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你休想我会原谅你
    谢昭宁在击鞠会上大放异彩之事,谢煊和姜氏也很快知道了,将三个女孩儿叫到正堂来说话。

    谢煊看谢昭宁的眼神有些欣慰:“……你击鞠得好,以前又为何要藏着。父亲以前觉得你不学无术,想来倒是偏颇了。”又跟姜氏说,“家中倒是有两匹西北番马,原是我和义哥儿用,我那匹已是不用多年,想来都已养得膘肥体壮了,对马不好。你将这匹马拨给昭宁吧,以后无论去参加击鞠、赛马的,用自己的马,总比旁人的更好。”

    谢昭宁前世从未见过谢煊对她欣赏的眼神。在她初回来的时候,谢煊看她亦是慈爱的,只是后来,她犯错越来越多,许多事也是真的做了,父亲才对她越来越不信。直到后来,父亲的一巴掌将她彻底打醒,说要将她送去静心庵,但最后也没有成行。直到大舅舅回来,她闹着要跟大舅舅走,父亲才将她交给了大舅舅照管。

    姜氏笑着点头,看着谢昭宁的眼神更是亮闪闪的:“昭宁,你击鞠的技艺,是跟着你大舅舅学的么?我年轻的时候,也跟着学过呢。”

    谢昭宁知道母亲也学过,笑道:“那改日母亲同我一起去击鞠场练练?”

    姜氏却露出些叹惋的神色:“身子早就沉了,哪里还跑得动!”

    女孩儿出了阁,做了旁人的妻,许多事便不能肆无忌惮地去做,何况她是谢家的宗妇,在外要稳重端庄,自然不能再做这样小女儿的事。

    谢昭宁就挽着姜氏的手道:“我看母亲还身轻如燕,必是能与我一较高下的。大舅舅也说,您当时练得十分好。”

    实际上大舅舅的原话是:技艺差还天天都想往场上跑,我是她师父都嫌丢人。

    姜氏难得见女孩儿与她亲昵,自是高兴的,有些扭捏,有些自傲地道:“这是的,我还是有些天分的。”

    谢煊不是没见过她击鞠,轻轻摇头,倒也不想戳破了。

    谢昭宁见谢宛宁和谢芷宁都站在一旁,两人面上都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谢宛宁藏在身后的手掐得极紧。

    此时谢芷宁轻声道:“长姐今日击鞠博了头彩,宛宁姐姐写字亦博了满堂彩呢!”

    谢煊笑道:“这我如何能忘,你宛宁姐姐自是极好的,堂祖母也夸赞了她,说是给我们谢家在众人面前长了脸。”又转而对谢宛宁说,“父亲倒也不厚此薄彼,父亲那里还有一套奚廷珪制的精墨,一会儿派人给你送去。”

    奚廷珪制的精墨亦被称作‘李墨’,为南唐后主李煜所喜,其墨研磨之后便有一股甜而幽微的香气,极金贵,一块墨便能值十贯钱。

    看来父亲今日是极高兴的,送两个人都是大手笔。

    谢昭宁看着,谢宛宁才将掐紧的手放松,屈身谢过谢煊。

    谢煊又送了谢芷宁一套赤金的头面,此时却听外面响起热闹的声音:“……父亲、母亲,你们可在,孩儿回来了!”

    听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谢昭宁的手微微一僵,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着玄色圆领袍,瞧着有些风尘仆仆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他将手中的包袱给了随从,便利落地跪地,给谢煊和姜氏行了大礼。

    谢宛宁和谢芷宁也面露惊喜之色,唯独谢昭宁,笑容微微一黯。

    来人是她同父同母所出的胞兄谢承义,也是榆林谢家唯一的嫡子。

    既是亲兄,应是与她极亲的,但是她和谢承义关系并不佳。

    她初回来时,谢承义也沐修回家,不过那时候的她嚣张跋扈,欺辱旁人,谢承义又是那等义薄云天,极恨恃强凌弱之人的人,对她自然很是不喜。加之他从小和谢宛宁一起长大,将谢宛宁视为他亲妹。谢昭宁这样外头回来的,与他并无兄妹相处的情分,居然还欺辱谢宛宁,他又如何会喜欢。她见谢承义不喜欢自己,自然对谢承义也并无好脸。兄妹二人前世关系及其冷淡。

    姜氏惊喜地啊了一声,便是谢煊都眼前一亮,两人连忙上前将青年扶了起来,谢煊看着儿子,语气是掩饰不住地激动道:“不是传话说,你还要过两日才能到汴京吗,怎的现在到了?”

