5、005
    清晨卯时天还没亮,院子里的鸡就开始叫。

    冬季的天本来就黑的早亮的晚,这会儿门打开往外看,远远的天边都没有半分晨光,天色漆黑空气冷冽,呼出去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雾迅速消散。

    外头虽冷,但随着鸡叫院里院外却慢慢变得热闹。

    周氏系着围裙敲响褚休院子的门,“秀秀,起来了吗?起来就得开门迎喜了。”

    褚休正打了井水在洗脸,浸了水的毛巾拧干后往脸上一覆,提神又醒脑。擦完脸,人瞬间哆嗦着清醒不少,“起了起了。”

    今儿个她娶妻,谁能睡懒觉她都不能睡,“大嫂等我洗个脸就开门。”

    褚母在世时,搬来这边后曾花了家底盖了两间并肩相邻的主屋,屋子一分为三,中间宽敞的是堂屋,左右两边留做睡觉用。

    原先两间屋子只有主屋没有小院,是后来褚刚回来后,才跟褚休一起将院子围了起来,盖了个鸡舍,养了好些鸡。

    褚刚回来后,他带着周氏跟楚楚住左边,右边留给褚休住。那时候想的不是将屋子留给褚休成家用,而是褚休念书,怕这边楚楚年纪小夜里闹觉会吵着褚休看书跟睡觉,就让她单独一个人住。

    平时褚休住在书院里,这边的小院钥匙就交给周氏,留她白天过来替褚休晒晒被褥跟喂喂鸡,倒也不显得冷清。

    前几天褚休回来,周氏更是带着褚休兄妹俩将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屋子虽说不是新盖的,但胜在干净整洁,天好时打开门窗,屋里更是明亮宽敞。

    周氏来喊褚休的时候,褚休已经起了,这会儿拉开门,就瞧见外头已经支起火把照明,院外门旁临时架起来的锅灶中正烧着水,前来帮忙的农妇双手抄袖坐在火堆前面烤火,脸上都是有说有笑。

    瞧见褚休,“褚休起来了,快去喝碗热汤。”

    “婶儿。”褚休笑着挨个喊一遍。

    褚家没有长辈,大哥褚刚腿脚又不够便利,好在褚家在褚家村里邻里关系不错。

    褚休得了个秀才给村里争光,周氏又是村里的热心肠,往日里旁人家红白事情的时候周氏都会过去帮忙,如今褚家办喜事,左邻右舍也都自发早起过来搭把手,见缺了什么,二话不说就从家里拿了过来。

    办席用的板凳桌子都是村长张罗着从村中搬来的,盛菜的碗筷更是村里人家的。

    周氏已经提前早起烧了满满一大锅沸水,等碗筷拿来后,将碗筷放进去煮一遍,等彻彻底底清洗完,才摆在旁边等着吃席的时候用。

    褚刚跟村里人去挑猪杀猪了,他在军营里就是个火头军,论做大锅饭没人比他更适合。

    备菜做饭这些事情都交给褚刚负责,周氏则张罗家里,等褚休起床后,便给她将屋子里里外外布置红色喜房,年幼的楚楚先在上面滚个一圈,权当压床。

    褚休早起自然也不能闲着,所有成亲要用的喜字全是她自己写的,如今端着浆糊带着村里十一二岁的萝卜头们,挨家挨户送“喜”。

    婚事从定下到筹备都太过匆忙,很多事情赶在今日清晨才算完成。

    “大家辛苦了,来喝点热汤暖暖胃。”

    巳时,天色大亮太阳缓缓升起,周氏褚刚夫妻连同打下手的厨子们端出热汤。院里院外来帮忙的人聚过来,一人端着一个碗,就着热汤馒头吃完这顿热气腾腾的早饭。

    唢呐班子连同舞狮团队临近晌午抵达,到了后也不啰嗦,直接圈出一块场地摆上一张大桌,坐在旁边吹奏起来。扮狮子的小伙子们也踩着长条板凳卖力的舞动。

    村里人都聚过来,小孩子蹲在前面看,来打下手的大人们扭头朝后看。

    “原本想着褚秀才娶媳妇是假的,如今看来那是假不了一点。”

    毕竟十里八村的寡妇都想给褚休一个家的事情,大家伙都知道。

    “现在褚休一成家,不知道碎了多少人的心。”

    “大喜的日子这样的话调侃两句就得了,新媳妇进门后你们可不能瞎说,我家褚休规矩老实着呢,可不能让新媳妇误会。”周氏听见闲谈,出来笑着说了一句。

    “嫂子放心,这些我们都知道。……听说褚休媳妇长得好看,可是真的?”

