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至,金明池夺标赛前夕,汴京下起瓢泼大雨。
大乾宫宫宇层层叠叠,起伏不尽,明黄色琉璃浩瀚无尽铺开,皆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瓢泼大雨之下。而君上征西数日后归宫,因此宫城各处都谨慎戒严起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禁军们站在大雨中巍然不动。皇宫的檐头铁马,汉白玉石须弥座,阙亭朵楼,皆被大雨冲刷。
此时君上所居垂拱殿之外,更是无数臣子敬等奉见,有些是刚冒着雨赶来,朱色、紫色的从省服还尚有湿润,对着内侍官连声道:“愧见天颜……()”被领去旁侧的偏殿中略作换整。更多的是守在垂拱殿之外,手持板芴或是奏折的言官,定要见君上。
有的声音含泣:不见君上臣今日不归!请君上明鉴,这等骇事,决不能姑息纵容啊!15”
有人言辞恳请:“定国公顾进帆之侄结党营私,把持瓦市私交,一切皆有实证!”
更有激动的挥着板芴,激动不已:“君上若再不处置,他侄儿今日当街打风闻弹人,平日是不是要把台院和谏院也给撤了!”
无论他们在外面怎么闹哄哄的。此时的垂拱殿书房之中,却是层叠的幔帐低垂,千百枝的铜灯点着烛火,外面因下雨而天色昏晦,垂拱殿内却一片明亮,幽微的龙涎香弥漫在室内。十数个紫衣内侍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两个人正坐在罗汉榻上对弈。
当今君上赵翊身着云龙绛纱袍,墨发以通体纯白无暇的白玉为冠,英挺的眉目在殿内烛火的辉映下,多出几分柔和从容。他仿若听不到外面言官的喧哗声,端坐在棋盘一隅,伸出手施施然于棋盘上落下一黑子。
他对面坐着一个面容也是英俊,眉宇间却多几分风流的男子。却是君上异母的弟弟,景王赵决,眼见着棋盘上黑子已经占尽风头,他白子却步步而退,到现在退无可退,便也不急着下了。他隔着描金云纹的槅扇,朝外面看了看,笑道:“外面言官闹成这般,皇兄当真不管?”
赵翊语气平和道:“祖训有云,不杀言官。他们便是闹破了天,朕又能如何他们?”
赵决却道:“皇兄明知我指的何事,那顾进帆的侄儿顾盛云,因风闻弹人上书他把持瓦市私交,便将人打了一顿。顾进帆说他侄儿是不知而为之,您听了竟然允了,只罚了他半年俸禄了事。您这样偏宠顾家,言官怎能没有意见!我看皇兄这几日怕都不得清净了!”
赵翊却是道:“言官受了委屈总是要骂的,随他们去吧。我不过是耳朵不清净几日罢了。”随即又道,“若是下不下去,便尽早认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赵决被轻易看穿了心思,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能笑道:“皇兄离京半年,我许久未见皇兄,这棋艺也退步了!”
这时垂拱殿的殿门打开,内侍省总都知李继手捧着两封密件走了进来,跪下呈给了赵翊。
赵翊侧头对赵决道:“你的棋艺向来便是这么烂,并没有退步!”
赵决心里暗中一箭,
,哪知我跟您比算烂(),跟旁人比已是极厉害了!”