    青年笑容灿烂道:“孩儿四个月未见父母,自是十分想念,船行的速度太慢,孩儿舍了船骑马回来的!”

    姜氏更是热泪盈眶,上前捧着青年的脸看,不住地道:“何必这般劳累,迟几日又有什么关系。战场上刀剑无眼,可是苦了你了!如今有功回来了就好,你父亲也好将你留在汴京,不再去那劳什子的庆阳府了!你现在可要歇息?可进了晚膳了?若是没进,阿娘便让人传进来!”

    谢承义是姜氏唯一的嫡子,自然是爱如珍宝,拉着就不肯放了。

    谢煊则见长子虽难掩疲惫之色,但眼眸明亮神采奕奕,就知道他心中极高兴,必定会说自己不饿不累。对姜氏道:“你有问他的功夫,便有去吩咐的功夫!”

    以往这样的话,姜氏还是要回谢煊几句的。但是今日高兴,姜氏就擦了眼泪道:“你说得是!我高兴糊涂了!”高声叫了春景、含霜等进来,让她们一个去传膳,做寻常谢承义爱吃的菜色,又叫她们另一个将前院的风宣堂赶紧收拾出来,给谢承义歇下。她们还以为谢承义还要几日才回汴京,近日又忙着堂祖母的寿辰,这些都还未曾收拾出来。

    谢煊则转头对着几个女孩儿含笑说:“你们哥哥如今在战场上立了功,封了巡检,还不快来拜见你们哥哥!”虽朝堂封赏的旨意还没有下来,但今日谢煊同伯父谢景说话,已经知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故也不忌讳对外说了。

    三个女孩儿便次第地上前,却是谢宛宁最先屈身笑道:“哥哥安好,妹妹盼着哥哥回来,已是盼了许久了,如今知道哥哥归来,还立了战功,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还请哥哥不要见怪!”

    谢承义看到谢宛宁,笑容更盛,双手将她托起道:“宛宁,你我多年手足的情分,何必将就这些虚礼。你上次说你喜欢庆阳的曹杏脯,哥哥买了几盒,一会儿便差人给你送去!”

    谢宛宁笑得眉眼弯弯:“难为哥哥记得!”

    两人自然十分熟稔,的确是当做嫡亲的兄妹相处过多年的。

    谢芷宁也上前行礼,说了一串恭祝的吉祥话,谢承义也笑着将她托起,说给她带了庆阳的白瓜子。

    谢昭宁默默看着谢承义和谢宛宁笑谈,心中叹了口气,也上前给谢承义行礼:“哥哥安好,恭祝哥哥了。”

    她抬头,只见谢承义看到她的时候,笑容就已经略淡了下来,似有些敷衍地点点头道:“昭宁妹妹安好。”却也不说给她带了什么,被姜氏轻轻一戳胳膊,才道,“给妹妹带了几朵绒花,一会儿亦让人送去妹妹那里。”

    谢昭宁早已见过谢承义对她这般模样,便是更坏的也见过,因此只是淡笑纳了。

    姜氏瞪了他一眼,可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说他。

    几个女孩儿都见过了礼,谢煊想着今日宴席她们也尽都累了,让她们先回去歇息着,往日有多的说话的时候,几个女孩儿才纷纷告退。

    谢昭宁从正堂出来,看着谢宛宁和谢芷宁略向她点头告退,各自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了。她却暂时不想回锦绣堂去,想着祖母此刻歇了,亦不想去打扰了祖母,便沿着石径走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前,凝望着平静的湖面,和渐渐暗下来的,投在湖上的霞光。

    青坞瞧着她,不明白她所想,有些疑惑道:“娘子,怎么了?大郎君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是啊。”想着过去两人的关系并不好,青坞又道,“您可是觉得大郎君对您略显冷淡?想来是您二人相处的时日还不够长罢了。时日长了,大郎君定会喜欢您的。”

