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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天色晦暗不明, 远郊此时已入秋季,微寒的朔风吹遍了河北西路。

    顾进帆领着三十余人,押送顾家即将送往前线的军需。此时队伍已行军大半日, 因想早日押送军需赶到榷场,也想早些将顾思鹤带回来,顾进帆命队伍快马前行,行军极快。

    军中巡检骑在马上,遥看着晦暗的天际, 极远处的一排被狂风吹得乱晃的高大杨树。他一夹马肚, 追上顾进帆对他道:“国公爷, 眼看着是要下雨了, 前面三里地有个绵州驿站, 大人可要在那里停军歇息?大郎君吩咐过, 您风寒尚未好全,他给您在那里备下了汤药。”

    顾进帆也望向远方天际, 的确是要下雨的征兆。

    倘若只是下雨,他并不想停止行军。军马要是停下来修整, 耽误的时间便长了。可巡检却说顾思远早已给他备好了, 他总不想辜负了远儿的一番心意。

    顾进帆点了点头,巡检立刻举起佩剑道:“全力行军, 到前方绵州驿站歇息!”

    再远一些的郊区, 也有十多身着短衣,绑护臂,戴佩剑之人策马朝着汴京的方向疾驰而去。领头之人一身玄衣长袍, 头发高束, 半蒙面,只露出一双凤眸, 满是漠然与凌厉。

    天空此时已乌云密布,大雨骤然就要下下来,可是他们却全然不管,只拼命往前赶去。马蹄踏过微黄的草地,大风起兮,吹得草地翻起浪来。

    正在此时,却见他们行进的方向上,有一人远远骑马赶来。声音遥遥传来:“世子爷,世子爷,您慢下马!”

    顾思鹤听得这声音熟悉,勒紧缰绳减慢了马速。那人骑的是一匹西北蕃马,马身筋骨突出,速度极快,几息就奔到了近处。此人也不下马请安,而是勒住缰绳立刻焦急道:“世子爷!小的按您说的,一直阻止国公爷出门。可前些日子,军中传信回来说近日厢军募兵,军需提前告罄,国公爷……国公爷便决定自己押送军需出来。小的万万拦不住!您快回去吧!”

    顾思鹤眉头紧皱。他才从榷场那边回来。近日何曾募兵,更没有军需告罄一事,定是有人传假消息!

    ……不好!

    他心中骤冷,立刻问道:“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那人见世子爷面沉如水,也连忙道:“走的是绵州府的方向。现应还没到绵州县城!”

    顾思鹤看了看前方,绵州驿站应是不远,道:“你马上领路!决不能耽误!”

    此时天际已闷雷滚动,闪电偶尔亮起,将一片昏黄的草场照亮,一行十余人却无人停留,马蹄飞快踏过草地,天际浩大,宛如一列蚂蚁,向绵州府的方向疾驰去。

    又一道闪电亮起,这时候,顾进帆带领的人已经到了绵州驿站外。

    绵州驿站是自汴京出来前往西北的第一个驿站,常有官员将士在此驻扎,因此修得很是宽阔。正门便能容八匹马走,里头修了十间的通厦,瞭望亭,还有宽阔的前后院,两侧皆是马厩。外面则绕墙种了一大圈的杨树,杨树外又是半人高的女贞树,随着狂风摆动。

    顾进帆行军一向尽力前进,极少在绵州驿站停留。他看到驿站的第一感觉是不太舒服,一个驿站,何以外面要种杨树女贞树。但很快他就来不及想了,因为豆大的雨点已经打了下来,紧接着铺垫盖地的大雨下了起来,很快就起了雨雾,他正让士兵押运军需进去,却听背后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

    什么人来了!

    顾进帆回过头,只见十多匹骏马冒雨朝着驿站冲过来,马蹄踏起飞溅的雨水,这些人皆身着短衣劲装,领头之人更是疾驰得飞快。顾进帆眼睛微眯,他既是决胜千里的将军,也是极利的眼神,片刻之间便认出来人正是他的嫡子顾思鹤。顿时心里一股火气涌起来!咬牙骂道:“你这个逆子,还知道回来!”

    顾思鹤一向不服他管教,也是因家中诸人纵溺他的缘故。可他一声不吭跑去榷场,话也不与家里递一句,现又这般莫名其妙回来了,仍不与家里说一声,他怎能不生气!

    这次定要带他回家狠狠关他一两个月不可,无论他祖父再怎么求情,他也不会心软了。倘若现在不将他管过来,日后他一辈子也都只是个纨绔罢了!

    隔着瓢泼的大雨,顾思鹤并不太能听清顾进帆说话,但是看到他脸上满是怒意。就知道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此时的他也顾不上这些了,看到顾进帆所带领之人竟都进了驿站之中,危险近在咫尺,顾思鹤大声道:“不要进去——!”

    雨声太大,在天地之间形成了洪流般的声响,顾进帆并不能听清顾思鹤说话,只怕顾思鹤看到他跑了,立刻上前,准备将顾思鹤绑起来带回去!

    他却并未察觉,不远处的女贞树丛中,一道利箭骤然射出!

    利箭有锵然之势,快若闪电般将雨幕撕裂开来,激射而至!

    危险只在片刻,顾进帆已来不及反应,但瞬息之间,只见一道银光骤然闪过,将那利箭打飞,直直飞射而出,深深插入了驿站的泥墙上!

    顾进帆惊愕地回过头,却看到顾思鹤手刚放下,明显方才那刀是他徒手扔出来的!他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说,这如何可能,他这个儿子向来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从不肯习武,连只鸡都杀不死的……如何能有这般深厚的武功!

    此时驿站周围的女贞树丛中,院中的马厩中,涌出了几百精锐之人,每个人都着劲装,腰腹带铜护,有执长刀有执弓箭,竟将他们团团围住!

    此地竟有如此精锐的埋伏!是谁要对他们下如此毒手!顾进帆眼睛微微一眯,虽这些人都蒙着面,但丛对方的行径和招式来看,不难看出应是李家之人!他与李廷秀已针锋相对多年,彼此沾染了对方势力不少的人命,如今到了见血的地步了!

    李廷秀想他死,是顾进帆早就知道之事。顾家也认为当年国公夫人之死,和李家也有脱不了的干系,只是并无实证罢了,如今李廷秀做出这等狗急跳墙之事,顾进帆也并不意外。可是,他押送军需是秘密押送,要走什么地方押送,亦是只有几个心腹才知道。李廷秀为什么能知道?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瞬间闪过。眼下大敌当前,他们加起来也不过是四十来号人,对方却埋伏了几百人,以一敌十,又是极精锐的力量,他们这次很是危难,未必能冲出重围!

    顾进帆与顾思鹤等迅速靠拢在了一起。顾思鹤的刀方才已经扔了出去,但随从之中有多带刀之人,立刻将刀递给他,虽不如他那把是精钢所铸,可如此关头,自然没有挑剔的余地。

    顾思鹤将刀接到手里,只听顾进帆皱眉问自己:“方才那刀是你……”

    顾思鹤心想他终于发现了自己隐瞒武功之事,恐怕有无数的账要跟自己算,道:“危急关头,现在就暂时不同你解释了吧!”

    顾进帆不再说话,而是将自己刀柄上的绑带缠在手上,又问:“顾思鹤,《六韬》你可曾读过?”

    顾思鹤淡淡道:“父亲是想说,暴用之则胜,徐用之则败。惊乱其军,而疾击之,可以横行吗?”

    此乃《六韬》中虎韬一节所记,武王问太公曰:敌人围我,断我前后,绝我粮道,为之奈何?太公的答话。

    顾进帆轻哼:“平日并不见你读书,没曾想你竟知道!”

    顾思鹤冷冷一勾嘴角:“兵书而已,一遍就能记住,有多看的必要吗?”

    顾进帆无言,他竟如此恃才放旷!这恐怕才是他平日不看兵书的真相吧!

    顾思鹤果真是顾家的骨血,且恐怕是顾家数代以来,真正在武功和军事上天赋最为卓绝之人,只是平日他全然不表现罢了!如此惊才艳绝之人,平生除了顾思鹤,他也只见到一个而已。

    便是当今圣上。

    不过当今圣上秉性和善,凡出行必是禁军护绕,亦甚少动刀动枪。

    父子二人谈话的瞬间,包围他们的人也已经持刀打了上来,弓箭铺天盖地而至,父子俩不过寒暄两句,其实都在心中谋算。顾思鹤立刻用刀将近旁的旌旗卷起,运旗如影,弓箭被风残云卷!同时众人一夹马肚上前,大刀长刀与之激烈对战!

    顾进帆虽只带了三十余人,却也是精锐,顾思鹤所带之人更不必说,都是他自己私下悉心培育的,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冲出去的瞬间搅乱敌方阵营,顷刻间便取了几个人的性命!

    其实顾进帆心中很是担忧,毕竟对方人数是他们的十倍之多,且装备也是精良,将他们团团围住,若真是两军交战,他们能突出重围的胜率非常小!

    而顾思鹤则左突右奔身法极快,长刀以内力灌注,霎然间横扫而出,雨水与血随之飞溅,已齐齐要了三四个人头!随意以马为地一跃而起,挥刀而入,再取两人性命!果然武功十分精深!

    可是敌手却源源不断仍在涌来,并且对方带有弓箭手,随时冷箭频出,他们之人已经有数人中了箭。

    顾思鹤单手直刺入对方胸膛后拔出,同时心中极沉!倘若这般下去,便是他武功通天也是会耗尽的!

    顾思鹤与随从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随从立刻挑开了他们所绑在马肚边,带在身旁的奇特木箱,只见他们竟从中拿出一长筒型的铁铸之物来,模样仿佛有些像弩箭,几乎要人手一个,他也拿了一个在手中,以内力将弓箭拉满,顷刻间这长筒中竟瞬间射出十多枚半个手指粗细的尖锐钢针,挡在他们面前之数人,竟瞬间好几个中了钢针,摇摇欲坠。

    且不知他那钢针上究竟淬了什么东西,那些人很快就面色苍白,疼得满地打滚起来。

    此物极是好用,可是射程不长,只能近战使用,且越是近身越好,所以方才他们才并未拿出来。只是用过之后,又还需片刻的准备,唯此问题!

    这些人中领头之人是个身着藏蓝色短打,戴锁子甲,双眸阴沉的男子。他也是武功最高的,方才一直在旁看着并不动手,现在见顾思鹤等人竟拿出如此东西,嘶哑声音道:“全部上,不能给他们准备的机会!”

    他也策马上前,提着长刀与顾思鹤对打起来。他一人自然无法战胜顾思鹤,另外有四人也策马围攻而上,顾思鹤顿时被层层包围。

    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千里挑一也不为过!顾思鹤与他们浴血而战,奋力搏杀。他所带之人也个个如凶神一般,在顾思鹤的保护之下使那弩箭,左冲右突,竟真的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领头之人越发意识到顾思鹤的难缠,竟瞬间决定放弃其他人,准备先将顾思鹤绞杀再说!招二十多人上前围攻,下手越发凌厉。顾思鹤先还能应付,可毕竟围攻的人数太多,且都是精锐,他也渐渐有了破绽。

    顾思鹤挑开一人长剑,又一左一右抗住两人的长刀,正与两人激烈对打之时。他打得全神贯注,未曾注意有第三人竟从他背后悍然举刀,以势如千钧之力,正要急砍而下——!

    他以内力一震,将两人震开同时击杀之时,却突然听到父亲急促到尖利的声音:“鹤儿,躲开——”

    顾思鹤猛然回头,只见到一把刀从他背后直砍而下,而父亲竟不顾一切,亦不顾自己正在对打的两个人,纵身来给他拼刀挡敌!

    顾思鹤瞳孔骤然放大,立刻想要提刀帮父亲,却只见偷袭他之人被顾进帆一刀击杀,可与此同时,与父亲对打的两人也挥刀向父亲砍来,只听刀入血肉的闷响声,父亲后背顿时鲜血溅出,父亲的脸色也骤然苍白!

    霎时间,顾思鹤心中怒火滔天,一挥长刀,顷刻间将这两人击杀。同时纵身将顾进帆接住。顾思鹤所带之人见状大惊,立刻围拥上前,拼命替两人抵挡进攻!

    顾思鹤抱住父亲跪坐在地上,他看到父亲的血不断地流出来,很快流得他满身都是,他竟然堵都堵不住,他的眼睛骤然血红!

    “父亲……!”顾思鹤觉得自己的喉咙作响,他想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

    他想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吗,你不是一向责骂我吗,你何必要来为我挡这一下!

    顾思鹤哽咽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了口:“……你为何要替我挡!”

    他刚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经哭了,泪水争先而下,一滴滴落在父亲的身上,与雨水混在了一起。

    顾进帆却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脸,想要替儿子擦干眼泪,不要他哭。儿子长得最像亡妻,他不想看到儿子哭,就像看到亡妻在哭一样。可是他的手好抖,又全是血,反倒把儿子的脸弄脏了。

    他有些艰难地笑道:“我答应了你祖父……要带你回去的,你要是回不去了,你也知道,你祖父又爱哭,又爱寻死觅活……我不想、不想看到他一大把年纪了,以后总是哭……”

    顾思鹤听到这里,更是泪如雨下。父亲,我若回不去,祖父会伤心,您若回不去,祖父难道不是更伤心至极吗!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顾进帆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何况我是你的父亲,便是我自己死了,也是要保护你的。

    他当年没守护好亡妻,已经是此生难以逾越的罪责了。可是他也想着,这是他与亡妻唯一的孩子,总不忍儿子埋没,所以处处严厉。当年亡妻死得蹊跷,可是他那时候却身在边关,正是一举歼灭敌军,建功立业的时候,不能回来查妻之死。他怕儿子深陷于此,也不让他追查他母亲之死。

    他想,这些年也许是他错了,鹤儿明明武功高强,他却一点都不知道,甚至有时候抽皮鞭打他,骂他不务正业,他既不反抗也从不辩解,不就是对他这个父亲深深的不满吗。

    想到这里,锥心之痛深入骨髓,想到儿子一直都在怨怼他,什么都不告诉他。而他这些年,错了太多,却从不肯认错。

    顾进帆觉得后背、身上都在剧痛,觉得眼前越发的模糊,他缓缓地开口:“鹤儿……父亲知道,知道这些年,你都在怪父亲,父亲、父亲也一直没同你说……是父亲太过倔强了,父亲错了,父亲不该不回来查你母亲的死,也不该、不该阻止你去查,更不该平日骂你、骂你不务正业。对不起,我竟不知道,你是……是如此的恨着父亲……”

    他说到这里突然咳嗽起来,竟咳出些许血沫,顾思鹤看得触目惊心,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极不喜欢父亲的,可这时候却不知怎的有种十分的剧痛袭来。他的父亲一向是天底下最倔强的人,就连当初母亲死的时候,他连续守灵数月,却也没有哭过,也没有道歉过。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将死了,却向自己道歉!

    他为什么要道歉!

    顾思鹤哭吼道:“谁说我恨你了,你凭什么说我恨你!谁要你道歉了!”他又想起了什么,道,“我这里有药,你别说话……先吃药!”

    他颤抖着手从腰间取下一只只有拇指大的小葫芦,从里面倒出一粒血红色的药丸来,喂给顾进帆吃下。顾进帆看了眼他手中之药,大概也猜到了是什么,其实觉得用处不大,哪怕服了这样的虎狼之药真能侥幸活下来,他们也无法逃出生天,但还是就着他的手,缓慢地吞了下去。最后盯着顾思鹤,看着这个他从来都以为不听话的儿子,泪水蓄满了眼眶,他嘴唇颤抖,哪怕他一开始就已经猜到了,却并不想承认,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说了,他心里被浓重的愧疚、伤心、失望和痛苦充斥着,他道:“是你、你哥哥……你要小心!”

    顾思鹤听到他提起‘哥哥’二字,疼得骤然紧闭了眼睛,顿了片刻,嘶哑着声音道:“您先休息,等我杀了敌……立刻带您回家!”

    他轻轻抚了抚父亲的头发,将父亲放在地上,让随从照料父亲。

    此时随着他来的十多个人只剩下四五个,正在他面前,拼尽全力替他挡着进攻之人,他们也不过是勉励支持,岌岌可危。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溃逃,他们都是极忠心的人!

    顾思鹤心里涌动着滔天的愤怒,这种愤怒凝结成了冲天的杀意!

    他骤然起身提剑而上,此时连马也不用了,剑光闪烁刀影重重,他身形飘忽剑法诡异,霎然间穿梭敌手之间,快如残影一般,只见不断人头飞起,血渐雨幕之中,大雨竟都瞬息凝滞。随从亲眼看到他大腿、手臂身中两刀,可却毫不怕痛一般继续凌厉攻击!

    血混杂着雨水,汇聚成血海,几乎将大地染红。

    在雨将停,而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顾思鹤终于一刀命中领头之人的胸膛,刀破铜护而鲜血迸裂,那人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置信顾思鹤带着人竟真的能以一挡百,竟真的能将他们全数剿灭!

    他缓缓倒下,身体轰然落地。

    顾思鹤此刻也近乎力竭,他跪地立刀,喘息片刻,雨水沿着刀身流下,混杂着血水汇入大地之中,一滴两滴浸透土壤,而他几乎也浑身是血,湿透的发丝凌乱,抬起头时,双眸仍透出血光,是杀红了眼。

    他握着剑的手发着抖,还没有从杀戮中回过神来。

    冰冷的雨倾泻而下。他看到满目的残值断臂,看到生死未卜的父亲,想起那个人说过的话,‘阿鹤就是最好的啊’‘我是阿鹤的兄长,自然要让着阿鹤’。想起父亲打他的时候,他扑过来替自己挡‘父亲莫要生气,阿鹤只是这个性子罢了’,想起小时候他做错事被关禁闭,那个人悄悄地偷了点心,从窗扇里递给他,说‘阿鹤不要饿坏了’……

    这个人在他心里,一向是除父母祖父外,最亲最亲的那个人。

    他听了谢昭宁的话,早已开始防备顾思远,却竟然不想他真的狠毒到这个地步,不给他和父亲留活路!他想他们所有人死!

    想到母亲早逝,兄弟两人的相处,想到这么多年,那个人的温和照料,想到他是自己一向还在暗中尊重和照顾的兄长,顾思鹤就觉得一股尖锐的刺痛深入胸膛,痛得他捏紧刀柄的手已渗出血丝来,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顾思远,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此时大雨终于缓缓停了,他身体略微晃动,下属立刻上来扶住他,“世子爷当真英武,敌人皆已伏诛,我方还剩四个人……”

    顾思鹤闭了闭眼睛,他声音嘶哑地问:“国公爷可有事?”

    下属道:“国公爷失血过多,但您给他服的药还算及时,并未伤及心脉,属下刚才给国公爷用了金疮药,也止住了血,在此稍作修养,明日出发回京……应是能保住性命!只是恐怕从此……”

    便再也不能征战打仗了。

    父亲若是能保住性命,就已是极好的事了。顾思鹤闭眸,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应该要陪父亲在此养伤,亲自送他回汴京,但是他不能!

    他得了谢昭宁的信,立刻前去榷场解决了那批军械的问题,只要回来再解决李家之人,就能助谢家脱离罪名,可那些人暗中查得此事,竟诱使父亲押送军需而出,在此被伏击。倘若他没猜错,另一批被伪装成军需的军械,已经被顾思远秘密送往榷场了。他若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顾家仍然难逃一死!

    他沉下了气,道:“你带一个人,留在此照顾国公爷,我现在就赶回汴京去!”

    下属很是惊愕:“您受伤也不清,还是暂且在此修养……”

    “不能!”顾思鹤语气沉重,“父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家中恐有巨变,我若回去晚了,恐怕……全家都有性命之虞!”

    下属一愣:“可是您……您回去打算怎么做呢?”

    顾思鹤一贯漫不经心的脸上,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容:“自然是捉出内奸了!”

    顾思鹤拄着剑站了起来,此时的他已宛若地狱归来的修罗,浑身是血,眼神冰寒。

    而他周围,尸横遍野,血染大地。

    第82章

    汴京的雨却还在下。

    并无边疆的雨下得那般大, 而是淅淅沥沥地落在庭院里,落在草木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顾羡自不打仗之后, 身体一直不算好,比寻常人都怕冷。到这般下雨的时候,他的随从便给他找出夹棉的厚衣来,给他裹上,将老太爷裹得如同粽子一般。

    裹成粽子的老太爷坐在藤椅上, 倚靠在窗边, 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暖手, 喃喃地道:“不知边疆下雨没有。”帆儿那性子, 定是不肯停下等雨停, 冒雨也要赶路的。

    有时候, 他也为生出这般一个倔强的儿子而感到伤神,所以儿子和鹤儿冲突了, 他总是护着鹤儿,便是不想他们父子俩闹得太僵, 毕竟鹤儿内里也是极刚强的性子。家里还是远儿最和善, 最懂事,也不要人操心。自然, 最让他省心的还是女儿顾含真, 她从小懂事听话,入宫后又在太妃的主持下做了贵妃,若无含真庇护, 顾家也不会如此高枕无忧。

    贴身服侍他的小厮知道老太爷在忧思什么, 就道:“您就好生将养着,不要操心太多了, 国公爷定能将世子爷平安带回的!”

    顾羡自然也是相信儿子的,何况顾家如今在朝野煊赫至极,除了个李家,谁又敢和顾家抗衡呢。

    他将手里的茶杯递给小厮道:“冷了,换一杯来。”

    顾羡漫不经心看向院中那株他几天前种下的凤尾竹看,心想如此下雨,这凤尾竹定是能活。他也总不会种什么就死什么了。

    却是瞬间,他注意到庭院中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这个院子向来是有顾家豢养的死士守着的,有个死士一向守在那株桂花树蓬松的树冠里,可是现在他却未能看到死士的身影。他再凝神仔细观察,发现另外几个死士也不在。顾羡皱了皱眉。

    进帆和鹤儿都不在府上,他们去了哪里?又正逢天宁节,李顾两家因争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的时候!

    顾羡站了起来,高声道:“来人,快来人!”

    小厮被顾羡突然这般吓了一跳,正在倒茶的手都抖了,滚烫的水烫到了手背上,龇牙咧嘴地甩了甩手,问道:“老太爷,怎么了,您叫什么人来?”

    顾羡没有回答他,脸色阴沉地盯着门外。见还无人应答,他霎时转身,从旁边的墙上取下一把七星龙泉剑,将剑拔出立刻往外闯去。老太爷已休武多年,这把精雕细琢的宝剑挂在墙上不过装饰罢了,可此时它在老太爷手上,仍透出一股凛冽的寒光。

    但是顾羡刚跨出房门一步,就被人拦了回来。

    顾思远带着几个人,竟慢慢将顾羡逼了回来。

    顾羡瞪大了眼,看着这个一向温和宁静的庶长孙,嘴角带着笑容,身后跟着几个他毫不认识,手按腰间挎刀的侍卫,将他逼了回来。他心中越来越沉,问道:“顾思远,你背后的是什么人,我屋子周围的死士呢?”

    顾思远笑着说:“祖父,不过是我的一些手下罢了,您周围的死士我叫他们换班,大概是换班的时候不小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现在暂时来不了了吧。”

    顾羡是风雨里过来的,哪里能不知顾思远话中的意思,顾思远……顾思远竟要对自己家里下手!

    他便说,便说怎如此奇怪,当初瓦市一事,李家的人怎会来得这么快。现李家上折子参进帆,又怎会对顾家之事如此了如指掌!明明临近天宁节,边疆应该要歇战了,怎会突然有军需不足的话传回来……

    他们家是出了内鬼啊!且内鬼还是他想也想不到的自家之人!是他一直暗中疼爱的庶长孙!

    顾羡气得手发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勉强地怒斥道:“顾思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要彻底毁了顾家吗!”

    顾思远想了想,他语气冰冷,甚至略带好奇地道:“这个顾家有什么不能毁的吗?”

    顾羡听到了他说如此之话,脑子里嗡地一声,紧接着,胸口一阵阵地疼痛传来,人立刻就站不住了,还是被身后的小厮扶住,他觉得呼吸十分困难,捂着胸口不停地道:“你……你……顾思远你这个混账!混账!”

    小厮也立刻慌了:“老太爷,您等等,您别气!”

    立刻转身要在柜子里给顾羡找药出来,可是如此情景,他手发抖,心里慌乱,竟半天都把药找不出来。

    “行了!”顾思远听到顾羡还在不停地骂他,只觉得无比厌烦,一挥手道:“把这两个人都关进内室看押起来!”