赵翊暂未理会他,而是随手从李继手上拿过密件,先打开了第一封。写的是大相国寺那边小院中的事,自他离去后,那个在傩戏游街时,拉着他跑的陌生姑娘,竟接连让人送来了四季被褥,笔墨纸砚,经子史集,甚至还有一只小凤头鹦鹉,满满当当地把小院子堆满。赵翊看到这里时,已觉得有些好笑。紧接着发现还另有一封信,也是这位姑娘写了送来的,他也打开了看。只见信中真挚地写着,望他能认真读书,早日金榜题名,殿试时能被君上钦点第一甲。她便能看他骑马簪花游街,为他而荣。
于是赵决便看到,他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竟难得笑出了声。
他便狐疑了,若非是密信,且君臣有别,实在是都忍不住想看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叫皇兄笑得如此开怀。其实他今日知道皇兄心里沉闷,所以来陪皇兄下棋逗乐,可是下了半天棋,也没见他这般笑过。
赵翊将信纸递还了回去,李继便问:“君上,旁的东西都已经放好,那掌柜也未起疑。只是这只鹦鹉……”
赵翊便笑道:“先养着罢。”
李继得了信,又道:“君上,那今年金明池夺标赛,您可要御驾亲临观礼?顾大人、李大人等已将金明池邻水殿清理出来了,只等君上驾临了。”
赵翊道:“不必了,传令下去,就说我从今日起离京了。”
赵翊说完,随即手中棋子扣下,清脆一声响。映衬着外面无边无际的大雨,隔着雨幕遥遥传来的言官的议论声,竟透出些许肃穆的杀机来。
汴京城入夏,这般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晚,等着要参加金明池夺标赛的众世家郎君、娘子们都为此而忧愁。生怕这雨下三天三夜不停歇,那便什么赛也没有了。
可次日雨骤初歇,日光和煦。
恰逢这般的好天气。许多汴京大大小小的世家郎君、娘子们从家中倾巢而出,一路经御街、经州桥,再经宣秋门内大街,自顺天门而出前往金明池。金明池夺标赛要下午才开局,她们便一路走走停停,或是在州桥买些胭脂水粉,或是在汴河吃些夏日的冰雪饮,等行至下午便也到了。
昭宁也早早与舅母坐上了马车从谢家出发,不过并未一路游玩,盛氏准备带她去看看姜家在崇明门大街新置办的宅子,正好便在去金明池的必经之路上。
一路上盛氏同她说:“昭宁,你母亲的事急不得,眼下还有四个月的期,你自己也放松些。咱们这家里毕竟不是只有你撑着,你父亲也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找了,你哥哥将他能托的人也托了遍,姜家我更是早就吩咐下去了。你今日便好生看看夺标赛,看看那些年轻郎君们,莫要去想旁的东西!”
谢昭宁笑着应下。舅母说的的确如此,欲速则不达,她已吩咐下去,让新门瓦子周围熟悉地势和邻里的掌柜伙计们去找。眼下为了让舅母和母亲放宽心,倒是的确该放松些。
她笑道挽了盛氏的手道:“
()
昭昭知道,只等着去看看舅母的新宅子是如何气派!”
盛氏才放宽心笑笑,又旁敲侧击地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文的还是武的,胖的还是瘦的,官宦家的还是耕读世家的。谢昭宁便是苦笑了,知道盛氏想再金明池夺标赛上替她相看。她自己在婚嫁上并不算顺利,总还是因为是西平府回来,又曾做过诸多不好之事的缘故。
前世更是如此,到后来家中谢宛宁、谢芷宁都有许多人提亲,给谢宛宁提亲的甚至不乏公爵之后,但她却少有人提亲,那时候她也并不在意。可赵瑾突然从汴京消失了,谢昭宁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她才慌了心神。那时候闹出许多事,她已与家中决裂一般,只想着找一门亲事逃出生天去,是谁都可以。
舅舅便带回了同顺平郡王的亲事,说是早年前母亲无意间救了顺平郡王之母才定下的。她那时候自是高兴,只觉得教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狠狠失了面子。她不仅能嫁,还嫁了这样高的门第。
但直至前段时日,她曾问过母亲,可有这桩事情,母亲听了却甚是茫然,说是从未有过。
这让昭宁也觉得奇怪,若不是舅舅所说那般,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莫名其妙发生在她身上?她虽并不想再嫁了顺平郡王,却也实在是理不清当中的原因。
等昭宁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到了姜家新的宅邸外。知道她们今日回来,姜家宅邸早已是大门打开,洒扫干净,门房垂手站在门口,等着迎她们进去。
盛氏牵着她的手下了马车,兴致勃勃地领她进去看。只见这是一座四进的大宅院,两侧月门过去还带着数个小院落,翻新得极好,新装的挂落,刚刷好漆的栏杆,气派的确不比谢家差。谢昭宁看着笑笑,一看就是大舅母亲自监工所装,许多地方与她们在西平府时住的宅院一般无二。
“……是从你大舅舅原先的同僚手中买来的。他们举家搬去任上了,因此要修葺的地方不多,不过一两个月便收拾妥当了。你外祖父不来,你二舅舅便陪着他还住在顺昌府,不过你两位表姐是要来的,便住靠着溪畔的院子,已经同她们说好了,便是出嫁了也要给她们留着。”盛氏一一给她介绍着。
两人一路行至正厅,此处翠竹环绕,又有一流清泉,环境清雅,以一道山墙隔开,谢昭宁道:“这处便不是大舅母所装吧!”
