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
昭宁与赵瑾对视的一瞬, 她很快就转开了头。
若是初重生时,她看到赵瑾,必是有千般的怨恨。可是现如今, 她已经保护了自己的家人,还找到了阿七,前世的怨怼一一还了回去,她再度面对赵瑾之时,那般的滔天之火早已冷却, 唯余平静。何况前世她也有过错, 错在她的痴愚, 错在她的纠缠, 错在她将赵瑾当做了心里永恒想要的温暖, 所以一直想靠近。
她以为赵瑾是一束温暖的火, 其实他是冰冷的烈焰,会将靠近他的一切焚烧殆尽。
看清了这点之后, 她对赵瑾再没有丝毫爱意,也不会有太强的恨意, 只将他当做陌路人罢了。
赵瑾也没想到会见到谢昭宁。
他此番前来是为公事, 谋逆之人在附近有所活动,故来问话谢昌等人。想着不过是到前厅片刻就走, 应也碰不到谢家女眷, 更遇不到谢昭宁。
谁知刚说不过两句话,谢昭宁居然前来了。
她怎的会出现在前院。莫不是……她听到了自己在此,所以故意前来, 想要再继续纠缠自己?
见她停在原地久久不走, 赵瑾更觉得如他猜测,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厌烦。
以前他借着高家外侄的身份在汴京查案时。曾听说过谢昭宁这人, 旁人说她不知礼节,手段歹毒,可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个与他无关之人,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一日于高家宴席上,谢昭宁初见了他,却突然对他情根深种,穷追不舍。无论他如何冷脸拒绝于她,她也全然的不死心,惹得他厌烦至极。
直到他收集了与高家往来的李家的罪证,完成了任务,才终于得以脱身。
如今恢复了身份,又有要务在身,怕谢昭宁打扰他的公事,更不想遇到谢昭宁了。
矮几对面的谢景正在说话,语言恭敬又郑重,小心翼翼第观察赵瑾的神色。
邕王次子此前不常在汴京行走,没曾想竟是如此一个,生得如水墨画般的男子。何况他不仅有尊贵的出身,更是皇城司指挥使,深得君上重用,日后便是封王也不无可能。谢景是生怕自己让这位天之骄子有半分的不满意。
他观察到赵瑾抿茶之后皱了眉,仿若有些不虞,谢景连忙笑道:“可是这盏信阳茶不合指挥使的口味。下官倒是还收了一瓮峨眉雪芽,产于峨眉金顶,是每年冰雪消融之后,僧侣于峭壁上采的头茬绿芽。下官立刻让人送上来?”
赵瑾本是想坐在此赏红叶,但实在是不想再和谢昭宁纠缠,垂下眼眸,捏着茶杯淡淡道:“非茶叶之故,只是人声鼎沸,实非说话之处。”
谢景看着前厅外借着赏枫叶之名,实则悄然来看赵瑾的众夫人娘子,立刻明白了赵瑾为何不虞。他对旁边的管事道:“去跟二夫人说,枫野堂的枫叶亦开得十分好,且地方宽敞,让她带着众夫人去那里赏花吧。”
管事应喏而去。
谢昌犹豫了片刻,当他得知赵瑾身份之时,立刻心思大动。他极想让明雪以给自己请安为由,进来拜见赵瑾一番,他可没忘记明雪是贵命,日后是要嫁入王公贵族之家的,谁又知道这个王公贵族会不会就是赵瑾呢!
可是赵瑾已经发话了,看来今日是没法了。此人也的确不是他们家能够奢望的人。
而此时前厅之外,王绮兰也提着裙裾,想要去见赵瑾。
谢明雪从未见过赵瑾,看到这般阵仗,好奇问道:“绮兰,这位郎君便是你表哥?他究竟是何人?”
王绮兰的语气略带骄傲:“还能是何人,便是邕王殿下的嫡次子,如今的皇城司副指挥使,我母亲与他母亲是一族所出的堂姊妹,我自然唤他一声表哥!他以前少在京城走动,不过是时常化名到处处理公务,听说前些日子还在边境抓逃犯,屠了逃犯一整个村,如今才回来呢。”
听王绮兰说了赵瑾的身份,众人哗然。没曾想这般一个俊美不输于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的美男子,竟就是邕王那位神秘的嫡次子!且还是皇城司副指挥使,那可是有实权的职位!
有些也认出,这位赵郎君竟就是曾经化身为高家外侄的那位郎君,当时只道他容貌出众至极,不想却是这般尊贵的出身!
谢昭宁亦站在不远处,听到了王绮兰说的话,却更是笑。从前她痴缠赵瑾时,总觉得他是何等风光霁月的少年郎,良善温和,虽然后来她渐渐发现,赵瑾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模样,也仍是痴心不改。直到上一次田庄之事,她才知道一开始便看错了赵瑾,赵瑾当日在田庄时,就想下手屠杀整个田庄,现处理任务,竟还能做出屠村这等凶恶之事。
是啊,她从不曾了解他,不论是身份还是性情,曾经所爱的,也不过是自己虚妄中的幻想,那个西平府温柔的少年罢了。
而一旁谢明雪望着那男子俊美的侧脸,眉宇间透出的淡然之气,更是脸颊微红,她从未见过容貌如此出众的男子。更何况……更何况还是邕王之子!
但看王绮兰的模样,便知她必然对自己这位表哥颇有几分爱慕,她只是笑道:“那我陪你去见见吧,正好我祖父也在此!”
姜氏自然也好奇起来,如此出众的郎君,即便望而不可及,看看也好嘛,她拉着谢昭宁道:“你祖父和堂祖父都在,今晨咱们还未去拜会过,现赶紧去拜见吧!”
谢昭宁自然不想去,赵瑾对她厌恶至极,只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了。恐怕见了她,还会以为她是原来那般的心思,还想痴缠于他呢!
她还未说话,只见着林氏匆匆走过来,像是有什么意外之事的模样。在姜氏耳边轻语了几句,姜氏眉头轻皱:“可是枫野堂还并未布置出来,怎能接待呢?”
林氏道:“没有办法,这位赵郎君来头太大。你先去拾掇,我稍后便把这些人带过去。”
姜氏便顾不上管谢昭宁了,匆匆朝着枫野堂而去。林氏轻轻拍了拍谢昭宁的手,笑着对众人道:“诸位夫人娘子们,我们枫野堂的枫叶更好,且还为大家准备了投壶、蹴鞠等玩乐之物。今儿若是得胜者,咱们谢家有小礼相赠。烦请诸位夫人娘子们随我移步枫野堂观赏吧!”
诸位夫人娘子也不过是看个热闹,既然东家这般说,便是此地不宜久留之意,大家也并不纠结,说说笑笑地朝着枫野堂去了。
王绮兰本是想进去找赵瑾的,却见轩廊之中,赵瑾已经起身朝屋内去,谢家二老立刻跟了上去,随即皇城司的人也跟了上去,转眼都没了身影。这才不情不愿地与众夫人去枫野堂了。
昭宁见这般情景,心里不由一笑。赵瑾之所以不让这些夫人在此赏红枫,不会是因看到了她的缘故,怕她还想痴缠于他吧?
林氏则拉着昭宁道:“昭宁,同我去枫野堂吧,咱们一会儿投壶赛在枫野堂办!”又在她耳边悄然说,“一会儿世家郎君们也会去枫野堂,我听说今日还有好些才貌出众的郎君,昭宁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吧?”
昭宁看着二伯母温柔的眉眼,知道她是真切地关心自己。
她笑道:“二伯母先过去吧,我去院中走走,一会儿就过来。”
林氏以为她还为方才王绮兰嘲讽她的事情难过,也没有过多劝说,只道:“那你早些过来!”说罢才随着众夫人去了枫野堂。
昭宁带着红螺,朝着后院而去,昨日才刚搬过来,她也未曾好生逛一逛这个新院子,现在倒是想好生地走走,赏赏秋景。
主仆二人沿着一条石径向前走,到了正堂后的花园,此处留了一小片湖泊,前后都以溪流引水。此时天蓝如碧,日光灿灿,湖泊倒映着天上的蓝,宛如一块蓝宝石般,四周遍植垂柳,微黄的垂柳垂到了如镜的水面上,又如千万的黄丝绦。谢昭宁沿着湖边的回廊慢慢走,看着这般美景,只觉心旷神怡。方才心中些许的烦闷也被风一吹而空。
红螺感叹:“娘子您看这景,不光比咱们原来的宅院好看,比东秀谢家也好看呢!您的布量真是好。”她也有些好奇,“您什么时候会了这些?”
父亲让昭宁管庭院修葺,这些都是她画了图纸,叫了工匠修建的。
昭宁听到她这般问,看着不远处的湖泊,目光渐渐放远。她后来被囚禁庭,成日里除了浣衣,也无事可做,便只能将禁庭中的草木移来移去,充作乐趣。渐渐的,竟对园林造景极有经验。赵瑾也并不禁止她做这些,只要她不出禁庭,她在里面做什么,他都随着她。大概是觉得她只要活着,就已经会受到百般折磨了吧。
想到禁庭,她便想到后来那个冷酷无情的摄政王赵瑾……又想到了刚才王绮兰所说的屠村之事,虽然王绮兰所说的的确可能有夸张之处,但赵瑾冷酷无情却是事实,听说他除了听命于君上,谁也管不住他。
他来谢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此人如今被君上重用,谢昭宁可不觉得,他会平白无故来谢家只为吃席。
不知为何,昭宁心中总是有些惴惴的。
她低声告诉红螺:“你一会儿暗中派人打探,赵瑾来此所为何事,但切不能惊动了他。”
红螺应喏。
主仆二人此时已走出了回廊,沿着湖泊看到了一片灿灿红叶,原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了枫野堂外了。枫野堂内笑语暄嗔,很是热闹。枫野堂外,围拢了许多的世家娘子,当中竟好似有几个少年郎,从谢昭宁的角度看去,只见得几个挺拔俊秀的人影,看不清人脸。
她停下了脚步,想着要不往回走算了。就听到其中一个少年道:“既今日以‘枫叶’为题,我已做了首五言绝句,还想请姜解元再做一首七律,以为应和。姜解元莫不会不赏脸吧?”
随即又听到个懒洋洋地声音道:“你方才做的那打油诗也能算是绝句的话,我怕是赏不了这个脸啊。”
围观的娘子随即发出一阵笑声,出言发问的少年脸色涨得通红。
谢昭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又听到姜解元三个字,嘴角微动,她终于明白为何这般多的世家娘子会聚集在此了,姜焕然竟来了!
也是了,今日谢家乔迁新居,母亲自然是请了舅舅舅母来,只是姜焕然此人,向来是不爱凑这般热闹的,怎的也会来?
昭宁听到身边的娘子三三两两地讨论。
“今儿谢家乔迁是个什么好日子,赵郎君来了不说,姜解元也来了,听说姜解元是从不参与这等场合的!”
又有娘子说:“你们不知道,姜解元是谢家二房夫人的外甥,自是要来的!”
还有娘子道:“这想与姜解元比作诗的又是何人,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他想让人家姜解元作诗,人家便会做了么……”
嘲讽的声音太多,那少年郎估计挂不住脸,很快拨开人群灰溜溜走了。
姜焕然这才回过身来,发觉自己已快被莺莺燕燕包围了,不少还试图与他答话,他正想该怎么溜,就看到谢昭宁正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抱手看着他笑,一副瞧他该怎么办的模样。
姜焕然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笑道:“诸位娘子,方才姜某好似在院中遗失了一枚玉佩,竟一直未曾找到。不知诸位娘子能否为姜某一寻,若是谁能寻着,姜某定有重谢。”
姜焕然一说,娘子们都炸开了锅。纷纷道‘小事而已,姜郎君客气了’‘我们这就去帮你寻’,竟一个个真的跑进院中帮他寻玉瓶去了!
谢昭宁脸上的笑容消失,他还真有办法,虽然无耻但有效!
她看着姜焕然向她走过来,她又笑道:“大表哥,你怎的来了也没只会我一声,舅舅舅母呢?”
姜焕然道:“许是去找姑母了吧。”又问,“你方才可是在幸灾乐祸?”
昭宁的确是,她还以为姜焕然会被这帮娘子缠得不能脱身呢,他一向片叶不沾身,她就是想看笑话。昭宁道:“哪里哪里,我是忧心大表哥的,只是一时,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姜焕然看到日光之下,她明眸忽闪,全是揶揄笑意。她似乎比以前更开朗了,这般的开朗,看来她的事情都妥当解决了。
他道:“看来你也只是恩将仇报罢了。”
昭宁一时疑惑,什么恩将仇报,她何时将恩与仇报了?
她问:“大表哥所说何事?”
姜焕然缓缓打开折扇,摇了摇道:“替你找到刘姑一事,还未曾听你说过一声谢,倒是在此隔岸观火起来了。”
姜焕然说的是当初替她找到蒋横波的保母刘姑一事,的确,若无他的帮助,昭宁并无可能找到刘姑。可难道不是他自己在信中说过不必谢他吗,他说过吗?
昭宁发现自己一时也不记得了。
不过他想要谢就谢吧,多大个事情,她还不放在心上。昭宁在心里打了下腹稿,正准备好生与他说两句感谢的话,哄她这个未来权臣的表哥开心,却在抬眸间,无意中看到不远处发生的一幕事情。
她的脸色突然冷下来,方才的和颜悦色一扫而空。随即道:“大表哥,我有事先失陪一下,改日在谢。”
说罢带着她的女使径直朝着枫野堂走去。
姜焕然眉头微皱,谢昭宁这突然变脸是为哪般,怎的突然抛下他就走了?她看到什么事了?
他正想上前一观,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公明兄,别来无恙!”
公明是他的表字。
姜焕然回过头,看到个身着玄色长袍,戴麝皮护腕的男子,面容俊美的男子。他站在回廊之上,不远处的风吹来,吹起他的衣摆。他背手站着,眼眸平静。
竟然是赵瑾。
姜焕然曾与他一同拜在许翰林名下读书,算是同窗。当时两人读书他第一赵瑾第二,彼此都觉得彼此是万中无一的聪明人,因此有几分交情。
姜焕然挑眉问:“你竟回京了,什么时候的事?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也可以给你置一杯接风酒。”
赵瑾走下台阶道:“不日前的事。”他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姜焕然竟和谢昭宁相谈甚欢,他有些不理解,姜焕然是怎样的人他很清楚,面上看起来温文有礼,实则看不起所有人,傲气甚重。他并没有听清楚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姜焕然在笑,是真正的笑,不是他面对旁人疏离的笑。
赵瑾顿了顿,还是淡淡问道:“谢昭宁是你的表妹?”
姜焕然觉得有些莫名,赵瑾这个人他也知道,极度冷漠也自负,对旁的事情漠不关心,他怎会问起谢昭宁?但想着他今日来谢家,应是将谢家的人摸了个底朝天,也不过多怀疑:“正是,她是我亲姑母之女。”
谢昭宁以前曾喜欢赵瑾之事,其实知道的人并不算多,甚至有些已经死了或者痴傻了,更何况姜焕然原来是住在顺昌府的,也从不曾打探过这些事,更是不知道了。
赵瑾却轻笑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辛苦了。”
姜焕然眉头微皱,赵瑾这是何意,谁辛苦了?总不会是说昭宁辛苦吧,难道赵瑾同旁人一样,也对昭宁有偏见?不知为何,如今听到并不舒服,但他也不想和赵瑾争辩。他只是挂上了有礼的笑容:“子瑜兄,我还有事,恐怕要先告辞一步了。”
赵瑾看着姜焕然走远,他默然了许久,转头看着那片如宝石般嵌在拂柳之中的湖泊,这片湖泊倒不知是谁布置,十分有雅趣。
赵瑾闭了闭眼睛,突然又想到了当时在田庄遇到的那名女子。从那天开始,他就时常在梦里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对自己冷漠,看到自己将她囚禁于禁庭,梦的片段琐碎纷乱,却又烧骨入髓,仿若真的发生过。可她的脸却被重重迷雾遮挡,他并不能看清,不知她究竟是谁。
他后来曾试图去找田庄里见到过的那个身影,可是那田庄是姜家的,姜家大概是怕坏了自家女眷的名声,对外绝口不提当日之事,姜家将此事也处理得滴水不露,竟连伺候过的仆妇都从田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从寻觅。
方才看到谢昭宁的背影,恍惚之间,竟莫名觉得与这女子的背影有所重合,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谢昭宁怎会与自己梦中的女子有什么关系!
微冷的风吹过,带着湖水清凉的气息,将他太阳穴的抽痛减轻了几分。
他睁开眼,眼中又尽是清明了。
此时有随从在他身后道:“指挥使,都已经准备好了,可要出发了?”
赵瑾才睁开眼,将所有的思绪清出脑海,淡淡地道:“走吧。”
一行人默然消失在了谢家。
第92章
此时枫野堂内, 遍植枫林,红叶灿灿。如此美景,人群中却发生了喧哗争执。
谢明萱拉着谢明若的手, 嘴角带着冷笑:“……方才就是你撞到了王家娘子,王家娘子可是我家的贵客,你这般生事,还说不是故意的?”
娘子们三五成群的聚着,谢明萱抓着谢明若的手腕不放, 谢明若红了双眼, 满是泪水。地上洒落着一盘已经碎了的兔子糕点。而王绮兰此时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 神情极度不善, 她身上那件孔雀罗的襦裙, 果是被那兔子糕点弄脏了。谢明雪在她身边递茶水, 柔声安慰:“我家这庶妹,惯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方才鲁莽冲撞,绮兰莫要生气。”
谢明若道:“姐姐, 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方才, 方才我走在路上,是王家娘子从门口怒气冲冲进来, 撞到了我身上, 还撞翻了我的糕点,不是我撞了她!”
那是她听说昭宁姐姐要来,一大早就起来, 和好面做了馅儿, 每个馅儿的味道都不一样。又一个个地捏好,守着火候用蒸笼蒸出来的兔子糕点。昭宁姐姐才吃了一个, 就被她们打翻了。
谢明萱惯看家中这个庶女就不舒服,今儿抓着了把柄,自然不会放过她。她更是冷笑:“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成还想说是王家娘子的错了。既是你端着东西,就该好生看着路,撞着了家中的贵客你还有礼了!你可知道王家娘子身上那家孔雀罗价值千金,将你屋里的家什卖了都赔不起!”
王绮兰因着没见到赵瑾,本就不快。见这与谢昭宁交好的小丫头死不认错,竟还推诿到自己身上,更是怒意勃发。若是自己家里的仆妇下人,早让人拉下去打个半死扔出去了!
她声音和缓地开口了:“明萱,罢了,既是你家的庶女,也别太苛责她了。”却又声音一转,“叫她跪地磕头,认个错便是了!”
谢明萱听了立刻道:“你听到了,王家娘子大人不记,你还不赶快给王家娘子跪下,磕头认错!”
跪地认错!都是世家之女,王绮兰又并无品阶,她为何要跪她!
谢明若咬着嘴唇后退一步,更何况是王家娘子冲进来,撞翻了她的糕点……她们却还要她下跪认错!
谢明雪在旁垂眸不语,她是不会管这些事的,谁让她撞上了王绮兰心情不好的时候呢。而且她还与谢昭宁甚好,方才席间亲密得很,那她更不会管!
谢明萱看她不跪,冷笑一声,看了看旁边伺候王绮兰的仆妇,立刻有两位仆妇上前要按住谢明萱,强行让她跪地认错。
一旁的谢明珊张了张嘴,她以前也爱欺负谢明若。但自从和谢宛宁疏远后,便再没有过她了。如今看着谢明若竟觉得可怜,突然有种想插手的冲动。
但她还没说出话,突然有一声略带冷意的女声响起:“住手!”
众人朝门口看过去,只见竟是谢家大娘子谢昭宁从门外走来,将谢明若拉到自己身后,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今日是府中乔迁大喜的日子,明萱,动手未免有些不太妥当吧?”
谢明若抬头看昭宁的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有些激动,眼中光芒闪动地喃喃了一句:“姐姐!”
谢明萱却冷笑道:“谢昭宁,是谢明若自己有错在先,我身为嫡姐,管教自己的庶妹有何问题。倒是你,不过是隔了房的堂姐,凭什么在这里插嘴?”
方才发生的事,谢昭宁在外同姜焕然说话时早已看到,根本不是明若的错,不过是王绮兰因没见到赵瑾,心中不虞想要发泄,谢明萱本就想整治庶妹,所以借题发挥。而谢明若被这样针对的根本原因,还是她与自己交好,落入了这些人的眼中。
谢昭宁道:“你说明若有错在先,又究竟有何错呢?她若是存心冲撞了王家娘子,自然是她的错。可若并不是,她哪里有错,我方才在外已经看到了,明若是无心之失。何况你也不过是她的嫡姐,并非她的长辈,何以能让她下跪?”
谢明萱哪知谢昭宁的伶牙俐齿,被她的话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谢明雪开口了:“昭宁妹妹,你说你在外头看到了,可是我们这么多双眼睛,却是在里面看到了,就是明若冲撞了绮兰,还弄脏了绮兰的孔雀罗。绮兰只是让她赔礼道歉,并没有让她赔偿,已是菩萨心肠了。”她一顿,语气一转,“何况昭宁妹妹要明白孰轻孰重,这事就是说到祖父和堂祖父面前去,恐怕也是明若的错吧!”
谢明雪的语气意味深长。
谢昭宁明白谢明雪之意,祖父和堂祖父是绝不敢得罪王绮兰的,即便谢明若没错,恐怕也要让谢明若认错。在场这么多人,明明都看到了,却无一人为谢明若发声,不也是怕得罪了王绮兰的缘故吗?
这时候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我方才也看到了,谢明若并非有意的,是王家娘子冲撞了!”
众人看去,昭宁也看去,出声的竟然是谢明珊!
谢明珊走到两人身边,看了眼谢昭宁,又有些不自然地对谢明若道:“以前我也曾冤枉你……如今,我为你说了实话,便算给你了!”
昭宁嘴角一翘,谢明珊曾经被她的父兄宠坏了,如今是当真改了。
王绮兰脸色一沉。
谢明萱观其颜色,立刻道:“谢明珊,与你有何干系,难不成还能是我们污蔑了她?”
王绮兰不想再与这些人浪费如此多的时辰,她们都是些什么人,不过是普通官宦家的女儿,与她们计较,是丢了她的身份!可她就是看谢昭宁不顺眼,她听宛宁说过被谢昭宁赶出家门的事,更听明雪说过她们家二房是如何将整个谢家药行都侵占了一事。如此刁钻跋扈的人,现在她还护在个庶女面前,与自己作对。
因着王家和姑姑的缘故,如今整个汴京城的女眷,谁不尊她重她?谢昭宁是什么身份,一个蛮荒之地回来的四品官之女,名声又不好,以后还不知嫁个什么破落户,敢和自己作对!
王绮兰冷冷地笑了,她看了看不远处,为着今日宴席,谢家特地准备好用来游戏的箭壶。她道:“谢昭宁,不如我提一则,既然此处备了投壶。那你与明雪比一场,你若赢了,我就放过谢明若。不过……你若是输了,谢明若不光要赔我这身孔雀罗,你和谢明若还要一起向我磕头认错,如何?”
谢明若听了心里一急,她也没见过昭宁投壶,但既然王绮兰能如此轻松笃定,想必谢明雪投壶极是厉害。她自己可以磕头认错,但决不能连累了姐姐和她一起!忙拉了拉昭宁的衣袖:“姐姐,算了,算了罢,我向她认错就是了!”
谢明珊也看了看谢昭宁,她是与谢昭宁一起击鞠过的,谢昭宁骑马的技艺很不错。但是投壶呢?