    小厮还未找到药,但已经被顾思远身后冲出来的人按住,他看到发病发得脸色青白的顾羡,大喊:“大郎君,要给老太爷吃药的,不吃药……老太爷会死的!求求您……您快给老太爷吃药啊!”

    顾思远却恍若未闻一般,道:“押下去!”

    两个人都被押了下去,顾羡因发病失了力气,几乎是被提了下去。

    顾思远解决了顾羡,才提步朝外走去。

    顾羡的院子里有一处秘密的书房,外面看着是个普通的模样,黄花梨木做的窗扇,青瓦覆盖。实则内里由精钢所铸造,存放着顾家最为精良的东西,包括定国公的印章,包括那万金丸,顾家的武力部署图。除非是顾家的家主,或者未来顾家的家主,旁人是进不得这个书房的。

    顾思远走到这个书房外,看着门口守着的两个挎刀之人,嘴角微勾。

    他想起自己无数次陪着顾羡或者顾进帆走到外面,只能得到他们一句‘远儿,你在外面等着’,他就在外面踮脚看着,想象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顾思鹤呢,纵然他不愿意进去,但却会被顾进帆怒斥‘你凭什么不进去!’随即把他提溜进去。

    他眼巴巴地看着,心里的不可思议蔓延疯长,他心想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这么想进去看看却不能,凭什么顾思鹤并不想进去,却能进去。只是因为顾思鹤是嫡出,因顾思鹤才是世子爷,而他呢,什么都不是!

    顾思远深深地吸了口气,提步上了台阶。

    守着的两个人见他来了,但背后却带着几个不认识的侍卫,略有些警惕:“大郎君,您到书房可有何事?”

    顾思远淡淡地道:“我想进去看看,劳烦两位让一让吧。”

    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拱手道:“大郎君恕罪,除非是国公爷同意,或是世子爷带您,您才能进去。您单独来此……恕小的们不敢放您进去!”

    顾思远听到这话,听到‘世子爷带他进去’,心里突然恶意暴增,他并没有发作,而是伸出手,掌心露出一块玉牌来,淡淡道:“父亲临走时将这个给了我,说我能随意出入。”

    两个护卫见的确是国公爷的贴身信物,可国公爷也的确没跟从,有些犹豫。但是顾思远凛冽的一眼看过来,他们还是往旁边让开了,道:“大郎君进去吧!”

    其中一人将门锁打开,顾思远提步进去,顿在了门口,给了身后的侍卫一个眼神。

    随即,他听到了刀出鞘、刀入血肉的声音,两个护卫发出一声惨叫,因为并无防备,甚至刀都没来得及抽出来,就已经被人给杀了。血扑在了门上。顾思远才提步朝里走去,看着这个从来不许他进入的书房。

    看起来与寻常的书房一般无二,只是罗列了许多多宝阁,也并无窗扇,靠着头顶几片琉璃瓦透下的光隐约见屋内情形。他点燃了一根烛台,擎着找他需要的东西来,顾思远将多宝阁,柜子翻得凌乱,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定国公的印章,他又从怀中拿出几封书信来,将定国公的印章盖在这些书信之上。

    待做完了这些事,他终于才从胸口舒出一口气来,看着这个曾不许他进来的书房,他只感到无比的厌恶,胸口那股恶意再也忍不住了,他道:“来人,来人,点起火来,我要把这里烧了!”

    他要把这里都付诸一炬,什么都别留,他看着就恶心!

    可是没人回答他,也没有人进来。

    顾思远皱紧眉,怎么这些人也不听他的话了吗!

    他怒气冲冲地跨出书房,正要开骂,却看到屋外站着一个提着剑,浑身又是血又是伤,脸色漠然到近乎冷酷的人,正抬起头漠然地看向他,顾思远退了一步,同时紧紧地按住了自己腰间的佩剑。

    外面天色阴沉,层层厚重的铅云堆叠,云层之间透出万丈白光,照在顾思鹤的背影上,随着他一步步的走近,宛如杀神临世。

    这是他从未曾见过的顾思鹤,顾思鹤一向是很散漫的,仿佛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根本不像个世子爷,也从不曾有这样的神情。

    顾思远又看到两侧已横七竖八倒着四五具尸体,皆是一刀毙命。他在心里疯狂叫嚣,怎么可能!顾思鹤现在还怎么能进顾家,这些人为何死得悄无声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些人难道还能是顾思鹤杀的?

    笑话,顾思鹤向来不爱习武,连个下人都打不过,他怎么可能能瞬间杀这么多人,而且还是武艺高强的侍卫!

    可是顾思鹤的刀尖上,缓缓往下滴着的血,又仿佛在告诉他,这些人的确是顾思鹤杀的。

    顾思远的神色有一瞬慌乱,但很快他就心想,他已经带着李家给的人,将顾家本来的人全部替换了,即便这几个人死了,他也根本不必怕!更何况,难不成顾思鹤还能打得过他吗!

    顾思远镇定下来,也不与顾思鹤虚与委蛇,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冷冷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顾思鹤歪了歪头,顾思远看着他出现,没有丝毫的惊慌,甚至也没有一丝的愧疚,而是终于露出了冰冷和刻薄的神色,他心想,原来他从未真的了解过兄长。

    原来顾思远是这么的憎恨他,憎恨顾家。

    他喃喃道:“我怎么进来的呢……”

    当谢昭宁告诉他‘榷场有变,刘字藏刀’这八个字后,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发现在榷场里通外敌的是母亲的娘家刘家,他的亲舅舅刘守。刘家只是个极普通的世家,舅舅能力也不够,父亲因此并不敢委以重任,可舅舅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竟以在榷场私下买卖军械获利,与此同时,他能做得这般如鱼得水,没有被父亲、祖父发现,还是因哥哥在暗中给他行方便的缘故。

    他在榷场将舅舅处置了,舅舅痛哭流涕向他保证绝不再犯,他也不过是听从顾思远的话,只是想赚些好处罢了。大部分的事情都是顾思远干的,连军械也是顾思远提供给他的。至于顾思远背地里还在做什么,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他立刻往回赶。

    而在他出去之前,早对兄长有疑心,在定国公府暗中埋伏下了不少人,顾思远并不知情,甚至定国公都不知情。

    待他回来,自然里应外合,将顾思远所带的李家之人全部拿下。

    顾思远难道当真认为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世子爷,是真的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吗?

    顾思鹤抬起头:“顾思远,你为什么要与李家勾结,为什么要以榷场交易,构陷顾家私通外敌,为什么——”他顿住了,那种火焚的痛苦再度燃烧上来,“要对我和父亲下如此杀手?”

    顾思远却越发觉得不对,即便这几个人被杀了,难道其他人就不会听到动静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赶来,究竟发生什么了?他心里越发的沉,却反而大笑起来:“为什么?顾思鹤,你说为什么!我还想问为什么呢!”

    他眼睛变得赤红,十分第激动:“为什么顾家要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废物当世子,只因为你是嫡出吗?你什么武功都不会,兵书也从不读,凭什么这家里一切都是你的,你得了世子之位,连世袭职位还要给你。我什么地方不如你?我不仅比你天分高,我也比你努力,我们在演武场上比武,你何曾赢过我?”

    顾思远还没有说完:“可是顾羡那个老头眼里只有你,顾含真这个贱妇从来只召你入宫陪侍。就连顾进帆——他表面看斥责于你,宽容于我,可他心里真正看重的只有你,他让我做什么,你知道他让我做什么吗?他让我管家,他竟然让我管家,哪个男子要管家!”

    顾思远越发的激动,顾思鹤反而闭上了眼睛。

    他从不曾知道,原来顾思远对他们有这么对的怨怼,这么多的不满。这些情绪都被他压抑,压抑到如今快要疯了。

    哥哥曾是他觉得,家里最懂他的人。父亲和祖父在外征战,姑姑入了后宫以保顾家长盛不衰,家中唯他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虽只大他两岁,但是哥哥保护他,照顾他。哥哥对他来说,几乎是半个父亲的存在——

    他觉得似乎置身地狱烈焰的焚烧之中,只有当他摸到袖子中的那根,赤金嵌明珠的佛手簪子时,冰凉的簪身让他得到了片刻的缓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出行边塞之时,把谢昭宁的簪子放在身上。

    他凝视着顾思远,一步步逼近他道:“祖父和父亲,早已在暗中给你安排官职。只是想等你定亲之时再说,给你一个惊喜。而姑姑平日只召我入宫,是她不想显得顾家太过恃宠生娇,也是因我毕竟有虚衔在身,出入禁宫无人会生口舌。至于我——顾思远,你知道,我何曾想要这个官衔,我数次向父亲请求,将这个官衔让给你。这些难道你都不曾看在眼里?”

    顾思远听了,仍然大笑:“那又如何,顾思鹤,给我个区区闲职打发我,当我是三岁孩童吗?你推拒有用吗,顾羡和顾进帆不还是千方百计想把这个官位塞给你,凭什么不给我!我哪一点不如你,你这个废物,能世袭爵位已是万幸,为什么还要连职位也拿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顾含真还曾跟你说过,要你尽早将我打发出去,怕我与你争夺位置。你还说得仿佛顾含真是什么好人,她在宫里为着顾家,背地里的阴谋算计不比我少吧!”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顾思远背叛顾家,想置顾家、置他们所有人于死地,已是既定之事。想到性命垂危的父亲,想到他差一步晚来,就差点救不回来的祖父。

    顾思鹤已经不欲再听下去了,他举起了刀。

    顾思远看到却冷笑,同样拔出了自己的剑:“顾思鹤,你这样的废物,你也想杀我吗!今天我就要让你——”

    在他出剑的同时,却看到顾思鹤的身影瞬间动了,他几乎没看清顾思鹤的身形,只见残影一闪,顾思鹤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前,他惊慌失措,怎么可能,顾思鹤怎会有如此的速度!

    顾思远连忙抬剑去挡,可已经晚了,顾思鹤挥刀力度比他强上数倍,一把青刃长刀以势不可挡的力道悍然而下——

    滋——

    一刀入骨!

    顾思远维持着瞪大眼的神情,惊讶地看着顾思鹤,看着这个他眼中的废物。他怎么会有如此精深的武功,他为何从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顾思鹤要隐瞒——他竟然会武功!

    他听到顾思鹤漠然地道:“我从不显露武功,一是因母亲不喜我习武,可我又必须会武,只能如此为之。二是因为你顾思远,我想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的位置让给你,只要我真的不会武,最终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但是你知道,父亲为什么非要给我,我最后又为什么要接受吗?”

    顾思远的喉咙咯吱作响,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是此时,他才发现那刀几乎穿透了他的喉管和胸膛,鲜血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他听顾思鹤冷笑着继续说:“因为父亲告诉我,得了这个官衔,势必有一天要上战场,我的哥哥,父亲觉得你温和良善,他不想让你沾染了杀孽,也觉得你并不善行军布阵,到了战场,只会有去无回——他是为了保护你。而我知道,我这个人先天擅长军事谋略,从来习武一年比得过旁人五年,只有我才能担得起顾家的重任。不过顾思远,你知道这些也太迟了。”

    他顿了顿,握紧了刀柄说:“你到地狱去忏悔吧——”

    顾思鹤说完,猛然将刀抽回!

    鲜血溅出。

    顾思远瞪大了眼,他浑浊的眼中涌出各种各样难言的情绪,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看着面前这个冷酷而冰冷的弟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他还是轰然倒地。

    他的尸身之下,血流了一地,沿着砖石的缝隙晕染开来。

    无边的细雨将顾家笼罩,顾思鹤半跪在地上,看着顾思远几乎被他砍成两半的身体。他的神色说不上愤恨,甚至也不是冷漠,而是化成了一种无边无际的漠然。

    这时候,他听到了院子门外,传来有序的脚步声的动静,顾思鹤闭上了眼睛。

    终于来了。

    第83章

    无尽的细雨之下, 数列军队涌入,将顾家团团包围,侍卫皆身着短头齐甲配长刀。

    因里里外外的人早被顾思远清理了干净, 他们长驱直入,一直进到了顾家的中庭,也就是国公爷和老太爷的住处。

    “我等奉旨追查军械倒卖一案!”一留长须之人从侍卫中走出来,他身着朱色从省服,冷声道, “查明顾家榷场有私通外敌之嫌, 且顾家内部有人与党项人书信往来, 特将顾家诸人尽数捉拿归案, 搜查顾家是否还有通敌之证!请顾家诸人束手就擒, 不要妄图反抗!”

    老国公爷顾羡被顾思鹤的下属救下, 又刚被小厮服侍着吃了药。正在因顾思远叛变顾家而又气又怒,哪怕小厮一直抚着他的心口叫他静心也静不下来, 听到外面竟传来这等话,更是气得倒仰。

    胡说八道, 他顾家世代为将, 从来都是恪守边关,不死不退, 哪怕近些年未曾亲身上战场, 也绝不可能有通敌一事!更何况顾进帆这次便是去查通敌之事,顾家又怎么会通敌!

    顾羡不顾小厮的阻拦,忍不住从屋中大步跨出, 见来人皆是左右卫的装束, 而左右卫是李廷秀的学生枢密副使郑合昌所管。那穿朱红从省服的不是郑合昌又是谁!

    郑合昌与李廷秀合作,等扳倒了顾家, 郑合昌也能得了枢密使的位置,这朝野之中便是他李廷秀一人独大了!

    他指着郑合昌骂道:“你这个有目无珠的狗贼,不过是帮着李家来倒我们!我顾家世代忠烈,容得着你来污蔑,你又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跟狗吠一般乱咬一气罢了!”

    好他个李家,竟无耻到凭空攀咬顾家里通外敌了!

    这可是会诛灭九族的大罪,若真的扣到了顾家头上,那才是灭顶之灾!顾羡如何能不生气!他也决不能让这样的罪名被扣到顾家的头上!

    来人冷笑道:“老太爷莫要着急,证据我自然是有的,您看看这是什么?”他手中露出一张契纸来,顾羡仔细一看,只见纸上清楚写着,于四月十七丑时,交接军械于顾家榷场之外丘陵,落的印章……竟是顾家榷场管事的印章!顾羡脸色一白,心中猛沉,怎么可能……顾家训练的军队长年驻守边境,榷场更是顾家管理的重要之所,榷场的管事都是顾家的心腹,怎会有这样的书信,可那印章又不像假的!

    郑合昌将这张纸收了起来,慢悠悠地道:“何况今日还查知,顾家秘密送出去了一批军需,边境未曾来信,顾进帆却私自往外送,不是里通外敌是什么?老太爷,我瞧是你们家趁此时正是天宁节,李大人正在主持天宁节节礼,汴京城守卫松懈,想要乘机再通外敌吧!”

    顾羡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他随即却又迅速想到了,边境未曾来信,可是顾家却收到了信,是了……!收到信的是顾思远,是他将信拿来的!

    顾羡心冷如寒冰!这些事情,顾思远定是都暗中谋算好了,包括那张契纸,包括这批被送出去的军需,肯定都被顾思远动了手脚。顾思远真的狠顾家到想要让顾家九族皆灭!他连顾这个姓都不想要了。

    还有个更要紧的事,为了让顾家坐实里通外敌之事,李家势必会……势必会在顾进帆送军需的路上,截杀顾进帆,等东窗事发之时,便可说进帆是畏罪自戕,如此一来……如此一来,顾家更是辩无可辩了!

    想到进帆临走前还在跟自己说,要给自己带野兔肉回来,想到他不知生死。顾羡戎马一生,此刻站在庭院的细雨中,却觉得天旋地转一般,仿若平生的支柱在尽数倒塌!

    顾思鹤一直闭眸听着,到了他必须出去的时候了,此刻他将顾思远怀中那几张纸拿出来撕成碎片,随即终于站起身来,提着刀走出去。

    他浑身是血是伤,刀上也尽是凝固的血,从庭院之中缓步走出来,仿若地狱阎罗一般的登场。将郑合昌吓了一跳,顾思鹤怎会突然出现在顾家!不是说他已经去了榷场没回来吗,他不知为何有不祥之感,怒道:“顾思鹤,你这是做什么!你是要抗旨吗!”

    顾羡则是惊喜、激动得快要哭出来:“……鹤儿!”

    方才是顾思鹤的下属救了他,他并未看到顾思鹤的踪迹,还一直担忧他的安危。生怕他不会武又无防备,被顾思远所伤。不过看到顾思鹤的瞬间,顾羡已经明白过来,鹤儿这般……恐怕是经历了什么大事了!

    顾思鹤走到祖父身边,低声道:“祖父不必担心,我没事,父亲也没事。”

    随即顾思鹤看向郑合昌,嘴角一勾道:“抗旨?你们奉了君上的哪道旨意了?顾家是世袭国公之位的勋爵之家,父亲更是二品大员,你们要对二品大员之家行抄家之事,就将旨意拿出来!”

    郑合昌想到事情毕竟布置得万无一失,冷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家榷场私通外敌一事已被证实,顾进帆更是趁机押送军需出汴京。里通外敌之事,便是不请君上的旨意,我也能先斩后奏拿下你们顾家!你还要负隅顽抗,等下了刑部,我倒要看看你的嘴有多硬!来人——”

    他身后的卫兵顿时涌动,可随即顾思鹤的人也从暗中显出身形来,是顾家豢养的死士,个个目露寒光,长剑在手将卫兵等逼退!

    郑合昌更怒:“大胆顾思鹤,你抗拒抓捕,还不是里通外敌!”

    “郑大人不需急,听我说来便是。”顾思鹤笑了笑道,“榷场买卖军械却有其人,我已抓到并派人加急槛送京师,不过此人并未顾家之人。且父亲送军需到绵州时遭遇追杀,我已救下父亲,杀人者的尸首也被我送回汴京调查主使之人。至于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们顾家——”

    顾思鹤一伸手,他的属下提了一物上来,并将那物扔到了地上。

    所有人定睛一看,竟是顾思远的尸身!

    而且是顾思远几乎被分成两半的尸身!

    顾羡震惊地瞪大眼,毕竟曾也是他的亲孙子,是在今日之前,他还真心疼爱的孙子!可是想到顾思远做过的事,想到顾家今日困境的伊始,想到他和他父亲对他暗中的谋划和打算,如今全都付诸一炬,顾羡重重地闭了眼睛,他再也不看那具尸首。

    郑合昌听顾思鹤一一说来之时,心里已是震惊,顾思鹤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还救下了顾进帆,杀了顾思远!他们重重防范顾进帆,防范顾羡。却只将顾思鹤当成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他去榷场时他们并未引起重视,他在暗中有动作时他们也并未察觉,竟让顾思鹤一步步算计至此!

    顾思鹤该是个多么可怕之人!同自己一起长大的亲哥哥,也能下这般的毒手!倘若真的逼他至绝境,恐怕任何没底线,罔顾人伦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顾思鹤看着那具尸首,仿若那并非他曾经的兄长,而是一具陌生路人的尸首。他淡淡地道:“顾家出了里应外合的叛徒,现已经伏诛了,不过伏诛前他已将自己所做之事一一交代了,与谁勾结也说明了,并按了手印。我顾家自当奏明圣上,到时候细查便知——究竟是谁里通外敌了!”

    郑合昌虽知恐怕是大事不妙,气势上却仍不输,随即冷笑道:“除了此事,你顾家做过的那些操纵瓦市,在榷场牟利之事也不曾有假,你们以为,你们还逃得掉吗!”

    顾思鹤听了更是冷笑:“郑大人此言,是对我顾家太过轻视了吧。郑大人此时不妨回去问问,李大人现在在何处?李大人正在主持天宁节的庆典准备活动,决不会与送进京的党项人细作有关吧?”

    郑合昌决不会被顾思鹤的话分了心神,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不必再与顾思鹤理会,他们人多势众,必能将顾思鹤等二人拿下,只要能拿下顾思鹤和顾羡,找到让顾思远伪造的往来书信,便依旧可以置顾家于死地!

    刀光剑影在暗中闪动!

    两方对峙至此,只待兵刃相见!

    却是此时,门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两方皆停了手。随即是数列侍卫涌入顾家,这些人训练有素,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面容肃冷,在两侧站定后立刀。

    所有人面色微变,是禁军,且是禁军当中的殿前司,禁军中的精锐!

    又有一人骑马而入,此人身着红色圆领长袍,展翅幞头,笼巾。生得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面带和善的微笑,服侍于帝王的身后,正是内侍省总都知李继!

    李继勒住马,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卷印万字不断头暗纹的软绢,淡淡道:“有圣旨,众人接旨!”

    圣旨,为什么这个时候有圣旨,究竟是什么内容!

    两方的心都不由狂跳起来,郑合昌自然是盼望这一番谋算天衣无缝,君上真的治了顾家的罪。顾思鹤却惊魂甫定,这件事到这个地步,超脱了顾思鹤的掌控,他想搞死李廷秀,顾思远私卖武器便是通敌卖国,他背后便是李家,他说是李家通敌毫无问题。可是他从榷场送出来的人犯和证据,起码三日后才到京,君上是绝不知背后内情的,怎么会这么快就有圣旨!

    他眉头轻微一皱,仍然同顾羡、郑合昌一起跪下。

    所有人都纷纷跪了下来。

    李继见所有人的跪下了,才展开手中的软绢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家之女顾含真,谋害皇嗣嫁祸嫔妃,实属祸及九族之罪,然朕特念其家功勋在身,准赦其族人之罪,赐顾含真自尽。顾家把持朝纲十余年,党羽遍布,以权谋私,残害贤臣。着免去顾进帆枢密使一职,除顾思鹤一人外,免去顾家诸人职位。郑合昌助李廷秀谋害臣子,结党营私,有里通外敌同党之嫌,着立刻擒拿,剥去官服,下台狱待台院、审刑院共同论罪处置,钦此!”

    这道旨意一念,郑合昌不可置信,大喊着冤枉,但立刻有两位禁军上前剥去他的官服,他知自己竟是大祸临头,瘫软在地。被两位禁军之人按住,不顾他的哀嚎的痛哭流涕,将他拖了下去!

    顾羡和顾思鹤此刻也顾不上郑合昌了,他们也皆是大惊!

    旨意中未曾提及顾家私通外敌之事,想来君上英明睿智,已经知晓,私通外敌之事与顾家实无干系,顾家逃过了这最艰难的罪责,不会落到全族皆灭的地步。可是圣旨竟说顾含真谋害皇嗣嫁祸嫔妃,还要赐顾含真自尽,这怎么可能……她怎会做这般的事!

    圣旨已下,天子一言九鼎,无论真假,都绝无转圜的可能!

    顾思鹤面色苍白,他纵是算无遗策,想尽办法让顾家洗脱了里通外敌的罪名,可这件事他毫无预料,也没有丝毫准备,圣旨中所说顾家其余种种罪状,顾家也不是不存在。顾家枝大繁茂,依附于顾家生存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除的确并未里通外敌,其余诸多种种,皆是有铁证的!

    见祖父听了圣旨,面色已是惨白,人几乎昏死过去,知道他心里最疼的就是姑姑,决听不得这样的话,顾思鹤连忙吩咐小厮:“立刻扶老太爷回去歇息!”

    祖父已经服下了护住心脉的药,应是无碍。

    顾思鹤看着高高在马上的李继,看着无边无际向他笼罩而来的细密雨丝,看到顾家这处处精致,极尽奢侈的庭院,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一切的背后,恐怕真正的无形之手是君上!

    是君上再也容不下顾家!

    顾家这些年已太过势大,且还一直暗中与太上皇交好,父亲反对君上所提均田制,动了帝王的逆鳞,所以,帝王断断不会再留他们下去!

    君上这次更是一箭双雕,对于李家一直反对均田制,把持言官之路,君上也早已不欲留之。所以他们的斗争,皇帝处处都看在眼里,他任由他们两家相争,一切种种事由,他早就知晓,什么里通外敌,什么榷场交易,他什么都知道。他按兵不动,只是想到了恰当的时候,将他们两家都尽数拿下!

    倘若自己没有洗清顾家之罪责,那么里通外敌这顶帽子,仍会扣在顾家头上。如今他查明真相,将此事还给了李家,皇帝便会用其他理由继续处置顾家,只是不会对顾家赶尽杀绝。而李家此次,恐怕就难逃被诛灭全族的罪责了!

    他们想要害死对方,到最后才知道,帝王一个都没想放过。

    李顾两家已是赵翊必须要除去的对象,威胁了他的权势,顾思鹤也理解帝王的所为。可是姑姑是他的贵妃,是从小就仰慕他,想要嫁给他之人啊。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赐姑姑自尽呢!顾思鹤想到疼溺自己的姑姑,自母亲死后,几乎就如同半个母亲般的姑姑,顾思鹤的手指微微发抖。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姑姑会谋害皇嗣,嫁祸嫔妃!