大舅舅和大舅母是没有这番雅趣的。
盛氏哼道:“是你大表哥所设的,非要弄这些劳什子的竹子、泉啊的,方方正正,开阔的哪里不好!”
谢昭宁听了抿唇笑,大舅母大舅舅与姜焕然的审美向来是南辕北辙的,这二人能生出姜焕然来,才着实让人怀疑是抱错了。若非姜焕然的面貌还是像了几分外祖父年轻时的俊逸的,恐怕大舅舅也不敢认。
这时候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从背后响起,昭宁回过头,只见是许久未曾见过的姜焕新、姜焕明两位表哥,他们二人今儿的打扮甚是出挑,皆都换上了崭新的宝像花罗的长袍,腰间配簇新的腰带,还穿崭新长靴,戴箭袖。
足见两位表哥是等着要去金明池施展一番人才了。()
两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笑容,姜焕明对着谢昭宁拱手道:昭宁表妹许久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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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焕新则去撺掇盛氏:“大伯母,咱们不如现在便出发了吧,去金明池那边占个好位置,否则尽都让别人占去了!”
盛氏没好气地白他俩一眼道:“下午才开始,你此时去站在池边吹风吗!”
此时却有两位陌生的女使,出现在山门之外,隔着翠竹喊道:“姜家大夫人在吗?我们家娘子亦想去金明池夺标赛,只是家里牛车不够了,想请问大夫人有没有多的,能不能借出来用用?”
说着不时地朝着屋子里张望。
姜焕明和姜焕新见此情景,不由低声道:“又来了!昨儿个才来了两拨人……只差没亲自登门了!”又愤愤不平地低声说,“我俩自也不差……怎的只看他去了!”
他二人虽说得嘟囔,谢昭宁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她听得笑出声来,这些女使怕都是借由来看姜焕然的,谁叫他是解元郎呢,不光是在顺昌府,就是到了汴京,也受欢迎得很。各家女子想见他庐山真面目的恐不在少数。
但四下看看,他似乎并不在此。
盛氏也是一脸无奈的模样,儿子的受欢迎让她疲于应付了。只对谢昭宁道:“昭宁,你亲自去叫你大舅舅,让他收拾着准备走了,否则还不知要磨蹭多久!”
谢昭宁笑着应了,随着女使的指引朝着正屋的方向走去。
穿过偏门,前方是一片开阔的青砖石空地,摆了一个木架,上面插着些刀枪剑戟的。谢昭宁一看便知这就是大舅舅和大舅母的住处了,大舅舅寻常的习惯,便是晨起就要练些武功的。
又过了空地,走到了宽阔的屋檐之下,此时旁侧的几个槅扇打开着,轩窗舒朗,清风吹拂进槅扇中,谢昭宁却听到里面传来隐约说话的声音。“……这次西平府外父亲大胜西夏擒生军,军功分明是父亲的,可蒋家依附定王,军功却让定王给了蒋余盛。怎能就此罢休!”
