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等大舅舅换好衣裳,一家人略进些午膳后,两位表哥便如臀下生疮般坐不住。盛氏白了二人一眼,汴京城中之人一早出发是因离得远,眼下她们住的地方离顺天门连半个时辰的路都不到,不知在慌些什么。当然旁边慢条斯理吃着饭,恨不得将饭分成一粒粒来吃的姜焕然,也被她白了一眼。他是长了个鸟喉咙吗,就不能吃快些!

    姜焕新也道:“大堂兄,你就不能快点吗!你这一碗饭,我一口便能吃了!”

    姜焕然却伸出筷子夹了一根碧绿的莼菜笋,放在他莹白如玉的饭粒上,道:“吃饭便是要慢条斯理,不要草莽行为,否则于脾胃不和。”

    姜焕明道:“堂兄,我再看你这般吃下去,我脾胃就要不和了!”

    大舅舅和谢昭宁正拿着筷子夹菜,听到后皆笑。

    盛氏却是不忍了,他就是不想去什么金明池夺标赛而已,他嫌无趣,但是又答应了他们不得不去,所以在才在这里拖延。她逼着姜焕然几口把饭吃了,让伏云吩咐赶了三辆马车出来,六人分了坐下,才嘚嘚朝着顺天门外金明池去了。这时候两位表姐的马车也刚从顺昌府赶到,两个表姐遥遥同她们打了招呼,四辆马车一起出城去。

    今日是惠风和畅,日光灿烂。又是懒洋洋的午后,这般灿烂的日光昭宁看了也舒服。她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除了她们,许多的马车、牛车也行驶在新郑门大街上,更多的是步行的汴京城百姓,成群地朝着金明池赶去。此处商阜不如内城兴盛,但是街道开阔,两侧屋舍也规整。

    等过了高大俨然、士兵把手的顺天门,就到了外城。此处人流更是多了,且四处草木丰茂,绿意盎然。而金明池便在顺天门外不远处,金明池并非只是水池,实则为皇家园林,唯有这样举办赛会时,才会对诸家百姓们开放。

    因是皇家园林,修得也极气派,占地也十分宽阔。只是从金明池巍峨的园门进去,一路见遍植柳树、桃树、李树,这季节树上已经结了累累果实,一眼望去竟似没有尽头。

    待远远地看到了金明池,更是令人惊叹,宽阔的金明池水面上洒着粼粼金光,邻水大殿端立一旁,三道如飞虹般的拱桥横跨池水之上,气势恢宏,岸边垂柳点水,烟草满堤。两侧回廊皆设许多彩棚,可供租赁,此时正是游人往来,车盖相望,好不热闹。竟还有许多挑担子卖各色蜜饯果子、冰雪饮的,琳琅满目。

    昭宁等从马车上下来,两位表兄立刻就要去租彩棚,还要报名参加夺标赛,他二人练了多日了,自觉神勇无比,就是未必夺魁,夺个前几应也是没问题的,姜焕然也被他们拉着前去了。而两位表姐则拉着昭宁凑到那卖冰雪饮的摊前,姜茜道:“昭昭,你快看看选一些,我们拿去彩棚里吃!”

    卖的老妇人也乐呵呵地介绍着:“娘子们看看喜欢什么,我是城西王家甜水铺子的,卖了少说十年了。这冰雪凉水荔枝、沙糖菉豆、水晶皂儿、黄冷团子是最受欢迎的,还有些冷吃,麻饮鸡皮、细索凉粉、素签,亦是酸甜可口得很。”

    她那木车上的竹篮中,用木碗和荷叶盛放着晶莹剔透的冰雪饮,旁还有些用醋、糖和香辛料拌的冷吃,在这略微炎热的天气里,只是看着也叫人觉得舒爽。

    昭宁虽不吃外食,但今日天气炎热,想到冰雪饮酸甜冰凉的口感,也难免有些动心,对两位表姐道:“表姐们尽选就是了,我尽地主之谊,我来付钱。”叫身边的樊星将钱袋子拿出来。

    姜芫却笑着说:“如今我们也搬来汴京了,也是地主,该我们尽地主之谊!”

    盛氏和姜远望则笑呵呵地看着几个女孩儿选好了东西,争着要付银子,一派和谐。

    此时,有数辆车马精致,车檐下挂着琉璃灯的马车驶来,马车两侧仆婢、护卫簇拥,少说也有三五十人,这样大的排场,定是什么王公簪缨之家出行了。姜家轻装简行,不过才带了七八个仆从,立刻赶着马车要给这些马车让路。可这些马车却在路中间停了下来,从里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这些冰雪饮、冷吃我们都要了。老妇人,烦请都给我们包上吧!”