此时门口姜焕然也踱步进来了,但因院中众女眷都注意着谢昭宁等人,他这个走到哪儿都会被围观的人,竟无人注意到他。他便立在门口,抱臂静静地看着她们。
谢昭宁听后自然是笑了,她擅骑马射箭,在马背上亦能一箭穿双兔,投壶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她回来的时日毕竟不长,除了击鞠,别的未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别说王绮兰是刚来的,就是谢明珊也不知她深浅。至于谢明雪,她让红螺查大房的时候自然也查了谢明雪。知道她极擅琴棋书画,也极擅投壶,鄂州的时候官宦娘子们没有能与她比的,但若与她比,那还差了一些。
她按了按谢明若拉自己的手,以示无妨。笑着道:“好,我应你就是了。不过我还有一点,倘若这次我赢了,要谢明萱日后不得以此事来说明若,更不能欺负于明若,众人皆有见证。”
不等谢明萱说话,王绮兰就冷笑替她回答道:“好,如此就说定了!”
一行人到了投壶之处。
只见原地是一条以红绸布拉出来的线,两旁的小几上各放置数根羽箭,红线外三丈处放置着两樽双耳箭壶,这是早已准备好了的。昭宁和谢明雪站到了红线之前,各手执三根羽箭。世家娘子和郎君们也聚起来,看二人究竟谁能得胜。
旁边负责计分的仆妇道:“两位娘子,咱们比试分三局,以射中得一分,射中耳得两分。分高者胜。”
昭宁把着三根羽箭,虚手一请:“长幼有序,姐姐先请吧。”
谢明雪也有意先杀一杀谢昭宁,她对自己的投壶是极有信心的,她已经等着谢昭宁输给她,然后给她磕头,颜面尽失的情景了。她面上一笑:“那承让了。”
她略上前一步,并未十分瞄准箭壶,却紧接着一二三三箭而出,三箭正中箭壶!
围观之人也未见过谢明雪投壶,见她接连三箭都中,顿时爆发出掌声。有郎君道:“好、好!当真是好准头!”
还有郎君见她姿容出众,忍不住问:“这位娘子以前怎未见过?”
有人回他:“是谢家大房刚回来的娘子,父亲是工部侍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寻常人可配不上她!”
问话的郎君闻言更是用倾慕的眼光看着谢明雪,谢明雪笑容不变,这样的簇拥和追捧,她在鄂州见得多了,还有喜欢她的郎君追上门来送礼的。以后她要让汴京众家的郎君也为她倾倒!
此时王绮兰冷笑说话了:“谢昭宁,明雪在鄂州的时候,可谓是投壶第一人,从未败过。你今儿就等着给我磕头吧!”
谢昭宁仍是笑,她执起箭,甚至也并未瞄准。手腕运劲,三箭瞬间而出,一箭中壶,另两箭却分别中了双耳。这叫三元鼎立,是投壶中最佳的得分!
王绮兰和谢明雪都变了脸色,而谢明若和谢明珊都没料到,谢明若激动得红了脸,谢明珊也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谢昭宁如此厉害会这般高兴!
人群沉默了瞬间,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热议。
“这位昭宁娘子这才是出神入化的技艺,竟能掷出三元鼎立!”
“你们不知道,昭宁娘子的击鞠也是一绝,我有幸见过,男子都比不过她呢!”
“只可惜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听说性子刁钻,似乎还曾逼死过自己姨娘……”
一旁的姜焕然也有些惊讶,他没见过谢昭宁投壶,不曾想她竟如此厉害。他悄然按住了掌心的一枚石子。本想着谢昭宁倘若射不中,他便暗中相助的。眼下看来是不用了,姜焕然嘴角出现隐然的笑意,将石子收起。
谢昭宁也不管那些议论之言,她的名声反正从未真正好过。看到仆妇给她们一人记了三筹,一人记了五筹。她看向谢明雪道:“第二局仍姐姐先吧?”
谢明雪这才知道小看了谢昭宁!看到旁人竟更多将目光落在谢昭宁身上,谢明雪心里十分难受,她这辈子被人众星捧月长大,绝受不了被别人抢去风头,强笑道:“那便承让了。”
她再拿起三支箭,想着一定不能比谢昭宁差,这次也定要掷出三元鼎立来!看准之后眼神一利将箭射出,瞬息之间,那三支箭亦是稳稳插在箭壶、两耳中,也是三元鼎立!
围观之人未曾想竟还能看到第二个三元鼎立,皆是掌声雷动!更多人夸赞谢明雪。
谢明雪亦是翘起嘴角,与王绮兰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谢昭宁。射出三元鼎立可是需要气运的,她不信谢昭宁每次都有这般的气运!
谢昭宁笑了笑,谢明雪的确有几分厉害,不怪方才王绮兰敢那般说。她又拿起三根箭,这次似也没有瞄准,可是箭一出手,却再度出三元鼎立!
围观之人又是惊叹,掌声,热议声就没有停过。谢明珊更是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道:“好,好极了!”
如此一来,谢昭宁和谢明雪都得了五筹,那谢昭宁还胜了谢明雪两筹。
第三局开始,倘若这次谢明雪还不能扭转颓势,谢昭宁就彻底赢了!谢明雪和王绮兰脸色极难看,谢明萱亦是如此,在旁牙也要咬碎了,三人自然没有一个希望谢昭宁会胜出!
看到谢昭宁拿起箭,随意捏着,似乎再投出去,又是一个三元鼎立,王绮兰情急之下,突然出口道:“慢!”
谢昭宁看向她,王绮兰早已经不挑指甲了,而是道:“你们只这样投壶又有什么意思,我要改一下法子。引入算筹之法,由在场的举子郎君来出一道算术,将箭壶加到十个,以得出的结果来投壶。若算出得一便投第一个壶,算出二便投第二个壶,如此来算。只有算对了且投中了,才能得分!”
谢明雪心道王绮兰这脑子转得倒是快,立刻就想到了为难谢昭宁的办法!她也看出来了,再这么投下去势必会输,那两人便是丢了大脸了。
谢昭宁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她纵使再擅长骑马射箭,可也是个半文盲。这算术投壶一法,她们这些世家贵女在鄂州的时候经常玩,技巧纯熟,谢昭宁说不定连题都听不懂,定是比不过她们的!
谢昭宁自然心里有怒意,她知道王绮兰这些人就是想为难她,看她出丑。她也应对有度,按照她们说的来。可是这般中途又改自己刚说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无耻了!
她还没说话,谢明珊就忍不住怒道:“你们这般太过分了吧,投壶是你们说的,怎的又弄出个算术投壶来!谢昭宁大字不识,什么算术也从未学过,你们分明都知道,还这样为难她!”
谢昭宁嘴角微动,她知道谢明珊是想替她说话,但是明珊啊……她只是学识不强,并不是大字不识好吧!
王绮兰却冷笑道:“方才只说投壶,却没说怎么投壶,如何算我们过分了!谢昭宁,你若是怕了,即刻带着谢明若与我磕头,我便饶过她。否则我定要告到你们祖父面前去,说谢明若弄坏了我的衣裙!到时候,谢明若可就不是磕头道歉这般轻松了!”
谢明珊气得一哽,她见过蛮横的,她自己以前就蛮横。但也没见过王绮兰这般蛮横的,偏生她家世强,身后还有五六个精装的姑子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谢昭宁从她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别生气了退到后面来,免得又说出些惊人之语。她站出来,笑道:“好吧,便如你们所言,但既然你们中途如此改,我亦要王家娘子也向明若赔礼,若是王家娘子同意,便请出题吧。”
王绮兰冷笑一声,只以为谢昭宁是硬着头皮撑场面罢了,她叫了一位中了举子郎君过来。举子郎君站在正中,道:“诸位娘子可听好了,今有户高多于广两尺,两耦相去适十尺,问户高、广各几何?”
而仆妇们已经摆出了十个箭筒依次排好,又以红幕遮挡,不让旁人看到。谢明雪听了题,眼中已闪出光来,此题倘若她事先未曾听过,定不知作何解。可是她们以前玩算术投壶时,她曾遇到过此题,自然知道答案!而谢昭宁这般的文盲,别说这般的题了,就是让她数数都未必能数出来!
她成竹在胸,王绮兰自然也是,两人对视一眼。她先执了箭射出,皆是三箭连中。虽然没再投出三元鼎立来,但料谢昭宁定是不知答案,便一分也不能得!
谢昭宁再度上场,则另立十个箭壶,她也以三箭投出,又皆是三元鼎立。王绮兰和谢明雪脸色皆黑,谢昭宁果然厉害,她那手法,根本与她们这些世家娘子不是一路的。不过她即便投得再准又如何,倘若没算对也无用!
两人皆已投完,那出题的郎君道:“两位娘子,此题乃《九章算术》中勾股一章之题,晦涩深奥,若两位娘子能做出来,实非凡人。我亦是从书中得了答案,此题中户高为六尺,户广为八尺!”
王绮兰则已是迫不及待等着看谢昭宁胡乱投了,道:“好了,撤去红绸吧!”
众人也是忐忑紧张起来,谢明若和谢明珊尤为紧张,毕竟两人是真的知道谢昭宁的底细,让她捶丸马球投壶都可以,但是算术她当真是不会啊!谢明若已经想好了,若姐姐真的输了,她便恳求王家娘子,她来磕两份的头,决不能委屈了姐姐!
但是等红绸揭开,却见两边的箭壶中,皆是第六、第八个箭壶投中了箭。两人皆都算对了,既然两人皆都算对,自然是投得更好的谢昭宁胜出!
王绮兰等三人脸色发青,而谢明若和谢明珊已经忍不住欢呼起来。谢明雪算出来不奇怪,谢昭宁竟也能算出来!这实在是怪事!谢明珊已经以亮闪闪的目光看着谢昭宁,该不会以前她们误会了她,谢昭宁不光是这些厉害,其实读书算术她也懂得,只是以前藏拙罢了,否则怎能算出来!
就连人群中,亦不少人说:“谁说人家昭宁娘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了,人家却连九章算术都会呢!”
“那昭宁娘子的确厉害,我看比这谢明雪强多了!她那般狂傲,不还是被打脸了!”
而方才那些非议谢昭宁的,此刻都不说话了。
更有世家夫人,如方才一开始夸昭宁的那位董夫人,目光闪闪地看向昭宁,觉得若是做儿媳妇,昭宁娘子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昭宁则看向自方才起,一直铁青脸色不语的王绮兰等人,笑着道:“按诸位所说,现也是我赢了。诸位可能履行方才之言了?”
王绮兰只觉得丢脸无比,脸颊都滚烫起来,这谢昭宁果然刁钻,不知她哪里作弊得的答案,让自己丢了大脸!心里更是恨谢昭宁了。谢明雪何尝不是如此,她今日的风头,全让谢昭宁抢去了,她想想就恨!
王绮兰冷着脸道:“方才承诺什么了,我可没说过什么。明雪,陪我去前厅散心去!”
谢明雪应喏,一行人带着仆妇,挤开人群便走了。留得谢明珊在背后嘲笑道:“有些人自己不守诺言,妄称什么世家女,可笑可笑!”
但三人还是头也不回就走了。
谢昭宁虽也有些鄙夷她们,但只要她们不找明若的麻烦,就是好事了。王绮兰毕竟不是当年的谢明珊,她身份太高了,想让她低头怕是比登天还难些。
她回过头,面对眼睛亮晶晶,看自己的眼神更为崇拜,细声向自己道谢的谢明若。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好了,你快回去吧,我只怕谢明萱还想法子找你的麻烦。”
谢明若点头,她今日给姐姐带来的麻烦足够多了,不能再麻烦姐姐了。
谢明若被女使送回去了,谢明珊也红着脸对昭宁道:“昭宁……姐姐,以前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是真人不露相,你、你这是十项全能啊。从前都是我不好,以后……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谢昭宁头一次听她叫自己昭宁姐姐,噗嗤笑了。她可不是什么十项全能!她道:“好吧,那我就先交给你第一个任务,好生把明若送回去。以后在家里,你也要护着她一些,不让谢明萱欺负她!”
谢明珊满口答应:“你就放心吧,我护着她就是了!”
说罢,也跟着谢明若身后去了。
谢昭宁看到有世家夫人似乎想上前来与自己搭话,却悄然从院子的后方出去了。
后方更是一片红枫,蔚然成一片红海,又有溪流从红枫之间穿过。而那立在红枫之下的,不是姜焕然还能是谁。他正抱着手臂看谢昭宁,一副‘你怎么才来’的模样。
谢昭宁走了上去,笑着向他屈了身:“多谢表哥方才的搭救之恩!”
她当然不会什么《九章算术》了,答案是姜焕然以石子提醒她的。作弊就作弊,她们不讲武德在先,昭宁并没有任何负担。自然要感谢姜解元的搭救之恩了。
日光下她灿灿而笑,此时的笑容才宛如冰雪消融,是对着他从未有过的善意。
姜焕然想起方才她投壶时挥洒自如的身影,看到她欺霜赛雪的脸上,落着灿灿的日光,那明眸映着枫叶的红,不知怎的令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道:“口头上的一句谢便够了吗?你可是得了解元郎的帮助,总得有点表示才是吧!”
昭宁听到姜焕然开口要东西,迟疑了一下,这位未来大佞臣竟然问她要东西!给他也不是不行,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只是她今天也没带银钱,身上戴的首饰自然是不能送给他的。
昭宁突然想起来了一物,送他正好!
她从腰间解下今晨出来时,母亲亲手给她系上的香囊,她还没拆开看过里面是何物。但看到谢明珊她们人手一个,想必是从寺庙中求来的祈福香囊吧。那便以此物送给他吧!她将香囊递给姜焕然,又笑道:“那我将此物送给表哥,寒薄之礼,表哥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姜焕然看那香囊,神情却是一震。顿了许久,他的声音有些哑了,道:“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昭宁又看了看手里的香囊道:“应是祈福用的香囊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毕竟有个吉祥的兆头,表哥拿着也不错。”
姜焕然嘴角扬起笑容,伸出手,从她的手中把香囊接了过去。不懂没关系,却总是送给他的,他道:“那你可要记得,这香囊既送了我,便再不能要回去了!”
此时不远处,盛氏寻谢昭宁而来,走到了枫林之外。盛氏还因想不到该如何探查姜焕然的心意而烦闷。
她从谢家回去后,便去问姜焕然为何要帮昭宁,姜焕然说不过是为了姑母罢了。盛氏觉得不像,可是他神情又笃定得很,她这儿子从来就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盛氏很郁闷,半夜起来逮着花圃里的一朵菊花撕花瓣:“他喜欢她,他不喜欢她……”
姜远望被她吵醒,就看到盛氏蹲在花圃旁撕菊花,吓了一跳:“夫人,你在做什么,那菊花与你有仇吗?”
盛氏看着自己手上剩的那一瓣‘他不喜欢她’,直叹气道:“你懂什么!”
盛氏想到这里就苦闷,一边扶着伏云的手,一边思索着各种蛛丝马迹,叹息着说:“伏云,你说我怎的就不能如愿呢……”
她想撮合两人,想焕然娶昭宁这样的好妻,想昭宁嫁给焕然这样的好郎君,以后绝不受任何人的欺负,也绝不会被任何人看不起。姜焕然定是有能力能护住她的,可是强拧的瓜不甜,再说她也有点拧不动,她怎能左右姜焕然呢!
伏云却无意间,看到了红枫林里的人影,连忙指了让盛氏看:“夫人,大娘子在那里呢!”随即又道,“咱们大郎君好像也在!”
盛氏抬头去看,果然见灿灿枫林中,真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两人相对而立,正不知道在说什么,不是昭宁和姜焕然还能是谁。她立刻就想过去看看,却被伏云抓住了:“夫人,咱们不如在此看看他们要说什么。您此时过去,他二人定马上散开了!”
盛氏觉得伏云说得有理,和伏云悄然走到一棵红枫树后隐藏住身影,就看到昭宁竟伸出手,要送姜焕然一只香囊。紧接着姜焕然一笑,竟将那香囊接过去了!
那香囊!盛氏激动起来,她识得那香囊,是至真观所出的求姻缘的香囊。不过根据盛氏对昭宁的了解,她肯定不知道这香囊是做什么用的,昭宁从小就爱乱送东西。可是姜焕然,他却不会不知道这香囊的来历,他居然接了昭宁送过去的香囊,而且还接着说了句‘既送给了我,便不能再要回去了’!
他从小到大恃才放旷,极度自傲,喜欢他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可他从未接过任何女子给他的东西!更何况还是姻缘香囊这样的东西!
他是喜欢昭宁的,不管他承不承认,他定是喜欢昭宁的!他终于被昭宁打动了!
盛氏心中突然升起无比的幸福,一时竟让她热泪盈眶。
伏云被盛氏挡着,并不能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探头探脑地想要看:“夫人,怎么了,他二人究竟说什么了?”
盛氏激动地握着她的手:“伏云、伏云,焕然接了昭宁送的香囊,他是喜欢昭宁的,当真是喜欢的!我想的要成真了!”
伏云只觉得夫人激动得快把她的手捏坏了,但也不由为此高兴:“如果真是,那您夙愿就可成了!不过您、您先放松一些,奴婢的手是肉做的!”
盛氏激动得快说不出话来,是的,她多年夙愿说不定就要成真了。只是,该如何才能让姜焕然承认,让她的计划得以推行,她可得好生想想。然后,她就可要把昭宁娶进门来了!她们从此和和美美的,好生的过日子!
盛氏想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当真是压也压不下去!
第93章
盛氏几乎是飘飘然离开的。
她怕打扰两人, 脚步放得很轻,心里已经激动得开始幻想成亲的时候,她接过昭宁递过来的茶的场景。
等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到了枫野堂里面,已经和姜氏坐在一起喝茶了。
姜氏正在郁闷,方才她和林氏去忙宴席之事,没盯着枫野堂这边,等过来之后, 才知道已经发生了王家娘子被气得离去, 连饭也没吃一事。她二人被谢昌叫过去训斥了一顿, 说她们竟让家中娘子们出这样的事, 还气走了客人。魏氏在旁看着只是端庄地笑, 谢明雪可是被谢昌表扬, 说她平息事端,有长姐风范。
姜氏被当着魏氏的面训斥, 哪有不气的。可是魏氏当真是得意的,今儿谢明雪大出风头不说, 听说还有好几个世家夫人看上了谢明雪, 有想与之结亲之意,其中甚至有刘翰林家的二郎君, 人家可是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 说不定明年省试就成了进士了。这就是姜氏最理想的佳婿类型,世家出生但门第别太高,又有功名在身自己也立得起来。为何昭宁就没有这般的人与她提亲呢……
姜氏郁闷的同时, 抬头看自家嫂子, 却发现盛氏脸上带着诡异又甚至有些梦幻的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伸手在盛氏面前晃了两下:“嫂嫂, 你在想什么呢?”
盛氏才回过神,抓住了她的手,又带着笑容看着她,嘿嘿地笑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对了,你刚才在说什么呢?”
她直接告诉姜氏,岂不是也唐突了昭昭!总得等她回去,将什么都布置好了,请最体面的媒人上门来提亲,也给姜氏和昭昭一个惊喜,这样多好!
姜氏是从没想过昭昭和姜焕然的,她这个侄儿非常优秀,是永兴路的解元郎,这般功名长相,就是县主县君也是相得的。所以她也全然没往这个地方想。只是郁闷于说着话盛氏竟走神了!于是道:“今儿董夫人问我昭昭的属相,我想着是不是相中了昭昭,只可惜她家是不错,但她家三郎并无功名,日后若是分家,三郎也立不起来,岂不是耽误了昭昭。我总是想给昭昭找更好的,但也不知道,昭昭还能不能找到更好的……”
这个董家三郎至少比之前的好,但姜氏总觉得还不够好。
她只是这般一说,谁想盛氏却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道:“这……这不好,这样的哪里配得上昭昭!要不就是有荫袭的官职,要么就是得有功名在身。什么都没有,这不好,这不好!”
姜氏觉得有点奇怪,她知道盛氏几乎也是将昭昭视若亲生,对昭昭的亲事自然也在意,但这反应也太大了些!盛氏可一向不是咋呼的人。
她拉她:“我知道,你坐下,我这不是也觉得不够好吗。你放心,昭宁的亲事我会与你商量的!”
盛氏却觉得不能再在这里耽误下去了,她认真地对着姜氏道:“你千万别随便给昭昭定了,还有更好的在后头呢……我今日有事就先回去了,午膳我就不吃了!”
盛氏跟她道别了,匆匆就往外走,姜氏拉都拉不住。
姜氏更是疑惑了,盛氏这究竟是怎么了!还有什么好的在后头呢?
她摇摇头,盛氏最近是越来越古怪了,她继续对着一盆文竹的盆景郁闷。
而枫林之中,昭宁见姜焕然收了香囊,觉得自己也算是还了人情了,便道:“那大表哥好生四处逛逛吧,我方看到正堂后面的湖泊很是漂亮,你若是想看,尽可以去看看!”
昭宁转身想走了,却又听背后传来姜焕然的声音:“站住。”
昭宁无奈,这位未来大佞臣果然很难缠,莫不是并不满谢礼?她回身笑了笑:“大表哥还有什么事?”
却见姜焕然将方才她送的香囊收拢到了衣袖中,随即,又从衣袖中拿出了一物。
日光之下,簪子上镶嵌的大如鸽卵的明珠,熠熠生辉,被精致繁复的金累丝包缠。昭宁愣了一愣,她认出这是当初金明池夺标赛上,姜焕然赢的那枚簪子,她还以为他将这只簪子给了姜焕明兄弟二人,他没有给他们吗?
她抬头看向姜焕然,却发现姜焕然也正看向她,二人便对视了。她想不起以前是否与姜焕然对视过,大抵是没有的,他以前那么不喜欢她,还为了能不娶她各种算计过,她也因此扇过他两巴掌。而她这个人性子也是直接的,旁人若是不喜欢她,那她也不会喜欢那个人。
突然对视了,发现姜焕然竟是认真地看着她的,她一顿,不知为何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
只听姜焕然道:“这只簪子,姜焕明两个想尽法子要从我这里讨过去,但是我并没有给他们。”又顿了顿说,“当时给你的时候没有说清楚,你也没有要。其实那天,是想要给你,所以才去赢的。”
他轻轻地,前所未有的温柔地牵起了她的手,然后,将这只金簪放在了她的掌心里,继续说:“因为是为你赢来的,所以,还是必须要送给你才行。”
那簪子明明是冰凉的,落到了昭宁的掌心里,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十分滚烫,滚烫得几乎有些拿不住了。她张了张嘴道:“大表哥,这我……”
姜焕然却笑了:“好了,我要去宴席上了,姜焕明两个还在等我。你也一定好生收着这只簪子,好吗?你送我的香囊,我也会好好收着的。”
这个未来传说中邪肆的大佞臣,此刻跟她说话却极其温柔和认真,与从前他对她面甜心苦完全不一样。昭宁甚至觉得,她大概是从没看到过他这般认真的神情的。
随即他放开她的手离去了。
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袂,卷起落了满地的红叶。
昭宁一向对旁人的心意是迟钝的,可是那簪子实在是太烫了,从掌心烫下去,一直烫到了心里。让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姜焕然为何说当初是为她赢的这只簪子,又为何要在今日送她,为何会牵自己的手,为何说自己会好生收着那枚香囊?
姜焕然……该不会是……
昭宁脑中刚浮现这个念头,又立刻觉得怎么可能呢!姜焕然以前有多不喜欢她,她是知道的。否则当时怎会为了让她厌恶他,引诱她点燃了西厢房。还特地引开了护院,让她遇到差点想屠了她的赵瑾。他为了能不娶她,什么事都做了出来。
他现在……他现在怎么会喜欢她呢!
而且听他刚才的意思,该不会是误以为,自己送他那个香囊,也有喜欢他之意吧?
昭宁觉得这个误会可大了,她立刻想将手里的簪子还给他。但是等她想明白这些再回过神来,哪里还看得到姜焕然的身影。若是去前厅找他还给他,一则可能再遇到赵瑾,二则众目睽睽哪里能如此行事!
这样的东西,托人还给他,总是显得不好的。
昭宁握着那只曾被顺天府府尹说‘价值千金’的明珠金簪,一时竟觉得成了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姜焕然却是嘴角一直带着笑容。
他平常也笑,但多是皮笑肉不笑,今天大概是笑得太明显,连姜焕明都问他:“你又去哪里害人了?”