    周氏笑起来,“比真金还真,你们饭后去迎亲说不定能见着。”

    这边的规矩都是饭后迎亲,正好回来拜堂的时候赶在黄昏,也称为婚。

    饭后,褚休被周氏催着去洗了个澡。她忙碌了一个上午,直到这会儿晾干头发套上喜服,站在屋里听着外头的唢呐声,才恍然有种“我要成亲”的真实感。

    我要娶媳妇了。

    褚休忽然紧张起来,手在身前衣襟上抚了又抚,眼神询问的看向身后。

    周氏笑着给她整理衣襟,“放心你本来有的就不多,现在裹上更看不出来。”

    褚休,“……”

    她大嫂的话,一如既往的糙。

    褚休讪讪地放下手,老老实实的坐在铜镜前,任由周氏给她梳头束冠。

    周氏低头看褚休,“我刚嫁进来的时候,你还没有现在坐着的时候高。一眨眼,你都要有自己的家了。”

    周氏轻声感慨,“娘要是还活着看见你成家,不知道得多高兴。”

    她看向褚休心里想着,也许高兴跟叹息各一半吧。高兴的是褚休有了自己的家,叹息的是褚休不能以姑娘家的身份成家。

    褚休透过铜镜往后看,瞧见周氏的神色,不由笑着说,“大嫂这话说得对,我早上去娘坟头烧了纸,火苗又大又旺,证明娘的确很高兴。”

    褚休,“毕竟不是往外嫁,而是往自家娶,人丁兴旺是好事。”

    “也是,那等新媳妇进门后,你带着她去再烧一次纸,让娘也见见她。”周氏跟着褚休的话头往后讲。

    一打岔,周氏顿时没了先前的那点伤感,张罗催促起来,“你快自己把衣服理好,等驴车到了就该出发去迎亲了。”

    从褚家村到于家村有些距离,全靠抬花轿根本行不通,所以村里人娶妻都是借驴车娶。

    驴子脑袋上戴着一朵大红绸花,驴车洗的干干净净铺上一层红被褥,从褚家村由褚休牵着出发,前往于家村迎亲。

    吹打班子跟在驴车后面,一路走一路吹。因着晌午吃饱了饭,这会儿吹的倍有力气。

    热热闹闹的一行人进了于家村,于家村的人才反应过来今日于老大嫁女。

    不怪他们不知道,实在是于家冷清的没有半分办喜事的样子。

    李氏嫌弃麻烦费事,门上连喜字都没贴。

    迎亲队伍停在于家家门口,褚休朝于老大跟李氏作揖行礼,“岳父岳母,我来迎娶于念。”

    于老大眼睛抬过头顶,手里拎着旱烟烟杆,丝毫不给褚休半分脸面,拉着音调,“哦,那娶吧。”

    他给李氏递个眼神,李氏不甚乐意的撇着嘴,扭身朝屋里走。

    于老大丝毫没有招待人进屋喝口热水的意思,褚休只得带着人站在门外干站着。

    她身后一起跟来迎亲的人瞧见于老大这个态度,不由抬眼去看褚休的脸色。

    被丈人这么对待,要是个要脸面的姑丈,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不舒服,到时候把人娶回家指不定怎么跟新娘子摆脸色使脾气呢。

    这点事情于老大身为男人不可能不清楚,但他明显不拿闺女当回事,自然不会在乎女儿嫁到褚家后过得是什么日子,更不会想着在人前给女婿几分脸面。

    “今日我大喜,我跟于念请大家吃糖。”褚休没让气氛尴尬,转身从驴车里摸出包袱,拿了喜糖挨个朝后分发起来,就连一同来看热闹的附近邻里都分到了喜糖。

    于老大可以不给她脸面,但她不能让于念嫁的没有颜面。

    于家村的人得了褚休的糖,低声为她抱不平,“褚秀才也是个好脾气,给他这个脸做什么。”

