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鹤见谢昭宁听了顾三郎君的话,竟往后轻退了一步,他眼睛微微一眯。
随即淡淡道:“阿寻,你来了?”
又伸手指了指谢昭宁,说:“方才承蒙这位娘子送了我樱桃,我便也想送她一样东西罢了。”
顾寻的目光再度落到谢昭宁身上,想到方才她在那击鞠场上,倒也是技艺出众。可是顾思鹤实在是太不同了,在整个顾家,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了。他不过顾家旁支,已使得各家娘子们趋之若鹜,恨不得能嫁了他攀上顾家飞上枝头变凤凰。换成了他顾四叔——
他四叔是何人,真正的定国公世子爷,姑祖母捧在手心里宠着,老太爷含在嘴里怕化了,未来定国公家的继承者。那便不仅仅是趋之若鹜了,那是各家娘子们想法设法,不择手段,都要与他套近乎,想要嫁给他。
平日里走到哪儿,四叔身边都被各种女子围绕,那些娘子们想的法子他看着都匪夷所思。索性他四叔亦是他生平见过最聪明绝顶之人,也从没有人能算计他成功过。
怎的今日,居然和谢家这么个小娘子说起话来。而且谢昭宁还要送他什么樱桃,顾思鹤去到哪里需要别人送樱桃了?
因此顾寻上前一步,笑着拱手对谢昭宁道:“不知这位娘子是哪里与我家四叔有一面之缘?可的确是多谢了。”
谢昭宁看他警惕的神情,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是无言。
她无意攀了什么高枝,更无意攀这根枝——真的攀了上去,日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哪里是她送的樱桃,分明是顾思鹤自己开口要的,吃了还嫌酸。何况当时她递樱桃,根本不知此人竟就是定国公世子爷,她若知道自会躲得远远的。送给定国公世子爷一盘樱桃,她都不知道这话若是传出去了,别人要怎么嘲笑她。
她深吸了口气,也笑道:“方才席间不知是世子爷,世子爷想讨樱桃,就随手给了罢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两位郎君且说着话,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可是此时,身后又传来一道淡淡的嗓音:“站住。”
是顾思鹤低沉中略带轻柔的嗓音。
谢昭宁脚步一僵,她想离这样权贵的人物,离这般不知深浅的人远一些,何况她实在是不想被这些人用如此目光瞧着。那种仿若她痴心妄想的眼神,前世在赵瑾身上她已经遇到得足够多了,但是他真的出声喊了她,谢昭宁自然也不想得罪了他,免得自己未来是怎么死也不知道。
因此只能回过身,咬牙笑道:“世子爷还有何事吗?”
顾思鹤瞅了顾寻一眼,示意他不准说话,又跟她解释道:“不必介意,我身份特别,阿寻只是太小心了。”将手里的符又往前一送,道,“这道辟邪符谢大娘子还是收下吧,相信我,你真的有血光之灾。”
目光透露出极真诚之意:“我师承会灵观张真人,最精通面相之术,我看的面相不会错的。”
谢昭宁:“……”
她只能飞快地从他手里将符捡了过来。指尖略触及他的掌心,感觉到他的掌心是温热的,这还是让她有了些他更像人的感觉。在此前的传说中,就如同旁人想她一般,顾思鹤亦是长出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
可是她面前的,不过是个有些莫名其妙的俊美青年罢了。
这样的人,未来真的能做出斩杀兄长,亲灭母族的事情来吗?
而顾思鹤手微顿,缓缓收回手。
无论如何,总是不能得罪的。
谢昭宁于是屈身笑道:“多谢世子爷赐符了,我其实是极想要的,方才不过是我忘了罢了。”
顾思鹤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谢昭宁正准备再度告辞,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她回头看去,只见到一帮男子正匆匆走来,着朱色或青色的官服,戴长翅帽。父亲谢煊亦着官服在人群中,她没见过两次的二伯父、三叔父也在。
为首一年约六十的老者人鬓发微白,精神矍铄,着朱色官服,玉革带。
这位是谢昭宁的堂祖父谢景,时任审官院同知院,从三品的官衔。
谢昭宁眼神微眯,堂祖父谢景于他们家而言是个极特殊的人。
当年祖父与堂祖父都在度支司观政,后来祖父外放,便将年仅八岁的父亲托付给了堂祖父照顾。谁知这一照顾便是永别,堂祖父对父亲极好,与自己的亲生子一般无二地养大,精心培养,才使得父亲中了进士。
故父亲待堂祖父便如亲生父亲一般珍重,侍奉有加。榆林谢家与东秀谢家更是紧紧相连,难舍难分。
而她前世与堂祖父接触得并不多,只记得是个极果断,极聪明之人。心中最要紧的事,便是谢家的荣辱。
谢昭宁看着这群人过来,便十分懂事地又往旁边退了数步,必不能让大家误会她想和顾思鹤搭话。不过她也多虑了,这帮人哪里会注意到她,谢景带着谢家众男丁上前拜会顾思鹤,恭敬地拱手笑着道:“世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老朽失察了。还请移步陋室一叙?”
顾思鹤对着这些人的态度比较淡漠,随意地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不过是跟着顾三出来转转,远远地瞧一下姑母罢了。你们不必如此慎重,倒是有些生分了。”
因着余氏与谢家老太太是亲姑侄女,故谢家与顾家有些姻亲关系,只是略隔得有些远,但并不妨碍两家以亲戚相称。
此时谢煊却看到了旁边的谢昭宁,微有些讶然地低声问道:“昭宁,你怎的在此处?”