    姜茜听了自是不肯,道:“你们是何人?我等已经选定了,只是未付钱罢了,何以你都要了!”

    那些精致的马车上,却接连下来了数人,谢昭宁一看便扯了扯嘴角,原竟都是熟人。

    那穿了身雪白色仙纹绫制成的襦裙,腰系鹅黄色绦带,身姿高挑,随着好几个仆婢的,不是高雪鸢是谁。至于在她身后那辆马车上下来,着一身春粉色单丝罗,浅色湘裙,容色秀美清丽的,也正是谢宛宁。她身后亦跟着许多仆从,看得出有些不是谢家的,竟是平阳郡主府上赏的,看来平阳郡主倒是对这个义女实在是尽心。

    谢昭宁此行主要目的是在找药一时上,再陪着舅母表姐等来散散心,倒是没想到还会碰着她们一行人。

    谢宛宁看到竟是谢昭宁和盛氏等,立刻屈身行礼:“舅舅、舅母、长姐,没曾想竟在此处遇着你们。”又柔和地对高雪鸢道,“妹妹,既是姐姐等要的,我们便让了吧。我们去买旁的也是一样的。”

    这时候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什么去买旁的?”

    只见打头的那辆描金漆红的华盖马车中,跳下一位身着紫绸圆领袍,头戴嵌金玉冠的男子。他一下马车,便有数名随从跟上去随侍。他朝众人走过来,只见此人面容俊秀,但是肤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应是长年的养尊处过虽路上同行,却是不见的!”

    谢昭宁听到这里,眉心微动,便立刻猜到了,这位应就是高雪鸢的未婚夫镇北侯世子爷。看样子,高雪鸢对这男子极是喜欢。

    那镇北侯世子爷却笑道:“阿鸢,今日金明池夺标赛,众世家郎君娘子都聚在一起,你便不要讲究这些了。”又对卖冷吃的老妇人道,“两贯钱在此,你快把你的东西都包起来吧!今日就当是我请阿鸢和谢家二妹妹了!”

    老妇人有些为难,此时姜茜飞快地把钱放下,道:“这些方才是我们说了要

    的!”

    镇北侯世子却只是随意道:“既是我先说的付钱,自然是我们先得了。≈rdo;

    谢昭宁看他一副并不看人的模样?[]?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知道他是根本没将她们放在眼中的,她是无意几碗冷吃,却不想看到两位表姐受这般气,何况方才大家认真地选了一场,上前一步道:“这位郎君,买卖为契,自是以说定时为准,我们事先与老婆婆说定,眼下又付了钱,自是我们先得。”

    那镇北侯世子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是眼眸微微一亮,是寻常男子看到容貌出色女子的寻常反应,却让谢昭宁眉心轻微一皱,并不舒服。

    因她们这番矛盾,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围拢上来,许多都是各个世家中的人,也将她们认出了。

    有娘子低声道:“那似乎是镇北侯世子爷,身份贵重,这几位小娘子怎的不知轻重,与他争了起来……”

    又有娘子道:“你们不认得,那位娘子就是西平府回来的谢大娘子,出来走动得少。我看着倒是欣赏得很,分明是她们先来买的,凭什么要相让!谢大娘子这番有理。”

    还有郎君道:“寻常只说谢二娘子是好容貌,我瞧这位谢大娘子似乎更为出众,说话也是有理有据,以前怎的只听些她跋扈之语……”

    旁边有人就笑道:“李郎君却是喜欢谢家大娘子这款不成,你可能驯服得了?”

    这样汴京盛大的场合,亦是各世家郎君娘子们相看之地,男女之防便并不重。

    谢昭宁听这些评语倒也不恼。前世到了最后,她身上背着累累的,数不清的骂名,所到之处是人人喊打,如今许多事都未曾发生,甚至这些评价还是好转的。她自然不在意旁人说什么了。

    高雪鸢自然也听到了,却略红了脸,但仍旧冷哼道:“凭你说了便算么?我们偏要!”

    镇北侯世子便又将目光落回她身上,方才对昭宁的惊艳之色褪去,目光中柔情一闪,仿佛坚定了一般,转头就要对老妇人继续说话,让她把冰雪饮都给他们包起来。

    此时,却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众人回去看去。只见是数列护卫开路,迎面驶来的是几辆更宽阔华贵的马车,镶金嵌宝的窗牖,挂三联五聚珠子灯,皆每辆皆是以三匹马拉车,竟是金鞍银辔。后面还有护卫开路,竟蜿蜒了数十丈远。如此排场,更绝非常人!