    李继看到顾羡已经被小厮扶了下去,而顾思鹤久久地跪地不起,便下了马来,走到顾思鹤身边,双手将圣旨送出:“世子爷,请您接旨吧!”他见顾思鹤仍然没有伸手,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世子爷,有句话为‘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顾家只是这般处置,只是除去了顾家其余人的官职,已是君上开恩,肯放了顾家一马的缘故。这是为什么,您可知道?”

    顾思鹤默然片刻道:“……我知道。”

    李继便继续道:“既然知道,世子爷就快把旨意接过去吧,我还要回去向君上复命。”

    顾思鹤抬起头来,李继看到了他冷冽如刀般的面孔。他想起以前在宫宴上见过顾思鹤,他真仿若是飘逸于世外的仙鹤,漫不经心,无所顾忌。而现在他伤痕累累,经历家中巨变,至亲之人的背叛,是受了伤的鹤,全然的沉默和冷峻下来。

    顾思鹤还是伸手接了圣旨。

    李继道:“世子爷,我来顾家前,已先去福宁殿宣了旨。贵妃娘娘说……要见您一面,她在福宁殿等您,您稍后进宫便是!”

    顾思鹤点了点头,站起来道:“多谢李都知告知!”

    顾家之人除顾含真外,其余人并未被君上追究罪责,李继带着禁军撤走了。

    顾思鹤紧紧地握着这道圣旨,任由雨丝落在身上。

    顾思鹤的随身小厮太平走了上来,问道:“世子爷,可现在就备马轿出发?”

    顾思鹤看了看自己浑身的血迹,道:“先替我更衣。”声音一顿,他抿了抿唇,“入宫看娘娘……决不能给她丢脸!”

    他要去问清楚,他绝不相信姑姑会做这些事,也绝不相信姑姑会轻易地死去!

    何况姑姑看到自己这般模样,该是如何的难过。

    顾思鹤抬头看向依旧乌云笼罩的天际,那样声势浩大的云层压过来,无穷无尽,天威难犯,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第84章

    汴京之内, 大乾皇宫之中,已处处都是天宁节和中秋节前热闹的光景。张灯结彩,欢门林立。

    可是一贯热闹的汴京城, 此时却肃静得如同鬼城一般,没有人随意在外走动,所有百姓都躲藏在门后面,而禁军、皇城司、甚至是军巡使,都在四处捉拿李党余孽。街上满是呜呼哀嚎, 有的人抗拒抓捕, 被当场射杀。

    顾思鹤坐在马车上, 一路经行过这些人, 他已经听说了李廷秀的事, 他在主持天宁节祭祀时, 被李继当场宣读圣旨,说他有里通外敌之嫌, 立刻要抓捕下台狱,李廷秀不能接受, 抗拒抓捕, 被禁军之人打断了双腿。尔后李家党羽,皆数遭了灭顶之灾。

    但这些都不是顾思鹤关心之事,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顾家所住的南讲堂巷子毕竟离皇宫极近, 很快就到了宣德楼前。

    宣德楼前挂上了巨大的琉璃彩灯,描金红绉纱宫灯,结上了红绸, 只是宣德楼门口禁军林立, 绝不轻易允许官员出入。但是看到了顾家的马车,禁军却打开了右掖门放行。

    进了右掖门, 一路守卫森严,禁卫如林,再过过北廊与横门,顾思鹤下了马车,只见姑姑的贴身女官正在等他,屈身道:“世子爷请随我来。”

    女官在前面引路,顾思鹤踏上福宁殿的须弥座,这座平日他熟悉无比的殿宇,此时却显得十分陌生,大概是以前总是宫人簇拥,但现在整个福宁殿空荡荡的,那些伺候的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外面细雨霏霏,福宁殿里面层层叠叠的宝相纹潞绸帷幕低垂,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他看到身着绯红色大袖,青色霞帔,面容妍丽的姑姑,此刻并未梳发,而是随意将一头极长的秀发披泻在身后,正斜斜地跪坐在香案面前点香。

    大殿中早已屏退左右,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姑姑一个人。姑姑纤细的手指捻了一根香,指甲上丹蔻红艳,凑到香案的蜡烛上将香点燃了,细细的线香上顿时燃起幽微的蓝色火苗,姑姑又将之轻轻吹灭了,插到了一只三足的镂雕麒麟纹香炉上,那线香便腾起了蓝色的细烟,四下散开来。

    顾含真这才回过头来,对顾思鹤笑道:“阿鹤,你来了,快过来坐吧!”

    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蒲团。

    姑姑从未这样随意过!

    顾思鹤心中更紧,方才路上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实质。他三两步上前,跪在姑姑面前,喊道:“姑姑——”

    顾含真却含笑道:“阿鹤平日里都是肆意随性的,怎的今日如此慌张。”她伸出手,细细地理着顾思鹤因为仓促梳洗,并未完全归置好的一丝发,“姑姑已经听说了,阿鹤很是厉害,不仅救下了父亲和祖父,还庇护了顾家平安,姑姑听到这些便能放心许多了。”

    她的手指十分的柔和,可是顾思鹤却手发抖起来。

    以前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或是与父亲发生了冲突,只要到了顾含真这里来,姑姑总是宽慰他的,总是给他留下余地。姑姑若是不在这里了,他能去找谁……他能去找谁?

    不,他不能这般想,那些事姑姑定是没有做过的,他必要替姑姑查证清楚!他已经保住了父亲和爷爷,不可能保不住姑姑!

    顾思鹤立刻问道:“姑姑,您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圣旨为什么说您谋害皇嗣,戕害嫔妃,您告诉我,我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去求君上收回成命!”

    顾含真看着侄儿清俊的面容上焦急的神情,她却仍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她想着,以前她总是说阿鹤高高在上,不知体会旁人的情绪,可是如今的她看到了阿鹤因为她,露出了这般焦急的模样。阿鹤是如此情感充沛之人啊,只是寻常的人不懂他罢了。

    她一直想替他补缺他缺失的那部分,她一直在努力地去做,可是到了今天,她觉得自己做到了。但是她快要死啦,她反倒是惹了阿鹤伤心了。

    顾含真鼻尖一酸,红了眼眶,心脏骤然疼痛。

    可是许多事,她必须要告诉顾思鹤知道,她知道家中出了大事,顾思远死了,父亲和哥哥都已经顶不住了,顾家的未来,全部落在了顾思鹤身上。而且日后,她也不能陪着他了。

    顾含真深吸了一口气,她轻轻地道:“阿鹤,你听我说,不必要你替我洗清罪名,等我死后,你也不要怪任何人。姑姑叫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确曾经谋害皇嗣!”

    顾思鹤震惊地看向顾含真!

    顾含真却道:“你不必说话,听姑姑说便是了。”

    她看着幽幽升起的蓝色烟雾,陷入了回忆之中:“……当年,李淑妃与我同时入宫,我与她平起平坐。太妃娘娘带着我和李淑妃料理宫中事宜。后来,太妃娘娘想要在我二人中选一人为后,李淑妃在太妃面前表现极好,甚得太妃宠爱,太妃便在君上面前说她更属意李淑妃。我心想如此下去,难不成要让李淑妃为后,抢了我的位置——”

    顾含真放在桌案上,纤长的手根根握紧,丹蔻红得像血一般,端庄的面容上竟露出薄艳的残忍。

    顾思鹤看着姑姑,突然想起顾思远临死前冷笑着说的话:“你以为顾含真在后宫的阴谋算计,会比我少吗?”

    顾含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更何况那是唯一一个从潜邸带来的皇嗣,虽不过八岁,日后对我也是威胁,我看着十分不舒服。所以我买通了侍从,在皇子的汤碗中下了毒——我将之嫁祸给了李淑妃。只是李家也并没有坐以待毙,他们费尽力气洗清了李淑妃的嫌疑,可趁着这个时机,我成了贵妃,她李淑妃永远别想越过我去,李家也永远别想越过顾家去!”

    顾含真诉说时眼神变深,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顾思鹤面上不显,其实心中也已是惊涛骇浪,这件事他记得!那时候还闹得极大,毕竟是君上唯一一个孩子,平日里众人甚至君上,都对这位唯一的皇嗣甚是爱怜,太上皇更是看重至极,甚至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说他有君上年少时的天资,日后要继承大统。

    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皇嗣,突然暴毙在宫中,是引发了轩然大波的。后来传出许是李淑妃下手,君上还曾下令彻查,但查来查去,一直未曾找到真正的凶手。可是就在这个空挡,顾家顺利让姑姑成了贵妃。

    原来这位皇嗣……竟然当真是姑姑杀的!

    顾思鹤此时已不能露出丝毫的惊讶来,哪怕过往人生的种种认知已被推翻,他此刻也不能露出什么神情来。他知道姑姑做这件事,一半是为她自己,一半却是为了顾家。

    顾思鹤终于开口了,哪怕他可能已经预料到了,但是他还是要问。他听到自己声音:“——既当初无人查到任何端倪。现在,君上又是怎么查出来的?”

    顾含真听到顾思鹤这般问,她却突然有些诡异地笑了。

    她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寝殿之内,顾思鹤竟听出了几分凄然来。

    顾含真道:“是啊,我也是这般想的,我自认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君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声音嘶哑地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君上早就知道这件事了,甚至在我给皇嗣下毒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当时什么也没管,甚至放任我下毒!因为他本来就不想要那个皇嗣,那皇嗣并非他亲生,不知为何,他从没有亲生的孩子,那孩子是他还是太子之时,太上皇选了已故齐王的幼子来过继与他,他早就想要除去另立了,所以他才放任我下手——我动手了,他还可以除去顾家,太上皇,甚至天下人都决无话可说!”

    顾思鹤听到这里,想起那个众人口中传说的,英明神武的君上,想到顾家和李家之事,甚至李淑妃也因为李家通敌之事下了狱。

    ——帝王心机之深沉,计谋之远虑,实在是超出旁人的想象。

    他为姑姑感到剧烈的疼痛,更为这背后的每个人感到心惊。

    他顿了许久,咬着牙问道:“那皇嗣纵非他亲生,却也是他亲侄儿。而姑姑您更是他的贵妃,年少便倾慕于他,他竟……如此狠心?”

    顾含真看向他,殿中燃烧的烛火煌煌照着她的侧脸,她笑着轻缓地道:“鹤儿,既入了宫,还有什么倾慕与否的,我所做之事的确是为了争权夺利,就连我的倾慕,何尝也不是倾慕于权势本身。可是我若不争,李淑妃也会去争,我决不能看到她坐上后位,看到李家越过顾家。除了戕害皇嗣,我与李淑妃,都做了许多谋夺权势,联络朝臣之事。何况——”

    顾含真轻轻地一顿,脸上仍然带着笑:“君上本就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啊,为了他的目标——他就是可以如此无情。”

    她这句话说得如此的决绝和漠然,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千百根的烛火跳动着,话中的冷酷浸透了冰凉的大殿。甚至顾思鹤都不由觉得一寒。

    她看着香案上跳动的烛火,伸出手去拿,顾思鹤这才看到,那烛火旁,竟还摆着一只定窑的细颈酒壶,薄薄的天青色釉在烛火下,闪着细腻的光泽,旁边的酒杯中已经盛好了葡萄酒。葡萄酒的颜色浓紫得发黑。

    顾思鹤心里一紧,他一把拉住顾含真的手,不要她去碰那酒杯。不死心道:“即便您真的戕害皇嗣,我也有办法能救您!姑姑,您听我的,我总是能让您不死的,您不要喝这酒!只要您不死,咱们总是有办法的啊!”

    他的眼神中甚至露出些许哀求来。

    顾含真想,她从未看到过顾思鹤求谁的模样,他是天上高洁的鹤,是她的阿鹤,是嫂嫂临走前,交代自己要好好照顾好的阿鹤。可是现在,阿鹤哀求她不要死。

    她将手放在顾思鹤的手上,想将他拿开,但是用力之下,却发现竟丝毫不能动。她是将门之女,从小习过武的,却不能动他丝毫。原来阿鹤也一直在掩藏自己,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快哭了,也是了,如果不是阿鹤隐藏自己会武之事,有顾思远这个无耻叛徒在,这次顾家定是全族皆灭,在劫难逃!

    顾含真终于道:“阿鹤,你一向聪明至极,你应该明白,我必须要死的。这么多年在宫里,我为顾家牟利不少,所做的结党营私也实在是太多了。且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和哥哥的确做了一些谋害朝臣,玩弄权术之事,我和哥哥的手上都沾染鲜血。我若不死,死的就是哥哥,所以君上问我之时,我选了自己死,是我自己选的……顾家能少了我,却不能少了哥哥!”

    烛火的映照下,顾含真苍白的脸颊仿若出现些许奇异的紫色。

    她开始咳嗽起来,咳嗽中带着浓黑的血迹,她脸上的青紫色越来越重,身体也开始晃动。

    顾思鹤心中惊骇,更紧地抓住了顾含真的胳膊。他早该想到的,在他来之前,姑姑就已经喝了毒酒!方才姑姑与他说那些话,何尝不是拖延时辰!

    他声音发紧:“不,姑姑,你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我现在立刻寻一些东西给你吃,你把毒酒吐出来,你不能死……”

    顾思鹤起身要去寻东西,却被顾含真拉住。她此时已坐都坐不稳了,对着顾思鹤缓缓地笑了笑道:“阿鹤不要走,听我说会儿话好不好。不然我以后……就再也不能说话给你听了……”

    顾思鹤何尝不知为时晚矣,只是他总是不死心。他以前并不懂,如今他才明白,他是如此的不想失去姑姑。可是他更怕,连姑姑临终前的最后几句话都听不到。

    他还是缓缓地跪坐了下来,姑姑已经坐不稳了,他只能将姑姑揽在怀里。

    顾含真说话已经很艰难了,轻轻地道:“阿鹤,你要答应姑母,不要怪君上,他已经足够放过顾家了。顾家和李家的确已经太过势大,兼并土地,于社稷不利,而君上有他想做的事情……”

    她咳嗽得更厉害,咳嗽的时候,血不停地从嘴角涌出来,她拿嘴去捂,血就从指缝漏出来。雪白的手背上流下一道道的血痕。

    顾思鹤知道此事已经成了定局,也知道姑姑说的是真的。姑姑虽然是他的姑姑,他千万个不想姑姑死,可是对于那个皇嗣,对于那些无辜受害的朝臣,姑姑的确做了错事。他抱着姑姑的手尤自颤抖。却实在是无法说出不怪君上的话,只能道:“……我明白。”

    顾含真轻轻地笑了笑,声音艰难而微弱:“……你不要难过,这样的葡萄酒喝下去,其实是不痛的。何况临死前,我……我还能看到顾家好好的,阿鹤,君上不动你,是觉得你乃可造之材,日后要用你。所以你……你不要与君上作对,好生保护顾家,保护父亲和哥哥,以后娶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和她一直在一起。你要……你要好好活着,以后便能带领顾家……再度辉煌!是从战场上,不是、不是从朝局相争上……”

    顾含真说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顾思鹤握着她的手,眼泪不停地掉,他说:“我都知道!……我会听姑姑的话!我会让顾家好起来的!”

    顾含真仰望向头顶,那样精致繁复的藻井,堆金积玉,奢华到极致的福宁宫。她的眼睛开始黯淡:……可惜我以后,就看不到啦。阿鹤,这么多年的争权夺利,杀人如麻,我也几乎忘了,我曾经是什么样子,我一直很想念、想念你母亲,她是我平生遇到过,最良善的人,我从小失母,几乎也是、也是我的半个母亲了,现在我要去找她们啦……”

    她望着大殿中的某一处,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好像看到了自己想念很久的人,直起身,伸出手去:“嫂嫂,母亲,你们终于来接我了吗……”

    她的手伸到半空中,手指伸得老长,好像够到了什么人一样。

    然后,那只戴着赤金手镯的涂着丹蔻的纤长之手,就这么软软地垂了下来。

    她靠在顾思鹤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容,可脸上却残留着泪痕。

    顾思鹤不用试,便知道姑姑已经没有了气息。她临死前,看到了母亲和祖母来接她,所以她带着微笑,跟着她们,她们三个人热闹地走了。

    福宁殿辉煌而空寂,空旷得像一个坟墓一样,埋葬了她明艳的一生。

    顾思鹤抱着她坐了很久很久,他听着大殿中的滴漏声,回荡在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的福宁殿之中。他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他心想,姑姑就是一直听着这样漫长的滴漏声,住在福宁殿里吗?一夜又一夜,为了顾家的权势而算计,为了顾家能永远在顶峰,她付出了太多。现在姑姑不会在这么疲惫了,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

    所以皇帝从不曾真正宠幸姑母和李淑妃,是不是也是因为,从没想过要放过顾家和李家。

    顾思鹤紧紧地闭上了眼。

    真正的帝王无情。

    直到姑姑的贴身女官带着人过来,说要将姑姑的尸身入殓,送回顾家安葬。他才回过神来,他并不能就这般抱着姑姑出去,他知道姑姑在人前都是非常完美的仪容,绝不要别人看到她不好的模样。

    哪怕姑姑做了再多的错事,也是为了顾家,甚至是为了他。别人能骂姑姑,可是他却不能。他伸手替姑姑理好了头发,哑声道:“姑姑,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当他终于从福宁宫出来的时候,看到不知何时雨终于停了。

    浓厚的金乌透过层层的密云,形成千万丈的光束,洒在大乾皇宫上,琉璃瓦,须弥座,汉白玉的石阶,照得宫宇红垣流彩。积水都漫射出强烈的金光,世界仿若在一场华光璀璨的梦中,而他恍惚间不知道自己是否从梦中清醒了。

    顾思鹤走下福宁殿,穿过长长的甬道,看到了巍峨匍匐于夕阳之下的垂拱殿,高高的伫立在须弥座之上,被强烈的夕阳之光所照射着,一时让他睁不开眼。

    他看到李淑妃被抓,被女官押着即将送入台狱。看到李家几个翘楚的人物戴着沉重的铁链,被押着手臂,绝望地痛哭,大骂着皇帝冷酷无情,为了集权这般对待贤德的臣子,日后会落到死无全尸的地步。说太上皇不喜他本就应该,立他为太子是高祖皇帝的错,他以后会遗臭史书,万民唾骂!

    而那伫立在高高的须弥座之上,坐于垂拱殿之中的君王,却似乎没有丝毫的反应。垂拱殿外恭敬地立着朝中重臣,朱紫之色满目,正等着君王的召见。他们比以往都还要更恭敬,因为彻底见识了君王的雷霆手段,连顾家和李家都能如此轻易除去了,对他们更是不必费吹灰之力。他们的心中也仿佛被猎猎吹舞的寒风灌满,对朝事的不明充满了担忧。更对以后要好生揣测君王的心思,怀了十二万分的慎重,战战兢兢。

    这人世间,君王所为不过集权。他权势在握,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又何必装出一副勤政爱民的模样,天下间,不过都是他的蝼蚁罢了。

    顾思鹤垂下了眼,嘴角露出些许的嘲笑。

    垂拱殿被寒风裹挟,仿若远离尘世,冷若万丈深渊。

    却也是高处不胜寒,没有任何人真正靠近帝王,所谓是孤家寡人。无论是唾骂还是敬畏,所有人都只能站在底下,将他揣度与仰视。

    顾思鹤又摸到了袖中那冰凉的簪身,明明是冰凉的,可却好像是有些温柔的触感,叫他瞬时便又安宁了下来,仿若是他与人世间的连接处。

    若是没有昭宁的话,今日的李家便是顾家本来的下场。

    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要见到她,那个旁人非议她,说她狠毒无比的姑娘。这样的念头宛若沸腾的岩浆,熄灭不下来。可是现在父亲病重,祖父身子也不好,他们都还不知道姑姑已死之事,顾家的一切都需要他去支应和主持,他还不能去见她。

    顾思鹤闭了闭眼睛,复又继续向前走去,离开了这重重起伏的宫宇。

    第85章

    朝野风云变幻, 门阀贵族大起大落,一切皆是上层的风起云涌。落到了相干的人身上,便成了一座足以压垮家族的大山, 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是胆战心惊,生怕殃及池鱼。

    昭宁提前准备好,将祖母送去了顺昌府的药庄养病,见到了那里果然风景秀美, 周医郎也医术精湛, 说是会尽心照料祖母的病, 她才放心归来。回到汴京时, 恰逢遇到朝廷正在四处捉拿钦犯。

    昭宁坐在马车里, 略挑起素布车帘往外看, 天色已经泛黑,汴京城笼罩在细雨中, 处处张灯结彩,却没有丝毫人烟。满城皆是风声鹤唳, 连个在外面跑的马车都没有, 她也随之忐忑起来,知道恐怕是前世私通外敌的大案发生了!

    不知道顾思鹤究竟如何了, 能不能保住家族, 保住他自己和亲人的性命。不过君上是英明睿智、爱民如子的,决不会冤枉了好人,他若是得知顾家并未通敌叛国, 定会明察秋毫的吧!昭宁心中想到。随即催促马车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多事之秋, 还是不要在外面久留的好。

    马车匆匆掠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天色已经黑透, 拐角进了已经打开门的榆林谢家。

    昭宁回到锦绣堂刚坐下,便有人来传话,说父亲请她去正堂,父亲忙于家中之事不能亲自去送祖母,应是想要问自己祖母的安置情况。

    昭宁也没有耽误,简单梳洗后换了件日常的柿蒂纹褙子,去正堂见父亲。

    她走到正堂外时,只见正堂还房门紧闭着,里面蜡烛的光透过窗扇朦胧地照出来,传出隐约的说话声,像是堂祖父正在和父亲说话。

    昭宁放缓了脚步,仔细听。

    先是堂祖父说:“……这次顾李两家的政斗震慑朝野。顾家受害颇多,不过也只折损了一个贵妃,丢了枢密使的位置,国公爷的封爵还在,顾思鹤的官衔也保留了,看来君上并未对顾家动真格。日后若是顾思鹤于社稷有功,顾家再回巅峰也不是不可能。倒是李家满门下狱,只要里通外敌之事彻底查实……恐怕是要牵连九族了!”

    昭宁听到此先是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听堂祖父的意思,顾家虽然有损,但是并无大碍!折损了一位贵妃,看来是顾思鹤那位贵妃姑姑出了事,对比前世顾家满门皆灭,已是力挽狂澜的结果了,知道顾思鹤对他姑姑甚有感情,昭宁也只能为这位女子感到叹惋。不过李家竟然因为里通外敌,要满门皆灭了!昭宁心里一震,顾思鹤果不愧是未来被人称做十殿阎罗的人,竟能在如此艰难的境遇下,反将李家一军,让李家几乎是全族被灭,他倒是的确厉害!

    随即她又听父亲道:“听说顾思鹤是直接提着他兄长的尸首走出来的,众人都吓到了……若非顾思鹤,顾家此次恐怕也是同李家一样的下场。”

    然后又是堂祖父沉沉叹气的声音:“不过顾李两家之事中,最为老谋深算的还是君上,谁也想不到,君上竟是想同时对两个家族下手,手段之狠烈干脆,无不闻之胆寒。这时候我也庆幸咱们谢家也不过是是个中下等的世家,不会被这般狂风暴雨摧残!”

    说到这里堂祖父顿了一下,似乎喝了口茶。

    父亲也接着说:“君上少年成名,众人只知勤政爱民,谦和睿智。却不知他有这般雷霆的手段。我看朝野动荡,文武百官这几日都是谨小慎微的,伯父您也要小心才是……”

    听父亲和堂祖父竟这般议论,昭宁有些不信。他们的意思,是说如今顾李两家的遭遇,竟是君上的权谋之术?她认为君上是极英明睿智的,哪怕他真的如此做了,应也是为了社稷和百姓,不得不为之,是他们这些人都不理解他罢了。

    总之君上在谢昭宁的心中,是绝对的好人,也是绝对英明的君主。她知道哪怕后来,也有无数人非议君上,说他冷酷无情,说他其实手段狠毒,但是她也不会非议他。毕竟她们西平府众人,可切实是在君上的庇佑下才活下来的!

    昭宁听到这里,正准备叫人通传,又听里面堂祖父说道:“这次李家全族下狱,李廷秀的同平章事一职成了空缺,我听审刑院张知院大人透露,三司使王信深受帝王器重,极有可能便是下一个同平章事。蒋余盛当年在顺昌府为通判时,王信曾是顺天府府尹,是他的上司……伯父怀疑,其实蒋余盛背后之人就是王信!若是王信真的成为同平章事,那蒋余盛恐怕也会随之水涨船高,到时候,谢家恐怕更受其害!”