谢景也回头看了眼,他是知道谢昭宁的,是谢煊从西平府回来的女孩儿,他的眉头轻轻一皱,很快就想到了和顾寻一样的东西。但他又是何等人精,随即含笑问:“倒是许久不见昭宁了,可是来此赏花的?”
谢昭宁都知道这些人的想法,都怕她是来攀高枝的,一切的一切,还要责怪这位顾世子爷,非要问她要樱桃,给她送什么辟邪符。可是他生在云端,从来看到的都是旁人的青眼,又如何知道他随意的举动,会给旁人带来什么麻烦。
谢昭宁笑道:“堂祖父安好,诸位伯伯安好,孙女的确是来此赏花的,眼下有些乏了,便先告退了。”
谢景也露出笑容来:“那便好了,院里的南戏快要开始了,你先回去看吧!”
谢昭宁退远了些,看到人群将顾思鹤簇拥,才轻轻吐了口气。
青坞方才也大气不敢喘,如今走远些了,才问道:“娘子,方才那位,便是定国公世子爷?”
便是连青坞,也知道这般人物。
整个汴京城,如顾思鹤这般身份贵重,又生得好看的郎君,恐怕数不出三人来。
谢昭宁随意点点头,心中却在思索着。
这顾思鹤,前世她并未曾留意。只记得旁人的传说中,他虽是定国公世子,行事却十分的散漫随意,老太爷说东,他偏要往西。老太爷说南,他偏要往北。老太爷让他学行军作战,学刀枪剑戟,他偏不愿意。定国公府与旁的人家不同,定国公家有正三品的武散官衔荫蔽,若是顾思鹤能习武,便能继承了这正三品的武官衔,这是何等好的事。
顾思鹤偏生不学武,不仅如此,还跑去科考。大概是的确聪明绝顶,竟真的让他考中了贡士,与赵瑾还是同一科的。老太爷欣然之,让他好生参加殿试为官,他倒是好了,竟又跑去跟什么真人修道,开始学面相之术,把家中的老太爷气得倒仰。
于是在传说中,哪怕出身定国公府,顾思鹤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整日里不做正事。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最后杀入定国公府,取了他兄长首级,屠了定国公府上百人,那晚的大雨中,定国公府里流出来的汇成的溪流都是血红的……
再后来就是他被封枢密使,诛了对手十族,竟连对方的师友都未曾放过。满朝都是对他的非议,骂他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又再度提及他斩杀手足,背弃人伦的罪行,参他的奏折向雪片一样飞到中书省,递到新皇手中。随即他又领兵十万平了西夏,亲手将当时西夏的将领头颅砍下,挂在城门口十日,朝野中终于噤了声。
他凭一己之力撑起边关防线,使得西夏不能再进犯。与此同时赵瑾把持朝野,控制禁军。两人几乎将新皇全然架空,又不能奈何对方。若非顾思鹤,恐赵瑾早便能摒弃了新皇,临朝称帝。若非赵瑾临朝,亦不知顾思鹤已那样癫狂,究竟能干出什么改朝篡位、屠戮天下的事情来。
谢昭宁想到方才那个青年,他虽然有些不羁,行事作风也有些奇特。但看起来也是个脾性尚可之人。她实在是无法将他同最后那个狠决得能让人称十殿阎罗的顾思鹤联系起来。
这样一个人,为何最后会走到斩杀亲兄母族的地步?
他竟然不会武功么?
若他不会武功,又是怎的能杀兄长,灭西夏的?
谢昭宁并不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这些士族之事,在前世就深如鸿沟,并非她这样边缘得人物能够窥探的。
不过谢昭宁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却不是他斩亲兄,诛十族。也不是他平定西夏,枭首示众。而是当年她下宗正寺的时候,全天下的人都在骂她坏。
唯有他轻飘飘地说了一个字:蠢。
前一世,她听到过的,对自己最中肯的评价。
想来自己日后应也是遇不到此人了,便不再去想了吧。
她朝着宴席的方向走去。
此时夕阳西垂,顾寻却好不容易将谢景一行人打发走,准备带他四叔回府。
只见身旁的顾思鹤望着无边无际的覆盖于大地之上的浅金色夕阳,感叹道:“旁人都重金求我赐字,偏偏她还不想要,世风日下啊。”
很是唏嘘的模样。
顾寻看了看方才谢大娘子离去的方向,嘴角抽了抽:“四叔,您还时常说我不学无术,世风日下这个词是这般用的吗!”又说,“您和别人说她有血光之灾,人家如何肯要?我看您还是别跟着张真人学什么面相之术了,上次您说管家的儿子要血光之灾,人家转眼就中了大财。您又说厨房的张姑有财运,人家第二日就摔断了腿。您知不知道府中人现在走路都避着您。”
顾思鹤哪里肯听,他不想听到任何对于他面相之术的否定,这是他目前最热衷的事情。
他摆了摆手,觉得自己这个分明与他同岁,在人前风流潇洒的侄儿,人后简直比他院里的姑姑还要啰嗦,索性不再理会他,径直朝远处走去。
顾寻看到他走远如何肯,他四叔一点武功也不会,身份又特殊,他实在是怕他四叔有什么不测,那他回去也别活了。
他追上去问道:“方才您为何要说是谢大娘子赠您樱桃,弄得我还误会于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对了你方才没去击鞠场,没看到那谢大娘子痛击董荐的模样,可是要笑死我了。这谢大娘子倒是有些意思!”
顾思鹤的脚步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