    “就是,你看于大那副德行,哪配得上褚秀才礼待。”

    “我听说他原本想将闺女卖给孔员外的,是怕传出去不好听这才许给褚秀才,这两日那李氏对于念骂骂咧咧,没少打骂她。”

    “就算不是亲生的,这都要把人嫁出去了,竟连一分好脸色都不愿意给,这两口子也真是。”

    但到底是旁人家的事情,邻里的嘀咕声在周三姐扶着于念出来后,就慢慢淡了下去。

    褚休也顺势收好喜糖包袱站在驴车边朝前看。

    周三姐搀扶着于念的一条胳膊,扶着身边顶着鸳鸯戏水红盖头的新娘子抬脚跨出于家门槛儿。

    周三姐是媒人,又是周氏的亲姐,本该算做褚休这边的人跟着一起来迎亲,但周三姐跟周氏商量了一下,怕于家弄的太难看,便让周三姐带着喜服来于家这边,陪于念一同出嫁,免得成亲时新娘子身边连个梳头的人都没有,过于可怜。

    没错,于念身上的喜服连同盖头都是褚家这边送来的,李氏根本没想过给于念准备这些。

    瞧见新娘子出来,褚休往前两步相迎,朝对方伸出手。

    白皙干净的手掌摊开递到自己眼前,于念垂着眼睫透过盖头晃动透出来的缝隙,试探着将自己的指尖搭了上去。

    褚休虽是文人,但也并非不干粗活,所以掌心里覆着层薄茧,奈何她手指修长骨肉匀称,愣是衬得这双手好看到似乎只曾握过笔。

    于念把自己指腹搭在褚休掌心里的时候,觉得像是把白葱搭在了玉盘中,怎么瞧怎么都觉得配不上,一时间咬着唇想要将手再次收回去藏在袖筒里。

    好像这么藏起来遮住了,才让她觉得踏实。

    褚休见刚触到自己掌心里的指尖有缩回去的趋势,茫然一愣,下意识伸手将对方的手指握住,牢牢的攥在掌心里。

    她隔着红盖头去看于念——

    对方没有挣扎的意思,只是缓慢将头低下,伸着胳膊任由手指被她握住。

    褚休这才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于念突然不想嫁她了。

    褚休牵着于念坐上驴车,周三姐在旁边走流程唱和两句,随着鞭炮声响起,褚休牵着驴车返回褚家村。

    吹打班子再次响起,于念抱着自己仅有的一个包袱,双腿平伸以防鞋子弄脏被褥,抿紧唇瓣心情忐忑的坐在驴车上,就怕于家两口子这边出变故。

    直到她走远,于老大跟李氏都没跟她叮嘱说过半句话。

    于念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慢慢放下来。

    寻常人家嫁女儿,母亲不舍得,都是哭哭啼啼相送到村口才回去,路上拉着女儿的手恨不得把一辈子能叮嘱的话都说上一遍,就怕女儿日后在夫家过得不好。

    可李氏没有,因为她不是自己的亲娘。

    于念抱紧怀里的包袱,不大不小的包袱里仅装着她的旧衣服,别的什么都没有,就这,昨夜她收拾衣物的时候,李氏还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生怕她从家里偷拿了东西带走。

    于家与她虽有养育的恩情,但她这些年偿还的已经够多了,于念自认跟于家两清。今日出嫁从于家离开,于念心底特别轻松,她终于能摆脱于家两口子。

    可轻松过后,更多的却是茫然,像是站在路口忽然没了归处。

    于家再差,对她来说却是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如今这一嫁,她以后就真的没有家了。

    于念腰背弓起,额头几乎抵在怀里的包袱上,露在外面的双手手背被风刮红,早就冷的没了知觉。

    她麻木的坐在驴车上,两耳空空,似乎身边的唢呐声跟热闹的交谈声都跟她无关,直到驴车停了下来。

    褚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