    昭宁听到这里动作一顿。

    她想起前世,顾家覆灭半年之后,李家也紧接着出了事。随即的确是三司使王信做了同平章事,成了文官中的第一人。与此同时他还与君上庶出的兄长,寿王赵况交好,在朝中地位甚是稳固。蒋余盛前世长盛不衰,位居要职,恐怕他背后之人还真是王信!若他背后的靠山真的是王信,或者再进一步……他也靠上了寿王赵况,这对于昭宁来说的确非常被动。

    这些权贵于谢家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也是这次斗争的胜利者。她即便能在很多地方,包括药行之事上对付蒋余盛,但是朝野之事,蒋余盛通过权势对谢家下手,她也没有办法!

    昭宁的手指握紧,将手中的汗巾捏得皱巴巴。深吸了口气想,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蒋余盛想要对付谢家,也总得抓到谢家的错处才能出手。若是谢家并无什么错处,蒋余盛就是想对付谢家也没这么容易!

    小厮终于替昭宁通传了,昭宁走了进去,果然见堂祖父谢景正与父亲坐在堂屋中,一边下棋,一边商讨国事。便屈身对二人行礼问安。

    谢景放下了棋子,和蔼地对着昭宁颔首,笑道:“昭宁回来了,你祖母可安顿好了?”

    自蒋横波之事后,谢景自觉有些对不起谢昭宁,对她比之以往更好了许多。

    既是已经过去的事,何况如今东秀谢家与榆林谢家更是要紧密团结,应对诡谲多变的朝野,昭宁自然也是既往不咎,笑道:“祖母一切都好,二舅母还特地赶来探望祖母,说以后也会时常去陪伴她老人家。”

    谢景点点头,笑着说:“昭宁比刚回来时懂事许多,这我便放心了,等日后你大伯一家回来,你们一大家子都搬到近处来住,咱们两家便更亲厚了。”

    昭宁一怔,搬迁?父亲还未曾与她说过此时。

    这时候谢煊道:“叫你来,便是要同你说此事的。你大伯父一家和你祖父已经传回书信,说是任职的旨意已经下来,他们确凿要回来了。咱们榆林谢家如何能住下这般多的人,我和你堂祖父便合计了,把咱们家搬到东秀巷去,与你堂祖父家比邻而居,正好你堂祖父家旁边一座大宅子正在出售。到时候两家合在一起,还有你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子也是热热闹闹的。你母亲还在养身子,凡事不能太过劳累,父亲便想请你来操持此事。”

    原是为着这个,昭宁眉头微微一皱。

    对于搬迁,她倒是并无所谓,只要是与家人在一起,哪里又不是家呢。但是她理解父亲现在想搬迁的心情,如今的谢家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也不过是暴风雨中的一艘小舟,不知前路如何,该驶往何方。若是能与旁的力量团结,便更能保护谢家。

    她道:“女儿明白,一切定当操持妥当。”

    谢煊笑着颔首:“父亲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你大伯唯一嫡出的女儿也将一起回来,到时候你也多个说话的伴……”

    谢煊也因蒋横波之事,对她很是愧疚,凡事都想要格外倚重她,同她商量。如今家里,祖母去了顺昌府养病,姜氏毕竟是曾经中毒,又因早产亏空了身子,即便有万金丸补全身子,宋院判也说,最好是修身养性,什么劳心思的事也不要沾染,长年以最好的药材保养,才能保证健康无虞。昭宁听了如何能不慎重,故家中药行、一半的管家事宜,皆是昭宁在管。只让母亲好生照顾襁褓中的弟弟就是了。

    昭宁也知道父亲是尽力想弥补她,与她亲近,但于她来说,始终还是与父亲隔着一层,只能将他当做父亲去恭敬,但做不到十分的亲近。

    她听完了父亲的吩咐,都一一答应下来,才从正堂离开。

    谢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水滴穿石,非一日之功,至少昭昭没有真的怪他,这就已经很好了。

    昭宁却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荣芙院探望了母亲和弟弟。

    她送祖母去顺昌府,又陪祖母在那里住了两天,这几天竟极想母亲和弟弟,想着不知道母亲身体养好没有,弟弟吐奶的情况有没有好一些。回来了自然也是赶紧就要来看看。

    等到了母亲门外,听到里面热闹的哄睡声,熟悉的说话声,昭宁有些惊喜,大舅母来探望母亲了!

    她连忙走进屋中,就看到大舅母和母亲正在暖黄的烛火下,正抱着钰哥儿在哄,两个人妆发都卸了,大舅母嘴里发出柔和的哄睡声,轻轻抱着钰哥儿摇晃,可是钰哥儿还是哭闹不休。大舅母拧起眉头:“……怎的如此难哄,咱们俩也算是身经百战了,难不成哄不好他!”

    姜氏也愁得很,跟大舅母说:“你是不知道,这孩子怪得很,我和乳母也不怎么能哄住。倒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昭宁进来的动静,看到昭宁,眼睛一亮:“昭昭,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过来!”

    昭宁连忙走过去,都来不及同大舅母问好,立刻把钰哥儿接到怀中。用还不太熟练的姿势抱着。说来也怪,只见本还哇哇大哭,脸都哭红了的婴孩,到了昭宁怀里,竟很快就不哭了,转为啜泣,早产的孩子还未睁开眼睛,竟就靠着昭宁的臂弯,渐渐睡着了。软密的长睫垂下来,柔嫩的小脸颊上沾着点点泪珠,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盛氏瞪大了眼,啧啧称奇:“昭宁竟有如此哄孩子的能力?”

    姜氏道:“你是不知,这孩子最是喜欢他姐姐。平日里哭急了,谁也哄不住,只要他姐姐一抱他,保管是不哭的。那天刚生下来,也是昭宁抱了他,马上便不哭了。”

    盛氏就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怕是知道,没有姐姐,他是活不下来的呢。现在就这么粘姐姐,大了也是个粘人精。”

    昭宁看着在自己臂弯里沉沉睡着的弟弟,他还只是个比自己的手臂长一点点的婴孩,也是心里软软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她看别的小孩也未曾觉得有多喜欢,但是看自己的亲弟弟,便怎么看都是可爱的。

    她将睡着的孩子给了乳母,才拉着舅母的手问她是何时来的,怎的也不告诉她一声。

    盛氏笑道:“听说你母亲生产,我当日便想过来,就是你外祖父生了病,怕过了病气,只能叫人送了封红过来。前几日老爷子身子好转,我立刻便过来了。你走得也不巧,走的当日你外祖父、你舅舅都来看了你母亲。不过他们俩不能长住,就我一个人留到今天,等着你回来呢!”

    昭宁一时好奇:“……您等我回来做什么?”

    盛氏眼珠子转了转,先是道:“我听闻了你智斗蒋横波的事,我昭昭可真是厉害!”然后又问,“你母亲说,是焕然帮你把人找到的?”

    昭宁觉得有些奇怪,大舅母问这个做什么,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她道:“是他帮的忙,我还未来得及当面谢谢他呢!”

    盛氏听到这里,眼神牟地亮了亮,甚至重复问了一遍:“当真是他帮忙?”

    昭宁更觉奇怪了,大舅母怎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便又再说了一遍,得到了确凿的答案,盛氏一拍手,突然十分激动的样子,道:“不错、不错……很是不错!”

    把姜氏和昭宁都整得莫名其妙的,姜氏问道:“嫂嫂,什么不错呢?”

    盛氏就笑道:“哎呀没什么,是我要给昭昭做的衣裳不错,昭昭你快来,我这次带了几匹婺州的暗花罗料子,你快来试试合不合身!大舅母要给你做几身褙子,保管低调奢华!”

    说着要拉昭宁去看她带来的布料,姜氏觉得自己大嫂很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个时候,红螺进来了,道:“大娘子,有些药行的事要您处置……葛掌柜已经在花厅等您了!”

    盛氏嘟囔着:“……你才刚回来,忙什么药行的事,药行也不会跑了,明日再说也不迟!”

    昭宁却想着,大概是上次和蒋家争铺子的事有了结果,同蒋家的事她都很关心,否则葛掌柜也不会这么晚来见她。又想到舅舅就是被蒋余盛抢了军功和职位,不想告诉舅母,再惹舅母更伤心。就笑道:“我明日去看布料也是一样的,不知道您带的布料会不会跑?”

    盛氏和姜氏都噗嗤笑了,姜氏道:“罢了,你去吧,不许忙得太晚,一会儿我让白姑来查你!”

    昭宁才笑着退下了。

    看昭宁走了,姜氏立刻拉着盛氏问:“方才我见你笑得贼眉鼠眼,准是没想什么好事。快说快说,你想到什么了!”

    盛氏笑容更盛,听此言又瞪了姜氏一眼,什么叫笑得贼眉鼠眼,姜氏这是什么形容。但是又想到,自己的梦想说不定可以成真,又笑出了声来。

    姜焕然是个什么狗屁性子的人,她是他母亲,她可太了解了!倘如他不是对昭宁有好感,怎会这般帮助昭宁呢,纵然昭宁是他表妹,姜氏是他姑姑也无可能,他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以前她想撮合他和昭宁,他总是不情愿,若是他也喜欢了……

    盛氏一阵激动,巴不得立刻就告诉姜氏,她俩搞不好要做亲家了。昭宁眼看着就到了岁数了,家里诸事也都定下来了,她又有之前那些经历,嫁给谁都不如嫁给自家人放心啊!何况姜焕然外貌学识前途都不差,怎么也算是抢手货!

    可是八字还没一撇,她不能这么不淡定,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岂不是更可惜!还是待她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告诉姜氏也不迟!

    想到这里,盛氏只能强压着嘴角,淡定地告诉姜氏:“没什么,就是觉得昭昭厉害而已!”又瞪了姜氏一眼,“你这么个懦弱无能的货,十多年都没把蒋横波搞定,昭昭回来了两年就搞定了,你还不反省反省!”

    两姑嫂交情甚深,说话并无遮拦。姜氏觉得盛氏方才定是谋算着什么呢,以前盛氏谋算着,让她把自己养的兔子送给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奸猾的表情。姜氏没好气地道:“我怎么没反省,昭昭就是比我厉害,难道我就不能承认吗?”姜氏露出向往的神色,“我的昭昭又厉害,又好看,只是到现在,向她提亲的人也不多,没甚几个好的,可恨那蒋横波让我昭昭在外面长大,终于还是因此好人家都有所顾忌,也不知我昭昭日后能嫁个什么夫君……”

    看着自己小姑子充满忧色,盛氏也还是没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而是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你就放心吧,咱们昭昭吉人自有天相,你总是能觅得一门如意佳婿的!”

    姜氏勉强地点了点头,但这并不能完全安慰姜氏,不过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抬起头,看到嫂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露出了奇奇怪怪的笑容。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准没想好事呢!

    而昭宁到了花厅,果然见葛掌柜带着宋掌柜正等着自己,宋掌柜面上带着些许喜色,可是葛掌柜却仿佛有些担忧之色。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是采买铺面的事情不顺利,竟让蒋家将铺子抢去了不成?怎的这二位神色这般奇怪,一个面带忧色,一个却十分欢喜的模样。

    她走过去,葛掌柜和宋掌柜立刻拱手向她行礼,昭宁让二人坐下来慢慢说,并让人给他们上了茶。

    宋掌柜已经忍不住了,先绘声绘色地道:“大娘子,咱们那两间店铺已成功采买了,户曹不再为难我们,原主当即便卖给了我们!小的一开始还有些生疑,想着是不是买得太贵。谁知那铺子被收购之后,旁边立刻便要修一个瓦市,咱们的店铺还未建起来,光地价便已涨了三倍,您可当真是慧眼识珠!”

    宋掌柜脸色微红,看昭宁的眼神亮闪闪的,似乎很是崇拜的模样。又说:“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暗中故意引那何氏去买铺面,他们果真上钩,高价拿下了四五处无用的铺面。现他们吃了暗亏还不能言说,恐怕这次损失甚是惨重!”

    昭宁听着甚是激动,虽在朝堂上克制不了蒋余盛,现他的靠山恐怕要高升了,更是难以对付,但能在生意上克制蒋余盛,昭宁也是高兴,更何况药行还因此更好了!她喝了口茶稳了下,含笑道:“你们办得甚好,我也要嘉赏你们,日后何氏药行有什么举动都要来与我说,咱们决不能看着他们做大!”

    葛掌柜道:“大娘子放心便是,我们也不要嘉赏,我们都是跟着夫人从姜家来的,夫人待我们亲厚,我们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母亲的确待这些掌柜和下人都甚好,他们便也全力为着谢氏药行着想。虽葛掌柜推拒,但昭宁还是决定暗中赏两人一些东西。若没有这些得力掌柜的帮助,昭宁也断是胜不过他的。

    她又道:“你们应是还没吃饭吧,我让厨房备下一桌酒菜与你们吃。”说着便要吩咐李管事过来。

    葛掌柜见她有让他们退下之意,道:“大娘子,我还有旁的事,要向您禀报!”

    昭宁心想,方才见他的神色就有犹豫,果然是有事的!她叫李管事进来,叫他备下一桌酒菜,让宋管事先去吃着,才问葛管事:“您有什么要事?”

    葛管事左右看看,瞧着并无旁听,才走近了坐下来,低声道:“大娘子,小的最近见有巡逻之人在咱们药行外面的甜水巷中行走,说是在抓什么人犯!”

    昭宁眉头轻皱,抓人犯与她有什么干系?

    葛掌柜继续道:“我也问了问,这些人说是抓的是有谋逆之罪的人犯,说是加入了一个什么会,这个会我也打听了,听说他们暗中做一些反君上之事……本来也不关咱们什么事,但是我想着一点,咱们那巷子周围都是熟识之人,这些都是咱们世代为邻的,绝无谋逆的可能,唯有沈弈沈先生,是才从江西回来定居的,平日里也总是行踪莫测的,不知去向。”

    说到这里,葛掌柜的声音继续压低了:“再有,咱们药行与汴河客船的人熟识,我又仔细去问了汴河客船之人,他们说未曾见到沈先生从江西来的路引,我在想,沈弈是否就此事撒谎了。他原是陈先生的学生,对咱们药行也好,我也有意照看,何况还是您的师父。只是我生怕,他真是参与了谋逆之事,可如何是好!”

    葛掌柜见谢昭宁面露忧色,又连忙道:“自然了,也许是我自寻烦恼。现汴京每日前来准备参加科考的举子这么多,他们忘了沈弈也未可知!”

    昭宁的脸色却很是不好看,葛掌柜不知师父的底细,她可是知道的!那日师父还被人追杀,露了一手武功呢。师父的来历绝对不简单,难道真如葛掌柜猜测的那般……师父竟是这般亡命之徒,还加入了什么会,想要谋君上的反?

    师父便是阿七,阿七后来可是沦为了哑奴的。难道就是因为他谋反,总是参与危害朝野之事,才……才落入危险之中,沦落到这个境地的!

    昭宁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让红螺去她屋中,将当初放置那万金丸的盒子拿过来。葛掌柜还有些疑惑,那盒子他是看过的,大娘子怎突然让他看呢?

    红螺很快就将那盒子拿了过来,只见那盒子被昭宁用绸布包裹,她将之解开,又用小刀挑开了盒子的夹层,那盒子轻巧地分开,葛掌柜便见着盒底清晰地刻着‘乙丑年御药库密存’字样,他一惊,当初他和大娘子便惊讶过,怎会得了两瓶药,怀疑过这瓶药是不是从宫中流出的,既然有御藏的痕迹,原来这药还真的是从宫中出来的!

    葛掌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娘子,您这意思是……”

    昭宁道:“你不知道,当初这药出现之前,我只与师父说过,我需此药。”

    葛掌柜心中微惊,也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昭宁继续说:“我怀疑,师父不知是用什么办法,混进宫去,窃了这药来送给我。再加上您今日说周围在抓反贼一事,我便更是怀疑了。您放心,我明日就去找找师父,与他好生说道一番!”

    葛掌柜道:“这却是要的,沈弈毕竟是个极好的人,又是陈先生的学生,您可要加紧些,不是他最好。若真是他,咱们可得救他,莫要让他走上歧途了!”

    昭宁自然点头,师父对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心里担忧得很,她说过的,决不会让阿七再落入那般悲惨的境地,若师父真的铤而走险,做出什么谋反之事,她定是要阻止他的!

    她满是忧虑地合上盒子,与葛掌柜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忧虑地叹息了一声。

    *

    漠北的风吹遍了无边无际的戈壁,风沙漫天。

    一蒙面男子正领着一群玄衣之人在追杀逃犯。

    他身手极佳,骏马飞驰跨过草场上稀疏的小溪,溅起无数水珠。此时他放开了缰绳,从马匹身侧拿起一张牛角弓来。手上捏了三支箭,眼睛微眯,瞄准了前方仓促逃命的人犯,似乎也并不慎重,倏地放开了手。

    三支箭破空而出,命中逃亡之人的背部。几个逃犯痛叫一声,朝前扑去,跌下了马。

    玄衣之人立刻上前,跃下马将几人按住道:“副指挥使,人都已经抓获了!”

    蒙面男子走马上前,望着那几个用异族之语痛骂不已的人,眼神一利。

    手下之人立刻懂得,冰冷道:“君上是你们能骂的吗?”立刻握拳将逃犯的腿打折,痛叫声更是响彻戈壁!

    蒙面男子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波动。

    这时候,草场的远处又有一人纵马而来。到了近旁,他下了马道:“副指挥使,君上有旨意来!”

    蒙面男子一怔,下了马立刻要跪下接旨,却被来人含笑一托道:“君上说过,您不必跪接,属下传的也不是切实的圣旨。是指挥使说,近日京东西路一带,似有一谋逆组织存在,暗中做一些煽动人心,里通外敌的造反之事,想让您回去调查!”

    蒙面男子这才撤下面巾,露出一张如水墨画般俊美的容颜,漠北的风霜也丝毫不减他容貌的俊美,此人不是赵瑾还能是谁!他眉头微皱道:“君上要我回汴京了?”

    来人含笑道:“君上想着您历练也足以了,正是想您回去呢!君上派您出来,也是怕您一时冲动坏了事,如今尘埃落定,您也该回去了,何况君上本就是要重用您的……日后皇城司指挥使的位置,可是非您莫属的!”

    他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君上为何迟迟不封赵瑾郡王之位,便是觉得副指挥使能比他哥哥走得更高更远,不能只以郡王之位,限制住了副指挥使。

    赵瑾何尝不知君上的苦心,他从小到大,看到的最英明神武之人便是君上,最为崇敬的人也是君上。君上之语他都奉若圭臬,君上对他的培养,他亦都看在眼里。

    听到有人竟有谋逆之举,他眼神倏忽变冷,道:“我知道了,定是会回去调查清楚,决不会轻饶了这些谋逆之徒!”

    来人拱手道:“属下话带到了,便先回去练兵了。您也记得早些回去,这天怕是还要下雨的!”

    赵瑾嗯了一声,听着那人走远的马蹄声,抬首看着遥远的天际。

    微黄的草随着风泛起波纹,泛向与天相接的天际线,远得看不到尽头。

    漠北一向是如此的辽阔和空旷,与那个与梦一般繁华,游人交织的汴京相去甚远。又要回去汴京,他其实并无甚强烈的感觉。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并不会对这些地方有什么眷恋。

    只是近日不知为何,他总是在梦里看到一个背影,细想起来,便是当时在顺昌府的田庄时,看到的那个少女的身影,他不知那个人是谁,也未曾去查过。但他总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竟一直烧到了梦里去,留下一种强烈的痛绝。

    待醒了,便没有了。

    赵瑾闭了闭眼,漠北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袍,他举起马鞭示意众人,该打道回军营去了。

    第86章

    昭宁本打算第二日一早就去找师父, 好生打探他究竟在做什么,那些人抓的谋逆之人是否真的与他有关。但是大舅母却拉着她去选料子,量尺寸, 非要给她做两身衣裳,毕竟马上就是中秋了,她希望昭宁能漂漂亮亮地出席中秋节宴。

    昭宁有些无奈,看大舅母和母亲窃窃私语该用暗花罗的料子好,还是用东阳花罗的料子好, 昭宁倒不是不感兴趣, 只是心中有事无暇顾及, 但又不能扫了母亲和大舅母的兴致, 只能配合大舅母拉着她比划来比划去。

    待她们二人终于敲定细节, 已经是晌午过后了。她便立刻借口药行有事出了门。

    此时的药王庙中, 赵翊正在与药王庙住持觉慧下棋。

    秋高气爽,觉慧院中的银杏渐渐开始转黄, 泛成一片片的金云,日光自树叶间一丝丝地漏下来, 倒也是个天气宜人的好日子。觉慧难得将自己藏了多日的一瓯宝云茶打开, 烧水烹了,两人一同喝来。

    “今日你倒是来得巧, 寻常哪有这样的好茶。足一两一贯钱的宝云茶, 可是余杭的新茶,给你赶上了。”觉慧一边喝着茶,一边一脸的心疼。

    赵翊端起手边的茶抿了口, 却道:“……你这是去年的陈茶。”

    觉慧一听冷哼:“我这怎会是陈茶!我这是在街角的李家茶铺里买的, 我既是老主顾了,他总不会拿陈茶来蒙我吧!”又道, “寻常我去你那里,也只有白水给我喝,你难不成还能喝出什么陈茶新茶来?”

    赵翊道:“我好心告诉你,不信便算了!”

    觉慧觉得沈弈这厮,虽平日老是算计他的棋子棋盘,但说话总是不会假的,拿着茶叶盅左看右看,又迎着太阳光看看,越看越觉得好像真的是陈茶,有些生气了:“竟敢骗我,我去找他!”

    赵翊连忙伸手拉住他,无言道:“棋下到一半你跑什么跑,总得下完再走,他店又跑不了!”

    觉慧这老和尚便是如此,看起来仿佛得道高僧,实则做事急躁毛糙得很。但他严肃正经地说起话来,极像那么回事,很是能骗得一些香火钱。

    觉慧想想觉得也是,坐下来继续下棋。问赵翊:“眼看着离会试不过半年了,我瞧你平日总是神出鬼没的,当真在读书?”又想了想问,“你真能考上?”

    赵翊有些懒散地说:“不就是会试么,随便考考就能上了。”

    觉慧听着嗤之以鼻,觉得沈弈说大话,哪怕每个举子都是各个行省的天之骄子,可这些天之骄子汇聚汴京也有三万人,不过取五百而已,他觉得沈弈成天没个定形,定是上不了的。以后恐怕还是要以授棋或者开馆为生,搞不好还要自己接济他!

    罢了,觉慧也并不想劝沈弈好好读书。而是道:“你要是真的考不中做不了官,也无妨。你看近日这汴京城闹得满城风雨,那李家、顾家,多么大的声势,多么煊赫的家族,转瞬就没了,顾家还好些,李家却是满门皆灭。所以说哪怕你再大的家世,哪日若是碍着了帝王的路,也是一死!”

    赵翊听到这里一默,又落下一颗棋道:“你对当今君上有非议?”

    若是朝臣之间,自是不敢谈论这些,但觉慧觉得两人是处江湖之远,远离庙堂,都不是啥要紧人,何况他也信任沈弈,说说也无妨。就道:“非议谈不上,只希望君上大权在握之后,能为百姓谋福利吧!”

    赵翊听着笑了笑:“你说说看,怎么个谋福利法?”

    觉慧认真地想了想说:“比如拨些银钱给药王庙,我能将后院整修整修。旁的庙宇,哪怕大相国寺,都未曾供奉君上的真身像,我们庙却供奉了,总得有些优待吧!”

    赵翊却道:“你那像塑得如此丑陋,与君上的英伟之姿相去甚远,一文钱都别想要。”

    觉慧不服气:“你又不是君上,怎知君上如何模样,说不定就长我塑像那样呢!”

    赵翊嘴角一抽,却不语,手里再下一棋:“……将军!”

    下围棋,赵翊实在是血虐觉慧,于是现在两人惯常是下象棋了。

    觉慧跳了起来道:“下围棋下不过你,象棋还下不过你,没天理了,改天跟你下五子棋!”

    赵翊抱臂看他道:“五子棋你也下不过我!”

    不过觉慧没时间同他打嘴仗了,他抱着他的茶叶,要去找李家茶铺的麻烦了。跟他说:“这里你也不是外人了,一切自便!我去去就回!”