谢昭宁听到这句话,脚步微微一顿。这声音分明是表哥姜焕然,只是与平日懒散随意的他不同,竟是有几分愤怒。
蒋余盛……蒋姨娘的父亲!她心里一惊,蒋姨娘的父亲竟抢了舅舅的军功?
难怪,难怪这一世蒋余盛起复竟提前了!
她思索良久,心里对蒋余盛所为之事大恨,对蒋家也更深恨一层。也更是确凿了,等母亲之事解决,便要立刻对蒋姨娘下手,决是不能多留的。
只听大舅舅又叹道:“你我又能如何,焕然,切不可意气用事,这已经是不能更改的事了!父亲没有这个军功,也照样是能过的。”
可姜焕然却道:“……我是决不会放过他们的,无论什么手段,总有一日,我要他们都匍匐在我脚下,向我俯首求饶!”
语气中带着森然的冷意。
谢昭宁听到此,想到后来的姜焕然,轻叹他的确是做到了。不过不光是蒋家这件
此时她也不听了,而是径直走到了门口,对门内的两个人笑了笑道:大舅舅,表哥,舅母要您收整好,我们要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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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远望见谢昭宁来了,立刻扯出笑容来:“昭昭来了!”又听盛氏催他,低头自己身上的衣裳,才发现自己还没换衣裳,便着急忙慌地道,“你先同你表哥出去稍候吧,等大舅舅换身衣裳就出来!”
谢昭宁见姜焕然也只简单穿了身天水蓝的细布直裰,清俊的眉眼,闲适从容的气质,就这般便立刻将另两位极尽华贵装束的表哥衬得刻意又没有必要。他也看到了她,对她笑了笑:“昭宁表妹竟来了!那便先走吧。”
他自己走出书房,先径直走到了前面。
却只听谢昭宁轻柔的声音在背后道:“还请焕然表哥留步片刻。”
姜焕然回过身,只见谢昭宁站在日光和煦之下,今日汴京这盛夏的日光,从庭院种的那株梧桐树的枝桠间洒下,她穿得深青淡绿的一衣裙,映衬着如瓷娃娃般雪白细腻的肌肤,映着树影的波澜,有种令人惊叹的蓬勃的绿意。
谢昭宁走近了,先对姜焕然道:“我知道表哥一贯不喜欢我。”
这是自然的,姜焕然能喜欢她才是有鬼了。他本就嫌弃她,觉得她抢了自己父亲母亲的关怀,又曾经历差点被大舅母逼着娶她,最后上次田庄之事,虽是因他一时大意,可是谢昭宁最后打他的那两巴掌也是毫不留情的。姜焕然不想弄死她,可能已经是看在大舅舅和大舅母的情面上了。
姜焕然却顿了顿,片刻后才说:“你如何知道的?”
谢昭宁就笑了笑:“我自是有眼睛会看。”
她见姜焕然不说话,又道:“我知道有些事不该我来说,说了表哥也未必会高兴。但我还是必须要说,表哥做凡事——定要守住底线,注意手段,莫要让舅舅和舅母还有外祖父失望。也莫要,葬送了自己。”
她觉得说到这里便也足够了,至于能不能劝得住这个祸国殃民的未来大佞臣,也不是她能决定的。甚至她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之功,但是说总还是要说的。并非是指这件事,而是指姜焕然处理其他绝大部分事情的手段,都是极端的。她都希望姜焕然做事情能三思而后行,她不想看到舅舅和舅母再因他而伤。
昭宁说完之后,便越过姜焕然向正堂的方向走去。
姜焕然在她身后,看着谢昭宁的背影,她虽走在明亮的日光之下,却仿佛还笼罩着看不见的阴影之中。
日光太盛,照得她的背影明亮澄澈,他的眼睛微微一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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