    方才那些停在路中央不动的镇北侯府马车,见如此排场之人来了,立刻驱着马车往旁边让去,生怕挡了他们的路。但那马车中之人似乎便打算在此下车,故也在此停下,只见络绎下来几人。

    一个须发皆白,可依旧身子健朗高大,一看便知是年轻时征战沙场之人。还有个与他长得极相似的中年男子,只是胡须皆黑且短,扶着那老者的手下来。此男子更是浑身威仪,腰系玉革带,身居高位之感举止之间都挥之不去。

    周围围观之人大震,议论纷纷:“定国公顾大人,还有顾老大人……定国公一家来了!”

    又有人道:“听说这次金明池夺标赛,君上是有事出京,来不了的,便让定

    国公爷来开场了。”

    而后面那辆马车中,又下来一人,此人却只随意穿着件宽袖阑衫,通身并无装饰,可却生得极俊美,眼尾生得一颗红痣。金明池上的风猎猎吹来,吹得他袍袖微动,他神态平和从容,竟有种要化鹤归去之感。

    一见着此人,周围的娘子们却是要炸裂开一般讨论着:“……顾世子爷!竟然是顾世子爷!”

    “他一贯神秘,少在汴京走动,怎的没人说过他今日要来!”

    还有些娘子,激动得已经快要昏过去的模样:“这金明池来得实在是不亏,今日竟能看到顾世子爷!”

    谢昭宁离得近,却看到顾思鹤与寻常的闲适不同,而是皱着眉,似乎在说自己的父亲:“……怎能如此处置,您也不注意些,被别人抓住把柄怎么办!”

    定国公却是笑呵呵地模样,拍了拍顾思鹤的肩:“此事已经过去了,盛云已经去赔罪了,他李家也不能拿此事如何。我顾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君上又不曾怪罪,何况还有你姑姑在,鹤儿你还是放轻松些吧!”

    老国公爷也道:“今儿祖父已经上书,要你承袭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你也高兴些!”

    顾思鹤听到却甚是无言的模样。

    谢昭宁隐约听到这些话,却目光微动,看向定国公和老国公爷,这就是前世被定了二十多条罪名,被传闻私通外敌、纵下行凶、权势通天,尔后满门自尽的定国公顾家了。可如今看着,也是极寻常之人罢了。其余罪行虽也严重,却并不致命,但唯私通外敌一条,是决不能容忍的。

    顾思鹤似乎不想跟二人说话了,走上前道:“何以堵塞于此?”

    高雪鸢等看着顾思鹤,也是大震,没想到顾世子爷竟真的上前问询,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说来毕竟是她们无礼在先。那镇北侯世子爷最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道:“见过老国公爷、国公爷,世子爷,不过是一些误会罢了。我们无意挡路,亦是要走了!”

    说着冰雪饮、冷吃等也不要了,招了招手,带着护卫等便撤下了。高雪鸢等虽尚有不满,但是定国公等在此,又何必因这等小事而说嘴,也上了马车离去了。谢宛宁自是紧随其后,却又回头看了看顾思鹤,目光中是难掩的惊艳与倾慕。自然了,这天下女子又有几个不倾慕于顾世子爷?但也随着高雪鸢等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定国公和老定国公笑呵呵走过来,老国公爷先拍了拍顾思鹤的肩:“鹤儿今儿也多管闲事了!”又看向谢昭宁,也笑得平和,“你这小女娃娃有些独特,瞧着不像是汴京那些酸腐娘子的模样!”

    姜茜在旁道:“我们是顺昌姜家之后,阿昭是天旷地阔之地长大的!”

    天广地阔……便是西北之地了。老国公爷征战沙场一辈子,对西北印象极好,眼里闪过一丝赏识,笑道:“甚好,甚好,一看就能骑马围猎!”

    这话旁人说许是别有用意,谢昭宁却知道,老国公爷是当真欣赏她。她也笑着屈身道:“老国公爷谬赞了!”

    见她大大方方,老国公爷更是点头。不过国公爷说时辰快要来不及了,带着老国公爷朝着邻水殿的方向去了,顾家可是要去开场的,如此便走了一半的侍卫。

    顾思鹤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侍从立刻将周围围观之人都清理了,见着围观的人都没有了,这时候谢昭宁才对顾思鹤道:“虽是小事,也多谢世子爷了。”

    她态度落落大方地屈身,眉宇开阔,与以前看着他时,眼中隐藏不住的疏冷有所不同。这时候她的神情,是已将他当做了朋友的。虽顾思鹤亦不知为何,旁人恨不得巴在他身上,从顾家这般权势中分得些许的好处,或是图谋他本人,可是谢昭宁就是疏远他,并不仅是因为他上次利用她之事。而是她本身便不想靠近他。

    或许当日选她来利用,也有这个原因,他便是想看看,这样一个人被他利用了,究竟会是何反应。自然,导致的后面的烂摊子,也得他自己去收拾。

    顾思鹤懒散地道:“维护秩序罢了,不是为你,何必要谢。”

    谢昭宁却笑了道:“还有世子爷请院判来替我母亲看病一事,上次你走得匆忙,我也惦记着母亲,竟未认真谢过。如今算是一起谢了!”