    觉慧很快就跑了。

    赵翊笑着摇摇头,站起来准备朝着自己那处禅房走去。

    通往觉慧住处的小院,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夹道,赵翊拿着两本棋谱走过夹道,日光一丝丝地漏在他的身上,他的肩上。外面传来热闹的声响,好像是花灯游街的动静,汴京的全城追捕已经过去,今日的汴京恢复了热闹。他面无表情地顿住了脚步,算起日期,明日就是中秋节了啊……

    纷乱的陈年记忆涌入脑海,突然有针刺般的疼痛涌起,赵翊闭了闭眼睛。

    正是此时,他突然听到一丝奇异的声音,像是暗中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

    赵翊是在战场上练就的直觉,立刻往右一侧,随即身随影动,出手极快,当即伸手将身后之人抓住。竟是个极不起眼着短褐衣的矮脚汉子,手持一把短匕首。他掌如鹰虎而出,但来人竟也不弱,身形一侧往旁遁去,本以为能逃脱抓捕,谁知赵翊眼神一厉,他竟没能看清赵翊的身形,就已经被钢精铁爪般的大掌捏住脖颈,按在了地上。那足以抓破岩石的力道让他瞬间眼冒金星,随即也根本没看清赵翊是如何出手的,极快的两下,他的胳膊就已经被卸了下来,疼得冒汗大叫!

    他面色惊恐地看着赵翊,声音嘶哑:“你是谁,怎有如此身手!”

    赵翊没有说话,同时暗处竟有数十人落下来,皆伏跪在地,面对负手而站的赵翊,冷汗都下来了:“君上恕罪,属下等失察了!”

    君上……那矮脚汉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重重钝击,失去了神志。

    殿前副指挥使冯远将那矮脚汉子击晕过后,见君上不语,也立刻跪下,回首对跪着的众人道:“埋伏此处之人,立刻下去领三十军棍!”又道,“将此人带下去,审问清楚来历!”

    待众人退下领罚,赵翊的身形却晃动片刻,冯远立刻上前,略扶住赵翊,见赵翊唇色发白,面色难看,他道:“君上……您可还好!您在战场上的旧伤未愈,突然动武,怕是会导致经脉逆行,都是属下们不好!”

    赵翊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同时本就有些疼的大脑更如针扎般痛起来,他道:“此人轻功卓绝,夹道之处你们也不能藏身,不全怪你们。他见我动武时惊讶,似乎并非冲我而来,你们仔细审问……”

    冯远见赵翊的脸色越发难看,道:“可要属下立刻召许院首前来诊治?”

    赵翊摇头,脸色竟隐隐透出青红之色,仿若忍受着十分的剧痛,咬牙道:“……不许任何人靠近我,送我去暗室!”

    ……

    昭宁依旧是先到了药行,葛掌柜和徐敬都等着她。

    想着两人都陪她去找师父,太过人多,葛掌柜要看着药行,昭宁便让徐敬陪她去,正好将徐敬引荐给师父,日后师父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直接对徐敬说,徐敬毕竟也曾是举子,还做过郡王府的幕僚,想来,应与师父有更多共同的语言才是。还能让徐敬日后盯着师父读书,一举多得。

    徐敬路上跟昭宁商议这次顾李两家之变:“真不曾想,顾家竟能脱离险况。小的听闻,顾世子爷如今已担起顾家大梁,顾世子爷能有这番谋算和手段,想来日后也是前途无量的。”

    昭宁点点头,顾思鹤这样的人只要认真行事起来,谁也比不过他。

    随即徐敬又叹息说:“不过此事之中,君上手段当真是果决狠辣,应是幕后真正的主事之人,果不愧是帝王心术……”

    竟连徐敬也这般说,昭宁想起君上死后,众人对他的那些非议之词。君上死前无人敢说半句,死后倒是说得沸反盈天的。她道:“君上如此谋算,定是有他的道理吧!”

    徐敬听了也点头道:“这倒应是,我以前在郡王府为幕僚的时候,郡王时常入宫伴高祖,跟我们说高祖对君上极重视,君上自小就被高祖当做帝王培养,片刻不得松懈。还曾说,君上年少时也不容易,太上皇更喜欢已经离世的庶长子齐王,连当时还在世的太后娘娘,对君上也不够亲近……”

    昭宁从未曾听人说过这些。她一向还以为,大帝如此英明神武,博闻强识,广爱众生之人,定也是在严父慈母的关怀下长大的,又得自己祖父的重视,一生顺遂,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她好奇问道:“我一向听闻,太上皇对君上颇有戒备,却不知太后娘娘对君上不够亲近,这又是怎的一回事?”

    徐敬此时却又摇头道:“我也只听过这些,再多一些的皇家秘闻,便也不知道了。”

    昭宁心想这倒也是,徐敬在郡王府也没做两年,郡王就逝世了。

    两人言谈间已经到了小院外,昭宁敲门,却无人应她,她想着师父许是出门了,便喊了吉安的名字,却不想吉安也不在。倒是听到屋子里,传来那只小凤头鹦鹉咕咕的叫声,扑翅膀声,很是兴奋的样子。今日并不逢三,小院中没有人倒也正常。

    昭宁并不放弃,准备去药王庙再找找,看师父在不在。但是徐先生就不必跟随了,让他回去继续算账,并让他密切注意蒋家的动向,告诉他,蒋家背后之人,极有可能是即将上任参知政事的王信。

    昭宁只是说极有可能,其实她心里知道应就是如此。

    徐敬听了也很是慎重,参知政事可是位同副相啊!立刻匆匆回去了。

    昭宁便去了药王庙,问负责前院洒扫的僧人,僧人告诉她:“沈先生方才还同住持下棋呢,又赢了住持,不过住持方才抱着自己的茶叶盒子匆匆出门了,沈先生却没看到,您要不再找找看?若是没有,便定是回去了!”

    昭宁谢过了他,沿着药王庙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师父。倒是又走到了偏殿来,看到大帝的真身像还是一如既往地伫立在此。想了想,她从旁边拿了柱香,凑在烛火上点燃了,对着大帝的真身像喃喃道:“大帝在上,保佑师父可不要真的铤而走险,成了谋逆之人。落得前世那般悲惨的下场!”

    说着认真地拜了三拜,才插在香炉之中。

    而这时候,偏殿的暗房之中,赵翊盘坐在床榻之上,脑中是千万根针刺般的剧痛!经脉逆行已到了极致,他双眸紧闭,额角的青筋根根隆起,汗珠密布。双手用力之下,无形的气流鼓动,手掌竟快将床榻上的棉布拧成碎片。

    暗房无窗,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黑暗之中生出一点金光,金光铺展而开,是一幅奢靡入骨,堆金积玉的宫廷景象。重重的幔帐低垂,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无数的侍女来回穿梭,将精致的菜肴放置在饭桌子上。

    他依稀仿佛地看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

    年幼的他还不到人的腰高,戴着一顶精致的镶珠礼冠,仰头问伺候他的嬷嬷:“母后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翊儿啊……”

    嬷嬷笑着跟他说:“娘娘太忙啦,等得空了,就来看殿下了。”

    ……

    画面又是一变,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宫宇外点着无数中秋节精致的花灯,照亮着被风吹起的帷幕,久久地、久久地不落下来。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许久不见的母后缓缓地走了进来,披散着头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他有一丝惶恐,喃喃地喊了一句‘母后’……可是他刚喊完,母后的神色突然就变了,她狰狞得宛如厉鬼一般扑了上来,狠狠地掐住了他脖颈,那个力道仿若要将他勒死一般!她嘴里说着:“都怪你,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他的亲生母亲,想掐死他,想让他死!

    年幼的赵翊瞪大了眼睛,他越来越不能窒息,挣扎得也越来越弱。母亲真的想掐死他!

    终于有宫人发现了,很多人涌了进来,拼命地把两人分开。有人说:“娘娘发病了……快带娘娘回去!”

    剧痛涌入他的脑海,那些繁华的花灯朦胧成一片,他却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

    又是一个画面。

    他坐在桌前练字,听到有人在急呼什么。他放下笔走出去,他们拦他,说:“殿下您别去看!”他却还是往前走,透过斜开的窗扇,殿内奢靡而阴暗,他看到一个红色的剪影挂在房梁上,那样长的红色裙纱,一直垂在地上,苍白的脚上还戴着金玲的脚镯,那是母亲的脚镯。

    那个脚镯照着夕阳,刺目的金色几乎要灼痛他的眼睛。有人捂着他的眼睛不要他再继续看,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并没有感觉,他甚至一丝一毫的悲痛都没有。那片金色蔓延开,将他整个裹挟……

    越来越多的画面涌现,剧烈的头疼再度袭来,他好像被浓重的阴暗包裹,好像再度回到了母亲想要掐死他的那个深夜,浑身都如千针相刺。经脉逆行越来越严重,赵翊睁开眼,他伸出去,想要够床边的暗格,里面有他本不想吃的药,可随即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饶是他意志力过人,手也一抖,竟将暗格上放着的烛台打翻。他越来越失去神志,眼中也爬满了红血丝,浑身经脉鼓动,仿佛下一秒便要疼死过去!

    而刚准备跨出偏殿的昭宁,却听到了烛台打翻的动静!

    她有些迟疑,偏殿里有人?

    昭宁回过身来,觉得方才那动静仿佛是从真身像后面传出来的,她缓步走出去,发现真身像的后面竟有个台阶,一直延伸向下,而那下方好似有个门,方才的动静便是从那门内传出来的!

    昭宁看着这道门,嘴唇轻咬,这般场景怎的如此熟悉!

    她想起来了,当初教她下棋的神秘僧人,也是住在这密道中。她记得也是这般的情景,他似乎发了病,非常的痛苦,她听到了动静,问他如何才能帮他,那神秘僧人才一一叙述,她该如何才能帮到他。

    她附耳在门上仔细听,似乎听到里面真的传来痛吟声。

    难道……难道那位神秘僧人就在里面,他同前世一般发了病!

    昭宁心里一急,毕竟,他陪自己度过了许多寂寂岁月,总还是不能见死不救,哪怕他如今还不认识他,能救他也是好的!她问了两声,但却没有听到有人回答。

    她想起前世是如何进的这道门,那位僧人曾教过她,暗扣从下往上数第三块砖,以二一二的方式交扣。她立刻扣完,果然见到门缓缓开了。她连忙拿起祭桌上的烛台走了进去,门又在她身后合上了。

    手中的烛台发出昏黄跳动的光,昭宁发现里面是个长长的甬道,通体以松油烘过的木板镶嵌,甬道两侧每隔不远还有烛台,只是烛火并未点亮。

    方才在外面听得的动静更明显了,昭宁并不耽搁,连忙往里走。却见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个极大的三间相连的屋子,她进了屋中,只见里面陈设十分简单,仅有一张木床,一套桌椅,两侧放置了许多多宝阁,但是空无一物。不过木床上似乎的确有个蜷缩的身影。

    昭宁前世从未见过那位陪自己聊天,教自己下棋的神秘人是什么模样,想到今日终于能见着本人了,心突然跳动起来,他说自己曾因受伤面貌丑陋,不知究竟是什么模样!

    昭宁深吸一口气上前去,蜡烛光将床笼罩。

    她睁大了眼睛,她本以为会看到什么面目丑陋的陌生僧侣,却看到一张熟悉的俊挺的容颜,非但不丑,反倒很是好看,不是她一直在找的师父还是谁!

    赵翊正倒在床上,但仿若极痛苦的模样,额头满是大汗,浑身经络浮动,双眸紧闭,手还不停地张握,嘴中不知在喃喃什么,她听不清楚!

    师父……怎么会是师父在此!

    昭宁脑中一时混乱,此时只听师父喃喃道:“药,药……”

    这声音经过悠长的甬道,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混响,虽与原来师父的声音还是一般的,却多了些模糊和神秘。却让昭宁觉得无比熟悉,她福至心灵地突然想到。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不就是当初那个神秘人的声音吗!

    她突然想起前世救神秘人的经历,她进来的时候没有拿烛台并不能看清,但是听那情景,神秘人也是痛到极致了。她那时候还有些害怕,不知他是怎么了,按照他的吩咐,将桌上的东西给他之后很快就退了出去。后来他还说,她救了自己,他一定会报答她的。每次她再来,他便会准备好糕点给她吃,直到最后一次,她受了大委屈,跑着来对着大帝的真身像痛哭,说自己那无可救药的爱恋,说自己如何想嫁给自己所爱之人,她并未说赵瑾的名字,可是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后来,她再来之时,再未听到过那个人的声音。

    昭宁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呢,师父就是前世那个曾教自己下棋的神秘僧人!否则师父怎会与神秘僧人有这般多的相似之处,他下棋的路数如此熟悉,也往来于药王庙,如今,师父也在这个密室里犯了病!她以前未曾这般想过,是因为认定了那个神秘人是这庙中的僧侣,且他与师父的声音并不相似!现在听到了声音,她便更是确认了,原来她一直在找的那个教自己下棋的神秘人,就是师父!

    只是前世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隔着密道和大帝的金身像下棋,但是今生,她将他认作了阿七,所以故意接近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纠缠他了。两人才有了今生这般深刻的缘分,前世他还不肯收自己为徒,今生终于真正做了自己师父罢了!

    是了,阿七也说过,她是救过他的,想来就是指的这次了。

    昭宁想到这里,觉得一切都对上了,这却是太好了,原来她与师父,与阿七曾经这么早就有过相识,难怪阿七后来愿意无怨无悔地照顾她,恐怕就是因为有这段缘分在的关系!

    昭宁回过神来,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救师父,否则她真的怕师父疼死过去。看师父这发病的情景,仿若比前世还要严重许多!

    她往旁侧一看,记得那药是放在旁侧的暗格之中的,可是旁侧这般多的暗格,她也记不太清那药究竟放在哪个暗格之中了。她再定睛一看,眼眸微微一亮,不必找了,想必师父也曾试图想服药,其中一个暗格抽屉被打翻在地上,一只手掌大的青瓷瓶滚落在地上,塞着青瓷瓶的软木栓还未打开。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桌上放置的一盏水,再捡起地上滚落的药靠近师父。

    其实她与师父也还不算太过熟悉,半跪在床榻之上,小心翼翼地正想喂师父吃药。此时,师父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睛似乎爬满了红色的血丝,突然掐住她的脖颈,一把将她按在了床上,随即自己也覆身压了上去。昭宁前世并未真的靠近师父,并不知竟有如此危险。只要师父一用力,她顷刻就会毙命!而师父的手如钢筋铁骨,一手就能将她整个掐得牢牢的,根本挣脱不得!师父还疼得不停喘气,急促炽热的呼吸扑在她的颈侧,看来师父此刻并没有神志!

    她连忙道:“师父,是昭宁,是昭宁,您需要吃药……”

    谢昭宁也不知这般有没有效,但总要试了才知道!

    她怕仅是这样还无效,艰难地抬起头,轻轻地触摸他的鬓发:“师父,我不会害您,我不害您……”

    赵翊正处于地狱岩浆裹挟全身的痛苦之中,那样炽热的痛意灼烧全身。此时的他攻击性极强,任何人靠近都会被他格杀!而天下间几乎无人能挡他,这也是他不要任何人靠近的原因!

    可是这个人,不知为何,他将她控制了却没有杀她。且随之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这道声音浸润了他的四肢百骸,仿若是从深渊的裂缝中投入了一道光束,她在不停地重复着‘师父、师父’,逐渐有些驱散疼痛。他又感觉有人在温柔抚摸自己,他缓缓地松开了掐着那人脖颈的手,便感觉那人微微起身,自己的嘴唇被人撬开,紧接着药混杂着清水喂了进来。

    随着药物起作用,浑身的疼痛逐渐散去,他眼神中的红血丝也逐渐消退去。

    赵翊神志终于清明,恢复了过来。就看到烛火的微光之下,谢昭宁正躺在自己身下,她的眼神中还残留几分恐惧,可是她很好地掩藏着,烛火下她肤色莹白如玉,仿若一掐就会碎,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幽微的一丝香气,说不清是什么香,却仿若能浸透五脏六腑……

    谢昭宁也察觉师父应是恢复了理智,她也才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实在是太近了!方才危急关头,她只顾着给师父喂药,竟还未曾察觉,自己竟躺在师父身下,而师父几乎是半揽着自己,一只大手还按着她的手腕。她身材纤细,在女子中也并不高挑。可师父却是在男子中也极高大健壮,这般覆身看她,男性的强势控制感扑面而来。

    她也是第一次这般近看着师父俊挺的容颜,他眉毛长而浓,鼻梁高挺,嘴唇的形状很好看,有几分儒雅之气。眼神更是深沉似海,她一看就仿佛要跌落进去再也出不来……

    不知怎的,昭宁突然心跳如鼓,也立刻脸红了。她想往旁边让去,让两人赶紧脱离这个状态。可不知为何,师父却按住她的手腕,竟又将她拉了回去,甚是靠得更近了!近得他极热的呼吸就这么扑在她的脖颈,仿佛会将她烫伤一般。她甚至觉得他浑身比方才还要滚烫,甚至好似触碰到什么更加滚烫的东西。她有些无措,还以为赵翊并未完全恢复神志,手腕一动想要挣扎,喊了一声:“师父,您先放开……”

    她更加紧张了,声音也发紧。

    赵翊的额头青筋微跳,她并不知道,此刻她再喊师父,听着更令人无法控制,甚至想将她弄哭,听她以哭腔来喊师父。

    他从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几乎是血液沸腾!

    第87章

    赵翊深吸了口气。

    因着方才发病之事, 昭宁已经有些惧怕了。何况,昭宁于他来说是极重要的存在,她是他的徒儿, 她曾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两人既有师徒的名分,哪怕他方才一时失去了控制,他也决不能随意地就轻薄她。

    赵翊将她放开,暗运了内功将体内躁动的血流都压制了下去, 只是说话之时, 声音还带着一丝喑哑:“方才还未完全恢复神志, 惊着你了。”

    昭宁心想果然如此, 松了口气, 笑道:“您是我师父, 这有何关系!不过方才师父如此痛苦……可是有什么伤病?”

    赵翊起身解释道:“只是旧伤未愈,一时动了武功导致经脉逆行了。”这时候他看到了地上散乱的东西, 猜到昭宁应是看到自己打翻的药,便想到要喂他吃下。偏殿外虽有人看守, 但看到是昭宁绝不会拦, 可这暗室,除了他外再无第二人知道该如何进来, 昭宁又怎会开门的手法?

    他看向昭宁, 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昭宁见师父问自己,道:“我若是说,是君上托梦与我说, 让我来进来救师父的, 还告诉我该如何开那扇门,师父您信么?”

    赵翊听了哭笑不得, 什么怪力乱神的,还说是他托梦!他冷下脸道:“认真回话。”

    昭宁发现,师父一旦严肃同她说话,她就忍不住心一紧,明明师父的语气并不可怕,但仿佛有种莫名的威压逼人,让她觉得畏惧,什么都不敢隐瞒他。就是在十殿阎罗的顾思鹤或是后来摄政天下的赵瑾面前,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真是有些奇怪了,师父不就是个普通举子吗,虽然现在可能涉及了谋逆……

    昭宁才说:“您方才疼得神志不清,我在外面问您的时候,您自己说的……”

    这话当真不假,前世她问师父的时候,师父就是这般告诉自己的。只是那时候她与师父并不熟悉,也没有照面,放下东西就跑了。

    赵翊见她终于乖乖答话,忽闪的猫瞳看着自己。他极擅洞察人心,昭宁这并非说谎的模样,何况,昭宁若对他有恶意,也决不会救他了。赵翊略离昭宁一步远,捡起方才没有吃完的药看了看,她是第一个在他发病的时候靠近他,还能从他手底下活着的人,但是事无绝对。

    他将药放进暗格中,道:“日后若是再看到我经脉逆行,绝不可靠近我……好了,随我出去吧。”

    他擎起桌上她带进来的烛火,准备先带她离开这里再说,还是不要与她在暗室中独处了。

    昭宁想到方才师父把自己掐着脖颈,压在床上,眼中遍布红血丝的情景,那时候的他很是让她陌生,的确还是觉得有些惧怕……可是也奇怪,师父虽然可怕,但是她却觉得师父不会伤及自己性命。至于后来两人之事,她觉得应是师父一时乱了心神所致……决定不去多想!

    她见师父已经往外走了,跟上去后,忍不住问:“师父,您怎的在这里有个密室,住持师父知道吗?”

    赵翊道:“我年少时曾受过伤,留下了方才的毛病,一旦经脉逆行就会发作,需要一处密室静养。”又笑道,“觉慧并不知道,他端详过这道门,以为是打不开的。”

    昭宁心道原来如此,前世师父也是因经脉逆行在此修养,偶遇自己来此说话,才同自己搭了两句话,后来发现自己颇有天分,便教自己下了几回棋。

    不过那时候师父甚是自傲,竟还骗她说自己面目狰狞不能一见,且她主动提出想请他做自己的先生,他也不同意,说是缘分未到。但是现在,他却真的做了她的师父!

    昭宁从恍然中回过神,却发现,师父带着她走的路并非方才她来的路!竟是甬道的另一头,她有些疑惑:“师父,这甬道究竟是通往何方的啊?”

    只听师父道:“跟着我走便知道了。”

    昭宁自然是信任师父的,跟在师父后面穿过长长的甬道,甬道狭窄,烛台的光又太暗,她不敢离师父太远,走得极近。她发现师父真的比自己高许多,肩膀宽阔,高大健朗。

    她跟着师父上了数十台阶,只见面前伫立着一道石门,师父开门的法子与密道的另一侧相似,在石门旁的某块石砖上,以二一二的方式轻抠,随即门缓缓开了,待师父先走出去,招手让她跟着出来,昭宁眼睛一亮。外面竟然是师父住的那间小院!

    原来小院与药王庙竟是相通的!

    昭宁离府的时候本已是下午,在密室里耽搁了一会儿,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

    师父走向堂屋,将桌上放置的烛台点亮,朦胧昏黄的烛光亮起来,对她说:“今日吉安不在,可要喝茶,我给你烹吧?”

    昭宁见师父的脸色仍有些许苍白,想必是还未完全恢复,就道:“师父你坐,我来给你烹茶吧!”

    赵翊失笑:“经脉逆行而已,只要好了就没事了,不必如此小心。”

    “您坐着就是了!”昭宁却还是笑盈盈地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下,这屋子她虽只来过两三回,却也知道烹茶的小炉子放在藤柜中,她打开藤柜时看了看,从前她送来的许多东西,诸如茶盏杯碗都一一归置好了放在藤柜中,还有一些她送来的茶叶。

    虽这家中仍然还是算家徒四壁,但有她送东西,比之前要好许多。

    昭宁拿了茶叶,碾子,茶筅来,她虽然点茶的手艺一般,但还是能喝的。可是想了想,师父方才毕竟还是疼痛过剧,这时候喝茶并不好。她便把这些东西又都放回去了,重新拿了一些桂圆、红枣、糖块出来,道:“师父,您现在还是不要喝这些茶了,我给您烹一碗甜汤吧,我烹甜汤的手艺甚好,谁喝了都说好!”

    赵翊看她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她让人送来的,甚至未曾打开过。他从不曾喝什么甜汤,茶便是茶,何况所食之物,若是旁人烹制,皆要由内侍尝了才能入口,可是看着昭宁期待的眼神,他只是笑了笑:“好吧,你烹吧!”

    昭宁并不擅长厨事,她对吃食也并不讲究,觉得能入口就行。可烹甜汤却的确是她擅长的,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她每每沮丧低落,伺候她的老嬷嬷就点起柴釜,为她烹一盏甜汤。她看着久而久之便会了,还能烹给大舅舅和大舅母喝。

    她将小炉子点燃,用小陶锅架在上面烧起热水,等水开了,便先将糖块放下去,再依次加干桂圆、洗净切块的红枣,师父这里食材还是太少,以前她烹的时候,还要加一些年糕、醪糟才好。

    她用攀搏将袖子拢起,坐在圆凳上给他煮甜汤。小炉子烧着火,陶锅里咕噜噜地冒着鱼眼小泡,阵阵雾气升腾而起,昏黄的烛火下,笼罩她如玉般的面容,漆黑纤细的长睫直直地垂下,掩着她琥珀色的瞳仁,柔和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赵翊一时出神地看着她。

    她一边看着火,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师父,我还给您带了东西来呢!”

    方才来找师父时,昭宁是带了许多东西的,但是屋子里没有人,她把东西都放在门口了,也不知道被人拿走没有。

    昭宁想到此立刻起身,打开了院门,发现自己带来的东西竟一样都不少地放在门口。她很是高兴,将东西都提了进来,对师父道:“师父,您这周围的民风当真不错,我放在门口这么久,以为总会少一些东西,没想到竟是路不拾遗!”