姜焕然只是瞥他一眼:“你嘴里能有点好话吗?”
姜焕明也反问他:“你平时能干出点好事吗?”
姜焕然自然不理他,状态一直持续到回了家,准备去书房里温一会儿书。离省试不过四个月了,虽然他自持天分卓绝,无出其右,但不知为何,现在更有了读书的动力,想着不仅要中进士,更要金榜题名,位列一甲,才能足够的风光出彩。至于为何要这般出彩,却不是为了能戴花游街,而是为了……他竟一时也说不出来。
结果到了书房,却看到母亲盛氏正端着碗茶,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姜焕然终于收了笑容,问:“母亲,您怎么来了?”
盛氏一看书就头疼,平日绝不轻易踏足儿子的书房。
盛氏盖上茶盏道:“等你半天了,有些事想问你。”也不等姜焕然说话,就道,“还是那天的事,我还是想问你,为何要帮昭宁找人,还有,今儿你同窗明明约了你去书社看文章,你为何要随我一起去谢家参加筵席?”
姜焕然看着母亲瞅自己那探寻的目光,他怎会不知母亲在想什么,问什么。
母亲从来都是那个打算,她极想让自己娶昭宁,以前自己总是想尽办法暗中阻挠,甚至不惜让昭宁讨厌自己,虽然现在想来有些后悔,但是他还是不太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思变化。
姜焕然只道:“姜焕明两个不也去了,我只是一时不想去书社,有什么稀奇。”
盛氏听他这般说,嘴角扬起:“哦?那如此说来,的确都是我胡乱揣测,你对昭宁并无兴趣?”
姜焕然一哽,现在想让他承认这个好像也有点难,但他还是点头:“……自然。”
盛氏轻叹了口气道:“好吧,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听说,今儿昭宁投壶投得极好,董家夫人看上了昭宁,想为她家三郎求娶昭宁,说是连八字都问过了,你姑母也觉得甚好,想着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所以……”
但是她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姜焕然突然打断了,这个一向处变不惊的儿子变了脸色,甚至抓住了她的手:“您说什么!这事是真的?”
盛氏心里坏笑,任姜焕然做了什么解元郎,不还是她儿子!她还不能拿捏了!
盛氏却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道:“你这是做什么,昭宁已经及笄一年余了,自然要寻摸人家了。你又不喜欢她,你何必这么惊讶!我看啊,你到时候就等着喝喜酒吧,我还得想想昭宁成亲的时候,送她什么礼比较好呢!”
姜焕然心里烦躁,什么董家三郎,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他连名字都未曾听过,能是什么好东西,如何能与他比!他只怕姑母真的同意把昭宁嫁给如此货色之人。偏这时候母亲还来这一出,他更是烦闷了!也更是担心!
他道:“母亲,都什么时候了,您快回答我的问题!”
盛氏心里却更想笑,她这个一向聪明绝顶的儿子,此刻竟连她的激将法都听不出来了!
盛氏道:“你要问我问题,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焕然——”她认真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你当真对昭宁并无感情吗?”
姜焕然顿时凝住了,是啊,他如果对昭宁没有感情,何必如此激动,何必生怕她嫁了别人。母亲什么都知道,她不过是想让他承认,这不过是一个激将法。可即便是激将法,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昭宁就真的嫁了别人,他……他绝不同意!
就是承认了又怎么样,就是打了曾经自己的脸又怎么样。脸面这个东西当真如此重要吗?
他就是喜欢上了昭宁,喜欢她勃勃的生机,明媚的眼眸,坚决固执的身影。他想要娶她,想两个人一直斗嘴,想能余生一直看着她狡黠的笑容。想要她在自己的庇佑下——安然无恙,幸福美满地度过余生。
姜焕然深吸一口气,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终于开口,终于承认了这个其实已经在他心里盘踞许久,说不定是从田庄,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的事实:“——不错,我的确喜欢昭宁!我想要娶她,不想她嫁给旁人。所以母亲,请您立刻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对于盛氏来说,这一刻何尝不是宛如春暖花开,或者看到火树银花绽开,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等到了焕然亲口承认他喜欢昭宁的这一刻!她这个向来桀骜不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儿子,此刻认真地承认着,他喜欢昭宁!
一个她亲生的,一个她养大的,两个孩子能在一起了!
盛氏都快要激动哭了!
她忍不住掏出汗巾,擦了擦眼角后道:“事情是真的!”看到儿子已经在变脸色了,她又连忙加上句,“不过你姑母并没有考虑,你放心。但是——”她又道,“焕然,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打算着等你金榜题名,有了进士的功名再去求娶,那样于谢家,于昭宁都是无懈可击的好。但是母亲说句实话,等待易生变,昭宁这样好的姑娘,你能看到她的好,人家也能看到,你若不趁早出击,日后可就被动了啊!你进士的功名真正下来,可还有半年呢,这半年里,该有多少郎君要看上昭宁啊!”
姜焕然本心里略松了口气,可是听母亲这么一说,他顿时又不放松了。
母亲的确是母亲,她十分透彻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心里的确有这个打算,但是母亲说的也是事实,等待易生变,昭宁并不是旁人说的那样的人,她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发现了,那别人也会发现。万一在他考取功名的时候,昭宁被别人娶走了呢,他该怎么办?
姜焕然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有些慌乱地看向盛氏:“母亲——”
盛氏笑了:“傻孩子,赶紧跟你祖父、你父亲说一说,咱们一家子商定了,就上门求娶昭宁呀!你父亲肯定也欢喜极了,但是你祖父那边,他以前不喜欢昭宁,怕还有些说头。他现在正在正堂见客呢,咱们赶紧过去吧!”
姜焕然脸上露出十分喜悦的神情,是啊,何必要等呢,这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等了。母亲说得极对!
他道:“好、好,那我立刻就去和祖父说!”
他立刻就往外跑,差点撞上了迎面进来的伏云。伏云一个疑惑:“夫人,大郎君,怎么了?”
盛氏笑道:“快快,我们一起去正堂,商议他们二人的亲事了!”
伏云也是一喜,知道夫人谋算已久,眼下终于有了成果,忍不住道:“您真的成功啦!那可是太好了!”
第94章
姜老爷子姜青山本住在顺昌府, 今儿是回来参加女儿的乔迁宴的。只是一晨起来足痹发作,竟疼痛难行,方没有去。
姜家位于崇明门正大街的宅院正堂中, 姜老爷子刚要送一位管事打扮的人出门。
此人穿得件杭绸直裰,戴鹅冠帽,留得长须冉冉。虽是管事,却又有些中年书生气,拇指上还戴着只扳指, 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人。
姜老爷子将此人送到了正堂门口, 笑着说:“管事所说之事, 我们已经知道了。此事乃大喜, 亦是姜家之幸。你只管回去, 剩下的便包在我身上了。”
这位管事微笑着, 态度虽傲了些,语气倒也恭敬:“老爷子客气, 这于两家都是大喜之事!您既然已应承了,我即刻就回去跟我家老郎君回话。您既腿脚不便, 就不要再送了!”
姜青山倒也不坚持送, 让旁边的小厮领管事出门。
此时姜焕然来了,他人还未到, 声已先至:“祖父, 您可在正堂里?”
那位管事一愣,姜青山立刻笑道:“这便是拙孙姜焕然了。”
只见那修竹所砌的风墙之后,大步走出来一个青年, 身着月白色的宽袍广袖。容貌俊朗, 身材高大,面带笑容。莹莹日光落在他身上, 竟有种焕然生彩,蓬荜生辉之感。一见就是出类拔萃,绝非池中之物!
难怪难怪……竟是这样的人物!
那管事一怔,连忙恭敬行礼:“姜郎君大安!”
就是方才对姜青山,也没有这样的恭敬。
姜焕然略疑惑了一瞬,此人甚是陌生,他从未见过,怎出现在家中?听他之语气好似对自己格外尊重。
但姜焕然这一生走到哪儿不是众星捧月,人家都恨不得将他供起来,因此并不觉得这样的恭敬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祖父说,便道:“祖父,我有要事找您,我们进去说吧!”
这时候盛氏也来了,也是满面笑容。
姜青山疑惑这两人怎都来找他了,再度向那管事点了头,三人进了正堂中。
一进去,姜青山还没来得及让两人坐下,只见姜焕然就先跪了下去道:“祖父,孙儿有一个不情之请……孙儿,喜欢上了昭宁,想要娶昭宁为妻。还望祖父能够恳允孙儿这桩亲事!”
他说完之后就抬头看着他,目光透着难掩的郑重和愉快,就是一旁的盛氏,也笑得合不拢嘴,一同望向他。
姜青山本来也是笑着的,可是听了姜焕然的话,笑容却凝固了,随即震惊了起来:“你……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昭宁吗?”
姜焕然道:“以前是孙儿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现在孙儿明白了,孙儿今日已是非她不娶了!还望祖父成亲!”
说着叩了一个响头。
可此时姜青山的神色却完全变了,甚至有些发青:“不……不行,你不能娶昭宁为妻!”
“为什么!”姜焕然还没说话,盛氏却已经忍不住了,“父亲,我知道您初不喜欢昭宁,您可还是对昭宁有偏见?不管外人如何说,咱们都知道昭宁是个极好的孩子,绝不是外面传闻的那般。倘若您……您还是觉得昭宁不配为焕然之妻,那便是您的大错了!”
盛氏一时心急,竟连这等忤逆不孝的话都说了出来。
姜青山也没有生气,而是沉声道:“阿敏,你觉得经了这么多事,我还会如以往一般吗?若不是昭宁,阿婵和钰哥儿都活不下来,我现在不知道对昭宁有多喜欢!倘若、倘若你们早来片刻,倘若焕然你早与我说你喜欢昭宁,我绝不会反对你与昭宁的亲事,我甚至是拍手大快!偏偏你们、偏偏他们……”姜老爷子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大气,“你们知道方才出去的人是谁吗?”
姜焕然想起方才出去的那个奇怪之人,突然有了种极不好的预感。
姜青山继续说:“那个人,是镇国公家的管家,就是出了贵太妃的镇国公家,他们镇国公虽无实权,却是贵太妃的亲侄儿,还娶了嘉阳郡主。他二人唯一的嫡女盛明楼看上了焕然,定要嫁给焕然为妻。方才那管事便是来同我说这门亲事,还送来了镇国公的亲笔信,请我应允。”
姜青山深吸了口气,对姜焕然说:“焕然,以前我曾问过你,你对你的亲事有何看法,你告诉我随我来定,你没有任何意见。何况我想着,这般的家世,那盛明楼听说亦是容貌才学不俗,我便为你答应了下来……如今,若是再反悔,自然是得罪了镇国公与嘉阳郡主……所以,你不能再娶昭宁了!”
姜焕然脸色有些难看,的确如祖父所说,他以前何曾在意过自己的亲事,就如同读书考取功名一般,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他的确也曾告诉祖父,自己的亲事由他做主,自己毫无意见。倘若他没有喜欢上昭宁,娶了这个盛明楼又何妨,可是现在他不愿意,他已经有了自己真心想娶的女子,绝不愿意娶了旁人!
他说:“祖父,可是我如今不愿意,我不愿意了,难道您硬要逼我娶她吗?而且什么盛明楼,我从未见过,如何就非要嫁给我了!”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出现在门口:“姜郎君,能否听小的一言。”
众人回望去,竟是刚才那位镇国公府的管事,他竟没有走远,想必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
他缓步走进来道:“咱们家大娘子说,是曾在金明池的夺标赛上看到的大郎君的风姿,因此对大郎君一见倾心。初她说要嫁给大郎君,咱们国公爷自然劝她,可是大娘子并不听从,在家中又哭又闹,还砸了许多东西。说是若不嫁给您,她便也不想活了,国公爷没有办法,才请了小的上门来与老郎君商议此事。所以咱们大娘子,真切地对您是一片真情。我不妨也给姜郎君交个底,临行前国公爷吩咐过,别说您有心上人,就是已经定了亲事……恐怕也得退了!”
听着此人的话,姜焕然并没有抬头,手却紧紧地捏成了拳。
夺标赛……原是那个时候!
管事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姜郎君,你家如今情况并不大好。蒋家视你们家为死敌,背后又有王家襄助。你们也知道如今的王家又多么势大。现在你家里还出了这样的事,纵是你可能前途无量,但此时您不过是个举子,想要护住家族恐怕还做不到。若非镇国公府相护,您家恐怕会有大难。您若真的拒绝,还会连累了谢家,连累了昭宁娘子。更何况,听说今日昭宁娘子还得罪了王家娘子……所以万般之下,还请您慎重考虑才是!”
那管事说完又行了个礼,才恭敬退下。
此人的确是个人精,条条都说得十分有理,恭敬之中又含些许的威胁。且对姜家、谢家情况竟十分了解,果然不一般。
那人虽然退出去了,可姜焕然仍然抿着唇并不说话,哪怕是要得罪镇国公家,哪怕冒千般万般的不韪,他仍然不想承认这门亲事。
姜青山何尝不知道姜焕然的不情愿,他从小从未曾这般,向自己明确地表达过喜欢谁,足见他是真心的。可是家中之事……实在是也艰难至极!
姜青山撑着足痹的疼痛,走到一直跪着的姜焕然面前,也半蹲了下来,目露苍凉道:“焕然,我沉疴多年,早已不事官职,你父亲被蒋余胜抢去了军功,即将升迁的官职也没了。只是恐怕……还有一事你不知,随着如今这王家的煊赫,蒋家也跟着势大起来,蒋余胜即将要提为永兴军路的正指挥使了。可是你二叔兼着顺昌府户曹的差事,不日前被同僚诬陷贪墨巨额的税银,被发现时已是无力回天了。这件事极有可能被蒋余胜利用,大做文章,倘若我们找不到人相护,全家都有可能跟着遭遇巨变,甚至有性命之虞啊!……若是平日,祖父绝不会勉强你!可是此时,祖父……祖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若不是镇国公府,恐怕你二叔一家就无法保全!”
一旁的盛氏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异变,难怪父亲这几日看起来心事重重,父亲藏在心里没曾告诉他们,想必也是在苦苦思索解决之法!如此,如此,焕然的确不能再娶昭宁,可是焕然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啊!他这一辈子,能真心的喜欢上几个人啊……盛氏无比的难过起来,眼眶顿时红了,手紧紧地捏住了绢帕!
姜焕然也苍白了脸色,自己这一生曾游戏人间,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只想要直白地达到目的,无论用尽什么办法。
他要让家族兴盛,如何都行,他的亲事又能如何,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娶了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没有爱上昭宁,娶谁他都是无妨的。可是现在他爱上了昭宁,他有了软肋,他并不愿意。可是他也知道,祖父说的是事实。二叔出了这样的事,眼下的姜家却根本不能自救,只能依靠外力。镇国公府霸道,他们既然愿意帮忙,自己若是不愿意,他们也会帮倒忙,到时候不仅姜家受难,甚至、甚至会连累昭宁……
而此刻的他,哪怕是永兴路的解元郎,哪怕有极强的谋略。可是他还太年轻了,对于那些世家来说,他想要反抗,无异于是蚍蜉撼大树!
姜焕然抬起头,他看向祖父,看到了他眼里的恳求。看到了母亲的茫然无助,已经红了的眼眶。姜焕然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为何会到这般的境地,明明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计划着该如何求娶昭宁。但是转瞬间,家族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两家的安危也压在他身上,他必须要去娶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
不知何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白光骤然亮起,竟是一道闪电。
随即传来闷雷滚动的声响,仿佛蓄势待发,积攒着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即将彻底摧毁这个夏天的余烬。
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紧捏,却突然起身朝外跑去!
盛氏一惊,明明就快要下雨了,他要到哪里去!她立刻就想追着儿子而去,可却被姜青山拉住了,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追。
门外闷雷滚动之后,骤然地落下了瓢泼大雨,将整个汴京淹没在了一场大雨之中。
这夜的雨来得又快又急。
谢家西跨院之中,浣花堂的书房做了一扇琉璃窗,是整个浣花堂最贵的布置。
昭宁正披着衣裳,在琉璃窗旁中读着一本《本草经》,如今大房虽明面上没再提起,但昭宁知道她们仍然对药行虎视眈眈,她决不能放松,只有将药行经营得更好,才能更稳固地保全药行。因此昭宁现在很是用功,时常捧着本《本草经》研究,还要用毛笔在旁细细地批注。
当她看累了书,便抬头看看庭院中的景色。
浣花堂的名字是母亲所取,母亲也给她遍植了草木,哪怕已是秋节,也仍然蓊蓊郁郁。此时又恰逢大雨,庭院里雨声淅沥,滴滴答答地落在叶上,屋檐下雨落成帘,透过这扇琉璃窗,透过雨帘,庭院里景色雅致,于夜雨中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时看雨看得有些出神了。
这时候她却看到庭院外,红螺冒雨回来了,在庑廊下将伞递给一旁的侍从,甚至连裙角都来不及拧干,就匆匆地走进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她如何着急?
昭宁正在想时,红螺已经快步进来了。在她的耳边道:“大娘子,姜大郎君冒雨来了……此时正在花厅等着见您!”
昭宁闻言疑惑了,姜焕然大晚上来找她做什么,而且还是冒雨前来!是不是姜家有什么事情?是关于舅舅,舅母,或是外祖父?抑或是他就有要事同自己说?
他为何不传话的时候说清楚?
想到姜焕然这样的人,若是重要之事绝不会这般来找自己。昭宁有些心慌起来,她道:“撑伞,我们立刻去花厅。”又问,“父亲母亲可知道?”
红螺道:“大郎君是直接进的花厅,只通传了您,夫人和郎君应是还不知道!”
那她就先去问问究竟是何事再说!
毕竟雨深寒重,青坞立刻拿了斗篷来给昭宁系上。昭宁正准备出门,却看到那枚姜焕然所赠的明珠金簪还放在妆台上,想着正好可以还给他,便将之装在了袖子里,才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浣花堂与花厅只隔了一小片花园和两个折廊。
虽大雨如注,可院中折廊下点着灯,青坞在前也提着琉璃灯,倒不至于看不清楚。昭宁很快就到了花厅,怕说的是极要紧的事,让众仆婢都在外的屋檐下等着,她自己一个人进了花厅。
当昭宁进了花厅,看到姜焕然之后,她吓了一跳。
姜焕然正立在花厅中央,他浑身几乎都湿透了,头发也湿了,俊眉上也沾着水滴,甚至衣摆还在往下滴水,但当他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眼眸里却又好似是烧着火的,那样的烈焰,在这雨夜的深寒中,越发的灼灼。
昭宁连忙上前去,问道:“焕然表哥,你这是怎么了。姜家出了什么事,你要冒雨前来,你赶紧坐下,我让人给你送……”
她话还没说完,却被姜焕然突然抱住了。
谢昭宁完全僵硬了!
抱着她的这个男子的怀抱是浑然陌生的,手臂健朗,纵然他浑身都是湿的,但却透出一股极其灼热的力量,像他送的簪子那般,是可以把他灼伤的!
可是昭宁瞪大了眼,姜焕然……他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脑子是清醒的吗?他此前送她簪子时握了她的手也就罢了,现在为什么要抱他!他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哪怕他们是表亲!他……他这般做了,若是旁人看到,可是,可是就说不清了!
谢昭宁顿时庆幸她把人留在外面了,随即转瞬间,她就挣扎了起来。
姜焕然并不是想要轻薄昭宁,只是他骑马而来,只想见到她,只有这个念头驱动着他,所以当他置身花厅,看着她穿着件暖和的斗篷,那样岁月静好,带着疑惑地靠近他,关心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汹涌的情绪了。
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他立刻就放开了她。
但是他的手,却还松松地放在她的肩上。他垂眸凝视着她,认真地道:“昭宁,我深夜前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想要娶你!”
昭宁的瞳孔满是震惊。姜焕然说什么,他……他说喜欢自己,想娶自己?可是他以前不是十分厌烦自己吗?他是什么时候喜欢自己的?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在姜焕然送她簪子的时候,说那簪子是为她赢来的时候。她就该想到姜焕然对自己可能有意了。他若是不喜欢她,又何必要说那样的话!
姜焕然却继续道:“本来我已经和母亲计划好了,要上门来提亲。只是,只是家中出了一些变故,以后,以后可能会对我们有些影响,但是这些都不是要紧之事。只要你是愿意的话——”
“焕然表哥。”昭宁听到他说家中出了一些变故,心里还是急,出声打断了他,问道,“姜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抛开姜焕然说喜欢她的事,昭宁觉得此事还是很异常。姜焕然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喜欢自己想娶自己,定是会好生筹谋,在一个恰当的日子上门提亲,而不是这般,在寒夜里冒着风雨而来,她敢肯定,姜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姜焕然沉默了一下,若是他还是坚持和昭宁在一起,这些事又怎能不告诉她呢,毕竟这也是她以后会面临的艰难。他也并不想瞒她。他道:“昭宁,镇国公家的嫡女想要嫁与我为妻,已经派人上门说了。二叔家出了些事情,他被人诬陷了贪墨一案,可能必须借助旁的势力才能解决,所以祖父已经答应了他们。但是,这些你不必多想,我喜欢的是你,只要我不同意……”
昭宁眉梢微微一动。
其实在姜焕然隐约流露出对她之意时,昭宁认真地思索过这桩亲事。她知道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也是舅母一直想要看到的,也能让母亲放心。姜焕然才貌都出众,未来还是那般的人物,若是嫁了他,自己后半生应也不会受苦。可以说,姜焕然什么人不能娶,莫名喜欢上她才是不正常,是她中了头彩,该要好生庆贺才是。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为此而很高兴。她甚至思索了很久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直不记得前世姜焕然究竟娶了谁,此时当姜焕然说起这事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姜焕然前世娶的不就是这位镇国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盛明楼吗?盛明楼爱极了他,不许他蓄婢纳妾,给他生了三男一女。他对盛明楼虽看不出有多么恩爱,却是将镇国公府护得周全,将他的妻儿都护得周全,不像顾思鹤孤家寡人无妻无子,他是什么都有了的。
她还在想,他这样的人如何会想到娶妻一事,原来竟是女方相逼。原来二舅家还出了事,这就是他的姻缘,倘若没有她,这就是他合该走的路。
昭宁知道镇国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身份有多贵重,她母亲甚至还是郡主,两贵相加,尊贵无比。倘若姜家拒绝,恐怕会遭致极可怕的后果,甚至谢家也有可能被牵连。更何况二叔还出了事,还有蒋家虎视眈眈,更是危在旦夕——
姜焕然他不该来的。
昭宁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年头,可是他却冒雨来了,还说了这样的话。他有这般喜欢自己吗?喜欢到愿意为自己冒这样的大不韪。姜焕然是不是还是误会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如此直接。
昭宁想起回来之后,她就问了谢明珊,得知那香囊是祈求姻缘的香囊。可是她却误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祈福香囊,将它送给了姜焕然。难怪姜焕然当时如此震惊,收下了还说什么‘会妥善保管’的话,这倒是自己的错了!
可她并不愿意这样,她不愿意破坏了姜焕然的姻缘,也不愿意姜焕然为了能与她在一起做出这般大的牺牲。不仅牺牲姜焕然,甚至会牺牲姜家和谢家,她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勇气。
所以她突然开口了:“表哥,我觉得你应该顺应外祖父之意娶镇国公家的娘子,这样对你好,对姜家也好。实在是不必再考虑我。”
她从衣袖中拿出那根明珠金簪,递给了姜焕然:“……对了,还有一事没有向表哥道明,宴席上送表哥香囊之时,并不知道那枚香囊的含义,还以为只是一枚普通的祈福香囊。反倒是让表哥误会了,送了我这枚簪子。既然表哥另有佳妻要娶,现将这枚簪子还给表哥,希望表哥将它送给真正的有缘之人。”
姜焕然看到她拿出金簪时,心里已是猛地一沉,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更是寒如置身冰窖。无论是方才听祖父的话,还是冒雨而来,他否未曾有过这样深的寒意。
他以为……他以为昭宁送自己那枚香囊,虽她说不知道含义,可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难道并没有,难道并没有吗……
姜焕然开口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起来:“你……你难道真的对我无意吗?”