    顾思鹤扯了扯嘴角,并不说是否受了她的感谢,而是又问她:“你来此,可是来寻你母亲之药的下落?”

    谢昭宁略一迟疑,他如何知道的?

    她还没决定是否要说,顾思鹤就已经道:“你不必在此找,没有结果。”

    这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谢昭宁更是疑惑了。

    正说到此处,顾思鹤的背后响起一道声音:“阿鹤,你怎的留在此处,不跟着父亲他们去邻水殿么?”

    谢昭宁抬头望去,只见来人是个笑吟吟的男青年,他刚从马背上下来,竟没有坐马车,样貌与方才的定国公有几分相似,不过是更偏文雅一些。

    顾思鹤面对此人,倒是没有对旁人那般敷衍,而是柔和了语气道:“兄长先过去吧,我稍候便过去!”

    那男青年看了眼谢昭宁,似乎疑惑顾思鹤为何会同谢昭宁说话,但还是笑着道:“那我先替你把座占好,否则一会儿顾三怕是要来与你抢呢!”

    他没有停留,朝着定国公的方向同去了。

    谢昭宁看着此人的背影,却是心潮涌起,却久久不能平静。此人是顾思鹤的兄长!那岂不是就未来成为厉鬼修罗的顾思鹤,提刀进定国公府之后斩杀的亲兄顾思远?她还听说过,光是斩杀还不够,顾思鹤足足将自己这位兄长千刀万剐,片成骷髅,哀嚎而痛绝……令人闻之而胆寒。

    可是眼下看着,两人的关系是十分好的。顾思远待顾思鹤亲昵,顾思鹤对这位兄长,甚至比方才对父亲和祖父还要尊敬些。为什么他要杀自己这位亲兄?

    是不是,这位亲兄背叛了他,或是背叛了顾家?可若仅是如此,顾思鹤又为何要屠自己的母族呢?

    这些只是谢昭宁的猜测而已,即便她知道未来,可又能如何告诉顾思鹤,何况她只知道结局,过程究竟是

    如何,她是完全不知的。

    谢昭宁想了想,问道:“我方才瞧着,世子爷似乎与你兄长的关系极好?”

    顾思鹤已准备走了,突然听到谢昭宁问这句话,觉得有些莫名。以他对谢昭宁的了解,她对旁人家的这些事是决计不感兴趣的。

    他随意点头道:“早年我父亲与祖父都在征战沙场,我是与兄长一起长大的,关系自然不错。如何了?”

    凭他的个性,能与人解释这些也是不易了。

    她心里一时混乱,方才定国公与顾思鹤说的那些话,她亦也有听闻。顾家势大,某种程度说已能算得权势熏天了,与同平章事李家皆为朝中巨族。如此盛势,这大概已是顾家由盛转衰的起点了。可是听方才他们几人的对话,顾家如今并未有对危险的察觉,对家中之人的行事也并不在意。

    前世顾家的覆灭究竟是怎么回事,顾家被网罗的二十多条罪名中,其余纵容贪墨、结党营私、把持朝纲等,还并不致全族被灭,最多只是削官而已。可最严重的一条其实是私通外敌,只这条才是诛灭九族的死罪。但是这一条在后世颇有争议,一说顾家的确私通外敌,证据确凿。二说哪怕顾家再如何恃宠放旷,国公爷与老国公爷都不可能私通外敌。

    方才那个和颜悦色夸她的老国公爷,真的会私通外敌吗?

    顾思鹤杀亲兄,灭母族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顾思鹤找了宋院判来替母亲看病,虽并未完全看好,但若非宋院判之言,怕是母亲连两个月都撑不过。如此恩情,她自然想报答顾思鹤,若能避免他父亲与祖父自尽而亡,他受膑刑流放之苦,也算是回报了。何况蒋家背后的靠山是同平章事李家,而李家与顾家却是死敌。倘若能帮了顾家,那便是对李家的制衡,自然亦是能限制未来蒋家的权势。

    可若顾家真的通敌叛国了呢?她自幼生于西平府,对通敌叛国之人自是深恨。若顾家真的如此,她如何能救,那么顾家究竟有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