    赵翊笑而不语,这周围方圆十丈内已无一户人家,且这小院周围至少埋伏了几百禁卫。她就是放一堆金子在那里都没有人来拿。

    他道:“你上次拿的东西都还没有用完,又拿了些什么来?”

    昭宁笑道:“明天就是中秋了,我给师父拿了月饼来,还有一些花灯,您这院子总是冷冷清清的,既然要过节了,总要热热闹闹的才是。”

    她将自己拿来的东西打开,果然是几盒糕饼之类,还有许多许多叠在一起的花灯,她将它们小心地展开,边边角角地舒展开来,又从盒子里拿了蜡烛出来点燃,放在花灯之中。一盏盏的兔儿灯,鱼儿灯,莲花灯,便在她的手里再度复活起来,摇头摆尾,喁喁私语。

    昭宁想着师父这辈子过得清苦,并没有任何一个家人,过节的时候,若是院子里寂寥冷清该如何是好,因此早早地将这些好看的灯笼备下,来给师父装饰一番。这样即便中秋那日仍然孑然,师父看着满园的灯笼,也不会觉得孤寂了。

    她拿着灯笼到院子里,挂在了枣树垂下的枝桠上,师父想要帮忙,她却怕他伤还没好完全,让他不要动。她最后将一盏鱼儿灯挂在了门檐下,便将小院妆点一新了,这下看去,这个清冷落败的小院便热闹了起来,处处亮着精致的花灯,一盏鱼儿灯更是游在屋檐下,蜡烛光透过鱼儿身上金黄色的鳞片,洒下一片柔和的光亮。

    昭宁回过头,笑着对师父道:“师父您看,这些灯好不好看?”

    院子里都是星星点点的灯,鱼儿灯金黄色的光照着她的面容,她笑容灿烂,眼眸中更像是洒着千万的星辰。赵翊一向是运筹帷幄,居高而孤之人,可是此刻,他突然呼吸一窒,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少女的笑容宛如他漆黑的世界中裂开的缝隙,洒下的一道光亮,此刻有着灼烫人的热度,一直烙印到了他的心底。

    赵翊闭了闭眼,心中情绪翻腾,经久不散。他知道从此刻开始,或者是从密室里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他对昭宁有了极其强烈的爱欲,混杂着极强的怜意。他从未曾对人有过这般强烈的情绪。

    昭宁一时没有听到师父的回答,当她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师父坐在昏黄的烛光旁边,似乎才睁开眼,含笑看向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好看。”

    既然师父喜欢,昭宁也是很高兴的,她将院子装饰好走过来,发现自己煮的甜汤也好了,小陶锅里的水已经呈现浅棕色,屋中弥漫着红枣的甜香。她立刻拿了茶盏过来,倒了两盏出来,一盏推给师父:“您尝尝看,总比苦茶要好!”

    昭宁见师父端起,手也不见停顿地喝了,脸上仍然是带着笑的表情,评价道:“挺好喝的。”顿了顿,“就是有些太甜了。”

    怎么会太甜呢,师父不是喜欢甜食吗,她这才放了多少躺!她问到:“师父,您不喜欢甜食?”

    赵翊放下茶盏道:“我并不嗜甜,不过偶尔吃些倒也无妨。”

    言下之意,不就是不喜吃甜么。

    昭宁眉头微皱,师父是阿七,阿七是喜欢甜食的啊。可是为何师父现在说不喜欢呢,或许是,师父后来口味有改变?她听说人家历经大变后,口味也会大变。也许师父一开始的确不喜欢吃甜食,但是经过了那般的罹难,沦落为了哑奴之后,自然就喜欢了。昭宁这般想来,越发觉得有道理,就笑眯眯地道:“那我下次再给您煮,只煮清茶就是了。”

    昭宁就盘算起来,每逢三来学棋,下次来见师父究竟是几天后。她正思索之时,只听师父突然轻轻地道:“昭宁,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此时院墙之外传来热闹的声响,铜锣声,喇叭声,孩子们热闹的交谈声,想必是中秋游街的队伍走到了不远处,将师父最后的几个字淹没了。

    昭宁一时没听到,反问师父:“您说喜欢的什么,东西吗?”她认真地想了想,“我喜欢下棋,喜欢看灯会,还喜欢骑马射箭,别的却没有什么了。”

    赵翊心里一笑,并不纠结于此,他相信昭宁应是并无旁的喜欢的人的。且应是对自己有些情意的,否则难以解释,为何昭宁会屡次接近自己,帮助自己,根本不顾自己的安危。还要同自己一起学棋。自然应是对自己有意的。只是,他也还有一些自己的顾虑。

    他端起陶罐,重新给自己加了一盏甜茶。

    这样的甜茶平日他是尝也不尝的,不知为何此时喝起来,的确甚是好喝。他又问:“那你可有什么讨厌的东西吗?”

    昭宁听他这么问,突然想到了蒋余盛,想到了王家。或者是已经死去的蒋横波。

    但是这些跟师父说做什么呢,他一个普通又贫寒的举子,也无什么势力,告诉他自己讨厌这样的大人物,甚至与他们有仇,他又做不了什么,岂不是徒增他的烦恼。还是说一些抽象之事吧。昭宁想了想道:“我不喜欢旁人利用我,欺骗我。我曾深深受害于此……其他,似乎也还好。”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谢芷宁等人对她的欺骗和利用,都曾是她的噩梦。

    于是昭宁看到,师父本正在笑着倒甜汤的,不知为何笑容突然止住了,手也停住了。

    欺骗和隐瞒……她不喜这个。

    赵翊有些苦笑了,他倒不是成心欺骗他,只是他若说出真相来,他便是当今君上,是她敬仰崇拜的那位大帝,这泱泱大乾朝真正的主宰者,只怕昭宁会吓得连接近他也不敢了。如今动了想告诉她真相的念头,她却这般说来……罢了,还是待日后时机合适了,再告诉她吧。

    师徒二人正说到此,昭宁却听到了外面青坞唤自己的声音。想来是天色太晚,青坞一直没等到自己回去,所以找过来了。昭宁犹豫了片刻,她还有话没有同师父说完。

    她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葛掌柜告诉她,药行附近有人在查谋逆一事,师父成日里神出鬼没,葛掌柜怀疑师父极可能参与其中。而她担心师父的安危,生怕师父会因为谋逆反帝沦落到悲惨境地,故来探查一番的。

    那她今日发现之事就更是可疑了,师父为何会突然经脉逆转?又怎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密道呢?莫不是……莫不是他当真在暗中行什么不好之事?疑点越来越多,师父的身份越来越神秘了,仿若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贫寒举子啊!只是的确天色已晚,再耽误下去,母亲在家恐就要担心了。何况她也没抓到师父的现形,说起来师父恐怕也不会承认。

    昭宁只能道:“师父,我今日怕是要先走了。我要您答应我一件事——”

    赵翊见昭宁如此认真严肃地看向他,道:“好吧,什么事,师父都会答应你。”

    昭宁缓缓地道:“我希望您,不要参与任何谋逆之事——”

    赵翊正端起那甜汤准备喝一口,闻言一哽,差点将满口的甜汤都喷了出来。别说是他,暗中几位埋伏的人,诸如殿前副指挥使冯远本是蛰伏在房梁上,都差点一时气息不稳,从房梁上掉下去,连忙稳住了身形。

    昭宁见自己说了这话,师父却呛了汤咳了起来,随即就是笑起来,笑得止也止不住。

    她又是一急,这有什么好笑的,师父反应为何这般大,这事有这么好笑吗?师父这般反应,可是让她觉得更可疑了,寻常人听到了谋逆这种事,不早就惧怕得不得了了吗。

    听到青坞已经开始敲门了,她忍不住道:“我没和您开玩笑,您要注意自己的安危,切不可铤而走险,更不可做出谋逆之事啊!”

    赵翊终于才止住了笑,昭宁才发现他眼角都笑出了些许泪,他定了下来,极认真地看着她道:“你放心,我决不会参与任何谋逆之事,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你不要担心。好吗?”

    不知是不是有了之前密室经历的事,昭宁发现师父这般看着自己,眼睛里竟似乎倒映的全是自己的身影,仿佛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极其专注,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她匆匆别过了头。

    “你一定要记住,我得先走了,不过我还会让葛掌柜和徐敬看着您的!”她说完这句话,很快打开门离开了,青坞果然已经领着马车在外面等她了。

    昭宁上马车前,想起今日之事,觉得一切都是串上了的。师父果然就是阿七,也是教过自己的神秘僧人,所以他才会化名阿七,这般无怨无悔地照顾自己。她以前还想过,若是想最终确认师父是不是阿七,便看他胸膛上是否有拿道极深的刀疤。现在想想是没有必要查看了,师父就是安慰过自己的神秘僧人,也是陪伴自己孤寂岁月的阿七,这定是没有错的!

    昭宁坚定地想着,觉得自己无比地幸福,她将前世所有对自己好的人都找到了,他们是同一个人,而且还今生认了他做师父,可以用自己的办法来报答他,这是何等的幸事,她嘴角带着笑容,上了马车离开。

    赵翊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才垂眸看着自己茶盏中的甜汤,笑容才渐渐的隐没下来。

    冯远落在了他的身前,汇报今日的情况:“君上,已经查实了,今日那刺客想去偷觉慧住持的那套棋子,故与香客一起混进了寺庙中,却在夹道碰到了您,但与近日作乱的罗山会并无干系。现下已经卸了手脚,扔进了狱中。”

    赵翊淡淡嗯了声,与他猜测一致,此人并不像是冲他而来。

    他道:“其余暂时不查,你将昭宁的过往都仔细查清楚吧,事无遗漏,必须都要一一查明。另外,只要她出了府,便安排人随时保护在她身侧,不许有丝毫闪失。”

    冯远一怔,君上所谓的不许,那便是极其严酷的不许,若有闪失,恐怕连他在内也要论罪处置。他从未见君上如此重视任何人,那位谢家大娘子恐怕是有大造化的……

    他并不耽误,立刻道:“属下明白!”

    “准备沐浴回宫吧。”赵翊又饮了一口甜汤,这般混着红枣香气的甜汤一直甜到他的胃里,又道,“阿瑾应该回来了,让他来宫里见我吧。”

    冯远应喏。

    吉庆将沐浴用物皆准备好,内侧厢房放置了一只黄花梨木的汤桶,每次犯此阳毒之症,他都会疼得出许多汗。

    赵翊将衣带解开脱下外袍、里衣,露出宽阔的肩膀,壁垒分明的精壮胸膛,极其富有力量,但是肌肉并不过分贲张。他肤色并不算白,而是极健康的麦色。

    他转过身来,烛火将他照亮。

    那胸膛上十分干净,并无半分伤痕。

    墙外,街市上,热闹的中秋游行喧嗔热闹。

    昭宁的马车穿过游行的队伍,突然与一匹快马擦身而过。那快马背后,还跟着五六个打扮精炼,快速跟随行军之人。

    昭宁正思索着师父与谋逆之人的关系,突然看到这几道身影过去,甚至惊着了她的马车,微皱了皱眉。让车夫往旁边让些,如此嚣张,定不是什么好人。

    赵瑾也与昭宁的马车擦过,他看着那马车,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他问旁边之人:“可知这是谁家的马车?”

    护着他进城的是军巡司的人,对汴京城的大小世家都很是熟悉,看了看马车道:“……好像是榆林谢家的马车吧!”

    榆林谢家……赵瑾皱了皱俊秀的眉。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曾经纠缠他,使他十分厌烦的女子谢昭宁,似乎就是榆林谢家之人。

    方才应是巧合吧,他初回京,她总不能就得了消息来纠缠自己吧?不过他也要避着此女,他可不想再被这般的人纠缠了。

    赵瑾扬起马鞭,行马的速度更快了几分,穿过汴京繁华的街市,穿过了御街,高大恢弘的宣德门,终于下了马来。

    他得了旨意,在西值房简略梳洗,换了件衣裳,便一路直进了大乾皇宫。穿过众林立的殿前侍卫,垂手而立的内侍们,终于到了垂拱殿的大殿之中,对着殿宇上的那人,他满目都是真正的崇敬,恭敬地跪拜下来道:“君上万安,属下归来请安了。”

    高高的御台,赵翊身坐于九龙含珠的龙椅上,手中拿着一串帝王绿的手珠轻拢慢捻,含笑道:“你我叔侄之间,何必客气。阿瑾,快起来吧!”

    第88章

    昭宁回到家中已是夜深了, 刚下了马车,就看到李管事竟站在影壁等着自己,面露焦急之色, 看到她归来,神情才终于缓和,迎上来拱手道:“大娘子终于归来了,郎君十分担心娘子,已经派人出去寻娘子了!”

    昭宁也有些愧疚, 她也不知自己竟耽误了这么久, 未曾与家中传话, 家中人自是要担心了。

    她问:“大舅母可还在吗?”

    李管事笑道:“您走后不久, 舅夫人就离开了, 说是回去给您做好衣裳再来。还说她用不了几日就做好, 让您可别去做了别的衣裳了!”

    昭宁失笑,大舅母这话倒是说得奇奇怪怪的, 眼下天气转冷,她这一年又长高了些许, 以往过秋冬的衣裳都要换过, 大舅母怎会让她别去做旁的衣裳?搞不明白大舅母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想着自己毕竟晚归,还是去给父亲认个错, 昭宁随着李管事一起去了正堂。

    正堂外仍旧是古树参天, 屋内烛火通明。

    昭宁还未进去,就听到父亲正在焦急地吩咐人:“……昭宁是去了大相国寺那边,先不要惊动军巡司, 将药行的人派出去找, 你亲自带人去大相国寺里寻,昭宁是孩子心性, 喜欢热闹,大相国寺许能找到她……”

    昭宁听到这里,心里轻微地一动。她未曾听到过父亲这般形容她。

    她微一凝神,已经跨了进去,只见屋内不仅是父亲,竟连哥哥谢承义,堂祖父谢景也都在,三人好似正准备商议如何寻她。哥哥甚至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手拿佩剑正准备出门。

    看到她进来,三人都面露惊喜,谢承义甚至大步向她走过来,一时想要揽住她的肩,又觉得妹妹大了,这般动作并不合适,但还是喜道:“阿昭,你去何处了,我还正准备出门去找你!”

    自上次谢承义舍命护她,昭宁已经不生他的气了,何况两人前世曾如此的相依为命。她屈身道:“去寺庙中拜了拜,不想竟回来晚了,惹得大家担心了,是昭宁的不是。”又笑着问谢承义道:“哥哥的伤可好了?”

    谢承义也笑:“早好了,哥哥这是铁打的身子,战场上受再重的伤,不出半个月也好了!”

    昭宁见他活蹦乱跳,四肢健全,不知道比前世好了多少,也是极欣慰的。

    “你没事就好!”谢煊也笑着对女儿道。女儿虽晚归未传话回来,谢煊却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知道女儿偶尔心里还是有不痛快的时候,总是要出去走走的。以前女儿在西平府,天高云阔,无拘无束的,回了汴京来关在这四方的院子里,不适应也是有的。他这些天也在反省自己过去,觉得自己过去对女儿有些严苛。其实许多时候是他急于求成了,想好生将女儿教导的缘故,日后对昭宁一定要对女儿体谅。

    堂祖父谢景也关怀了昭宁两句,随即几人坐下来,谢景对谢承义道:“你如今伤养好了,便可准备选调去皇城司了,比右卫更是个好去处。听闻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快要回京了,正是要擢选新人的时候……”

    昭宁听到赵瑾的名字,眉头微微一跳,赵瑾竟快要回京了!是了,赵瑾曾侨装成高家外侄在外行走,如今恢复了他本来的身份。邕王嫡次子,兼皇城司副指挥使,自是要回京了。

    皇城司的确是个好去处,直属于君上的,地位仅次于君上直管的禁军。哥哥若是能进皇城司,倒是比在右卫要强许多。

    不过既然她已新生,便也不再纠结过往之事了,日后若是再遇到赵瑾,避开他也就是了。自然,她尽量地不遇到他是更好的。

    几人正在说着话,突然有个小厮通禀了进来,跪下道:“堂老郎君,郎君,回来了……都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小厮说得断续,谢煊初还没反应过来,皱眉问道。

    小厮方才跑得急促,又顺了口气继续道:“……是老郎君和长郎君回来了!眼下已经下了船,车马上就要到门口了!老郎君特派人回来通禀!”

    谢煊和谢景都惊喜起来:“当真,不是说还要半月余才到吗!”

    昭宁也跟着站起来,心道原来是祖父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小厮道:“千真万确,报信的人说是老郎君也想赶着中秋佳节,全家团圆呢。”

    于是正堂内一时满是惊喜,因着新宅子还未整理出来,谢煊连忙让人先把白蕖院和雪柳阁收拾出来,等大哥一家暂时住下,父亲自是先住在正堂。

    谢景与自己的弟弟自幼相依为命,很是兄弟情深。而谢煊自也是如此,虽对大伯父孺慕之情甚重,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父亲和大哥,许多年未曾见了,又赶着中秋佳节之时归来,怎会不激动。谢煊甚至看了看自己通身的衣裳:“已有两年未曾见父亲了,是不是该换身衣裳?”

    谢景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讲究这些虚礼!算着他们快到门口了,咱们先去迎了人回来再说!”

    谢煊想想也是,若是过于慎重反倒是显得一家人外道了。便笑着对昭宁道:“上次你祖父回来已是两年前了,那时候你还未回来,现在快随我一同去迎接吧!”

    谢昭宁笑了笑应是,见他们都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却没有这般高兴,但还是随父亲等一起到了门口等待。父亲叫人点了八盏大的红绉纱灯笼,将影壁照得亮堂堂的,又让李管事领着众小厮待命。

    昭宁看着那亮堂堂的灯笼,想起了前世的事。前世她被谢宛宁等诬陷推她下阁楼,被禁足家中。后来亲事定了,她只等着出嫁顺平郡王府,对回来的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并不了解。可就算不了解,也总是听说过许多事的。她记得后来父亲与大伯父家相处并不愉快,蒋横波与大伯母更是处处不对付,但是大伯母魏氏出生名门,掐尖好强,也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两家到了后来闹得极僵。只是后来的事她也不甚了解了。

    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昭宁正出神想着,此时榆林巷子里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唤回了昭宁的思绪。她抬头望去,只见少说有□□辆马车到了门口,将一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头三辆马车是桐木顶细布门的宽敞马车,应是坐人使的,后面皆是各类家什,这些马车后面还跟着几十仆妇、小厮,穿戴细致整洁,更有十多名护卫相绕。

    父亲等立刻迎了上去,昭宁也跟了上去。

    只见第一辆马车先下来一对中年夫妻,男子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只是更老成一些,留了胡须,很是儒雅随和的样子。

    而妇人则梳着高高的云鬓,身着宝相花罗的长褙子,妆容精致,生了对细长的眼睛,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应是个美人,只是有些年岁了,眼角多了细纹,颧骨也高了些。虽是舟车劳顿,衣着打扮却无半分的敷衍。这二人想必就是大伯父谢炆和大伯母魏氏了。

    果然,父亲已是双目泛红,上前就对男子拱手:“大兄,五六年未见了,大兄可还好!”

    男子连忙揽住父亲的肩,也红了眼睛:“尚好,尚好,都是一家人,弟弟不必客气!”

    中年女子站在一旁,虽仍是笑,笑容中却透着矜持和疏离,这对夫妻看到了堂祖父,也立刻拜见。随即第二辆马车也下来了人,一见此人的身影,谢煊立刻双目通红,立刻迎了上去,连忙将此人的手扶住:“父亲小心,孩儿扶您下来!”

    昭宁只见着,是个容貌健朗的老人,比堂祖父略年轻一些,却又更瘦小一些,穿着件寻常的儒衫,可双目却露出精光,自然知道这位就是祖父谢昌了。他随和地笑道:“正是阖家团圆之时,怎的大家反倒是哭了起来!”看到谢景之时,却也是忍不住一哽,“兄长,两年未见了!”

    谢景上前,这对已年迈,孙辈成群的兄弟二人也相拥起来,都红了眼眶,谢景不住激动地说:“从此便不回了……咱们谢家便团圆了,一会儿去祠堂里告慰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

    这时候,第三辆马车中传来一声笑:“祖父方才自己还说不哭呢,如今自己却哭了起来!”

    昭宁听得此声音,抬头看去。只见马车的车帘已经被侍女挑开,一个貌美如花,端庄秀雅的少女正在说话。她容貌与她父亲有七八分的相似,身着华贵的织金单丝罗褙子,梳了垂螺髻,发髻上戴着六颗拇指大等圆的珍珠嵌成的金簪,珍珠颜色明润。这般大小且一致的珍珠极是珍贵难觅。她还未下马车,身侧的两位女使已经一左一右扶着她,足见她身份十分尊贵。

    谢昌见她说话,连忙上前,要亲自将她扶下来,笑着说:“阿雪还要打趣祖父了,可要小心些,莫要摔着了!”

    谢昭宁见这少女竟是亲自被谢昌扶下来,且谢炆夫妇二人竟不阻拦,眉梢轻轻一挑。她自然已经猜到了这位少女就是大伯父家唯一的嫡女谢明雪,可是这般受宠爱的程度,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但阖家都习惯了的模样,也有些奇怪……有些什么东西划过脑海,但昭宁一时没记起来。

    旁边还有位青年策马上前与谢承义说话,这却是大房唯一的嫡子谢承礼,青年笑容敦和,据说是已经考中了举人,如今回汴京,正好能参加今年的省试。倒是与谢承义很能说得上话。

    一行人被仆妇簇拥着去了正堂,这时候才正式的拜见。谢煊先叫了谢昭宁出来,给祖父谢昌和大伯父谢炆请安。这些人都未曾见过她,因此看到个极貌美清灵,身量纤细的少女行礼时,谢昌等人还是愣了片刻。他们不是未曾见过美人,谢明雪和谢宛宁都是一等一的好看。可却没曾想,这个在西平府养大的,传闻中毫无教养性格刁钻毒辣的谢昭宁,竟生得比这二人还要好看,眉眼精致,侧脸如雪雕一般,眉眼却有着惊人的潋滟,若非曾是这样的身世,恐怕见过她容貌的求娶的人早已踏破了门槛吧。

    就是本浑然不在意四周的魏氏和谢明雪,也忍不住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但很快,魏氏就将目光移到了谢昭宁周身的穿戴上,谢昭宁的衣着打扮并不繁复,可是简约之中却并不简单,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对通体温润无暇的羊脂玉手镯,这便是千金之数,衣着虽素雅,可用的却是越州越罗的料子。魏氏又想起这回程的一路上,至少看到了三四家的谢氏药行,皆是生意兴隆,不知一个月有多少的进账。她又想到,这谢氏药行如今可是在姜氏这对母女手里……

    而谢明雪却是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毕竟她向来容貌为人称道,极少看到比自己生得还美的。

    谢昌则是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对谢昭宁道:“我已听你父亲在信中提起过你,这些年你过得很是不易,如今回来了,家中自然不会亏待你。日后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找祖父便是了!”又指了指谢明雪道,“阿雪是你的姐姐,自小在我身边宠坏了,但也是个懂礼知节的好孩子,家中嫡出唯你们二人,你们姐妹可要和睦相处才是!”

    虽是一样的说话,谢昭宁却仍能听出,谢昌言语之中对谢明雪极其的郑重。话上表面是让她们二人和睦相处,实则是告诉她,倘若平日有什么事,需她让着谢明雪一些。这倒是有些好笑了,分明谢明雪才是堂姐,不过既然是在谢昌身边长大的,想必更溺爱些也是正常的。

    谢昭宁还未说话,谢明雪就道:“祖父,什么叫宠坏了,阿雪平日还不够孝敬您吗!”

    谢昌宠溺地笑道:“妹妹面前,你总得谦让些许!不比以前在鄂州,只有你一个,眼下家中可是有两个嫡出姐妹了,堂祖父家还有个明珊妹妹,你可要记得,你以后便是做姐姐的人了!”

    谢明雪却仍扯着谢昌的衣袖撒娇。堂祖父等却都看着谢明雪宽容地笑。

    几人都纷纷见礼了,谢煊才道:“父亲兄长们提前回来,新宅院还未收拾妥当。便委屈大家先在旧宅院住上几日,明儿是中秋佳节,等大家过了这个团圆节,正好便能搬去新宅院,新宅院与伯父家毗邻,到时候咱们谢家都住在一起,更是热闹。也正好可发了庚帖,请诸位同僚亲戚到家中一叙,当做是父亲兄长的接风宴了。”

    谢昌笑道:“一家子不必客气,随便收拾收拾,暂且住下就可!眼下大家都累了,你与承义想必等我们也足够久了,便都先回去歇息吧!接风宴的事明日再说!”