昭宁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她并不想如此清晰点明。可是姜焕然又为何非要问呢?
她无奈至极,只能抬头看着姜焕然,看着这个俊朗的,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一辈子从未曾尝过失败滋味的男子,轻声地道:“是的,姜焕然,我对你无意。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因想跟我在一起而对抗姜家,或者对抗镇国公府。最后可能我们两家都深受其害,你的前途也会被影响,你该更多的为你自己,为姜家考虑。你知道吗?”
因为不爱,所以清晰而理智。因为不爱,她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所在。
姜焕然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嘴巴里全是苦味。而自己这样的冒雨前来,包括方才的拥抱,都是一件极冒昧的事,原来她是不爱的,是不爱他的……
如果她也爱他,愿意同他在一起。那么他愿意为了她去对抗整个世界。他这辈子聪明至极,想达成的东西没有达不成的。只要她说一声愿意嫁给他,那么他将用尽办法解决困境,他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虽然会耗费极大,但不是无计可施,否则他怎会来找昭宁。
可是她说她并不爱他,只这一句话,就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比祖父所说的,比那管事所说的,比全部的困境都还要击溃他。
姜焕然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当初他为了让她不喜欢自己,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对她面甜心苦,引诱她烧了厢房,使得她被祖父所厌。后又设下田庄那局,差点害得她丢失性命,她痛恨自己至极,还亲手打了自己两巴掌……如数种种,他怎么会觉得昭宁是爱他的呢,他这样可笑荒谬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自找的。
因有前面的因,才种下了现在的苦果,公平得很。
方才来的时候满腔的热情,想的是她若愿意,他要为她对抗全世界。哪怕是大雨倾盆,也并不能浇灭心中热火。可是现在,那火被昭宁亲手浇灭了。淋雨的寒冷这才千万般的返还上了身,透过了已经湿透的衣衫,浸到了骨髓深处。
昭宁看他长久地沉默不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来好笑,她知道自己生得很是好看,可前世今生竟无人对她说过喜欢二字,姜焕然是第一个。她从没有过拒绝别人的经历,而且拒绝的还是姜焕然,她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昭宁只能道:“表哥,夜深雨重,你可要在这儿先歇下,我叫管事给你拾掇一间房出来……”
姜焕然却只道:“不用了,我这就要走了……是我打搅了你,你回去好生歇息吧。”
他转身要走,打开了花厅的门,几步走到了花厅之外,再度走入大雨之中。
昭宁心想他这般回去恐怕是要生病,从青坞手里拿过伞,连忙追了上去,从屋檐下递给他:“表哥,你好歹撑一把伞回去!你若是病了,舅母也会心疼的。”
姜焕然站定了。
那把伞一半伸在雨中,冰凉的雨水打着绘了紫丁香的油纸伞面。他却没有接过去。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随即大步离开,高大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无际无垠的大雨之中。
昭宁晃了晃神,她心想着,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呢。是为过去那些事对不起,还是为今日发生的事对不起。其实她并没有怪他,从他帮自己找到蒋姨娘的保母起,她早就原谅了他。至于今天发生的事,她万般诧异,却不会怪他。
可这些林林总总,又觉得没必要跟他说了,既然已经将簪子还给了他,便自当两人没有这般牵扯,何必再与他说这些。
青坞在旁看了半天,终于疑惑问道:“大娘子,姜郎君这般冒雨夜访,究竟所为何事啊?”
昭宁轻叹了口气。
她依靠着花厅的梁柱,也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大雨,这样大的雨,将整个汴京笼罩,想必雨之后,就是凛冽深秋了。
她轻轻地道:“不过是为着……一些错事罢了。”
她知道,姜焕然定是她能择的亲事里最好的,旁人若是知道,她竟拒绝了姜焕然,恐怕会骂她是脑子坏掉了。可是她并不想让他去对抗一切,这不一定有什么好结果,也许两家都会受到牵连,也并不想破坏他前世的路,更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应该是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婚事会何去何从,也许就是嫁个普通人安稳一生,这般也好。只是母亲许会不甘心,魏氏等人可能会甚是得意吧。
但昭宁并不十分在意,毕竟也非她人力能改的。
昭宁回过神,低声对青坞道:“咱们回去吧,今日之事父亲母亲若问起来,只说表哥是来求一些治寒疾的药丸的,不要外泄了。”
青坞自然知道轻重,一行人护着昭宁回了浣花堂。
而姜焕然再度冒雨回到家中时,正堂还烛火通明,整个姜家竟无一人歇下了。
他还没走进正堂,就听到了父亲说话的声音,是他一贯那个粗嗓门:“……焕然不愿意的事情,何必要勉强他!得罪镇国公府又怎么了,我姜远望戎马半辈子了,我怕被一个国公家威胁吗!焕然既然喜欢昭宁,他就应该娶昭宁,娶昭宁有何不好!”
姜焕然听到此话,竟觉得鼻尖有了一些涩意。
他朝屋内看过去。
只见着祖父重重叹气:“你说的什么话,是我非要卖孙求荣吗,我是这般的人吗!还不是你二弟出了事,咱们家现在已是自保都难,还有蒋余胜在旁虎视眈眈,焕然不妥协怎么办……你是想眼睁睁看着你二弟全家俱亡吗?你那直肠子能不能多生几个弯绕来!”
这下将父亲给哽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支吾着固执:“可是,焕然不想做……不想做的事……我、我就不想逼他!”
祖父听着气得都快要站不住了,‘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被旁边的小厮连忙扶住。而母亲却站在一旁默默地垂泪。两个堂弟则像失了魂一样坐在旁边不语,他们也是即将被牵连的人,他们却更无反抗之力。
此时父亲还要说话,姜焕然终于走了进去。
堂中众人都朝他看过来,惊讶地发现他竟浑身湿透,发髻成络,不知去了何处回来。姜远望正要开口,却听到他说:“我娶她就是了……你们不必再争了。”
盛氏听到他说的这般妥协的话,眼眶却立刻通红,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二人好不容易才解开这般的别扭,焕然好不容易能喜欢上一个人啊,好不容易才承认的啊……!
可是,可是,焕然如今却要被逼着娶另外一个人。
她想了那么多年,高兴了那么一阵子,觉得一切的谋划都是这样的妥当。但终究是造化弄人,不能如愿了。
正堂外的大雨已经下得没有停歇,正堂里却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句争吵了。
第95章
汴京这场大雨到了第二日也还没有停, 只是渐渐小了,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三两日。
离大相国寺不远处的州桥瓦子中,有一间名为金莲棚的勾栏, 以一位唱杂剧出名的金莲娘子为头牌。盖是因这位金莲娘子,金莲棚也绣得十分别致,廊柱上都以金漆描了金莲,一派的笙歌晏晏,红粉脂香。
这金莲棚的二楼中, 许多的纱幕低垂, 一张紫檀木的矮榻上铺着绒毯, 一位生得极其俊美的男子, 正斜靠着矮榻喝酒。他对面便是一整个吹拉弹唱的班子, 都是生得貌美, 在这深秋也穿得清凉的勾栏女子,中间便正是那着金罗衫的金莲娘子, 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旖旎婉转地唱着杂剧。她不仅生得最是花容月貌, 声音也透着钱塘歌伎特有的清亮, 莺啼一般动人。
这些女子们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勾得那俊美男子的注意。毕竟他生得俊美, 一来就包了金莲棚的整个场子。虽不知其真正的身份来历, 但定是非富即贵,倘若能得他喜欢,脱了贱籍跟了他, 这辈子不就是荣华富贵享用无尽了么。
可他虽一边看着她们, 一边喝酒,却未显露得对谁十分喜欢的模样。他仿佛在找什么, 又仿佛在透过她们看别人。
终于他略抬起了手,语气微凉地道:“都不必弹了,一个个站过来,转身背对我。”
姑娘们都诧异了,这位俊美郎君这是什么爱好呢,哪有人挑女子不是看脸而是看背影的,倒是稀奇了。虽这般想着,她们还是或嘟呶,或疑惑地站起来,排成了一列背对着客人。
斜靠在矮榻上的俊美男子端着琉璃盏抬眸,他看着这些转过身的女子,一个个地看了过去,不像,一个都不像……
那个身影他很难形容,少女的纤细,矫健的身姿,纤腰不足盈盈一握,可是她拉弓的手那样干脆,动作利落。他梦中的碎片里,她虽然瘦了,但那样的瘦仍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像被他禁锢起来的,再也不能振翅而飞的蝴蝶,却最终在他的手里颓败凋亡。那样的熟悉,可又那样的陌生,好似他应该轻易地把这个人认出来,但却又差了点什么东西,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究竟是谁,为何他会梦到她,为何梦里看到她死,会有这样的锥心之痛!
他为何……为何会如此沉迷地爱着她,分明只是一个背影,分明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而这些女子个个无力虚浮,矫揉造作,哪里能与她比!他突然又烦闷起来,道:“都滚出去!”
女子们都吓了一跳,这个阔绰的客人进来就一语不发只是喝酒,怎的突然脾气这样古怪?她们怕惹恼了他,匆匆地都退出了屋子。
斜靠在矮榻上的人正是赵瑾,他一口饮尽了琉璃盏中的酒。这玉清楼所酿造的千日春,是汴京最烈的酒,一股辛辣自喉咙滚落而下,一直灼烧到胃里。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下属扣门的声音,说是有要事通禀。
赵瑾的眼眸才恢复了清醒,叫了人进来。
来人身着玄罗衣,生得端整的脸,是他最为得力的下属刘指。
刘指一进来先看了看屋内的布置,看到那些琵琶胡琴还在屋内,屋内仍残余着旖旎的脂粉香,先是有些震惊。他从老王爷死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二郎君了,那时候二郎君还不过十岁,幼年失怙,他和他母亲都被人轻视冷落。但他从小不服输,为了能护住母亲,护住哥哥,向来勤勉克制。后来进了君上麾下,君上待二郎君极好,连最为重要的皇城司都让二郎君任了副指挥使,假以时日恐怕还有更多的晋封。
为此,二郎君也是克己奉上,从不曾来勾栏这样的地方。可二郎君不仅来了,甚至连去了好几个。
但是二郎君来了勾栏,似乎对勾栏中的娘子并无兴趣,他只是好像……好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此时赵瑾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那般的淡漠:“不是有要事找我,究竟何事?”
刘指才回过神来,拱手道:“指挥使,属下刚得了消息,顾思鹤以缉贼为名,搜查了咱们在边塞两个暗中的据点。搜走了不少兵器和密文。”
赵瑾听了眉梢微动,后来他才查知,当时三番四次与他交手的就是顾思鹤。此人如今很不得了,虽顾家有些衰微,但他却是更强横了,承袭了侍卫步军指挥使的位置,也全然不再隐藏自己之能,前几日亲赴边疆,将顾家中剩下的余孽一网打尽,上下肃清。听说近些日子就要回京了,觐见君上。
他想必也是探查到了,当初在田庄的人是他,怀疑他与李家暗中有所勾连。无论怎么说,顾李两家的式微都有他的功劳在里面,他与顾思鹤这梁子是结定了的。
赵瑾淡淡道:“不必管他,他不过是杀鸡儆猴而已。”
刘指微有疑惑,指挥使大人此话何意,顾思鹤要儆什么猴?但指挥使大人既然说不必管,他就不再多说了。而是又道:“还有一事,您那日晚上,说看到姜解元晚上冒雨去谢家,事有蹊跷,叫小的细查,小的也知道了眉目。”
赵瑾已全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给自己倒了杯酒。
那日他亲赴谢家探寻反贼一事,天晚雨急,便在谢家旁的一处私邸歇息下了,半夜在楼台看雨,却正好看到姜焕然冒着大雨策马前往谢家,一时觉得稀奇,派人去查。
他抬头看向刘指,示意他说下去。
刘指道:“谢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的不知道。不过小的查出,那天镇国公派了管事去姜家说亲事,想将自己的女儿盛明楼嫁给姜解元,姜解元似乎不情愿,可是不知怎的去了谢家,好似见了谢家大娘子一面,回来又愿意了。”
姜焕然被家中逼着娶镇国公之女他倒是不奇怪,姜焕然是解元郎,金榜高中是指日可待的事,镇国公府早日下手也情有可原。他若不下手,到了榜下捉婿的时候,竞争可就激烈多了。
但是因为有人提亲,姜焕然竟然连夜去见谢昭宁,这就有点奇怪了。
赵瑾不由想到那日谢家的宴席上,他看到姜焕然和谢昭宁相谈甚欢。而今有知道了这件事。姜焕然……他难道是真的喜欢谢昭宁?否则这些事情,实在是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那个向来目中无人,潇洒无羁的姜焕然到哪里去了?竟然会喜欢谢昭宁这般一无是处的人。
他莫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赵瑾实在是并不能理解,决定不去想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他与姜焕然交情也不算太深,对谢昭宁这样的人更是无感,她不来纠缠他是最好的,他更巴不得她深爱姜焕然。两人究竟如何,是不是被棒打的苦命鸳鸯,也根本不管他的事。
他把着琉璃盏,漠然问道:“罗山会之事查得如何了?”
刘指道:“小的正要与您说此事。罗山会之事有线索了!您也猜不到,究竟与何人有关。”
赵瑾眼睛微眯。
刘指继续道:“小的查到,谢氏药行如今的掌控者谢家大娘子,似乎对官兵探寻罗山会极为谨慎,仿佛在保护什么人的模样。小的觉得颇有蹊跷……”
赵瑾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此前他也是探查到,罗山会似乎在谢家附近有活动的迹象,才上门问询。虽谢昭宁看起来并无脑子,也不像是会与谋逆之人扯上关系之人,但人无绝对,赵瑾是不会放过任何线索的。
他将琉璃盏扣到了桌上,站起了身,戴上了放在一旁的扳指。又有侍从抱着斗篷上前恭敬替他披上。他道:“走吧。”
随即大步流星走在了前面,众人连忙跟从,出了这靡靡之地。
这样的细雨连绵,不见停歇,亦不能出门,天气却越来越寒,当真是看得人也愁。
青坞和红螺等已将昭宁秋冬的衣裳都找出来备好。今儿去景荣院,给她披上了一件极厚实的漳绒披风,甚至还准备有手笼套,昭宁看着失笑说:“还不到冬呢,不至于这样冷。”
她虽是边漠长大,却不知何畏寒。以前冬天在西平房,屋子里总点着三四盆的炭火,方抵御寒冬。她们便一直记得她畏寒这件事,到了天寒便备上了。
青坞笑道:“您一冷着就会肚痛,可不要小心些。”
一行人朝着景荣院去了,今儿盛氏一早就传了信过来,此时应已在景荣院中了。
景荣院中的木芙蓉到了深秋也不转黄,仍然是一片被雨洇开的墨绿色,昭宁到了厢房外,青坞收起了纸伞,果然听到了里面母亲的笑声:“这是好事,极好的事!那镇国公家世代荣膺,娶的夫人还是郡主,如此这般生一个女儿,焕然娶了不知有多好。不过我看,也是镇国公有眼光,若是再过半年,等焕然金榜题名了,可就更抢手了!我以前就还想呢,究竟是什么才貌的女子,才配得上焕然的天资出众,原来是这样金尊玉贵的女子!”
舅母虽一直想自己和姜焕然在一起,却因没说通姜焕然,也一直没对母亲提过。那晚姜焕然来的事,母亲也不知道,所以她如今只是单纯地高兴着,觉得侄儿找了一门好亲事。
昭宁朝屋内走去,看到盛氏和母亲相对而坐,母亲一脸笑容,盛氏却一听她的话,双目就是一红差点哭出来。
弄得姜氏也不知所措,拿着手帕给她擦眼睛:“这是怎的了,好好的一桩亲事哭什么,该笑才是啊!”
盛氏看着姜氏懵懂不知的样子,心里却想着幸好未曾与她说过,否则不知道她该有多难过。
但是回头一看到昭宁进来了,却又要哭出来。
她不知道姜焕然来找昭宁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与昭宁说了什么,问他他是一字不答的。只是道:我与昭宁有缘无分,您便不必强求了。可是她已经幻想过很多次昭宁成她儿媳妇的场景,如今猛地一看到,彻底落空了,如何能不难受呢!
昭宁看舅母哭得伤心,连忙两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已经听说了,焕然表哥定了极好的一门亲事,舅母应该高兴才是啊。我看啊,定是有您把关,焕然表哥才能定得如此好的亲事。所以我想着,日后我的亲事,也还要舅母多多把关才是,您定也能替我选一门,跟焕然表哥一样好的亲事!”
一席话说得盛氏都忘了哭。
姜氏虽不明就里,心想难不成盛氏是为二哥的事伤心,但不是说已经解决了么。是焕然亲自带着镇国公人去查证了的确是诬陷。可盛氏大抵还是没缓过来吧,也道:“是啊,我还等着你也给昭宁把关,也给她选一门好亲事呢!”
盛氏看着昭宁澄净又温柔的眼睛,顿时明白了昭宁的意思。
哪怕她不能嫁给姜焕然,不能成为她的儿媳。可她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与她,本就有着母女一样的情分,是不是真的做了儿媳有什么要紧呢,她们的情义是永不会变的,永远不会被割断的。
她不由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昭宁,哭着说:“好孩子,你怎么这样好,这样好!舅母……舅母一定给你找到最好的亲事,决不让旁人欺负你!”
她这样说,昭宁才知道她彻底看开了,也笑着回抱住大舅母。
这样好的大舅母啊,不要为她伤心啊,姜焕然和盛明楼都是不错的人,他们能一起走下去的,纵然她还从没见过这位嫂嫂,但既然姜焕然能与她白首相携,定是可以的。
她二人相拥而泣,弄得姜氏在旁有些郁闷,总觉得她二人好似在说什么东西她不明白似的。
她道:“好了,你二人别哭了,大喜事怎么都要哭嘛。昭昭你快来看,大舅母给带了好多衣裳来,都是新制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展开衣裳给昭昭看。
昭宁和盛氏这才放开,透过明窗透进来的朦胧光辉,落在色泽柔和的罗汉床上,昭宁看到罗汉床上果真放着七八件衣裳,是之前大舅母就说了要做给她的,她一件件仔细地看,果然都是极好的料子,是她喜欢的花样,而且都做得很厚实,最怕冷的地方,腰、脖颈都是加厚了做的。大舅母也记得她怕冷。昭宁也红了眼眶,却是感慨于大舅母对自己的用心。
哪怕做不了儿媳,大舅母心里伤心着,还是将这些衣裳都做好了送过来。这样的情谊,她永远也不会忘。
以后若是能报答,若是能助大舅母家,她定会去做。
她知道镇国公家虽然帮助二舅洗清了罪名,让姜家免遭于难,可是大舅舅的军功和官职被蒋余盛已经论定了,朝廷已经论定的东西,除非是有通天的手段,否则决是回不来的。可是她不甘心,凭什么舅舅辛苦博来的军功要被人抢走,就算不是抢回来,也要让蒋余盛受到报应才好!
正好此时,钰哥儿午睡醒了,被乳母抱了进来。他生得十分可爱,长得也极像姜氏,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把盛氏看得心都要化了,抱在怀里又是哄又是摇的,终是不难过了。
这时候,樊月从屋檐下快步走进来,对昭宁屈身道:“大娘子,郎君请您过去正堂一趟,说有管事交接上的事问您!”
因大房回来,如今昭宁要将管家的事全部挪交给魏氏,她倒也无所谓。大房回来了,这样的事很难留在手里,更何况祖父还看重大房。但是交接的事不是昨天就已经做完了么,何以还有事要问呢?
昭宁觉得有些蹊跷,决定过去看看再说,便向母亲和大舅母告辞,说晚些再来陪她们。
正堂如今是祖父的住处,修得与原来榆林谢家的正堂一般无二,但祖父的性子更为严肃板正,外面并未植柏树,只布置了几丛修得规矩的灌木,七八个侍从垂手立在屋檐之下。正房挂的匾额仍是家训‘家风十世有箕裘,阶兰庭桂肇鸿图’,重新做的牌匾,上了三道漆,崭新而醒目。这是祖父特地嘱咐了重新做的。
昭宁看着深吸了口气,抬步进了正堂之中。
却见正堂之中不仅有父亲、祖父,竟还有堂祖父谢景,大伯父谢炆,二伯父谢煜,也就是说家中家中所有的男性长辈一一齐聚,且脸色都不算太好看。尤其是祖父,他站在正堂挂着的孔子像前,手里把着两枚文玩核桃,穿着件儒衫,脸色沉得快要滴下水来。父亲坐在一旁,也是一言不发。
堂祖父谢景却在说话:“出了这样大的事,大家沉默也是无用,群策群力,想想究竟该怎么帮煊儿才好!”
昭宁心里咯噔一声,父亲究竟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
父亲抬头看到谢昭宁过来了,却有些意外:“昭宁,你怎的不陪着你母亲和舅母,过来做什么?”
昭宁更是意外,不是父亲让自己过来的么!
却听祖父道:“是我派人叫她过来的,你出了这样的事,为着姜氏的身子好,瞒着姜氏也就罢了,何必要瞒着昭宁。她知道了,平日行事也能更明白该怎么做些!”说罢对着谢昭宁招手,“昭宁,过来坐吧。”
昭宁走了过去,径直问谢煊:“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先告诉我知道吧!”
谢煊不知从何处回来,身上的官服还未曾脱下来,可脸上已经是显得十分倦容,眼睛都熬红了,像是一宿未眠,昭宁想起方才母亲说起父亲一夜未归的话来。
谢煊叹道:“是父亲不好,今年秋季朝廷采买马匹一事,由度支司负责。本来王大人升任了参知政事,度支使便极可能顶了他的空缺升三司使。为父本以为,为父一向工作勤勉,未有缺漏,倘若度支使升任了,我便能由副使转正使。便请了这差事来做。谁知马匹采买一切都尚好,待转交时,却从枢密院发文来,说我采买的马匹官文有问题,扣了下来不许移交。我正为马匹奔波,可却传来消息,马匹被扣后大量生病起来,足有四五千匹。眼下难事,一是如何才能找四五千匹马渡过此关,二是如何才能让枢密院放文,否则马匹只会越病越多。到时候,为父……为父别说再升一级了,恐怕彻底丢官,甚至家族遭受牵连,累及你们也是可能的!”
原来是这样的事!昭宁心中一惊。采买马匹看似小事,实则朝廷每年采买马匹绝非小数目,亦是件重要之事,若是最后出了差池,的确丢官事小,甚至连累家族事大。一家子朝不保夕都是有可能的。难怪方才祖父和父亲脸色会如此难看!
谢景劝道:“此事也不能怪你,如今王信正式升任了参知政事,蒋余盛身为他的拥趸,现也正式做了永兴军路的正指挥使,更是通过了王信,与襄王赵策交好,赵策曾有一个得力的手下,现任枢密副使。这般的命令直接从枢密院发出来,不就是要为难你吗,你便是再谨慎也会被抓住把柄。何况又赶上了马匹生病,更是天灾罢了,只是大家都想想,该如何解决罢了!”
昭宁眼睛一利,原来是蒋余盛终于行动了!
他不仅升任了永兴军路的正指挥使,还与襄王这等权贵的皇亲交好,难怪如此行事!恐怕当初将大舅舅的军功指给了蒋余盛,也是这位襄王所为吧!
昭宁知道蒋余盛终有一天会开始行动,也知道他升任之后一旦动手,便是不死不休,如今当真面临了这般局面。她心里倒是并不意外,可还是十分的愤怒。
父亲在三司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度支司有正使一人,副使却有五人。父亲一向勤恳任劳,无论上司或是同僚,皆对他赞颂有加。父亲想要再升一职,给自己和母亲更好的保护,她一直都知道,就是马匹采买这等旁人看来极吃力不讨好的小事,他也想尽力去做好。却被蒋余盛如此整治!又恰好遇上了大量的马匹重病,若是交不出马匹,或是枢密院仍不肯移交,恐怕她们一家就危在旦夕了!