    谢昭宁却嘴角维扯,笑道:“相处的时日再长,会有他同谢宛宁相处的时日长吗。”

    她却并没有这样的乐观。

    她极目远眺着湖面上泛起的灰蓝色的雾气,想起前世谢承义回来后也不喜欢她。甚至在谢宛宁的影响下,越来越不喜欢她。最后她闹出将谢宛宁推下阁楼之事,谢承义甚至说出了没她这个妹妹诸如此类的话。两兄妹果然再也不往来,而后来谢承义回到了战场,继续建功立业。可是家中,蒋姨娘所生的庶子谢承廉却中了举,随着蒋家的起复谢承廉位置也走得越来越高。而谢承义却在战场上因后方军需运输不及时吃了败仗,回到汴京任闲差,又被人说强抢民妇打死了人,竟被父亲打断腿赶出了家门。

    那时候,她也关在禁庭里,听了他出事,好生嘲笑他。

    活该,叫他不喜欢自己,被鹰啄了眼睛,活该落到那个地步!

    他却开始时常往来禁庭看她,他找了份能往宫里送菜的差事,时常与她送些小东西,有时候是炊饼,有时候是糖糕,甚至有一次,他捎来了一整包的炙羊肉。羊肉价贵,他自己也舍不得吃,在旁边看她边吃边咽口水。她还是道:“你休想我会原谅你。”

    他只是笑笑,说:“我欠你的。”

    可是想着礼尚往来,她还是给他做了鞋穿。他的足跛了,有一只脚便特别地磨鞋子,总是比另一只烂得快很多。

    再后来有一日,他说,他知道了是谁陷害了她,要去给她报仇。

    她说不要去,他能找谁报仇,找已经是慈济夫人的谢宛宁吗?还是已经是淮阳王的赵瑾?

    可是他却摸着她的头发说:“昭昭等着,哥哥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可是两天后,她却听闻他被人打死在了御街上,从他胸口找出一根刻着玉兰花的簪子,而第二日便是她的生辰,他是要送给她做礼物的。

    她听闻的当日,握着断成数截的簪子嚎啕大哭。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原谅他的了,她要找赵瑾,她想去看看哥哥,哪怕是哥哥的尸身也好。可是她在禁庭的门口跪了两个时辰,赵瑾也没有心软。

    那天大雨滂沱,她哭得伏跪在地上,浑身湿透,分不清哪里是雨,哪里是眼泪。

    一股锥心的刺痛弥漫进心底,谢昭宁想到当日的那般场景,又觉得自己痛得几乎站都站不住。青坞发现她身影有些踉跄,连忙将她扶住,问她:“娘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昭宁深深地吸了口薄暮的空气,将那尘世间的硝烟味,将那草木间的泥腥味,都吸进身体里,她才感觉到她还是活着的,她又活着了,她不必在那里嚎啕大哭,不必被关在那里,苟延残喘。

    她缓缓地道:“无妨,我们先回去吧。”

    青坞才扶着她,主仆二人缓缓地往回走。

    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个谢承义并非那个谢承义,这个哥哥是谢宛宁的哥哥,他年轻健康,英姿勃发,会给谢宛宁带杏脯,会对谢宛宁热忱地微笑。而她的那个哥哥,他贫寒落魄,跛着一只脚,他会给她带吃的,会为她想看话本,偷偷地藏在菜篓子底下带进来。

    她势必要分清楚,她一定要将这两人分清楚。她的哥哥,还在岁月的深处,不知道何时才能向她走过来,可是,她也可能永远也遇不到他了。

    可她若将这个谢承义当做哥哥,也是绝对不能的。

    但是无论如何,哥哥回来了,就代表蒋姨娘也要回来了,那一连串的事,排山倒海地都要向她倾泻而来了,而她必须要在蒋姨娘回来之前,先下手为强。否则等蒋姨娘归来,等她生的庶子中举,等蒋家起复,她必然立于溃败之地,也决然护不住母亲和祖母。

    她缓了口气,问青坞:“此前的消息,可都放出去了吗?”

    青坞道:“娘子您放心,都按照您说的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