    父亲恭敬应是,谢昌竟又对魏氏说:“你将阿雪照看好,我瞧她在船上的时候有些咳嗽,船上风大,莫要染了风寒才是!”

    昭宁听到这里,抬头看大伯母魏氏,却见魏氏听了,并无半分不悦,反倒是起身笑着行礼道:“是,儿媳明白。”又对昭宁说,“昭宁,今儿夜深了不便打扰,明儿我再亲身去探望你母亲。”

    谢昭宁也含笑应是。

    因着觉得她一天累了,父亲让她先回去歇息,伯父等人的住处他一会儿亲自领人过去。

    昭宁从正堂出来,听着里头仍然热闹的笑语声,李管事指挥外面行礼搬动放置的声音,她面上的笑容完全沉静下来。

    她走到安静的石径路上,此时喧嚣已经远去了,昭宁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祖母,可是祖母去了顺昌府疗养,看祖父等人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急迫去探望祖母。她也想见见母亲,抱抱弟弟,可是此时已经母亲和弟弟已经歇下了,自然不能扰了他们休息。

    红螺在身后悄然跟上了她,她已经在正堂外等了很久。自昭宁得知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快要回来的时候,便已经让红螺吩咐人去暗中打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虽然还并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如何品行。

    红螺轻声道:“大娘子,谢炆这次是接到工部的调令回来的,应是调任工部侍郎一职。而老郎君应是被朝堂之事牵连辞了官,现回汴京在都水监挂个闲职。”

    工部侍郎也是正三品的官职,但因工部并非要紧的部门,六部的许多职能早已归置于中书省和三司,从权势来说,并不如堂祖父这个审官院的同知院。但是已比父亲的度支司副使这个正四品的官职要高。

    昭宁微微颔首,问道:“魏氏在鄂州的时候,交际如何?”

    红螺道:“魏氏出身济南魏家,很是持重自己名门身份,往来的也多是世豪贵绅家的夫人。不过奴婢还听到了个最有意思的事,是关于谢明雪的。”

    昭宁目光一转,她今日总觉得这谢明雪有些古怪,一家子好似都在追捧她一般,定是有原因的。

    红螺从随侍的丫头手里接过灯笼,亲自挑着灯笼走到昭宁身侧说:“谢明雪是魏氏三十那年所生,魏氏生她的时候,说是曾梦到一只金色的鱼游到肚子里,且她出生当日,干旱许久的鄂州落下甘霖,出了彩虹。鄂州有个极灵验的僧人说,谢明雪这是天生的贵命,日后定是要嫁到王公之家的。后来谢明雪长大了,不仅容貌出众,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鄂州的时候,求娶她的人便将家里的门槛都踏破了,听说甚至有伯爵家的公子上门。但是老郎君想着预言之事,并不想轻易将谢明雪婚配,便带回了汴京,想着明雪娘子定能如预言一般,嫁入王公之家……”

    昭宁听了轻轻一笑,原是如此。

    这等天象和预言之说,信从的人并不少。而在她的印象中,堂祖父和祖父都是想抓住一切机会,让谢家煊赫,成为汴京一等一的大家族的人,自然更是对此深信不疑了。难怪祖父对谢明雪如此的看重,而魏氏也甚是骄傲,想必都是因这些事的缘故。

    不过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个预言也不算错。谢昭宁记得谢明雪后来的确嫁了个侯爷,只是未曾煊赫到国公亲王一流,但更具体的,她就不知道了。

    魏氏看起来眼眸中有算计的模样,先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吧。

    昭宁收回神思,朝着锦绣堂的方向回去,准备也要回去休息了,凡事等明天再说吧。这一天的折腾下来,她的确已经疲惫了。

    此时正堂之中,谢煊亲自送了兄长和魏氏去他们临时的住处,而谢承义则带着谢承礼与他同住,独剩谢景和谢昌留在正室。

    谢昌给谢景斟了一盏茶,叹息道:“这些年煊儿家的事,劳烦了大兄照顾,说来我这个父亲做得还不如你。”

    谢景却道:“当年父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进京赶考,中了同科的进士,本就说过是要相互扶持,壮大家族的。我亦将煊儿当做自己亲生的看待,你又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何况,蒋横波之事我总还是有责任的,她既有这般狸猫换太子之举,还以旁的血脉来污我谢家,落得这个结局也是应该了。”

    谢昌却又道:“其实蒋横波不死,蒋余盛也不至于会对谢家出手。如今朝野动荡,人人自危,谢家本就在风波之中,煊儿这事,做得太过了……”

    谢景目光一闪,立刻猜到谢煊并未告诉谢昌,是谢昭宁杀了蒋横波,反而将此事揽到了自己身上,既然谢煊要这般护着谢昭宁,他也就不说穿了,毕竟他现在对谢昭宁也有些愧疚,这孩子并不容易。

    他道:“人已经死了,与蒋家的仇也结下了,便不再说这些了吧。”

    谢昌笑道:“自然,我也只是感慨罢了。咱们谢家先祖,在前朝的时候曾经官至宰辅,如今我与大郎君都回来了,便是想着与兄长两家合并。咱们谢家拧成一股绳,定要在这汴京好生立足,日后成为煊赫鼎盛的大家族,光耀门楣!”

    谢昌说到这里眼中透出坚决。

    光宗耀祖,壮大谢家,是两人共同的心愿,谢景也道:“这是自然,你我兄弟本是一体,承礼、承义,还有承山,都是极好的孩子,等将他们教养起来了,日后不愁谢家不能鼎盛!”

    谢昌又笑道:“还有明雪,我曾同大兄说过,明雪出生时天降甘霖,且佛光寺高僧有言,明雪日后是极贵的命格,定是能嫁入王公之家。大兄不知道,明雪在鄂州的时候求娶的人就不断,只是我想着回了汴京,她更是能高嫁,若是嫁了国公爷、郡王爷……甚至是君上亲封的王,我们谢家的荣耀便不缺了!”

    谢景也早就听说过谢明雪的事,那佛光寺的高僧人称佛陀在世,都说是极灵验的。他看那孩子也是兰心蕙质,很有些灵气。谢家这般多的孙女中,谢昭宁虽貌美,却总归是西平府回来的,并无什么世家教养,人家多有迟疑,而谢明珊是早被她父亲宠坏了,其余都是庶女,不足为提。的确是明雪最好,又有这般的预言,最有可能嫁入公侯之家。

    凡谋求家族兴旺者,皆不拘泥于方式方法,只要能使得家族昌盛繁荣,便是最好的。

    谢景听了也慎重道:“那明雪之事,的确要事事慎重!不可叫她有了闪失。”

    谢昌笑道:“大兄放心,这是自然,明雪我从小宠爱,亲身教导,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比那些郡主县主还养得精贵些。”

    谢景轻轻颔首,两兄弟就着烛火促膝长谈,聊着这些年的见闻,一直到深夜才睡下。

    而雪柳阁中,魏氏与谢明雪也才坐下,谢明雪看了看这雪柳阁的陈设,虽也算是精致华丽,但与她在鄂州时住处还是差了一些,不过是几日而已,她倒也能将就,但是拉着魏氏的手道:“母亲,可要尽快搬到新宅院去,我住不惯旁人住过的屋子!”

    魏氏从小就将女儿当做眼珠子疼爱,女儿说的要求没有不应的,笑道:“你放心,母亲何曾亏待过你!咱们既然回了这汴京,本该属于你的,便都要拿回来。”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都说谢昭宁是在西平府那样的边陲之地长大的,回到汴京还不足两年,我看她周身的穿用没有不精致的,想必都是从谢氏药行而来。这谢氏药行,当初既是父亲创办的,怎的如今全给了二房,此事怕是有些不公吧!”

    一旁的谢炆正就着烛火,在看一本修浚河堤的书,闻言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年父亲虽创立了药行,可不过是两间的铺面,谢氏药行能有如今遍布江南和开封的分行,全是因弟媳打理得宜的缘故。且当初父亲离京的时候就说过,药行一应都留给弟弟,他并不插手,怎能说是不公呢……”

    谢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魏氏就忍不住了,拍着桌子道:“什么叫我说的是什么话,这谢氏药行本就是公中的,父亲是说过留给二房,但说了全然归二房所有了吗?当初的确是姜氏将它经营壮大了,可姜氏算个什么,若是给了我,说不定我还能将之经营得更好!如今谢氏药行开得汴京到处都是,银子流水地进账,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吗?你的俸禄才多少银子,若不是靠着我支应,这家里能是如今的模样。我一门心思为着你们爷几个考虑,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魏氏说着气红了眼。

    谢炆是个脾性温吞之人,从不与人起冲突,这些年没让她受过气,鄂州有父亲给他纳的两个妾室,她说不带回来,谢炆便真的不带回来。可是人近中年,她却嫌他太过窝囊了一些!总是想着家中和睦,他怎的不想想,他官位比谢煊高一些,又是长房,凭什么那流水银子进账的谢氏药行就只归二房所有。她也不要多的,既然是父亲当年创立,便要拿出来分一半,这才能算是公平!

    而她一直看不起姜氏,觉得她出生武官之家,没什么学识,与她做妯娌实在是勉强至极!可是有谢煊支撑她,如今又生了个儿子,在这家中地位稳固。可是她呢,想为自己家中谋些好处,丈夫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炆见她生气,便讷讷不敢再开口了。

    魏氏却还没有说完,冷笑道:“且我可暗里听说了,谢煊已将一半的谢氏药行许给了谢昭宁,做她的嫁妆。她谢昭宁算个什么,不过是西平府回来的蛮子,并无教养,风评还极差,到如今也没有人提亲!她能嫁了什么好人家,我雪儿便不同了,日后是要嫁入王公之家,光耀谢家的,她谢昭宁能吗?我雪儿才配要一半的谢氏药行做嫁妆!”

    一半的谢氏药行,每年进项的银子怕就有两三万两,没有人不对此动心。谢明雪今日看到了谢昭宁,知道她生得好看,别的却与她没法比。她知道自己身上的预言,她也深信不疑自己能高嫁,可是谢昭宁,听说现在都没有几个提亲的……若是能嫁个普通举子已是算好了吧,这辈子是无法同她比的。

    她拿了汗巾与母亲擦脸:“母亲别气,父亲总是不会说话的。你放心,祖父如此宠爱女儿,女儿若开口了……想必祖父也不会拒绝,您想要谢氏药行,女儿定能给您!”

    魏氏看着女儿被烛火映照的漂亮面容,心中对自己如珠似宝般养大的女儿也极是满意。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心性,即便没有那预言,她也比谢昭宁嫁得更好。

    她握着女儿的手道:“好阿雪,母亲也是为着你。除了谢氏药行这一桩事,旁的她都是不配与你比的,你也不必将她放在眼里!”

    谢明雪笑着道:“母亲放心,女儿明白!”

    谢炆看着妻女二人达成共识,他什么也不敢说,只怕惹了妻女不高兴……便随她们去吧,他是管不了的!谢炆披了件外衣,去旁边的书房的碧纱橱睡去了,将屋子留给妻女说话。

    第89章

    次日晨起, 正是中秋佳节,府里一早便开始热闹准备月饼与各类果品,昭宁收拾妥当, 先去了母亲那里。姜氏今天也正好出月子,终于能够下地,昭宁等着母亲梳妆得宜,两人抱着钰哥儿,同乳母等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去正堂。

    以往周氏在的时候, 因她身子不好, 晨昏定省便是免了的。但如今祖父回来了, 这规矩自然要再拿出来。何况钰哥儿刚满月, 姜氏自然要带着钰哥儿去拜见祖父。

    一行人到正堂门口的时候, 听闻里头已经传来欢声笑语, 应是有人先过来了。

    昭宁和姜氏进门,果然见魏氏已经带着谢明雪来了, 谢炆正与谢煊说话。谢昌正高坐上位,笑吟吟地看着谢明雪同魏氏撒娇, 只有谢承义和谢承礼哥俩还未来。姜氏先抱着钰哥儿给谢昌行礼:“父亲安好, 儿媳带着钰哥儿给你请安了。”

    谢昌笑容满面,连忙将钰哥儿接过去, 抱了又抱, 这毕竟是家中幼孙,他看着喜欢的不得了:“这孩子长得极好,钟灵毓秀的, 与煊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众人轮流抱了抱钰哥儿, 都是一番夸奖钰哥儿长得好,姜氏又和魏氏见礼, 魏氏笑道:“本还想晚些去看弟妹,没想弟妹竟是今日出月子,正逢佳节呢!”

    魏氏对姜氏态度未曾这般好过,姜氏一愣。

    姜氏自然不是没见过魏氏,以前逢年过节,魏氏也随着谢昌回京探望过,她印象中这个妯娌出生望族,持重身份,对她并不看得起。姜氏是简单纯粹之人,魏氏看不起她,她心里明白,平日对魏氏也没太理会,她又不是那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人。

    不过总归是久别回来,日后还要长处。更何况今日又是团圆之节,姜氏心想便摒弃前嫌,好生同魏氏相处吧。谢明雪与昭宁也可做个伴,昭宁毕竟没有亲生的姐妹。

    想到这里,姜氏脸上也扬起笑容:“嫂嫂客气了,怪我身子不好,昨夜没有亲迎你们!”

    谢明雪也向姜氏见礼。一行人才坐下来。

    谢昌见姜氏坐下来时还需女使扶着,便对姜氏道,“这几年你操持家里不容易,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煊儿说了,你身子落下了亏空,从此后管家的事先交给魏氏,你将养好自己的身子,带好钰哥儿,切不要太劳累了!”

    大房一家还未回来前,管家的事和药行的事都是由昭宁管着。姜氏本打算等出了月子,无论如何也要将管家的事接过来,谢昌此话将此事给了魏氏。姜氏倒也觉得无可厚非,毕竟魏氏是大房,主中馈本就是她之责,何况自己身子不好,昭宁又忙不过来,父亲说的倒也是实情。

    姜氏道:“那家中之事要劳烦大嫂了,大嫂若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魏氏也笑着回道:“弟妹不必客气,你将自己的身子将养好,便比什么都强。”

    因着大房要去顺昌府探望祖母,谢承义和谢承礼便去准备去顺昌府的马车了,众人倒也不等他们,见人来齐了,谢煊便让管事传膳。

    随即女使们络绎不绝地端着杯盏进来,谢煊安排得很是隆重,蟹肉包子,芙蓉饼,糖糕,炸梅鱼、银鱼炒膳、蜜炙鹌子、熏鹅脯等十多样主食荤腥,还有薤花炒茄、辣瓜儿、藕鲊几样精致素菜。桌上摆得是琳琅满目。

    仆妇亦是训练有素地一一将菜盏揭开,给众人布菜。

    谢明雪坐在谢昌的身边,亲手夹了一只谢昌所喜的银鱼到他碗里,随即笑着问谢昌:“祖父,听说咱们家的新宅子已经置办好了,一会儿孙女可能去新宅子里看一看?不知道我们两家是怎么住的?”

    谢昌回道:“宅子是置办好了,但是家什还未搬进去,不过你若是想去,一会儿回来去看看也就是了!至于怎么住,还要听你二叔说的。”

    谢煊就向大家介绍道:“那新宅子极大,比咱们现在住的宅子大了又一倍不止,分了东西跨院,到时候大兄们就住东跨院,我们一家住西跨院,父亲便住正堂,东西跨院以水榭相连,甚是好看,明雪若是见了,定也喜欢。”

    谢明雪听了似乎甚是高兴,拉着谢昌的衣袖说:“那孙女可能挑选自己的院子?”

    谢昌满是宠溺地笑:“东跨院里任你挑就是了,只要你喜欢,祖父便做主给了你!”

    谢明雪就笑道:“祖父待阿雪真是好!那是不是阿雪想要什么,祖父都会做主给了阿雪?”

    谢昭宁夹了一只蟹肉包子,今秋的蟹刚肥,做出来的蟹肉包子口齿留香,听到谢明雪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她握着筷箸的手紧了紧,突然有预感,谢明雪恐是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谢昌一向是把谢明雪捧在掌心里宠,要这么没有不给的,闻言说:“你还想要什么,可是汴京里时兴的玩意儿?你说出来,祖父若是能做主,自是会给你的!”

    谢明雪妙目微转,笑盈盈地道:“我听说,家中谢氏药行是祖父当年刚中进士时所创立,现分行已遍布汴京和钱塘,二婶娘身子不好,便由昭宁妹妹管着。我想着,这样的辛苦之事只让昭宁妹妹独自做也不好,我们家倒也可以帮衬。毕竟是公中的产业,怎好只麻烦二婶娘一家呢!”

    谢明雪这话一说,姜氏面色一变。谢明雪这话的意思,不就是绕着弯让她们把谢氏药行拿出来吗!可是谢氏药行是谢昌创立不假,但那时候不过是两间的小铺子,谢昌走的时候,说了将这间小药行留给他们二房。这些年,她为了谢氏药行呕心沥血,不知道投入了多少自己的钱财和人力,才将谢氏药行发扬光大,谢明雪一句话就要分去一半,她怎么能同意!

    昭宁也看到了母亲变了脸色,她心里也有几分怒意。谢氏药行全凭着母亲多年经营才能有今天。让交回公中便交回公中?不是剥夺母亲多年的心血吗。谢明雪当面这般说,分明是没将他们一家放在眼里!

    屋内也沉默了一瞬。

    谢昌有些为难。他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当初他说将药行留给二房,便是真的留给他们,药行能有今日,自然是姜氏的功劳,他也没想过在姜氏好不容易辛苦将药行经营出来后,又要动手拿回去。

    可是明雪这般说了,便是大房在意了药行这件事。长房的未来在他看来,自然是比二房好的,谢炆回京后任的是正三品的官,谢承礼现已经是举子了,学识有成,谢昌认为谢承礼必然是会中进士的,谢承礼一旦中了进士,便是孙辈中的进士第一人。

    何况明雪在他身边养大,情分极深,最为关键的是,明雪可是贵人的命格,日后能让谢家飞黄腾达的重要之人,他难道会因为二房,就驳了明雪,使得明雪不高兴吗?

    谢昭宁与谢承义都并不像是会有大前途之人,谢昭宁名声受累,谢承义是武官入仕,始终不是正统出身。何况二房一家向来敦厚,若真的让他们拿出来,应也是会同意的。

    谢昌看向谢煊,缓缓地开口了:“煊儿啊,父亲知道,当年这药行是父亲留给你们的,只是……”

    昭宁听谢昌的语气,知道这位祖父重视大房和谢明雪,定会允谢明雪所请,脑中念头急转,正想着该如何说才能把此事拒绝了,就听到谢煊笑着说道:“父亲,我也正想说呢。明雪怕是误会了,当年您走的时候,说药行留给了我们,所以阿婵这些年一直竭力经营,也是靠她才有了如今的模样,如今药行已经不算公中的东西了。”

    昭宁听到此一愣,看向父亲。

    她一向觉得父亲严肃刻板,孝顺恭敬,涉及这样的事定是不会言语的。没曾想父亲竟会直接这般开口,一句话坚决地回了谢明雪,也护了自己的妻女。

    魏氏也没有想到,她并未直说让二房把药行拿出来一分为二,而是让谢明雪委婉建议先回归公中,到了公中后怎么分配,还不是老爷子一句话的事。别说是一半了,就是全部给了大房又如何!本以为二房定是抹不开情面拒绝,老爷子也肯定会同意大房所请,却不想谢煊竟真的直接拒绝!

    魏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面上却笑着道:“二弟此话说得,既是父亲当年所创,即便是弟妹经营壮大的,怎的就不算是公中的东西呢。明雪日后前程广大,咱们一家子也是互帮互助的,二弟这时候若是见了外,日后我们恐怕……也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谢昭宁此刻也说话了,她笑道:“伯母这是误会了,我听说当时,祖父将两间药铺留给母亲的时候,伯母得的是两家绸缎行,当时分得亦是公平的。只是大伯母经营的绸缎行未曾留下罢了。且母亲将自己从姜家带来的嫁妆也贴补进了药行中,才有了药行的今日,这些外头之人也都知晓。倘若如今药行重归了公中,恐怕旁人会觉得,谢家有侵占了媳妇的嫁妆之嫌,更不明事理的人听了,恐怕还误会了大伯母,以为大伯母是想占了弟弟家的东西呢。实则我们知道,大伯母是绝无这个心思的。”

    谢昭宁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合情入理,竟将魏氏给堵得无话可说!

    她脸色阵阵难看,当年姜氏在她面前可完全是手下败将,还以为谢昭宁也是个蠢货,没曾想小瞧了谢昭宁,她竟如此伶牙俐齿!

    谢明雪一向是受人追捧,哪里能看到母亲在自己面前吃瘪,立刻就要为母亲说话,却被魏氏按住了手。事已至此,已经没有说话的必要了,她也不愿意女儿再多说。

    魏氏缓缓笑道:“昭宁倒是能说会道,大伯母自是没那个意思的!”

    谢昌并不愿两房争执,如今见谢昭宁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觉得这名头传出去甚是难听。他道:“都是一家子,如何分了里外。当初药行既分给了二房,便归了二房吧。不过煊儿,在我有生之年,你便将药行利润的三成拿出来,归入公中使用吧,只当是给我的奉养罢了!”

    谢煊回头看了妻女一眼,药行并非他一个人的,父亲这话他不能独自答应。其实父亲这个提法并不过分,他老人家还在世,身为子女的确要给奉养,何况是放入公中。

    姜氏放在桌下的手快把汗巾捏烂了!她自然是一分也不想给,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交到公中不就是交到魏氏手上吗,因刚才之事,她恨不得撕烂魏氏的脸!但是她也知道,谢昌这个要求提得并不过分,更何况如今家中处境也不好,还有蒋余盛在虎视眈眈,倘若有朝一日家中遭祸,始终还是要靠着家族的,毕竟大伯还是个好相与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笑道:“那便如父亲所说吧,药行利润的三成就归公中用!”

    这顿早膳自然吃得是不欢而散,谢炆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对妻女他是忍让的,对弟弟他是亏欠的,他只怕自己一开口就左右不是人。

    魏氏没得到药行,初很是生气,之后却又想通了。首先老爷子心是偏向大房的,两次都是为着大房说话,而且管家之权现在也到了她手上,自然还是她压了姜氏一头!

    其次,二房如今也不过是短视罢了,大房不仅现在高于他们,且还前程似锦,他们却已身陷麻烦,日子恐怕也不好过!所以她也懒得多说了,现在二房不愿意给出来怕什么。等日后明雪高嫁了王公之家,身份尊贵,大房有了大好前程,别说半个药行了,整个药行她都要让二房跪着送到她手里来!到时候她还未必想要呢!

    谢煊陪着大房一行人去顺昌府探望祖母,而昭宁随母亲回了荣芙院。

    刚进了屋门,姜氏就沉下了脸,气得拍了桌子:“好她个魏则淑,初我还以为她这次回来改了性子,没曾想竟把主意打到药行身上去了。想把药行抢走,有本事她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想来魏则淑就是大伯母的闺名了。

    昭宁虽然也生气,但听母亲说得这话笑了出来,给母亲斟茶:“母亲别气,谁也不能从您尸骨上踏过去!”

    白姑今儿也看了全程,吩咐乳母抱着熟睡的钰哥儿下去歇息,然后上前说道:“奴婢估摸着,大夫人有这个想法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突然提起,恐怕是得知了您要将药行的一半给大娘子做嫁妆的缘故。她极其爱重自己的女儿,一向觉得自己的女儿能高嫁,应是想把药行给自己女儿做嫁妆……”

    姜氏听了更气,还想抢昭昭的嫁妆,要不要脸,这些可都是她一点点打拼出来的!除了自己的儿女她谁也不给!她拉着昭宁的手道:“昭昭不怕,药行的一半就是你的,母亲决不会让她夺去了!等你出嫁了,母亲亲自封了放到你的嫁妆里!我看谁敢说半句!”

    又愤愤道:“什么高嫁,不过是个不知所谓的预言罢了,瞧着他们一个个的,都把谢明雪捧上天去了!我昭昭又差在什么地方了,难不成我昭昭就嫁不得好人家了吗!就是不嫁,我昭昭也比她女儿好上百倍!”