昭宁心里念头急转,首先马匹生病之事定要控制住,其次病马是不能移送枢密院的,若是病马移交,追究起来仍是父亲的责任。只能……只能是谢家自己掏腰包堵住这个窟窿,但那可是四五千匹马啊,每匹马要银几十两,谢家一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的钱来!还有,即便是能拿出这般多的马来。枢密院仍然卡着不收怎么办!
昭宁思索之下,发现此事自己毫无办法。
襄王是何等人?
君上当年共有兄弟四人,君上是唯一的嫡出,故刚周岁就立了太子。而大皇子据传是真正被太上皇喜爱的,早已亡故。二皇子也死于与大皇子的斗争之中,便是顺平郡王赵环和赵瑾之父。现活着的便只有二人,皆是当时忠心拥趸君上的,一个就是君上的三兄长,襄王赵策,此人一向闲散,却有些打仗的天赋。另一位是君上的弟弟,景王赵决,与君上年龄相仿,时常随侍君上左右。
这些都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权贵之人,这些有权之人想要整治旁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蒋余盛攀上了这般人物,自然是不可一世!
不光是她束手无策,这屋子中的众人,亦是毫无对策,否则怎会在此沉默。
但无论如何,决不能坐以待毙。昭宁深吸了口气道:“父亲,不知马匹可已经派了医郎去医治了,只怕是会传染之病,不能蔓延才是。若是药材不够,尽管从药行拿去。”
谢煊颔首:“已经派人去了。眼下愁的是如何能弄出这么多马来,这已经不是钱财的事了,马匹珍贵难得,谁能一下得这般四五千匹,且入秋了,塞外的榷场都已经陆续关了。还有枢密院那边,如何让襄王不要为难也是难事。”
谢煊是愁多了,看到女儿在认真地听,才想起这些事告诉女儿做什么。他道:“昭宁,这些你便不必愁了,你既已经知道了,便先回吧。”
祖父谢昌叹了口气,也对谢昭宁道,“昭宁,祖父叫你来,也是想着你管谢氏药行的事,要注意着莫让旁人趁虚而入了。好了,你既知道了,便瞒着你母亲,她身子不好。你先下去忙吧,这些事情,留给我们操心就好!”
“是啊!”大伯父谢炆道,却是对谢煊,“你也不必太着急,咱们兄弟总是一体的,大哥肯定给你想办法!”
昭宁屈身向祖父等人行礼告退了。至少父亲出事,他们并未不管,而是齐聚一堂为父亲想办法,已是难得了。尤其是堂祖父一家,他们想要摘开十分容易,毕竟早已分家。可堂祖父并没有。
但是,她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她也定要想想,究竟有什么法子能救父亲!枢密院那边她没有办法,如何找出这些马匹,总是能想到法子的!
昭宁决定等雨停了立刻去一趟药行找徐敬和葛掌柜。
倘若束手就擒,不去主动解决。父亲丢了官职,蒋余盛得逞,她们家便是真的岌岌可危了!
第96章
连绵几天的细雨之后, 天色终于放晴。
太阳破开重叠的云层,金光洒向大地,洒向匍匐的宫宇, 宫宇巨大的峦影投下来,笼罩在垂拱殿外所有等待的百官身上。
顾思鹤身着朱色曲领具服,戴进贤冠,腰间系以革带静立于垂拱殿外。这是官员入朝觐见所着正式衣装。他极少穿得如此郑重,卓然出众, 如玉树修成般站于一众大臣之中, 再加上他容貌清俊至极, 实在是鹤立鸡群, 出挑得让人忍不住看他。
他虽年轻, 却没有人敢小瞧了他。
顾思鹤继承了侍卫步军指挥使的职位之后, 经一个月的察治,将顾家上下, 曾经属于顾思远,或是母族刘家之人彻底肃清了。这番动作之前, 旁人还怀疑顾家不再有枢密使、贵妃这等尊贵头衔之后, 是否家族即将颓败,与李家一样步上灭亡之路, 但当顾思鹤以如此雷霆手段, 再度巩固顾家,并且展现了他作为顾家新生一代极其杰出的能力后,这些人都统统闭上了嘴。
顾家与李家是不一样的, 顾家如今定国公的爵位仍在, 仍是世袭罔替。最重要的是,曾经看起来游手好闲, 不务正业的顾思鹤,如今看来是绝对的强悍,一出手就稳固了顾家,只要有他在,顾家便不容旁人轻看。
顾思鹤知有人在看他,他这辈子早已习惯被人注目,只是现在这些看着他的目光,更多了些以前没有的敬畏罢了。
他的目光,却更多的放在跪在殿门外的身影上,不止是他,更多人的目光,也都放在这个身影上。
此人也是朱衣具服,却戴的是貂蝉冠,这是宰执及三公以上才有的穿着。此人正是如今的参知政事王信,是除了同平章事严萧何之外的文臣第一人,王家亦是如今朝中最煊赫的家族。
据说是君上宣他来觐见,可是在殿门外跪了这么久,君上却也未传见。
这样最为煊赫家族的掌权之人,又能如何呢?跪在殿门外,君上不说传见,便连身也不敢起。明明深秋的日头再大也不会热,可王信却早已是满头的大汗。
顾思鹤的目光更扫到了另一旁,须弥座下不远之处,停着一辆精致的鸾轿,众女官们围拥在一旁,那鸾轿的帘幕垂下纹丝未动,可他知道,里面坐着的人,正是王家那位王贤妃。她比众大臣来得还早些,一直苦苦守在旁,但君上也并未见她。
听说她被太妃选拔至今,竟连君上的圣颜都未曾见过。可外面却传她盛宠于君上,独宠于后宫。实则与他姑母,与曾经的李淑妃一样,都是连君上的边儿也没摸着的人。但王家竟已高调至此,对外宣称贤妃受宠,恐怕连贤妃自己都信了,派头早已拿捏起来,实在是可笑。
顾思鹤心觉凛然。
这大概就是帝王权术,深不可测,不知其喜怒。再怎么兴盛的家族又如何,在帝王面前,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如今帝王励精图治,整个王朝在他手中蒸蒸日上,这些朝臣也越发的谨小慎微,不敢冒犯天颜。帝王这样的人,表面再如何的平和,内心也是绝对的冷酷无情。他知道不光是他,不少言官私下对帝王也有议论,觉得帝王手段太过雷霆,太过狠厉,只是还不敢骂到帝王面前来罢了。
太上皇原是有几分压制帝王的,近些日也不知为何,太上皇也默然不语,只居于深宫之中修道养身。
顾思鹤抬头看看天,日头已越升越高了。
君上今日迟迟未见百官,是因前段时日川蜀土地兼并越发严重,竟有流民占山为王,形成了不小的势力。而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四川经略安抚使攻讨失败,进京面圣。眼下四川经略安抚使、同平章事严萧何、枢密副使等人,正在殿中讨论四川剿匪一事。
朝中最精锐的战力是禁军,还有在边疆抵御党项、契丹的各路厢军,川蜀腹地的确一时兵力不足倒也不奇怪。
也不知要何时才会觐见。可帝王未召见,谁又敢离开,甚至无人交头接耳,只待那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明晃晃照人罢了。
终于许久之后,内侍省总都知李继走了出来,道:“众位大臣,君上请诸位觐见。”
垂拱殿在四名羽林军的推动下打开,金光投进大殿之中,众官皆垂手肃穆,再无交头接耳,以官阶之序次第步入大殿之内。王信也在旁人的搀扶下起身觐见,顾思鹤乃是正三品,跟于枢密院两位官员之后进入殿中,众官面对丹墀台上那座雕凿九龙戏珠的龙椅朝拜,帝王身着通天冠袍,因居高而临,所隔甚远,并不能全然看清帝王的面容,只能看到极高大宽健的身影,英俊的侧容。手持一串浓得滴翠的帝王绿手串,轻轻捻动。
自然,也无人敢直视圣颜。
君上浑然低厚,却又平和的声音也在殿内响起:“诸位平身。”
众官又纷纷而起。随即君上对王信道:“因川蜀之事,一时没来得及传见你,倒是疏忽了。”
王信心里如同明镜一般,自然知道帝王是为前几日家族中人中饱私囊之事,惩戒于他,想到李家的下场,立刻心中警醒,连忙拱手道:“君上忙于朝事,还记挂着微臣,以实乃微臣之福了!”
君上颔首,让众人有事启奏。紧接着枢密副使宋应隆上前说话,说的还是巴蜀流民一事,如何安排剿匪,他已制定了详细方略,君上凝神细听,手中珠串转动。听后道:“方略尚可,只是蜀地地势多变,实施起来颇有难度,下朝后你即可赶赴四川,襄助安抚使,不得再使流民扰乱百姓。”
顾思鹤看了眼宋应隆,早年父亲为枢密使时,宋应隆便是枢密副使,是个极有能力之人,但因父亲在位他也一直不得擢升。现在枢密院有副使三人,却缺正使。君上此意想必是给他立功之机,若能平定匪乱,恐怕枢密使一职唾手可得。
宋应隆如何能不明白,立刻跪下叩头,言语中带着些许激动:“臣定不辱上命!”
君上又对立着的四川经略安抚使道:“上次招讨失败,乃是你轻敌所致。今日朕派宋应隆协助于你,限你半月之内平定流民,可能做到?”
四川安抚使也连忙跪下表意:“臣定当竭力,不使君父忧心!”
这时候,突然有一人自侧门而入,快步上前。走到丹墀下只略躬身行礼,随即将一封密信放在了帝王的案头。顾思鹤认出,此人乃是殿前都指挥副使冯远,掌管禁军隐司,是君上之心腹。
不知那密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君上看过之后,竟轻轻皱了皱眉。
以侧光观察着帝王神情的众人,顿觉肩背一紧。皆知君上是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人,倘若让他皱了眉,究竟是何等事情?立刻个个更是谨慎小心,殿中半点声音也无,怕是掉根针也能听见。
此时只听君上终于开口道:“王信留下,其余人告退吧。”
除王大人外,其余人皆再度跪下告退,尔后,垂拱殿的大门又在身后合上了。
顾思鹤虽如今也是个大官,同龄人中,怕无几个能比拟他之人,可如此多的朝廷重臣还顶在前面,面圣时,一般也是轮不着他说几句话的。他倒也并不在意,他只需在其位谋其职,保护自己的家族,至于真正的效忠君上,他并无此想法,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君上这等心思叵测之人都变了颜色,他也不关心。
他沿着汉白玉石阶走下来,一路出了东华门,却听到旁边有两个言官细语。
“处置李家一事,君上着实无情。许多人不过是与李家沾染,竟也贬黜流放了,朝中众人无不喏喏……”
“可说不是,还有此次剿匪,我看还是应以安抚为主,君上却定要剿灭匪众,岂非伤财伤民。我朝向来是仁政爱民,圣上此番岂不是违背祖训。最近京中有罗山会作乱,焉知不是因不满君政之故。我等既身为言官,若是一直不敢言,枉读了些圣贤书。若再有下次,我们定要向圣上进言才是!”
先头说话的那人就道:“郑兄说得甚是,郑兄先呈,我必跟随!”
顾思鹤嘴角微扯,有本事你二人在里面就说,何须出了东华门才开始放这些厥词。不就是怕禁军或者皇城司之人听到吗?他其实倒是能明白帝王如此为是为何,李家势力盘踞,倘若不斩草除根,除了便是没除。而巴蜀剿匪一事,恐怕帝王亦是思量,背后是罗山会作乱吧,所以才会不留情面。
他虽不喜帝王,认为他无情冷酷,温和不过是面具罢了。但也知道他的每一步都是有原因的。
这些考量君上是不会说的,群臣揣摩圣意,有的能揣摩成功,有的却不能。
他虽能揣摩,甚至可能比宋应隆更知道该如何剿匪,但是他却懒得说,也懒得做。
顾思鹤正思索着,朝着自己马车停靠之处慢慢走去,他的小厮太平已经驾着马车在等他了。
太平生得圆脸,有一对极细的眼睛,倘若他笑起来,几乎让人找不见。正靠着马车打盹,见他出来了立刻立正了,努力睁大着眼睛,问道:“世子爷,咱们接下来回府?”
顾思鹤却暂时并不想回府。昨夜刚抵汴京,已回府看了父亲和祖父,见二人养伤得当,面色都渐渐红润起来,他放心不少。此时,他有一个人是极想去见的。
顾思鹤正想和太平说去榆林巷子,却听到有马疾驰而至的声音,随即他的马车车壁咚咚响了两声。
他撩开车帘,看到外面是他的贴身侍从。顾思鹤皱了眉,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果然听此人语气有些焦急道:“世子爷……出事了!”
而谢家新宅中,一早见雨停了,晨曦柔和的橘光洒满庭院,昭宁便准备立刻去谢氏药行与葛掌柜商量,眼看着父亲需要交马的日期一日日近了,还有不足五天,昭宁自然心急。
但待她换了身衣裳,正准备出门,繁星却带了一张名帖进来,并告诉她说:“大娘子,这是门房刚收到的帖子,名帖的主人传了话进来,说在咱们宅院旁不远的青柳酒舍中等您!”
如今虽魏氏管家,但门房、帐设司、厨房等处,都还是原来的人,都仍听令于昭宁。但魏氏正准备将帐设司的人替换成她的心腹,祖父也默许了,毕竟日后他还指着大房,绝不会驳了魏氏这些想法。昭宁却留了个心眼,打算每处选一两个不起眼的,平日装作不与她往来,留作钉子。哪日魏氏想要作妖,她也提前知道。
若是一般之人,如此关口,昭宁自然是不会去见的。可是一看这张名帖,昭宁立刻决定赴约。
她将名帖收了起来道:“立刻备马车!”
青柳酒舍,是开在东秀巷子拐角的一家酒舍。一般正店酒楼才有酿酒的资格,这家青柳酒舍却也有,它们家的青柳酒最是出名,时常有人慕名来喝。
昭宁戴着幕篱下马车的时候,看到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酒舍外的柳树下。虽马车不起眼,可那两个守在马车边的护卫,却一看就是极厉害的练家子。
这时候走上来一个圆脸细眼睛的小厮,像是已经等了她一会儿,对她行礼道:“大娘子,我家郎君在上面等您,您跟我来!”
昭宁跟着他上了酒舍的二楼,只见酒舍二楼入口已被又两个护卫守着,不许人进出,那圆脸的小厮也站在外,对她虚手一请,自己却并不进去。
昭宁进了二楼之中,这青柳酒舍她只是路过看到过,却从未上来过。只见上面略放了四五套桌椅,修了木栏杆,木栏杆外是垂柳遮挡,细碎的日光透出垂柳照进来,能看到东秀巷子、榆林巷子鳞次栉比的屋宇。风景明媚,却又不怕有人窥伺。而她的目光一移,看到了一个着玄色斗篷的身影,正立在栏杆旁,不是许久未见的顾思鹤还能是谁!
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她,仍是狭长的下巴,清俊的眉眼,眼尾一颗殷红小痣,可却比她印象中更清瘦冷峻了几分,眉宇间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肃冷之气。人没有从前那般白皙,大概是在边疆晒黑了些。
顾思鹤道:“你还不过来,杵在那里做什么。”
……性子是还没有变的。
昭宁走了过去,却发现他披那披风下竟是朱色的曲领具服,配以玉革带……他竟是刚从朝中回来,连衣裳都没有换,就来见她了!
她问道:“世子爷,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这般着急?”
他来见她一向花样甚多,不会暴露自己身份,这般直接用自己的名帖请她出来,是从没有的。
顾思鹤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看到过她,可是在家中罹难之时,在他于边疆荒漠凛冽的寒风中时,却时常想到她。现在终于又看到了她。
谢昭宁穿着件月白色嵌边的斗篷,上面绣了几丛兰草,梳了最简单的环髻,耳坠是白玉雕刻的花苞,在颊边轻轻地晃动,衬得她肤色莹润,波光潋滟的眼瞳映着秋日的天光,是正待破冰而出的惊艳。
他是从不会欣赏到女子之美的人,可是此刻,他看着谢昭宁,却突然觉得心怦然跳动起来,竟一时不敢直视她,别开了目光。顿了顿,才郑重地道:“自然是来谢你的,若非是你当初告知我那八个字,我家不知要遭遇何等罹难。你于我们家,有救族的大恩。我过了这般久才来,是在清理家中那些残余的叛徒,希望你不要见怪。”
其实昭宁猜到,他大概是来谢自己的,但是她以为像顾思鹤这般的人,即便是谢也不会直说,但却没想到,他既没有气她,也没有绕弯,而是径直的,郑重地说了这些谢过她的话。一时倒是让她心生感动了。她也看着顾思鹤,他虽然也不再复当年那般的闲散从容了,可现在他父亲、祖父没有自缢,他也没有遭受膑刑,也不是她前世看到的那个几乎快要没有人气,当真如厉鬼阎罗一样的顾思鹤。
这就已经很好了,她改变了很多事,让这些人都越来越好,这让她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真的很有意义。
昭宁笑道:“若要说谢,还是应我先谢你,毕竟是你给了我半瓶万金丸,救我母亲在先。那句话自然只是报答,所以世子爷不必多谢,也不必因此心怀感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顾思鹤听她这般说,却是挑眉道:“如何谢,是否心怀感念都是我的事。而我救你母亲,却是我愿意为之。这是两件不同的事,不可相互消抵。你可也别想消抵了!”
昭宁无奈,两句话他又回了原型,她哪里想消抵了!
她道:“听说世子爷如今终于承袭了官职,前些日子也肃清家族之事,恭喜世子爷了!只是我家中还有事,恐怕一时不能再陪世子爷聊下去,要先告辞了。”
不过是出来的路上,顺道来见见顾思鹤,昭宁主要目的还是去找葛掌柜等商议家中的难题。
她说着正准备走,却听顾思鹤直接道:“谢昭宁,你家中是不是出事了?”
昭宁脚步微顿,父亲遇到危难之事,家中都尽量隐瞒未曾外泄,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顾思鹤会知道,她并不奇怪,顾家曾经是什么地位,他家本来就在枢密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何况他还是顾思鹤。
可是他知道的这么快,来得也这么快,还是出乎谢昭宁的意料。她转过身看他,才明白为何他连上朝的朝服都没有换,只是披了件斗篷就径直来找她了,原来是知道她家出事了,特意来找她!
昭宁正要开口说话,就听顾思鹤道:“你不要着急,我来就是来帮你的。你且告诉我,你们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指了指桌子,示意她坐下来说。
昭宁犹豫了一瞬,她此前并未想过找顾家帮忙,但是这样的事,谢家这样的文官家庭的确没有人脉可用,又是如此危机关头,她也就没有推拒客气了,将父亲遭遇之事简略说了遍。“……当务之急便是寻至少四千匹西北马。此前父亲和伯父已经问询了汴京马市,更远些的也问过,至多能凑到三四百匹,已经极难了!”
西北马本就少见,又要短时内凑出这么多来,这两天谢家人无不奔走帮忙,皆无好的结果。
顾思鹤只沉吟了片刻,难怪谢家的人没招子,昭宁也没想出办法来。这样的事若非常年与西北打交道之人,又有何人能有办法,他道:“若是问了旁人,定是没有办法。我倒是的确有办法,我们家认识一个在夏州养西北马的胡商,此人手下蓄有万匹西北马,只是他爱马,旁人极难从他那里买马来,但他早年在榷场交易时被我父亲所救,若是我开口为你们引荐,他定是愿意卖给你马的!”
谢家已为马之事愁了两日,听他如此说,昭宁哪有不高兴的!若非顾思鹤,旁人定是不知这般的渠道,更别说购买了。
她眼神一亮看着他:“当真?”
顾思鹤话一转:“只是若他卖马,银钱甚贵,恐怕要十万余两。你谢家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银钱来?”
这个昭宁早已考虑过了,虽然谢氏药行富庶,这几月在她的经营下也越发兴盛,可账面流通的银钱不过三、四万两,但若是将她这段时日购置的田产地契皆抵出去,便能凑出这笔钱来。到时候将病马治好再卖出去,虽不能全部抵了这费用,但亏空也就是一两万两银子之间,为了救父亲,救全家人,这点损耗自然不算什么。昭宁甚至该抵的东西她都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有马可买罢了。
昭宁便道:“这个你无需担忧,我都已经备下了。缺的不过是卖马的途径!”
顾思鹤本是想问她,若是没有这么多银钱,他可以凑给她。这样巨额的一笔银钱,就是对顾家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曾想她竟有,谢家虽官位不高,富庶却是真,倒是他多虑了!
顾思鹤又道:“不过买马一事我能帮你,但是枢密院那边,自父亲被免后,如今几个副使都与我家不和,也无法为你疏通。自然,我还是会试一试的。”
昭宁知道顾思鹤此人,向来有话直说。她也不愿顾思鹤为难:“你帮我买马一事,我已是感激不尽。枢密院的事我们也在想法子,总是有路可走的,朗朗乾坤,绝不止被这等宵小这般逼迫。”
她心里松快了许多,买马是当务之急,虽然后面的事更重要,但若没有马,后面的事就是解决了也无用。她望着顾思鹤,笑容灿烂:“多谢世子爷,你可帮我大忙了!我明日便让父亲带着管事来找你,你只需派个管事接应他们就是,你放心,绝不让旁人知道是你在当中帮忙!”
她的眼神是如此明亮,像满溢的秋日里溶溶的日光,看得顾思鹤突然又心惊肉跳,心里暗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而且听到她说‘不让旁人知道’,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为什么不让旁人知道,他难道就拿不出手吗?
顾世子爷忘了,纵然如今顾家略不如前。但他的受欢迎程度却是更胜从前,不仅有世袭爵位,还有官职在身,且并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而是有武功有大谋略之人,他比从前还惹人爱,已经再度荣登汴京娘子最想嫁之榜首。
昭宁自然想着得为他预防着,免得旁人看了他帮自己误会了。尤其是现在祖父回来了,他立志想让家族辉煌,还有大房一家,她不想让这些人觉得,她和顾思鹤有什么牵扯,对他并不好。
昭宁在思索,顾思鹤却看着她,眼睛一眯道:“你该不会又在想什么两清之事吧?”
昭宁笑道:“没有没有,你欠我,我欠你,怎么两清呢。”
顾思鹤轻哼,这答案他满意了,她也还算识趣!
第97章
既然有了买马的法子, 自然是越快买越好!昭宁辞别了顾思鹤,派了个女使回去传话,家中众人甚至连哥哥都出去找门路了, 祖父去拜访他的同窗,父亲去拜见他的同科好友,现在兵部任职,只是六部权力中空,恐怕都不得用。传话回去后, 至少他们不会像无头苍蝇般求路无门了。
而她则立刻去了谢氏药行筹集银钱。
葛掌柜和徐敬早已在药行的账房中等她, 十万余两, 还要在五日内凑齐, 对于谢氏药行来说也并不容易。
葛掌柜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道:“如今整个药行账面上有四万六千余贯, 您说至少要备下十二万贯, 怕是要将今年买入的田产地契都抵出去,还要将西边的五家药行押给承顺银号……”
昭宁手里也是一把算盘, 她现在算盘打得极好,纤长的手指快速拨弄珠玉般的算盘, 核对着葛掌柜的话:“应还差两万贯, 外地的药行抵出去也来不及,今儿夏新进的三批药材抵给其余药行, 能暂时解燃眉之急, 你现在便去筹得这些银子吧,换成交子,明日便送去府上。”
葛掌柜领命, 带着四五个管事四下去筹措银钱, 昭宁也松了口气,这般应该能解决四千匹兵马之事。
可是父亲买马的文书有误, 枢密院中的官吏以此不放,非要卡死父亲,马的折损越来越多,到最后仍然是岌岌可危的。该如何解决仍然是难事。
她沉思了许久,道:“实在是不行,最后便去敲登闻鼓又何妨!”