    姜氏以前对谢昭宁的婚嫁并无太高的要求,毕竟谢昭宁曾是西平府长大的,回来后又有些流言蜚语,总归对她的婚嫁有影响,何况富贵人家也不一定好相与。她只想着昭昭嫁个殷实之家,有个爱她敬她的丈夫就好了,不求女婿有多么广大的前程。

    可是如今她却不服气了,她昭昭哪里比谢明雪差了,凭什么他们就一应认为谢明雪能高嫁,对二房,对昭昭却轻视了。她昭昭如此讨人喜欢,怎么就不能觅得如意佳婿了!就算一时嫁的不是王公贵族,女婿日后有前程也是好的!

    姜氏想了想,认真对谢昭宁道:“昭昭,以前婚嫁之事上,我虽管你,却不曾促你上进。如今我想着,咱们不蒸馒头争口气,怎的你就不能嫁个好夫婿了!现家里一切顺遂,只有你们的亲事未定,你要好生注意着,母亲也给你注意着,咱们不能输与大房了!”

    谢昭宁听着有些哭笑不得。

    她知道母亲并非有攀附权贵之意,不过是今儿被刺激了,所以不服气罢了。至于婚嫁一事,她知道自己在汴京并不很受欢迎,总还是身世的缘故,虽不似前世一般被万人唾骂,可她仍是被争议的人物,旁人是敬而远之的。母亲如此壮志踌躇,只怕是要失望的。

    她自己呢,谢昭宁的目光略微放远,看到了槅扇外葳蕤的草木。前世虽嫁的是顺平郡王,但这门亲事实在是莫名其妙,她现在也没搞懂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嫁了顺平郡王。她的亲事究竟该何去何从,她从未想过。她甚至想过不出嫁,依着药行而生,与母亲和弟弟在一起,与师父学棋,又有什么不好呢。想到师父,昭宁又想到那日她看着师父的眼睛,心跳竟漏了一拍。师父是贫寒举子,能不能考上进士也不一定,定是不符合母亲所想的……

    昭宁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怎的就想到师父头上去了。师父毕竟是师父!她觉得还是一切顺遂母亲而来吧,万事只看缘分,经过了前世之事,她觉得姻缘是强求不来的,无份之人倘若强求,那势必是伤人伤己,遍体鳞伤。

    她看着母亲笑道:“您放心吧,我必不会让她们把药行抢走的!”

    即便谢明雪真的高嫁,大房真的飞黄腾达,她也不会让她们有可乘之机的,蒋横波如此厉害不也败在她手里了,她对自己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虽然还有蒋余盛在虎视眈眈,但昭宁也并不惧怕,否则白活这一遭了。

    姜氏却说:“罢了,药行的事先放一放,你的亲事更要紧!”她跟白姑商量起来,“我记得她们商议五天后搬去新宅院吧,到时候家中要发帖请谢家各交好的世家来,办一场接风宴。我想着,魏氏定是想让谢明雪在宴席上广博好感,一鸣惊人。”

    白姑也点头:“奴婢想着也是!且这是老郎君回京定居的欢迎宴席,来的人应比之前只多不少!谢明雪资质不差,到时候定是广受欢迎,咱们娘子也定不能错过这个好时机!”

    白姑也觉得自家娘子是一千个一万个好的,比谢明雪强得不知多少,绝不甘心自家娘子被比下去。

    姜氏和白姑两个人便将头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起来,从昭宁的衣裳到头面再到妆容,该如何准备,两人商讨得热闹非凡,昭宁想要插话,却被姜氏挥挥手:“昭昭你别担心,到时候按我们说的来就是!你先去忙药行的事吧!记得明日过来试头面就是了!”

    昭宁哭笑不得,她既插不上话,那便任母亲和白姑商定吧!

    第90章

    五日后, 榆林谢家搬入了东秀巷。

    按着原来商议的,大房搬入了东跨院,二房住西跨院, 中间以正堂相隔,祖父住于正堂。

    而西跨院中,昭宁住了浣花堂,因院外就有一大片的池塘,池塘旁植百花, 此时秋节金菊灿灿而放, 分外美丽。姜氏则住景芙院, 与原来的荣芙院一般种了许多木芙蓉, 蔚然成海, 父亲则与母亲同住, 不再另住一院。不同是昭宁如今住的浣花堂与景芙院极近,过一条夹道便是了, 中间留了个小荷池,旁边偎依假山做了紫藤花架, 很是雅致漂亮。

    移居一事, 最高兴的莫不过二伯母林氏,她与姜氏交好, 以前虽住得近, 但总归还是隔着两条巷子,如今可是好了,她们两家比邻而居, 西跨院还挨着东秀谢家这边, 又开了一道月门方便往来,她只需穿过一条□□就可以来与姜氏说话闲谈。两家更是和睦相亲, 比之前还热闹非凡。

    昭宁一家搬过来的当日,林氏就亲自送了一对鹤鹿同春的梅瓶到姜氏的荣芙院来。又帮忙归置箱笼,安排陈设,忙到半夜才回去。今儿是大开筵席的当日,更是一大早就过来找姜氏,准备一同去宴席。

    她穿过荣芙院葳蕤的草木,便看到西厢房内姜氏把昭宁按在妆台前,正在亲自给昭宁上妆。

    大概已经被按在妆台前很久了,昭宁面露痛苦之色,似乎想要挣扎,姜氏严肃道:“不许动,眉毛画歪了可就不好看了!”

    林氏觉得好笑,明珊与昭宁全然不同,寅正就起床指挥女使婆子给她梳妆打扮,试了三四种不同的发型,换了七八个妆容。现应已经去了宴席上了。她道:“怎的还没弄好,我还想着与你一同去席上呢!”

    姜氏道:“你不知道,我总得把昭昭打扮得光彩夺目,不能逊于谢明雪才好!”

    昭宁苦笑无比,不是她不配合姜氏化妆,而是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了,姜氏发型给她换了三四种,妆容也试了半个时辰了。她真的没看出那些眉形有什么区别!她终于忍不住握住姜氏的手,认真道:“母亲,您女儿生得天生丽质,实在是什么妆容都很合适,要不要就这个吧!您再画下去,别人也不会因为我画了一对好眉毛就喜欢我!”

    林氏噗嗤笑了,她早听姜氏说了和魏氏之间的矛盾,也理解姜氏不服气。她也觉得昭宁比那谢明雪强多了,只可惜因那高僧之言的缘故,父亲和叔父都极其看重谢明雪和大房。倘若日后,谢明雪真的得嫁王公贵族,那一半的药行二房是想拿得拿,不想拿也得拿。到时候昭宁的那一半势就岌岌可危了……

    姜氏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昭宁,同为人母,林氏怎会不懂姜氏。不过再试下去,的确便要迟了。

    林氏就道:“你还是快些吧,听说今日有极贵重的贵客要来,咱们迟了可不好!”

    姜氏一时疑惑,究竟是什么贵客要来?现在家中主中馈的事已经被魏氏接了过去,宴席便全权由魏氏安排,她和林氏都闲了下来。请客的事一应也是魏氏操持的。但也不再耽搁了,又瞧了瞧昭宁的眉毛,觉得昭宁说得对,这些眉形换来换去好似真的没啥区别,她也看麻木了。

    不过姜氏却又神神秘秘地打开了象牙妆台上的珠宝奁,昭宁还以为,姜氏是给自己备了什么珠宝。却见姜氏从中取出一只秋香色绣丁香花样,打了珠子络儿的香囊来,给她挂在腰间,昭宁疑惑了,这香囊看起来并不值得母亲这般慎重:“母亲,您这是什么?”

    姜氏却笑眯眯地道:“你戴着就是了,哪里这么多问话!”

    一旁林氏看到那香囊熟悉的样式,忍不住捂嘴笑了笑,自己率先朝外走去:“好了好了,你们俩别拖沓了,一会儿客人都来齐了!”

    昭宁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香囊,觉得有古怪,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却又不能拆开看看。只能先跟着母亲和二伯母走出去。

    出了门,林氏看着满园如羽叶般覆盖的木芙蓉,又笑着揶揄姜氏道:“我听说,这些都是二叔亲手移栽过来的,果然生得极好!你擅种些花草什么的,倒不如二叔这用心所植生得好呢,以后还是都交给二叔种吧!”

    姜氏面色一红道:“你个书香门第出生的,怎生得这样嘴坏!”

    昭宁在旁笑眯眯地看着母亲和二伯母说话。父亲如今与母亲的确极好,这景芙院都是他亲手设的,将自己的书房卧室与母亲设在一处,母亲培植花草,父亲就在旁执书看着陪她。有次母亲做针黹伤了手,不过是针扎的小伤,父亲局促紧张得立刻找药箱出来给母亲包扎,母亲跟她说:“等他给我包扎好,血也早就止住了。”

    昭宁听着,笑得滚到了床上去,渐渐地,她对父亲的印象也在改观。

    昭宁在走神之时,前方已经到了她们如今的后院。

    谢煊将新院子布置得极大,与东秀谢家的院子相连,更是宽阔迤逦。太湖石堆叠的假山成景,回廊相接,花厅外遍植葳蕤草木。

    此时花厅内已是热闹非凡。果然众世家夫人已经到了。

    只见余氏领着魏氏、谢明雪正在给各家夫人见礼,而谢明雪一袭合身的鹅黄色春满园罗做的襦裙,头戴一整套的赤金嵌碧玺石头面,衬得她容貌出众,风姿不凡。足见得是书香门第家出来的教养。众夫人看着她满是喜欢,甚至不少人拉着她的手,已经含笑在打探生辰属相了。魏氏在旁笑得甚是骄傲,她女儿在鄂州时也是这般的受追捧。

    三伯母白氏平日里冷冷的谁也不爱理会。可如今与魏氏在一起,却满眼都是笑,拉着魏氏的手很是亲昵地唤她‘大嫂’,她身边还带着个容貌清秀,衣着精致的少女,也与谢明雪站在一起,替谢明雪抱着旁人送她的礼物。

    昭宁知道这位是白氏的女儿谢明萱,此前一直住于她外祖母家中,不日前才回来。

    谢昭宁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这位明雪娘子当真是才貌出众,父亲是正三品,她是唯一的嫡女。瞧着如今这谢家,对她也最为重视,竟只带她一个娘子接待贵客……”

    又有人说:“你不知道,这位明雪娘子是天生贵命,日后要嫁入公爵之家的。这样的人,无论放到哪家,也得供着她!哪里还有其他几位娘子的份,你没看着就是明珊娘子也在旁边坐冷板凳吗?”

    昭宁听她们一说,也看到谢明珊正坐在一旁,盛装打扮,只是无几个人理会她,她正看着谢明雪等人,一脸郁卒地啃着糕点。

    昭宁终于走上前去,给余氏行礼,也给众夫人见礼。不过众夫人的目光还是在谢明雪身上。倒是有几个夫人看着是个干净利落的模样,上来与她说话。其中一个梳着凤尾髻的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昭宁娘子吧!上次你击鞠的时候,我在现场看了,极是喜欢你击鞠的技艺。下次我家办击鞠会,你可要赏脸来参加啊!”

    昭宁还没有说话,姜氏就握着对方的手笑道:“一定一定,董夫人客气了!”

    任何能让女儿出风头,洗刷名声的机会,姜氏都不会放过。

    昭宁也对对方友好笑了笑,想起前世曾经人人喊打的经历,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竟还是有人能欣赏她的!不过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她很快也闲下来,听着二伯母凑到母亲耳边去吐槽三伯母白氏:“平日见她眼高于顶,看着我们跟没看着一样,怎的如今在魏氏面前,如此奴颜谄媚,脸都要笑开花了……还不是看重大房的前程!”

    姜氏在旁点点头,深刻认同,嘀嘀咕咕和林氏说起话来。

    昭宁笑了笑,走到一旁去歇息,她旁边正坐着谢明珊。

    昭宁注意到,谢明珊的腰间也挂着一与自己这形状相似的香囊,明显是出自同一处的,只是花样有所不同。心道这难道是谢家从哪里批发来的祈福香囊?她再仔细一看,谢明雪和谢明萱的腰间也是有的,应该是如此吧。

    谢明珊却看了看她,哼道:“我瞧你今日打扮得倒也精致,怎么抢不了谢明雪的风头?”

    昭宁却淡淡道:“我听说你一早起来,换了五种发型,怎的在这里坐冷板凳?”

    谢明珊脸一红,哼道:“你知道什么,这毕竟是叔祖父的接风宴,我不过是想隆重些,以表对你们的欢迎罢了!”

    谢昭宁也不戳破她,虽然她早就听二伯母说了,谢明珊有个喜欢的郎君今儿要过来,她为了见那位她喜欢的郎君才如此盛装。她笑了笑,准备也不去交际了,就在这儿坐着等着开席罢了。却突然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扯了扯。

    昭宁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一个身穿绿衣裙的少女,梳着双鬟髻,生得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精致尖窄的下巴,脸色微红,正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袖。

    原来是谢明若!

    昭宁才想起似乎已许久未见过她,她原来还只是个小豆丁,现在竟窜高了许多,身形也有了少女的雏形,不再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了。

    她对谢明若极有好感,笑着道:“原是明若,可有什么事吗?”

    谢明若小声道:“我……我听说昭宁姐姐搬过来,高兴得很,只是母亲……母亲不许我去找你。”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昭宁心里轻叹,谢明若是三房的庶女,听闻白氏平日便对庶女淡淡的,如今亲生女儿还回来了,对庶女便更差了。

    但很快谢明若又笑起来:“不过听说今日姐姐要来宴席,我便做了糕饼给你带来。”

    她另一手上,果然端着一只高盏,高盏上放着五六只兔子形状的糕点,做得都十分精致,应是少女一只只认真捏出来的。还用芝麻点了兔子的眼睛。她眼神期盼地看着昭宁,似乎希望她能拿一块起来吃。

    昭宁立刻拿了一块起来尝,笑道:“多谢明若了,甚是好吃!”

    谢明若立刻就高兴起来,眼睛都亮了,认真地说:“那我便抱着,姐姐想吃随时可以吃!”

    旁边谢明珊也看着了,也有些馋,忍不住道:“也给我一块!”

    谢明若抱着高盏,目光却有些犹豫,这是给姐姐一个人做的,她并不想给别人……

    谢明珊看出她的不情愿,哼道:“怎么了,谢昭宁是你的姐姐,我就不是了吗!”

    昭宁从谢明若的盘中拿了一块,却没给谢明珊,而是笑道:“给你吃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以后便不许再欺负明若!”

    谢明珊气哼哼地道:“谁欺负她了,我已几个月没找茬过她了,不信你问她!”

    昭宁看向谢明若,谢明若小小地点了点头,昭宁才把兔子糕点给了谢明珊。

    昭宁让谢明若也坐到旁侧来,三人坐成一排,一边吃糕点,看着魏氏带着谢明雪,在众世家夫人间如鱼得水。

    此时,垂花门那边却响起了喧哗之声,昭宁看着人群似乎是有些沸腾,她想起林氏曾说过,今日是有贵客要来的,却不知是哪路贵客?

    只见魏氏听到了喧哗之声,竟是面上一喜,一时顾不得管在场诸多夫人,带着谢明雪朝着垂花门匆匆而去,不多时,昭宁便看到众人众星捧月着一位少女走过来。

    那少女生得颇有几分娇俏,身穿着一身光华熠熠的孔雀罗所制襦裙,行动间流光溢彩,很是漂亮,头上戴着的是以拇指大的金嵌紫宝石宝结,这般大小的紫宝石价值连城。且少女身后还跟着七八个面容严肃的仆妇,皆一致的打扮,护卫这位少女寸步不离。这少女来历定是不凡!

    昭宁并未见过这位少女,心想着,魏氏等才回到汴京,何以就有如此熟知的故人了。这位少女究竟是谁,怎的有这样的派头?

    她还在疑惑,就听旁边有夫人惊叹道:“竟是王家娘子!谢家竟然请到了王家娘子!”

    另外的夫人大抵也是没见过这位王家娘子的,疑惑问道:“哪个王家娘子?”

    谢昭宁一听王家,心里一个咯噔。

    果然听初说话的娘子道:“还有哪个王家,自然是如今风头最盛的参知政事王家了!这王家很是厉害,李家倒台之后便轮着了他们富贵,不仅王大人做了参知政事,听说王大人的妹妹还被太妃选做了贤妃娘娘,管理后宫事宜,君上如今后宫只有这一位娘娘,岂不是独宠!这位王家娘子便是贤妃娘娘的亲侄女,平日很得贤妃娘娘喜欢,你没见着那穿戴皆是贡品吗!”

    那问话的夫人一听,立刻也叹道:“竟是贤妃娘娘的亲侄女!如今咱们君上权掌朝野,这唯一独宠的贤妃身份何等尊贵,她宠爱的侄女自也是不凡。这在场诸人,岂不是没有一个有她身份贵重的!”

    两人说着,也立刻就要上前去迎这位贤妃娘娘的侄女。不仅是她们,这院中的众夫人也都纷纷恭迎了上去。

    昭宁听着深深吸了口气,王家如此昌盛,竟还有女眷入宫为妃!对她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好事,这代表着蒋余盛也跟之水涨船高。目前为止,蒋余盛除了对谢氏药行动手被她算计了回去,还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说不定就是在等着契机出手罢了!

    她自然没有与旁人一样,去迎这位王家娘子。她不动,谢明若自然也不会动,她眼里唯有姐姐。而谢明珊正看着谢明若那盏糕点,琢磨如何才能再要两只来吃,什么王家娘子李家娘子的,都休想让她挪动尊脚。

    旁人皆都去迎了,独她们三人岿然不动,显得格外挑眼。

    王家娘子王绮兰被众人簇拥,跨入花厅之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三人坐着,也一眼就看到了谢昭宁,她眼眸微冷,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容道:“明雪,想必这位娘子,便是你的堂妹谢昭宁吧?既是客人来了,何以坐而不迎呢?”

    众人笑容微凝,皆看向谢昭宁,目光有些微妙。素未相识,这位谢家娘子是如何得罪了贤妃娘娘的侄女王绮兰的。得罪了王绮兰,日后这汴京的贵圈之中,恐怕会处得极艰难。

    而谢昭宁在王绮兰看向她时,心里已早有预料。听到了王绮兰的话,她站起身笑道:“非我不想起身迎娘子,实在是看着大家都去迎娘子,我既身为主人,自然要留在此照顾酒席。若有不周到的,还请娘子见谅了。”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王绮兰一哽,谢明雪则挽着王绮兰的手臂笑道:“我堂妹年幼一些,礼数不周之处你可不要见怪!”

    谢明雪这句话,又仿若当真在说谢昭宁的确礼数不周。

    王绮兰才道:“罢了,我大人大量,自是不与她计较!不过这天下之事,人在做天在看,昭宁娘子可以谨记才是,切莫去害了旁人!”

    姜氏在旁听到此,脸色立刻一沉,忍不住就要上前说话。却被林氏死死地拉住。这王绮兰是王家之人,更是贤妃娘娘喜爱的侄女,她不过是逞口舌之利,姜氏没必要与她计较,一个不好,反倒是更得罪了王家!

    谢昭宁目光一凝,这王家娘子的厌恶恐怕并非全是谢明雪的原因。她立刻想到了谢宛宁,蒋家依附王家,这王家娘子恐怕早与她交好了,也不知道她与王家娘子说了什么,引得这位王家娘子这般厌恶于她。

    王绮兰亦不再多说,而是被魏氏母亲迎了上座。原来那里摆放的一整套全新的,还铺了潞绸垫子的紫檀木桌椅,是为王绮兰特意准备的。就连桌上的糕点都是极贵重的,荔枝甘露饼、珑缠桃条、糖霜玉蜂儿,果品甚至有八盏,义堂甜瓜、香圆、石榴等,足比旁人桌上的多一倍不止,个个都精致难得。

    若说方才世家夫人们对谢明雪多是欣赏喜欢,现在对王绮兰则是真正的讨好,皆上前与她说话,花厅内一时笑语暄嗔。

    王绮兰还未说几句话,这时候,却有个眼生的仆妇快步走进来,到王绮兰身边,应是王绮兰带来的仆妇,俯身道:“娘子……来了,现就在前厅呢!”

    她说得极小声,旁人并不能听清说得究竟是谁,可是王绮兰却眼睛一亮,拉着仆妇的手说:“我还以为表哥定是不来的,他当真来了?”

    “千真万确呢!您可要赶紧去看看?”仆妇面带笑容问道。

    谢明雪何等聪明,立刻道:“我们这里,过了垂花门就是前院,此时前院的红枫红得正好呢,绮兰娘子可要赏玩一番?”

    王绮兰顿时站了起来,笑着说:“我正想赏红叶呢,不知道你家的红枫开得好不好!”

    她们一行人往外去,众夫人娘子也实在是好奇,王绮兰的表哥究竟是何许人也。于是也纷纷表明要去赏红叶,一同前往。

    谢昭宁本是不想去的。可是姜氏此时却眼睛一亮,今儿宴席分了男女眷,故花厅并无男眷。这可不好,有青年才俊昭昭也不能接触啊,此时正好趁着众夫人娘子去赏枫叶之时,赶紧拉着昭宁也去看看!

    她对谢昭宁道:“昭昭,我突然想起前院的酒水似乎未曾布置妥当,你快随我去查验一番!”

    昭宁并不想动弹,她一想到与一帮莺莺燕燕的赏人都头疼。但是姜氏拉她的左胳膊,右胳膊被谢明珊拉住了,谢明珊想到可以去前厅见她心仪的儿郎,就忍不住地激动,但自己去总归不好意思,也道:“婶婶说得对,你莫瘫在这里了,随我们去前厅吧!”

    昭宁被她俩一左一右地架着,还有什么话可说。几乎是半胁迫地到了前厅。

    前厅果然种了一大片的红枫,此时已是深秋,层林尽染,枫叶间有溪流穿过,掩映着前厅青砖白墙的门庭极是好看。可是夫人娘子们似乎并未认真看枫叶,而是朝着门庭之中张望,那门庭处立了轩廊,半垂着竹帘掩映,可间似乎有人正坐在里面说话。轩廊外却立着十数个身着赭红色圆领窄袖袍,束带着靴,腰间配一柄弯刀,神色严肃。

    这是皇城司的装束!

    昭宁看到竟是皇城司时,心里突然有种极其玄妙的预感。

    她又听到周围众夫人的惊叹声:“天下间竟有如此美男子,还带着皇城司这么多人!”

    “谢家两位老太爷都亲自接待他,究竟是何身份?”

    红枫灿灿,谢昭宁透过枫叶间交叠的间隙,透过洒满枫林的迤逦日光,她看到了轩廊之中坐着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日光透过红枫落在他身上,留下一片灿然红色,他身着玄色窄袖圆领长袍,戴麝皮护腕,镶嵌精致的银制扣,头发以墨冠束起,露出他如水墨画般俊美的五官,修眉俊目,眉间仿若有山水氤氲,只是神色极其的淡漠,淡漠得近乎冷淡。

    与他对坐的正是谢景和谢昌,似乎正笑着同他说话。可他似乎并无什么回应,两指捏着茶盏,轻轻地转动。

    饶是谢昭宁有所预料,但是当她真的看到是赵瑾之时,脑中也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与赵瑾相会于汴京的场景,那是在高家的聚会上,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以为他是高家的外侄,可是即便如此,他站在人群中,站在初雪朦胧之中,俊美绝伦、如墨山水的容貌,立刻让他超然于众人,柔软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睫毛之上,她当时觉得自己心都化了,也想化做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去——

    她借故百般靠近他,但是当时,他便对她的靠近表现出明显的冷淡,甚至是略偏厌恶。转身将她送的香囊扔进湖中,送的信纸统统不收,又有一次她尾随他时,他语气冷淡对她道:“谢家娘子,”他说,“你若是再这般不自重,我恐怕,也不会像之前那般忍耐了——”

    可是其实她跟了他这么久,只是想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西平府相遇,你救我的时候?”

    是的,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爱上他不是从高家惊鸿一瞥开始的。而是当年在西平府,她就早已见过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只是前世穷极一生,这句话她也没有问出口过。

    昭宁闭了闭眼,前世的种种痴缠与怨怼,囚禁和崩溃,赵瑾最后成为权御天下的摄政王,却还亲自来禁庭看她死,如此种种记忆,仿若陈年血痂,清晰地烙刻在记忆之上。令昭宁心中焚起一股莫名的火焰,而这火焰烧到最近,只剩下一种无尽地冰冷和漠然。

    仿佛亦有所感应,隔着重重枫林,喧嚣人群,赵瑾突然之间转过头来看——

    他看到了那重重的红枫之后,日光掩映之间,露出了一张熟悉的女子的面容。

    赵瑾皱起了眉。

    这个人,他虽然很是不喜,可是她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愚蠢痴缠的事,令他不得不记得她的名字——

    她便是那个名声极差的谢家大娘子,谢昭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