登闻鼓是的告御状的鼓,凡言朝政得失、军情机密、理雪冤滥、陈乞恩赏均可敲登闻鼓,上呈天命。但御状可是轻易能敲的,敲击登闻鼓必为冤情本人,且还要受鞭笞之刑,徐敬听后吓了一跳。
“娘子您可切莫冲动,那登闻鼓若敲了,人是要受大苦的!”又道,“何况我听说这些时日,各地大事不断,君上勤于政事,边塞换将,四川闹匪,登闻鼓院已是有半个月未开了,恐怕娘子去敲登闻鼓,最终也还是告不成这御状。”
昭宁轻轻一叹,她也知道。
即便是敲了登闻鼓,还要经登闻鼓院,经登闻检院,并不能直接上奏陈情,否则天下人岂非都要去敲鼓了。
何况庆熙大帝如今是日理万机,忙于朝政,比如李家满门皆斩,门生党羽皆被牵连,由此肃清了朝野。比如收复西北,灭国银夏后,派兵驻戍,党项人也被赶往了草原深处。
当年太祖建国后,边陲就一直饱受银夏和契丹的侵扰,失了幽云十六州,太上皇在位时,更是让银夏占据了西北诸府,幸而庆熙大帝继位,收复失地灭国银夏,如今的大乾朝兵强马壮,更有了泱泱大国之气。
她道:“罢了,君上日理万机,国事已忙而无暇,登闻鼓暂时不开也无妨。”
徐敬知道大娘子一向是对君上极崇拜,药行的书柜里还有大娘子买来的君上的传记呢。他笑道:“您果真是崇敬君上!”
昭宁心想他们是不知道,君上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军事奇才,日后甚至达成了自太宗以来的百年夙愿,驱逐了契丹人,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只可惜不知为何在归途中意外逝世了,才使得契丹人卷土重来,国破罹难,大乾朝退居临安新都。赵瑾和顾思鹤联手,也不过是稳固临安不破而已。
她甚至还知道,现在朝野中,也存在着对君上的非议之声。别说他们了,就是前世最后,觉得是君上穷兵黩武,以兴兵之举导致败国,痛骂于他的官员也不在少数。赵瑾分明最为崇敬君上,那时候他身为摄政王,却也并不阻止这些骂声,甚至是放纵,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昭宁凝神想了想道:“倒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徐敬有些疑惑,大娘子说什么法子?昭宁却突然道:“徐先生,我们上次药行买铺面被阻拦一事,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派人监视到了蒋家名下那何氏药行和顺天府尹的户曹往来!是他买通了户曹来为难我们,可是如此?”
徐先生点了点头,当时他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只是后来大娘子解决了问题,便没有再查下去了。毕竟商告官,商总是会吃亏的,何况他并无证据在手。昭宁又问:“你既然曾监视到他们往来,可能按图索骥找到证据,比如往来的文书,所送之礼,看到的人证,皆是证据!”
徐先生眼睛微微一亮,他终于知道大娘子想做什么了,大娘子要找到蒋家官商勾结,贿赂朝臣的证据。以此为由反威胁蒋家。
而且当时他派了人去监视,人证是已经齐全了的,若是能搜到物证,自然就坐实了。坐实了的事情放到蒋家面前,蒋家自然只能败退!
徐敬立刻站了起来,他道:“小的明白大娘子的意思了,小的马上就去吩咐!”
终于有了法子,且这法子她还有七八成的把握!昭宁颔首让他立刻就去查。蒋家是极想对付谢家,但他如今正是势盛,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果被这样的事缠了身,即便是王家也会嫌弃于他!她们不能一直被动防守,还是得主动进攻才是上策!
因为有了曙光在前,她终于松了口气。
徐先生带着两个小厮出门去查,与撩开账房的帘幕进来的红螺错身而过。
红螺手里托着一盏热腾腾的杏仁茶,轻轻放在昭宁面前道:“大娘子,您与掌柜们商议半天了,总得先润润口再说。”
因为心中终于落了块大石头,昭宁也端起红螺端来的杏仁茶喝了口,抬起头时,才发现外面日头已经开始西沉了,橘色的夕阳披在如鱼鳞般的屋顶瓦片上,映出柔和的余晖,原来已经商议了这么久!红螺继续禀报道:“大娘子,方才沈先生身边的吉庆来药铺外留了话,说要您明天记得过去学棋,他有要紧的东西给您。”
昭宁觉得奇怪,每月逢三是学棋的日子,这她自然是记得的,师父怎的还突然派了吉庆来提醒她呢,还说有要紧东西给她,师父有什么东西要给她?
不过师父既然吩咐了,她过去就是了。她还想看看师父这些日子温书到什么程度了,已经入秋了,省试可是越来越近了。
昭宁道:“知道了,你明日让车夫一早备好马车吧。”
红螺说完了此话,却没有出去,而是俯下身,在昭宁耳边低语道:“另外,大娘子,那天您让我探查,赵郎君来家中的目的,我有眉目了!”
昭宁自然还记得这件事,赵瑾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怀疑他目的不善。
她示意红螺说下去。
红螺道:“奴婢打听过,说是赵郎君好像是来抓捕什么人的,本来具体是什么人奴婢也不知道,赵郎君的人口风紧得很。但是奴婢方才,看到个眼熟的面孔在周围出现,是那日在咱们家中出现过的皇城司之人。听说他们在查找药行附近,外地所来,武功在身的男子。大娘子,您说他们究竟在查什么人?”
昭宁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突然站了起来,她想到了前些日子,葛掌柜告诉她的罗山会一事。莫不成赵瑾是奉了上令,在这周围搜寻罗山会之人的?
是了,寻常盗匪的事情怎足以让皇城司副指挥使出动呢,赵瑾定是为了查反贼才来此……听他们的描述,找的人倒是极像师父。难道,师父当真与罗山会之人有关?
联想到此前的事,譬如那盒来历不明的万金丸,师父那密道,又譬如师父那日无故的发病!昭宁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不行,若此事是真,师父恐怕会有危险,她决定现在就去师父那里一趟!
她念头几转,告诉红螺:“备马车,我们立刻去沈先生的小院!”
红螺听了吩咐立刻就要去,但昭宁想了想,又将她喊住:“罢了,我们先不去小院,我们去药王庙!”
红螺有些疑惑,都这么晚了,太阳都要沉了,大娘子去药王庙做什么?
但大娘子做事,自然是有她的道理的,红螺并不多问。马车是一直在外面等着的,她拿了大娘子的幕篱过来,匆匆送大娘子上了马车。
迎着落日的余晖,踏着凉凉的青石砖路,马车嘚嘚跑到了药王庙外,此时已经并没有什么香客了。
昭宁一向是不需人扶的,她自己下了马车,吩咐红螺:“不必在此等我,你先回药行去,待我好了自回来找你!”
红螺一惊,不在外面等着娘子,这她如何能放心!她道:“大娘子,您还是让奴婢陪您……”
但是昭宁有事要去做,哪里要她陪着,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而她幕篱一戴,已经径直朝寺庙中走去了。红螺犹豫片刻,还是觉得听娘子的话吧,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着车回谢氏药行等娘子。
昭宁穿过了药王庙的大殿,穿过了已经泛黄的香樟树林,甚至还看到了正在与香客讲经书的觉慧大师,她也没有打扰他,匆匆从他身侧走过。觉慧大会正绘声绘色地描绘寺庙修建的历史,还对香客们说:“本庙还立有圣人的金身像,圣人庇佑咱们国家风调雨顺,修得精致又俊美,诸位既崇敬圣人,亦可前去上香!”
所谓圣人,亦是君上的称谓。看来这些香客也十分崇敬君上,一会儿也要去偏殿拜君上的金身像。昭宁听到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很快就到了偏殿前,看到了庆熙大帝那尊慈悲而高大的金身像,还是依着习惯,对着大帝崇敬地拜了拜,才走到金身像后打开了密道。
不错,她是想通过这条密道去师父的小院中。以前都是走小院正门入,现在她打算从这条密道而入,悄悄看看师父每日究竟在做什么!师父说过,若是她来,而他不在家中时,她可以走这条密道去他的院中等他。
石门在身后合上,昭宁进入密道后便取下了幕篱,快步穿过密道,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前方透出些许的光亮,便看到了上次的石阶。这时候她放缓了脚步,轻而慢地上了石阶。一道石门伫立眼前,隐约的响动从门外传进来,她怕开门的动静会惊动师父,先暂时没有开门,而是透过石门的缝隙朝院中看去,看师父是否在院中。
外面天色已略暗了,但仍看得清楚。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了屋檐之下,身影端然,肩宽臂长。夕阳的余光照着他英俊的侧脸,略显柔和的嘴唇,不是师父还能是谁!师父正拿着火折子,点亮她上次布置的那盏花灯,他手掌宽大,可指节修长好看,手背经络微鼓,是极有力量而不显的手。屋内却还暗着,似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模样。
纵然知道石门厚重,昭宁还是将呼吸放得极轻,几乎细成一条线。这是她年少时特地练过的本事,凭借这个本事,她跟踪过大舅舅好几回,都没有被他发现过。
师父回过了身,这时候,昭宁看到他背后站着个身着玄罗短衣,腰间配了把弯刀,面容冷厉,生着短胡茬之人。不光是他,师父身后的暗处,似乎还站着四五人,只是石门的缝隙太小,她此时并不能看清全貌。只是见着这些人好像在商议着什么。
昭宁眉头紧皱,这些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师父的院子之中。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毕竟隔着石门,昭宁并不能全然听清他们说话的声音,只隐约听到那短胡茬之人说道:“属下探查到,赵指挥使似乎在周围寻觅……属下已经设计,将他引去别处了。”
听到这里,昭宁的心跳得更急促了,这人竟然是师父的下属,难道他们当真是罗山会之人,是谋逆之人!否则他们为什么关注赵瑾,还说什么将他引去别处。此番言语,不是正好证明了,他们正有谋逆之意,所以才怕赵瑾查到头上来吗!虽然此前昭宁就有猜测了,可是当真相似乎越来越接近她的猜测时,昭宁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师父竟当真是那个乱党贼子所在罗山会之人! 说不定他千里迢迢从江西来到汴京,住在大相国寺附近,也是为了谋逆!
师父又说了句什么,这时候他们隔得远,声音更不可闻了。此时,她又听那先说话的人道:“属下定当领命。只是毕竟是谋逆之事,您也要小心才是!……刺杀是最危险不过的!”
昭宁听到这里更是怔住了,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父跟他说什么了,这人领什么命?还有,什么叫‘毕竟是谋逆之事,刺杀是最危险不过的’!除了反贼,谁又会说这样的话?
昭宁呼吸一滞,难道……他们不仅有谋逆的想法,还已经在谋划着,想要刺杀帝王了?
这人还让师父万分小心,难道……正是师父要去行刺帝王,否则此人为何会让他小心!
他们可知道,自己做的是诛灭九族之事!
昭宁再也不能听下去了,她必要出去阻止师父。师父武功高强,若是真的去刺杀庆熙大帝,让他突出重围,搞不好还真能伤了大帝!可是庆熙大帝还要征战沙场,还要收复失地庇护万民,他怎么能有事!
这是其一,其二却是,君上是什么人,即便师父真的侥幸能刺杀大帝成功,可君上身边少说都有上千禁军守护,暗中多少暗卫更不清楚,随时出场都是侍卫、随从、百官簇拥,守卫森严至极,他又如何能突破重重包围,恐怕是有去无回!
昭宁更是想到了,前世师父沦为阿七的悲惨结局。难不成……师父就是在此次行动中失败,喉咙受伤,又惧怕通缉,不敢再以真实的身份出现,所以才化名阿七潜入顺平郡王府躲避,变成哑奴的?昭宁更着急了,不行,她不能再等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定要阻止师父!
昭宁正在心急之时,手不小心碰到了石门上,发出极细的一声闷响。
赵翊是何等精深的武功,方才不过是正与人说话,昭宁又隔着一道石门,所以才一时未察觉。此时听到石门的方向,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响动,并未比风吹过的树叶摩挲声更重,可他却立刻就察觉到了,目光直视了过来,冷道:“何人在此!”
此话一出,暗中禁卫军瞬间就有三百只箭簇抬起,对准了石门的方向!
昭宁见师父已经发现了自己,也不藏身了,扣石砖打开了门,几步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刚暗下来,庭院中的花灯朦胧亮起,赵翊看到那石门打开,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被花灯映照,她穿得极其素雅,被斗篷笼着薄弱的肩膀,脸颊却被照出玉一样的光泽,眼眸不知是不是被花灯映亮,亮着两簇如灯一样的火光,不是昭宁还能是谁!
赵翊眼眸一眯,手立刻在背后一比,暗中的箭簇又立刻都收了起来!
他忙于朝政,更是因所查她之事而思量重重,暂时没来见她,已有九日了。
她几步走到了他面前来,不知道是气还是如何,双颊有些红,道:“师父,你们是不是正在策划谋逆一事,你不能去刺杀君上!”
嗯,她在说什么?
赵翊愕然了一瞬。他看了看在一旁等着回话,也表情愕然的冯远,想起了他方才和冯远的对话,冯远说要引开赵瑾,还让他一定要小心,刺杀最是危险不过云云。似乎好像的确像乱臣贼子所说的话,昭宁已不知在秘道中待了多久,如果是听这话,又不知他们身份,误会他们是想要行刺也很合理,何况此前因为暴露武功和密道,她就已经十分怀疑他了!
若是平日她从正门而入,路上自然有至少八十个禁军监视她,绝不可能等她到了门口偷听了他们说话。可今儿她却悄悄从密道出来,那密道平日除了他,无人知道该怎么开启。自然也没有禁军守在密道之中,所以才能让她悄无声息地接近,听到了他们讲话!
她带着生气的眼眸怒视他,那明亮的眼眸仿佛在质疑他,好似在问——你以前不是答应过我,不参与谋逆之事的吗!怎么言而无信呢!
他顿觉十分巧合,颇有些哭笑不得!随即挥了挥手,冯远自然明白君上之意,立刻带着数名禁卫军之人,瞬间以特殊的身法隐到了暗处!
昭宁看到瞬间那些人就都不见了,不知究竟隐匿去了黑暗的何处。若不是刚才她亲眼所见,自己都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有过那些人!果然是反贼无疑,这些人还真是武功高强,有两把刷子啊!
但她此刻顾不上计较这个了,她仰头看向赵翊。发现师父的眉眼不知是倒映着她还是倒映着灯火,明亮璀璨,又令她心里一跳。她后退一步,心想他这是心虚了?她深吸一口气道:“师父,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罗山会之人,正在策划要谋逆刺杀?”
赵翊听她这般笃定地问,更不知该从何解释。
他能说什么,直接同她说真相,但她最憎恶旁人欺骗她,而且现在这欺骗还莫名越来越多了!
赵翊道:“若是我说,方才那些话只是误会,我绝无谋反之意——我这般告诉你,即便天下人都谋反了,我也不会谋反,昭宁,你信吗?”
昭宁却在心里想,我信你个鬼,我已经眼见为实,耳听为实了!你们这些身手高明之人聚集于此,半夜开会,商量怎么引开皇城司的人,还商量刺杀危不危险,不就是想行灭九族之事吗,这还能是我误会吗?
恐怕师父也是不想承认,毕竟是谋逆之事,于天下不容。
她道:“师父,周围有皇城司,正在追查罗山会之人,还查到了谢氏药行的头上!若你们不是反贼,为何要引开皇城司之人,他为何要叮嘱你小心。你就不要再骗我了!”
赵翊眉梢轻挑,他曾雄辩于群臣,弱冠之年的时候,和翰林院十大学士辩论‘尧舜禹何为最贤’一题,能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令十大学士都汗颜。可是如今,面对昭宁的言辞笃定,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解释无非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直接的真相,二是更多的谎言,欲盖弥彰。两种都不能选。
更何况如今朝野内外,想谋害他之人的确不少,想他死之人从汴京排到钱塘都排不完。昭宁有这般的猜测更属正常了。
昭宁却想到祖父等人私下对他的非议,想到朝野之中那些面上不敢言,私下却议论君上狠毒之人,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好生规劝师父,一定要让师父打消刺杀君上的念头。这不仅伤国伤民,最要紧的,还伤他九族!
她看向赵翊,认真地道:“师父,我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我十分的敬重君上,您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见师父略微颔首示意她说,昭宁看向不远处的金鱼花灯,讲道:“我年幼的时候,因为战乱与家人离散,在西平府孤寂长大,以前亦是不懂的,看到舅舅和舅母拜君上的龛位,还觉得奇怪。后来西平府突然爆发了战乱,边境十室九空,那些党项人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掠,连孩童都难逃毒手。甚至我十岁那年,有次也意外被党项人所掳,幸好后来被人所救,才得以活至今日。”
这事赵翊当然知道,毕竟当时就是他救的她,她那时候看不见,还又爱哭又多疑,只是他又不能道明身份,自然也不能告诉她,此时是自己所为。
所以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昭宁继续往下说。
昭宁想起当初看到永兴厢军驱逐党项人,驻扎于此,告诉她们当今君上英明神武,收复了西平府,从此西平府安全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了,西平府众人跑到街上狂欢的情景。那样的喜悦,让她也红了眼眶,继续说:“直到后来君上率兵攻占银夏,他如天神降临,两年之内收复西北,让边境的百姓得到了和平,我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我的舅舅、舅母也才能与家人团聚!这时候我才知道一个圣明骁勇的君主是如何可贵,所以我才如此敬仰于他,若非君上,恐怕西北还在战乱,而我也早就死在边疆了!”
前两朝为何强大?不受番邦侵扰,不需岁贡保安,汉有汉武帝,唐有唐太宗,这些千古一帝英明神武战无不胜,平定疆域震慑四方,故才被番邦称之为□□,万国来贺。今朝建国之时不如前两朝强大,更因先皇帝的懦弱而失了疆土。若非有君上的神勇,恐怕西北早已被党项人占尽,百姓民不聊生!
所以她相信,若庆熙大帝能不英年早逝,他定能与这些大帝齐名,统一大乾朝疆域,也成为贯古烁今的千古一帝!而她虽力量卑微渺小,但她也愿意为守护庆熙大帝献力,她想看到大帝成为真正的千古之帝,彪炳史册!
她抬头看向师父,却发现师父看自己的目光不知为何已经极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继续道:“所以,师父,我虽并不知道,您与君上究竟有什么仇怨,可我相信君上是一代明君,是为国为民的好皇帝,未来也定能兴复大乾朝,希望您看在天下苍生、看在家国复兴的面上,为了百姓万民,也要放下自己心中的仇怨。不要做谋逆之事,不要去刺杀君上!”
赵翊却是一顿,问道:“可是,有这般多的人不喜欢他。谢昭宁,倘若……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呢?”
昭宁却有些恼了,他怎么油盐不进的!她又走近了一步,坚决地道:“他就是极好的人!师父,你只是不了解他,总之,你决不能行谋逆之事!何况,您真的行了谋逆之事,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即便您真的侥幸成功,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您不能做这般危险之事啊!”
她说着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而且好像和师父靠得太近了,近得头顶的发丝都能感觉到师父的呼吸一般。既然师父是罗山会的逆贼,自然是心中不喜大帝,她又怎能激动地在师父面前说这些呢,一个不好,恐怕还会激起师父的逆反之心!大概她这几日情绪太过紧绷了!
她低声道了一句‘抱歉’,转身便想离开,却突然被师父伸手拉住了手腕!
师父的手掌宽大,捏住她的手腕仿若铁钳,有着极烫的温度,而她的手腕在他的手掌中不过是一枝细而软嫩的藤蔓。
她此时与师父贴得极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可是用力了一下、两下,他的手腕还是纹丝未动。不知为何,昭宁此时突然觉得有一丝紧张,这样紧张的情绪不知是从何而来,她道:“师父,是我不好,您先放开我……我们再说!”
赵翊却还是没有放开她,而是直视进她的眼眸,声音略低哑了几分,对她说:“昭宁,你师父不只是你认为的师父。你记得,有事尽可以来找师父,明白吗?”
第98章
昭宁并不是很明白, 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父不是她以为的师父?自然了,他可是逆贼的小头目,并非她以为的穷困潦倒的外地举子。但为何让她有事找他, 他一个逆贼能做什么呢,可不要把自己折腾进去了才好!
为了让师父放开她,莫要处于这般的氛围中,她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随即师父才放开了她的手腕,昭宁以为他捏得很紧, 否则她怎会感受到这般的灼热, 现在看发现并无什么痕迹, 想来师父虽然生她的气, 却并未真的想伤了她。她转了转手腕, 正欲多劝说师父几句, 彻底打消他的念头,却看到师父跨过门槛进了屋中, 将屋中的烛火点亮了,随即打开旁边的藤柜, 从里面摆出几只粗陶的茶盏和陶壶来, 问道:“你要喝熟水还是泡茶?”
昭宁还没有回答,却听到屋檐下一个古怪的声音响起来:“逆贼逆贼, 刺杀刺杀!”
昭宁循着声音看过去, 与挂在屋檐下,停息在一根桃枝木上的小凤头鹦鹉对上了视线,它生得浑身浅白色羽毛, 头上却是鲜亮的一簇黄色的冠羽, 睁着一对黑豆一样的眼睛俯视打量谢昭宁。见昭宁注意到了它,突然在桃木枝上跳了跳, 张开了它的冠羽,喉咙动了动发出声音:“逆贼逆贼,刺杀刺杀!”
原来方才说话的也是它,它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昭宁吓了一跳,心道师父还辩称自己不是逆贼,连他的鹦鹉都在说了!看来他成日里不知道在鹦鹉面前说多少次逆贼刺杀的事,她走到小凤头面前,伸手想要抓它,小凤头却振翅飞了起来,落到了梁柱上让昭宁抓不到,又开口道:“逆贼逆贼,杀死逆贼!”
师父可是够狠心的,连自己也要杀。
昭宁回过头,对赵翊道:“师父,您可知道鹦鹉前头不敢言的道理,它若是飞出去一说,岂不是到处都知道您是逆贼了吗?您快把它抓住关起来吧,不然,就是您被抓住关起来了!”
然后下一步就是砍头,再下一步就是灭九族。
赵翊熟练地点燃了小炉,一边说:“不会有人听到的,无妨。”
这方圆十丈内住的皆是禁军,莫说它是只鹦鹉,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昭宁心道他这个逆贼做得当真是不谨慎,她有意想把那只小凤头抓下来,但是小凤头大概看出了她的企图,栖息在房梁上不下来了,还闭上了眼睛假寐。昭宁正四处看可否有梯子一类的东西,却听屋内的师父无奈道:“昭宁,进来坐下。”
昭宁还是作罢了,进了屋中,看到师父的熟水已经烹好了,正冒着螃蟹眼那样的小泡,师父用茶匙舀了一勺刚碾好的茶末放入粗陶的汤瓶中,再提起小炉用沸水一冲,水变成了浅绿色,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透香味弥漫于室内,闻之使人精神一振。昭宁平日喝茶叶甚少,喝各样的果品熟水多,但是父亲极喜欢喝茶,她便也识得一些。此茶只是闻味道就知是极品之茶。
师父冲茶的手法虽然随意,可这极品之茶,哪怕并不用十分繁复的点茶手艺,也是芳香怡人,很是不同。
她有些狐疑,师父哪里来的这样的极品好茶,父亲也收不到这样的好茶。
赵翊将茶倒入茶盏中,推到她面前:“密道中偷听了半日,定是渴了,先喝口茶吧。”
昭宁没顾他话中略带的调侃,端起粗陶的茶盏一品,那茶的香味果然蔓延唇舌,甘甜清冽,又略带回苦。品起来像是产自建安凤凰山麓的建安贡茶,她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您哪里来的这般好茶,此茶就是做贡品,也绰绰有余了!”
赵翊不曾想,她看起来只会煮糖水,竟会品茶!这茶是吉安不知何时放在此的,他的住用虽然俭朴,可茶这样的东西,太过粗糙又如何能入口,吉安拿来的应该是建安的贡品。
反正她发现的端倪也已经太多了,赵翊也不在意了,而是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地道:“上次去皇宫取救你母亲的药丸时……顺道取的。”
昭宁听了顿时激动,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那瓶万金丸定是师父给的,她一直逼问他,想要问出来,可是师父总是转移了话,或是根本不接她的话茬。今儿她撞破了他是罗山会的逆贼一事,于是他也终于不再隐瞒了!
她绽出笑容:“您可终于承认了!我便知道就是您,以前没有正式谢过,今天要多谢师父!”她站起来,像模像样地给他作揖行了个礼,赵翊眼中也映出了笑意。
昭宁随即又道:“我知道,您上次冒险密探皇宫是为了给我母亲找药。”师父为了她母亲竟如此冒险,昭宁心里自然感激至极,但她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您以后,可切莫再做如此危险之事了,包括刺杀君上,您也要答应我,一定不能去!您好生参加省试成为进士,从小官小吏做起,凭借您的能力,日后定能做大官!”
赵翊正在喝茶,被她说的话一呛,旋即笑道:“承你吉言,快坐下吧,我问你一些事。”
昭宁坐了下来,心想他要问自己什么事。
只见师父指节修长捏着粗陶茶盏,缓缓问道:“我听葛掌柜透露,你家中出了些事?可否具体与我说说?”
原来师父是想问她这个,昭宁想到家中近日发生的事,眼神略微一黯。这些事告诉师父又能如何,官场上的事,他也不会有办法,只是他既然问了,昭宁还是同他简略地讲了一遍,包括大舅舅军功被抢,还有父亲被人刁难,毕竟她心里压力还是有些的。若是此次父亲不能度过难关,别说升官了,就是保住自身都难。
她讲了一遍,只当是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见师父认真聆听,怕他为此担忧,昭宁又笑道:“不过师父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到了法子。”又将自己想的法子也略说了说,“只要我能找到证据,定能威胁蒋余胜,过此难关!”
赵翊听了她的法子抿了口茶,昭宁想得太简单了,古来官官相护,是永远也无法铲除的弊端,只能治之,不能灭之。此人官职太小,他未见过,但有王家庇护,想必在下面也是横行霸道。但是他很欣赏昭宁对事的态度,她从不想放弃,哪怕极其艰难,她也会想法子去战胜对方。
不过现在背后有他,自然不必辛苦,他并没有多说,只是笑了笑道:“不必担忧,今日你回去,事情应该就会变好的。”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有种甚笃的意味在其中,听后便令人安心,好似就应该信了他一般。
昭宁欣赏师父这般乐观的心态,不过她可不能只这般想。自己不做出努力,如何能等着好事发生呢?一会儿回去药行,她还要问徐先生有没有成果,若是没有,她便要亲自出马了!
她还是道:“多谢师父吉言了!”
她心里还是觉得极有希望的,查到蒋家的证据不难,所以并不十分着急,端起茶杯抿了口。
只听师父又道:“我还有第二个问题……昭宁,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你可见过此人,对他有何印象?”
他的语气很轻而慢,仿若漫溢在夜晚中,香炉中的一缕蓝雾,是极随意的。
昭宁却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师父为何会问赵瑾?难道是……难道是还打算去和皇城司硬碰硬,刺杀君上?说起来,她并未见过师父真的与人动手,只知道师父武功高强,却不知与赵瑾比究竟如何。无论如何,赵瑾也是皇城司的人,师父若犯到他面前,岂不是自投罗网吗?昭宁怕他还想做傻事,立刻认真地道:“师父,此人出身尊贵,年少成名,武功十分高强——”
她却看到师父手微微一顿,停下了喝茶。
下意识的,昭宁察觉到师父好似十分不悦,甚至连周围的气息都随之一凝,一旦师父冷肃下来,那种让她心里发紧的感觉顿时又重现了。
她心里一紧,又道:“不过此人心思歹毒,杀人如麻,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所以您可千万别去与他硬碰硬啊,皇城司可怕,君上所掌的禁军更是可怕至极,去了保管是有去无回!
她说完这话,才感觉周围气息一松。随即看到师父抬起头,又笑吟吟地看向她,仿佛方才的不悦,只是她的错觉。
赵翊又问道:“所以昭宁如今,并无什么喜欢之人?”
他这话转得有些快,昭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向自己打探赵瑾,难道不是想与赵瑾硬碰硬吗?为何突然问她有没有喜欢之人?或者师父从哪里听过她以前曾喜欢赵瑾之事,所以试探她是不是因喜欢赵瑾,才如此说来?
喜欢赵瑾,那已经是很漫长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对赵瑾,便如对这世上的所有人,毫无感觉,甚至多一丝憎恶。至于其余喜欢的人,那也是没有的,她曾有一颗鲜嫩的心,被磨得鲜血淋漓,后来即便结痂好了,也早已迟钝,生出了重重的防备,极难再爱上任何人。
唯独阿七,陪她度过那样艰难的岁月。还有爱她护她的那些亲人,他们才是她的心灵柔软之处,也是她喜欢之人。不过师父这个喜欢,应不是指亲情,而是指男女之情吧?
她道:“自然是没有的!”
赵翊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又笑起来:“好罢,我的问题都问完了!”
昭宁却见他的茶水已经空了,端起茶瓶给他再倒了一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师父,不光您有问题问我,我也有问题问您!”
赵翊看向她:“什么问题?”
昭宁道:“您派人传话说,让我明日过来,有东西要给我,究竟是何物?”
见她双眸明亮看着自己,赵翊这才想起,自己从皇宫匆匆赶回,本就是来给她处理问题的,自然是要用引子将她引过来,只是不想她今日就悄悄过来偷听了。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了藤柜面前,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格子,然后从里面取出一只四尺见方的盒子,那盒子仿若是紫檀的材质,镂空着繁复的博古纹,但等到了烛火下,昭宁才发现这木盒面上有金纹层叠,在一定的角度下才有金光流转,竟然是金丝楠木的盒子!
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何物?
昭宁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将木盒打开,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块由整块的和田玉雕凿而成的棋盘,色泽古朴温润,一看就与她曾经得的那副棋子是同一套的东西!也就是说,也是杜圣人用过的那只棋盘,师父竟然从觉慧大师手里赢了回来!
师父叫自己来,原是要将这个给自己?
昭宁对金银玉器一半,这些东西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这是杜圣人用过的器物,倘若能得杜圣人用过的整套用物,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
她惊奇道:“师父,您什么时候把棋盘赢回来了?”
赵翊道:“前几日。”实则他这段时日极忙,是直接派人,从觉慧手里换回来的,觉慧换了一万贯钱来翻新庙宇,很是高兴。所谓不卖,只不过是因以前出价的都不够高。
但是赵翊手指轻拍木盒道:“可不是直接给你,上次在寺庙时同你说过,让你背《忘忧清乐集》,可有背下来?若是能复述里面的棋经十三篇,这个棋盒才能送给你,与你的棋子凑做一套。”
昭宁是极不擅长背书的,写字也是一样。自重生之后她也努力在学,比之前世是好很多的,但她发现自己毕竟是没什么天分,背书还是极慢,她倒也觉得无妨,她在骑射、算盘上很有天分了,人总是不能面面俱到的。
师父的确与她说过,让她背下《忘忧清乐集》,她也觉得自己学棋于经义上有所不通,是该背一下这些经义上的东西,于是让会写字的女使给她做成了一本小册子放在衣袖中,有空便看看,一点点地背,只是现在仍然背得磕磕巴巴。
见昭宁面色犹豫,赵翊挑眉问道:“可是没有背?”
“背了的!”昭宁脖子一挺道,只是背得不熟而已……
赵翊便靠了墙道:“那背来听听吧,背好了这棋盘自然给你。”
昭宁喝了口茶做准备,先说:“师父,我这个人不擅长背书,若是背得磕巴,您可不要介意!”
见师父点了头,她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起来:“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一……”背着背着开始卡顿,“一者、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而运四方也……”
昭宁有点想不起来了,后面是什么来着?这一篇明明是背过的!她有些泄气,知道自己没天分,但这么没天分也有些过分了吧!背下来的也能忘!她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闭着眼假寐,似乎并没有看她,只是在听而已。
昭宁突然想到,那本《忘忧清乐集》的小册子如今就在衣袖中,她可以看一眼。
毕竟她是背下来了的,只是一时忘了罢了,看一下就知道后面是什么了,这不能算是作弊。下棋人的事情能叫作弊吗?她实在是很想要杜圣人的那个棋盘,与自己已经得了的棋子凑成一套。
于是她悄悄地抬起了衣袖,很快朝衣袖里看了一眼。
赵翊微睁开了眼睛,看到她这般动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竟然还偷看,果然没背下来!
见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他便做出一副没发现她作弊的模样,仍然假寐般听她背,这次大概终于想起了后面是什么,很顺利地背下去了:“……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易》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
终于背完了,昭宁松了口气,笑容灿灿地道:“师父,我背完了,您可听到了,棋盘可以送我了!”
赵翊睁开眼,看她笑容满面,他也笑道:“好,来拿去吧!”
棋盘就在他手里。
昭宁上前去拿,却不想,赵翊手往回一缩,竟没让她拿到。昭宁不知他这是做什么,又再去抢,他还躲,不让她拿到。昭宁急了,道:“师父,你不是说送给我的吗!”
又伸手要去抢,可赵翊却将棋盘举起,笑道:“方才是怎么背出来的,老实说说?”
原来他是发现自己作弊了!
但是发现了又如何,他又没有抓现形,昭宁才不会承认!她是背会了的,不过是刚才瞬间忘了罢了!于是她睁眼说瞎话:“就是我自己背出来的,我在家就已经背会了!”
她又伸手去抢,可是他这般高,手臂又长,她不过到他的下巴,就是再蹦再蹦,也根本够不到。且师父还垂眸看着自己,笑容带着揶揄之意。他若是存心不让她拿到,她又如何能拿得到呢!昭宁急了,竟一时想要抓着他的衣袖借势,想要将棋盘抢下来。
赵翊怕伤着她,自然纵着她抓自己的衣袖,却不想布衣的衣襟本就系得不紧,昭宁一扯之下竟将衣襟扯开了些,露出了锁骨与一些精壮的胸膛,肌肉壁垒分明,极有力量,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
昭宁一愣,心里一慌,连忙松开了他的衣袖后退了一步,正想跟师父道歉,是她唐突了!
可是紧接着,她却觉得不对……不对,看着师父光洁的胸膛,她极是震惊。
她记得阿七的胸膛,是有一道陈年旧伤的,阿七在她的掌心里写过,说那是他年少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受的伤,她摸索到过,那道伤疤累累叠叠,的确是陈年旧伤。师父的胸膛上并没有那道疤,难道师父……并不是阿七!
师父是阿七,是她早就认定了的。师父的背影与阿七相似,口味与阿七一样,身世还同阿七一样的悲惨,那么,师父自然就是阿七了!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那日在大相国寺的灯会上,她终于找到了师父,终于找到了阿七,想着能帮阿七脱离苦海,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是现在,她看着师父精壮而光洁的胸膛,脑海中一片空白。
难道是她找错了人,真正的阿七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受难,她却把别人认成了阿七!
其实一直是有奇怪的地方的,比如师父本来就不是哑巴,她却认为他是因受了伤,所以才哑了。比如从如今的情况看,师父似乎也并不穷困,她却觉得他是因遭了变故才致如此。再比如师父的名字沈弈,与阿七也毫无干系,她却认为阿七是他的化名。还有,师父并不爱吃甜食,她却自欺欺人,觉得师父是因为遭遇重大变故,所以口味变了的缘故……是啊,其实一切都是她在自我说服罢了,师父并不是阿七,她却一厢情愿地将师父认成阿七。
可是,师父给她的感觉真的很像阿七,背影也极像阿七,他怎么会不是阿七呢!
昭宁顿时心乱如麻,面色也变了。
赵翊是何等洞察人心,立刻察觉到,她的情绪好像有了些轻微的变化,方才明明还如同蓬勃生长的花,却不知为何突然奄搭搭了下来。难道是因为棋盘的事不高兴了?
他不再逗她了,将棋盘放到她手里,笑道:“逗逗你罢了,本就是要给你的,不要不高兴!”
师父好似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可是昭宁却心乱得很,捏着棋盘,只想着先静一静,此事一时对她的冲击还是太大了!她根本没找到阿七,她没有找到……
她想了想,勉强笑道:“师父,天色已经晚了,我的女使还在药行等我,恐怕我要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您!”
她说着,匆匆给他行了礼,见他略点了头,很快穿过小院,匆匆离去了。
而赵翊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睛微眯,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院的门被叩响了,其实昭宁离去的时候,并没有将门关上。但外面的人也不敢轻易直接推门进来。外面传来声音:“皇兄,臣弟可能进来?”
赵翊轻叩了两下桌子,外面的人才敢推开门走进来,此人与赵翊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只是并不如赵翊高大英俊,眉宇间有几分纵情声色才有的风流之色,赵翊曾有三个庶出的兄长,此人是他唯一庶出的弟弟,景王赵决,与他年龄相仿,因此平日里最能说上话。前段时日被赵翊派出去体察民情了,此时拱手道:“臣弟领命而来,向皇兄汇报河间府与真定府之现况。”
赵翊嗯了声,却并没有先理会他,而是道:“冯远。”
瞬间,隐匿于黑暗中的冯远显出身形来,跪下道:“君上有何吩咐?”
赵翊喝了口茶,方才的事,让他最终定下了决心,不再顾及某些事了。他淡淡道:“安排人,随时保护在昭宁身旁。若是她身边有任何事发生,要第一时间传于我。”
这个命令与之前是不同的,此前的命令只是在谢家娘子出门的时候,保护于她,故他们只是留于谢家门外,若是谢家娘子不出门,他们就不会跟随。但是帝王这个吩咐,随身保护,其实就是让他们随时留在谢家娘子身侧,密切监视她身边的一切事情,不容有漏。
冯远立刻领命。
赵翊手指轻叩着桌面,皇城司的密探很厉害,但是在禁军的隐司面前,便算不得什么,几天巨细无遗的调查,昭宁的一切过往他都已经知晓了。
他知道了很多东西,包括昭宁此前喜欢过赵瑾,但也同时查到,赵瑾对她无意,反倒是一直在找一个梦中的神秘女子,几乎快将汴京的瓦子翻了个遍。今日他问昭宁,昭宁也对赵瑾很是无意,甚至连曾经喜欢都看不出来,如此,这件事他便不会计较了。至于姜焕然,他得知此事之时就知道,镇国公要向他家提亲,既然如此,他便不必插手了,放任了他们的悲剧。
可是昭宁今日的神情……他总觉得有不妥之处,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数发生了。
他道:“冯远,此前告诉你的事,可以开始实施了。”
昭宁对他是对师父的孺慕之情,更有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在意。可是她既然对自己如此的崇拜,想来当真是喜欢自己的。既然已经确认,自己对她有着无法言喻的爱欲和占有,那么她从此便只能留在他身边,他便也可以一步步地开始行动了。首先便不能再让她误会下去了,否则迟早有一天,她得知了真相会无比地生气。
赵翊无奈地笑了笑,觉得世事难料。谁能想只是一时隐瞒身份罢了,事情却层层叠叠,到了今天这般难以解释的时候呢。也不知她得知了真相会不会生气。
方才那位娘子在的时候,赵决就在外看着,不敢进来,也一直没得到兄长的召见。如今听着兄长的话,方才明白,这位谢家娘子恐怕是极得兄长的重视。这大乾朝最尊贵的女子,说不定就要诞生了。
秋夜寒寂,旷古的星子洒满了夜空,谢家的马车匆匆地跑过了甜水巷,朝着谢家而去。
第99章
寒夜的深巷中, 有一家馄饨摊子开着。
竹竿挑着一张已经泛黄的旌旗,上书‘宋家馄饨’四个字,店主挑了两只大木箱, 一只烧着热水,一旁备着碗筷,另一只正在做馄饨,案板上做好了许多白胖的馄饨,旁侧有十多个陶瓷的小罐, 里头是虾皮、茱萸、芫菜、胡椒等各种香料。
一旁支着三四张小木桌, 只有一位客人坐在桌旁。
此人甚是奇特, 戴着一顶斗笠, 只能看到一半瘦削而下巴弧线优美的脸, 气质凝肃, 手肘以银扣的麝皮护腕包裹,身后还站着两个挎刀的大汉, 一看就来历不凡,却一言不发地, 等着一碗馄饨送上来。
烧着的热水腾起朦胧的雾气, 店主揭开木盖,浓郁的水汽和羊骨髓汤的鲜香弥漫开来。雾气散去, 只见翻滚的浓汤中滚着十多只馄饨, 店主用竹制的笊篱将馄饨舀到碗中,舀了浓汤,加了各式各样的香料, 最后又洒上一把芫菜, 才端到了客人面前。
他并未因为客人的奇特,而有什么惧怕或者谄媚, 只是笑着说:“客倌,我这宋家馄饨,已经在此开了十多年了,用料都是最好的,是远近闻名的好口碑。客倌是第一次来,吃了便知了!”
赵瑾没有说话,垂眸看着眼前的这碗馄饨。
汤浓馄饨饱满,清香的芫菜,咸香的虾皮,升腾的雾气浸润了他的睫毛。
他从筷筒中拿出一双筷子,一只木勺开始吃起来。
有个随从快步走来,在他面前站定,拱手禀报道:“指挥使,谢家娘子的马车出来了……朝谢家回去了!”
赵瑾眼神一冷,他追查谢昭宁至此,这谢氏药行附近却十分奇怪,探子有去无回,根本无法深入。他正欲以令牌调遣皇城司军队之人前来,却看到几名玄衣斗笠之人朝州桥而去,他带人追了上去,但这些人过了州桥就直朝着御街去,很快就混入了人群之中。赵瑾立刻意识到,这些人就算真的是罗山会的人,也不是要紧之人,而是故意来引开他们视线的。
在此前,他查谢昭宁还不过是随手一查,但遇到了这桩事,赵瑾越发觉得谢昭宁的确可疑。
他握住了一旁的佩剑起身,扔了十多文银钱在桌上,朝着巷子口走去,低声道:“追上她,若发现可疑之人,格杀!”
他一动,暗巷中立刻走出了许多皇城司之人跟在他身后,阵仗不可小觑。
店主的馄饨摊在此开了许多年,许多人都闻名来吃他家馄饨,大小官吏都见了不少。但是见这般多皇城司的人,也吓得腿有些发软,连桌上的银钱都一时不敢去收。
赵瑾纵马穿过巷口,马蹄声隆隆,离谢昭宁的马车不过是丈长的距离,眼看立刻便要追上了,可却在拐角要进入御街的地方,被从另一条巷子中跑出来的马匹拦住。那马被主人勒住,高高地仰头嘶鸣,此处处于御街拐角,并无许多人,赵瑾看到来人的脸时,眉头轻皱,此人生得端胡须,方正的脸型,正是冯远!
冯远乃何人,他可是贴身保护君上的殿前司副指挥使,等闲之事绝不可能让他出动的!
他立刻勒住了马,后面皇城司众人皆都停了下来。他问道:“冯指挥使,您如何在此?”
冯远微微一笑道:“二郎君,谢家娘子并非谋逆之人,您不必在追查下去了。”
赵瑾眉头一皱,冯远为什么会专门来告知谢昭宁之事?
其实他自然知道,凭借谢昭宁的智商和身份,她自己定不会是乱党。但是他怀疑谢昭宁出于某种原因在隐藏一些乱党贼子。其实已经不是怀疑,赵瑾几乎是确凿大相国寺周围必定有古怪了。
但是冯远是跟着君上出生入死之人,赵瑾也不会对冯远不敬:“冯指挥使,我知道谢昭宁不是逆贼,但这谢氏药行附近,竟然连皇城司的探子都不能入内,定有势力在此为乱。我是奉了君上之令追查,你只说一句让我不必追查,恐怕我一时难从!”
冯远也有些无奈,他本想着将二郎君引走就是了。二郎君极得君上器重,未来恐怕有旁人想也不敢想的大前程,旁人并不知晓二郎君为何到现在都未封郡王,他是知道的,所以绝不敢冒犯。可是二郎君聪颖至极,竟察觉了他们的意图,引到一半突然返还,还探查到了谢家娘子离去一事。为使二郎君不再追查谢家娘子,他也不得不出面了。
他缓缓道:“这是君上的命令。”
赵瑾心里一震,竟然是君上的命令!可随即他更觉疑惑。为什么不追查谢昭宁,竟然是君上直接下令?君上难道与谢昭宁相识,这怎么可能呢,君上日理万机,而谢昭宁不过是个小官之女,他这想法实在是荒谬了。
但冯远对君上忠心耿耿,绝不会假传圣旨,且君上的话他都是毫无疑问地听从的。
他终于听从了,道:“臣明白了,不会再追查她了。”
冯远甚是满意,二郎君聪明至极,武功亦已是数一数二,颇有君上年少时的风采。君上说过,假以时日,二郎君必能成为足以支应山河的人才,更何况二郎君还有个最显著的优点,那便是对君上无比的忠诚。他道:“君上还有旨意,派您去四川协助四川经略安抚使平匪乱。”又笑说,“二郎君,您若凯旋,皇城司指挥使一职便尽在囊中了!”
京城中的罗山会追查了一半,君上却派他去四川平乱,这并不像平日君上的作风。但也能见君上的确看重于他,这便是攒军功晋升的时机了,他若能如此年轻就居于指挥使之位,未来能走到的位置……他几乎是不敢想象的!
赵瑾下马行礼道:“臣接旨!”
谢家新宅,浣花堂中,昭宁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本想着,从师父那里出来,还要去谢氏药行,问问徐敬究竟查得如何了,可发生了师父不是阿七这件事,一时间心乱如麻,连此事都忘了。
屋内早已灭了烛火,隔着层层帘幕,只漏进来一些月亮的清辉。
看着这月亮的清辉,她终于渐渐地入睡了。梦里也是同样的一片清辉,洒落在一个荒败的小院里。
她梦到自己时常神志不清,每日都很混乱,想着自己被亲近之人背叛,想着自己被最爱之人厌恶算计,痛得发疯。不肯吃东西,不肯说话,一旦感觉到有人靠近她,她便要发疯砸屋子里的东西。
她可能已经有一两日水米未进,嘴唇干涸得起皮,有人在试图喂她,但是因为她的癫狂,没有人能真正地靠近她。直到有一个人来了,她仍然用东西砸他,尖声让他滚。
可是他却坚定不移地靠近她,任她扔的东西砸在自己身上,好似并不疼一般。她更加恐惧了,伸手就要打他,他为了让她不至于伤了自己,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更是惧怕,低头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虎口,他纵容地任她咬他,甚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安抚她,仿佛在告诉她没关系,他不会伤害她。很快她就感觉到血味弥漫口腔,他被自己咬出了血……
血的味道终于唤醒了她的神智,她渐渐地清醒了过来,才知道是阿七在救她。她用手去摩挲,发现他的虎口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伤口,鲜血淋漓,她喃喃地说对不起,是她不好,都是她不好,所以别人都不喜欢她。他在她的掌心里写:你好。
只有这两个字,她却崩溃地大哭了起来,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
“娘子、娘子?”如水的梦境中,朦胧的声音响起。
谢昭宁睁开了眼睛,看到青坞带着女使,已经挽起了拔步千工床旁的雾绡纱,擎着一盏烛台正叫她起床:“卯正了,您一会儿还要去给老郎君请安呢。”
烛火的光芒朦胧地亮着,而槅扇外的天,已经呈出了深蓝色,天快亮了。
昭宁才发现自己竟在梦里哭了,迎枕已经濡湿了一片。
她摸着迎枕的泪痕,轻轻地叹息,脑中还残留着梦境的荒院。
每次她神志不清,都是阿七在她身边保护她照顾她,而她总是会把阿七弄伤,可是阿七从不曾放弃。渐渐的,她的性格才越来越稳定,也越来越少发病,若不是阿七,她早已死在了偏院中。
这样好的阿七,他现在究竟在何处呢?他是不是仍然在受苦,在被人欺负,等着她去找他呢?
可是她曾找了这么久,甚至请顾思鹤都替她找过了,也并没有找到阿七。那么现在,她又能去什么地方找他?除非把整个汴京翻过来,她又何来这般的能力呢。
青坞拧了帕子递给她,道:“娘子可是忧心的缘故,您不要担心,这般多的风浪都过来了,您必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青坞以为她在为父亲的事焦急,焦急倒也是真的,找阿七的事她暂时无能为力,还是得先解决了父亲的事再说。昨儿个竟忘了要去谢氏药行,今日是一定要去的。此事若不解决,任由蒋余盛这般对付他们,他们就完了。
她用热帕子略烫了烫脸,对青坞道:“简单给我梳洗即可,请了安我们便立刻去药行。”
青坞应喏,昭宁坐到了妆台前,让青坞给自己梳妆,随即她又看到,昨夜拿回来的棋盘,还摆在妆台上,古朴的金丝楠木盒,在烛火下光辉淡淡。
昭宁看到这棋盘,便又想起了师父。不论师父是不是阿七,但他是前世教自己下棋的神秘人一事,却是确凿的。无论是前世教自己下棋、陪伴自己度过一段艰难岁月的神秘僧人,还是现在的师父,都是于自己有恩的。不仅救过她,还给了她药救过母亲的性命。杜圣人用过的棋子和棋盘,这样好的东西,师父如此穷愁潦倒,从觉慧大师手里赢来,却给了自己。
昭宁又想到了昨夜听到师父是反贼一事,心下仍然为师父不安,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了她说的话,不再想行刺的事。
他昨夜虽答应了她绝对不做,但此前他也答应过她,不是还是与别人谋划行刺么,当真是信不得他!
即便师父不是阿七,但师父两世都是她的师父,她会待师父一如既往的好。也定要看住师父,切莫让他乱来,白白犯到禁军手里丢了性命!
她吩咐青坞:“将木盒收起来吧,同之前和那套棋放在一起,这东西有价无市,很是珍贵,你亲身保管着。”
她将浣花堂的事都交给了青坞和樊月打理。
青坞应喏,她梳头发的手艺好,一个垂云髻已经梳好了,而此时槅扇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一缕晨曦的光落在了窗棂上。
昭宁在樊月的服侍下穿了件简单的兰色宝瓶纹褙子,戴了两只莲纹玉簪子,正准备去正堂给祖父请安,然后去药行。却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珠帘被女使挑开,红螺气喘吁吁地进来了,对她道:“大娘子,郎君传您去书房,说有要事!”
昭宁心里一紧,眉头也紧皱了,又出什么事了?父亲竟一大早传自己去书房?
难道蒋余盛竟变本加厉出手了?他做了什么,莫不成通过那位襄王殿下,直接打回了父亲的文书不成?或是又使了什么手段,令父亲失了官职?
昭宁紧握拳头,顿觉愤怒翻涌。她们家,还有大舅舅家,遭此无妄之灾,实在是蒋余盛仗着攀附权贵欺人。真将她逼急了,登闻鼓她也不是不能敲,鞭笞之刑就鞭笞之刑,她就不信她若将天顶破了,还闹不出个公道来!
昭宁立刻朝着书房走去,路上问红螺可知究竟是何事。红螺也只是听了小厮匆匆的传话,只知道立刻就要去,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情却不清楚。
父亲的书房并不在母亲处,而是在正堂不远的一座邻水的小院中,书房外遍植凤尾竹。此时天已经大亮了,槅扇也大开着。昭宁从槅扇看进去,只见不光是父亲母亲在书房中,祖父、堂祖父甚至大伯都已经到了书房里,但是不同于上次满屋子的凝重,他们的面容带着欣喜在议论,可是又透着古怪。
好像并不似发生了坏事的样子……
昭宁正在疑惑,父亲却一眼就看到了她,向她招手,示意她赶紧过去。
父亲这书房修得极大,屋内此时罢了四五张圈椅,但是没有人坐着,都站着在说话。
昭宁进去后先给祖父、堂祖父等行礼,众位长辈也颔首受了,昭宁才问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您如何着急叫我过来?”
父亲穿着从省服,大早上的,他竟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喝了口茶润了才道:“父亲刚从度支司衙门回来,昭宁,你不必忙碌了,事情已经解决了!”
昭宁先是欣喜,紧接着也更疑惑了,怎么事情就突然解决了!昨天大家还在焦头烂额,祖父堂祖父等都想着各自去找已经高升的同窗,父亲也准备再找上司想想法子,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敲登闻鼓。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如何就解决了问题?
她问了,谢煊答道:“父亲也觉得奇怪得很,昨天你派了人回来说有了买马的法子,父亲立刻就去找那人买马了,回来后还与你祖父他们商量,枢密院被阻拦的事究竟该如何解决,都是一筹莫展。今儿辰时,父亲早早去度支司衙门,本想能与度支使商议。谁知那枢密院衙门却亲自派人来传消息,说文书已经没有问题了,让我们立刻将马匹交上去,若是病马,延后两日交就可以了!父亲还听来传话的人说,为难我的那名都承旨被人参了本,如今暂时停职了!”
昭宁本是惊讶,听着却惊喜起来。她原以为要和蒋余盛拼个鱼死网破,没想到这事情竟如此顺利地就解决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名都承旨的背后是襄王,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就被停职了,定是背后有人在帮助谢家,可究竟是谁呢!
堂祖父谢景笑着道:“不光如此,之前你父亲想晋升度支使,可是考核之事一直被上面压着,堂祖父想下放也没有办法。今日考核的结果也终于下来了,你父亲得了个优,想来晋升度支使是没问题了!”
堂祖父便是审官院都知院。
昭宁还不知道此事,恐怕是堂祖父见他们已是焦头烂额,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如今竟连这件事都解决了!
谢家究竟是走了什么运,还是究竟谁在背后帮忙!昭宁百思不得其解。
其余众人何尝不也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都是高兴,但也都是疑惑。
二伯父谢煜高兴得面色微红,跟祖父道:“会不会是您去找的李大人帮了忙……他毕竟是您的同窗,又曾在枢密院中任职。”
祖父谢昌也是容光焕发,若是谢煊能升任度支使,便是从三品的官,他的两个儿子便都是位列三品的官了,离他和兄长想的振兴谢家又进了一步,如何能不高兴!
但他也是有理智的,摇了摇头道:“我虽去拜访他,但也知他早在枢密院中没有影响力了,不过是想向他探听消息,应不是他!”
此时一旁看着的魏氏淡淡微笑道:“应是郎君去找的薛大人起了作用,薛大人如今也是枢密院的都承旨,曾在鄂州与郎君为同僚。与我们魏家也是故交,昨日郎君去找他的时候,他也答应了帮忙!”
众人纷纷看向一旁不怎么说话的谢炆。
他却摆手道:“我亦是不知的,薛大人是答应了……但总不该这么快!”
可是除了这位在枢密院的薛大人,似乎别的人更无法解释了。
谢煊和姜氏立刻郑重地向谢炆道谢,十分感激的模样,谢昌和谢景也拍着谢炆的肩膀,谢昌动容道:“果然还是我炆儿最是能干,也绝不弃兄弟于不顾!”
而一旁的魏氏笑容中透出淡淡的傲慢,昭宁看着她,当然知道她在想,他们二房是因他们大房才逃过一劫的,所以这家里仍然是他们大房更厉害。二房更应该感激他们!
昭宁却并不觉得是这位薛大人帮忙,正如大伯所说,这位薛大人有再大的神通,也不可能第一日拜访了他,第二日事情就能得到解决。而且父亲在审官院的事情,他就更是帮不上忙了。能有这般能力,一日之内就能帮父亲,帮谢家解决这些问题的,昭宁只能想到……顾思鹤了。
而且他昨日也说了,回去便会帮她想办法,既然如此,除了是他,还能是谁?
只是她并不想告诉他们,是顾思鹤在暗中帮忙,她不想给顾思鹤增加麻烦。总之父亲能够脱离险境,甚至还能更进一步升官进职,自然是大好事。顾思鹤帮她如此大忙,改日看到了他,定要好生谢谢他才是!
第100章
众人都正在高兴之时, 姜氏的女使含月从外面走来,对姜氏、谢煊屈身道:“郎君、夫人,门房传话来, 舅夫人来访了!现人已经到了景荣院外面了!”
一大早的,盛氏怎么会来访!
谢煊虽疑惑,但此时他心情极佳,连忙道:“快将舅夫人请过来!”
昭宁也好奇舅母怎会一大早来访,需知他们住城东, 舅母住城西, 来的路上也是要半个时辰的, 舅母定是早膳也没吃就出发了。昭宁先立刻低声吩咐青坞, 去告诉厨房一声, 舅母来了, 今儿的早膳需备得十分丰盛。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盛氏就携着两个女使进来了, 只见她梳得圆髻,穿得件丁香色长褙子, 打扮简单, 但却是容光焕发,眉眼间都含着笑意, 她先向祖父、堂祖父两位长辈行礼:“两位伯父安好, 我这厢不请自来,实在是叨扰两位伯父了,特备了两盒山参, 给两位伯父补身子。”
她身后站着的女使手里正抱着两只锦盒, 祖父、堂祖父的小厮将锦盒接了过去。
昭宁在一旁看着,偷偷捏大舅母的手, 大舅母总是这样的礼仪周全,又何必客气!大舅母感觉到了,也悄悄回捏她的手。她若只是来看昭宁或者阿婵自然不需客气,可面对她们这两位长辈却不一样,更何况她知道,谢昌可不是简单相与的人,她得给昭宁和阿婵撑起场面来。
祖父也笑道:“哪里叨扰,你来正是好的,不知亲家公近日可好,回来数日,我该去拜见他才是!”
盛氏道:“父亲一切安好,上次本欲前来,只是腿脚不变才未成行,如今已经回顺昌府了,还想请您择日去游玩呢。”
几人都见了礼,既然有长辈在,便轮不着晚辈说话,谢景请盛氏坐下,道:“侄媳此番前来,可是有要紧之事?”
盛氏急匆匆前来,自然是有要事,只是总要寒暄了之后才好开口。待谢景问了,她正好含笑道:“大伯父说得不错,我的确是有要事。此前我听闻,妹婿因蒋余胜被枢密院之人为难,采买的马匹迟迟不能交上去。你们正在四处筹措找寻门路,故我特地来告知一声,这事已不用愁了,我今晨得了信,蒋余胜被同僚告发此前晋升的军功有误,已经被降了职革了军功,并此时应已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了!”
众人更是哗然,此前蒋余胜乃是家里的心腹大患,谢昌和谢景都担心谢家根本斗不过蒋余胜。却不知道蒋余胜竟然已经被降了职!
昭宁眼睛一亮,她问大舅母:“您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大舅母得知蒋余胜被降职的消息,怎会比她们还快呢!
盛氏捏了捏她的手道:“以前怕你担心,未曾告诉你,其实蒋余胜用以晋升的军功本是抢了你舅舅的。你舅舅纵是郁闷,可又无法与蒋余胜斗,今儿枢密院的人来宣文,说核查了军功是属于你舅舅,不光如此,还要论功行赏,立刻晋升你舅舅的官职!你舅舅问来宣文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蒋余胜出事了。”
舅舅被降职一事,是昭宁偷听来的,舅舅舅母怕她担心,从未透露过。
盛氏说到这里也口渴了,喝了口茶继续道:“……想到你们还在担心,我便立刻来跑一趟,告诉你们这桩事!”
姜氏听得早已是喜不自胜,拉着盛氏道:“当真,哥哥升官了?”又告诉了她,“你不知道,煊郎一早去衙门,也得知事情都解决了,且他在审官院的评核也下来了,下任度支使恐怕就是他了!”
盛氏听了很是高兴,得知谢家出事,她与和姜远望可担心极了。还想着要怎么帮他们才好,没曾想竟是双喜临门,谢家的事情也在一夜之间解决了。
屋内顿时笼罩在一片喜悦的声音中,祖父、堂祖父自然是眉开眼笑,谢煊也对盛氏感激言谢,恭贺姜远望得以晋升,说改日定上门请姜远望吃酒。
昭宁在旁却是心惊肉跳,她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奇怪了。
替父亲解决枢密院的问题,这还好说,还算是顾思鹤能力之内的事情。审官院的事情就已不像是顾思鹤能解决的,现在还多了大舅舅军功的事情,这已绝不是顾思鹤能处理的问题了!
军功已经论定,蒋余胜也已经是大权在握的永兴军路指挥使,这些都是朝廷已经认定过的。即便是真的有错,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再推翻了。所以这该是何等的权势,才能让这样的事情得以翻转,把军功重归于舅舅,还把蒋余胜降了职!
究竟是蒋余胜真的恶有恶报,还是有什么权势滔天之人在背后襄助谢家、姜家?若是真有这般人物在帮忙,他又是谁,又为何要帮忙呢?昭宁并不知道,家中众人都沉浸在事情解决的喜悦中,似乎只有她在心惊,觉得这背后另有大乾坤。
高兴之余,管事进来说,早膳已经在正堂布置好了。
昭宁邀请大舅母先去用了早膳,大家再细说。
盛氏却摆摆手道:“你不知道,家里这几天忙得很,你舅舅军功恢复升了官,立刻就要办宴席,还有你大表姐,她出嫁的日子也近了,要在汴京出阁。还有你大表哥的事……”说到姜焕然,盛氏还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虽暂时不成亲,但是却要定下契了。我回家还有得忙,只在路上凑合吃些点心罢了!”
昭宁记得上次就听说姜芫表姐定下了亲事,没想到马上就要出阁了,她笑着拉盛氏的手道:“那可真是好,我定是要去喝大表姐喜酒的!”
盛氏见她笑容明亮,心里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驱散了。捏了捏昭宁的鼻子道:“还少得了你那份不成,过几日请柬就要送来了,你还得去参加你大表姐催妆的仪式呢!”
见昭宁还是拉着她不放,又想起了一件极重要之事,说:“对了昭宁,我来还有一事与你说,再过两日便要开琼林宴了。到时候整个汴京世家的娘子、郎君们都会去,你可也一定要去,这可是整个汴京的盛飨!”
又压低声音说,“焕然有几个举人同窗也要去,有个生得俊秀,而且颇有学识,大舅母瞧着搞不好会中进士,到时候大舅母带你去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
昭宁听得哭笑不得,大舅母应是彻底从她和姜焕然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了,还替她盘算起姜焕然的同窗了!他们那些举子个个眼睛都长在天上,尤其是有希望中进士的,就等着鱼跃龙门,一举成为天子门生,才好被汴京的豪门世家们竞相抢夺,榜下捉婿呢。
不过大舅母说得没错,琼林宴是汴京最热闹的时候,盛大至极。举办于被称做皇家园林的琼林苑之中,平日并不开放,唯独开办琼林宴之时才允百姓入内。君上赐宴百官,并有诸君百戏,热闹非凡,万人空巷。上次金明池龙舟赛,因君上最终未能至,毕竟不够盛大。倘若君上驾临琼林宴,便的确是汴京空前的盛飨了。
大家又留了盛氏一会儿,盛氏却定要告辞回去忙碌,昭宁便早让人备好了热腾腾的食盒,提着给大舅母在路上吃。姜氏送盛氏出去,祖父他们则在热议蒋余胜降职和父亲的问题得以解决一事,还有即将到来的琼林宴,屋中热闹非凡,竟一时无人想去吃早膳。
昭宁则先告辞众人回了屋中,父亲、舅舅的问题都得以顺利解决,她虽然觉得舅舅的事解决得奇怪,但实在是找不到是何人所为,思来想去,父亲的事总还是顾思鹤解决的,还是回去写一封信给顾思鹤道谢吧,他着实是帮了大忙了。若是想下次碰到他再谢,他寻常忙碌得很,又不知几时才能遇到他。
昭宁取了一封燕子笺,简略写了一些感谢顾思鹤的话,并又多写了两句‘舅舅官职之事亦得以解决,世子爷可知其中关窍?吾心存疑虑。’另外让青坞取了一件从西洋那边传来的万花筒做礼物,赤金做的筒身,嵌了各式各样的宝石,镂雕了精致的花纹,她看着觉得新奇,料来顾世子爷说不定也有几分的喜欢。都装在盒子里,让人送去南讲堂巷。
顾思鹤收到谢昭宁送来的盒子时,刚从侍卫步军府回到家中。
秋色已深,祖父所居正堂外草木皆已叶落,枯枝嶙峋伸向苍空,院中落叶扫得干干净净,七八名小厮和护卫垂手立在门外,见到顾思鹤归家,都立刻跪下行礼:“世子爷安!”
顾思鹤身上仍是从省服,披着斗篷跨入正堂之中。按说家中遭了大变,父亲和祖父皆在养伤,应是人丁不兴,家中郁郁,但他刚进屋子,就听到传来一阵热闹的争执之声。
先是祖父拍着桌子说:“就是你臭棋篓子,你还悔棋!”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父亲您好生不讲理,你已经悔棋三次,我才悔了一次,何如就只有我是臭棋篓子了!”
顾思鹤转过一架百鸟朝凤的翡翠屏风,看到父亲和祖父分坐在一张小几的两侧,父亲用来养伤的拐杖还放在一边,祖父的手边还有他没有喝完的药。两人是伤员,应该面色苍白躺着养病,偏生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中间黄花梨木雕刻的蕉叶纹小几上,摆着一张玉刻的楚河汉界的棋盘,里面象棋已经乱了。
一位梳着圆髻的妇人匆匆路过,她容貌甚好,眼角有些细纹,手里还端着盏汤盅,说道:“好了好了,你二人别争了,你俩都是臭棋篓子,谁也别让谁的!”
两人却异口同声,一个喊:“阿慧!”一个喊:“阿妹!”
这妇人却抬头看到顾思鹤回来了,惊喜道:“阿鹤,你下衙门了!”
此人是顾羡的长女,顾进帆的妹妹顾含慧,十多年前就远嫁了余杭,只有逢年节才回来。因着顾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顾羡和顾进帆都需养伤,她便抛下了一大家子千里迢迢回了汴京,照顾在父亲和哥哥身侧。
顾思鹤道:“今日衙门的事结束得早些!”
自从家中罹难,姑母自尽逝世,顾思远被他一刀所杀,他一直担心祖父和父亲接连遭受如此接连的打击,会挺不过来。但不曾想,父亲和祖父看到顾思远的尸首一言不发,只叫埋在祖坟外的山坡上。对姑母的死倒是痛哭难过了几日,但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并没有沉湎于伤痛不可自拔。
他这时候才感受到父辈身上那种蓬勃不屈的生命力,他们都是从战场上过来的,见惯了生死,即便是心里疼痛难忍,但是也绝不会因为伤痛把自己打倒。人只有活着才是有希望的,他们都明白这点。
祖父和父亲曾沉溺于争权夺利,明争暗斗,如今反倒是清闲了。这家里现在便剩他负重前行,保护祖父父亲,还有所有依靠着顾家生存之人。
不过谢昭宁的事,只凭他还不能完全解决。
顾思鹤是想请祖父出面,向枢密院游说,祖父早年也曾做过枢密使,极有威望,说不定能化解此事。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他的小厮太平便跑着进来了,气喘吁吁地递给了他一个盒子,道:“世子爷……东秀巷子那边刚送来的!”
东秀巷子,谢昭宁送来给他的!
顾思鹤曾叮嘱过太平,凡是谢家送来的东西,一定要接下,马上给他。
顾思鹤怕是谢家之事还有变,立刻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先是一封燕子笺的书信。
他将信纸展开,立刻看出这封信是谢昭宁亲笔所书,她的字迹像是那学字的少年,写得又圆整又大颗,勾挑撇捺之间实在是不好看,但是并不潦草,看得出是认真写了的。
书信里说,她家的事情已经都顺利解决了,谢谢他的帮忙,并且提了她大舅舅军功被寻回一事。
顾思鹤深深地皱起眉,怎会如此轻易地解决了,从他探听到的消息来说,此事有襄王、王家在上压着,是绝不好解决的。而且谢昭宁舅舅的军功,又怎能被寻回?这背后究竟是谁在帮忙?顾思鹤可并不会觉得,当真是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极好的事,但顾思鹤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有种奇怪的滋味从心里泛起。
顾羡看到他久久地不说话,倒是开口了:“阿鹤,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顾思鹤这才回过神,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他自然也不必再求祖父帮忙了,于是道:“没什么,只是想问您今日在家中好不好罢了。”
顾思鹤又看到信下面还有个礼物,谢昭宁在信里也说了,是送给他的谢礼。
他把礼物拿起来看,发现是一只珠光璀璨的万花筒,拿起来转动,万花筒内就有千变万化的花样。他觉得谢昭宁好笑,这样的东西不是送孩子的么,她当他几岁了,还要送个万花筒。这万花筒又是什么审美,金玉堆砌,不知所云!
顾羡见他转着个金光闪耀的玩意儿,道:“对了,我倒是有一事问你,今年的琼林宴可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去参加吗?镇国公府写了帖子来请你前去,说只要你去了,汴京一半的娘子便都去了。”说着又道,“也不知怎的,寻常都是入了冬才开宴,今年却足足提前了一个多月!”
顾思鹤他将万花筒给了太平,让他拿回去放进他的寻常用物的箱子之中,道:“衙门事多繁忙,我不得空去。”
顾进帆却道:“阿鹤,就是琼林宴你不想去,你的亲事可是要提上日程了,我们还正商议着,看看你究竟心仪哪个女子。父亲敢说如今这汴京,可没有几个不想嫁给你的!只要你有意,父亲立刻去替你求亲!”
顾进帆说着,甚至从衣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来,也不知道他何时整理好的,拿给他看:“你瞧瞧……都是极好的世家,极好的娘子,容貌家世才学,个个都出挑极了!”
顾思鹤不知父亲闲下来,竟会变得如此婆妈,他从他手里将册子接过来翻了几页,的确如父亲所说,都是高门大户的世家闺女,配他们家,配他都是配得上的。可是难道他就非要娶世家贵女不可吗?他就是不喜欢这些呢人呢,她们有什么好的!
顾思鹤突然烦闷起来,将册子还给了父亲,道:“我现在忙于公事,并不想考虑娶妻之事!”又道,“你们好生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上再回来。”
说着就已经大步走出去了。
顾羡在身后道:“阿鹤,阿鹤,你怎么才回来就走,你有什么事要去忙!”
顾含慧道:“阿鹤,家里刚买了螃蟹,只只都足有七八两重,膏满肉肥的,姑母蒸熟了,给你做螃蟹羹好不好!”
顾思鹤充耳不闻,身后顾进帆却道:“阿妹,我也想吃螃蟹羹……”
顾思鹤有些烦闷,但他甚至不知这样的烦闷究竟从何而来,他打算去找顾寻喝酒。
顾家之事,姑母牺牲一人保全了全族,顾家旁支皆是无碍的。顾寻仍如同往常一般在勾栏之中,浸在脂粉堆里。
他这个人天生的多情,看这个娘子也好,看那个娘子也喜欢的。虽然成日在勾栏里混着,换着不同的人,但是娘子们却都不恨他,提起顾三郎君都喜欢得不得了,巴不得他来。
顾思鹤很快就在金莲棚里寻摸到了他。果然正与三四个貌美的小娘子,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屋中云纱逶地,熏香甜腻。
看到顾思鹤,顾寻有些惊奇,立刻就坐正了,已经滑下肩膀的衣裳也理好了,笑道:“四叔怎么来找我了!”并对几个好奇地小娘子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下次再找你们喝酒!”
说罢从怀中摸出几把银瓜子洒在小几上。
小娘子们却看着这个比顾三郎君还要俊俏许多的郎君,他更高更神秘,身后跟着四位随从,眼神皆端冷凝肃,披着斗篷,衣着用料乃至腰间那把刀都无一不是贵重无比,定是达官显贵家的掌权之人。可是看她们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动容。顾三郎君叫他四叔……他莫不成是传说中的那位……
小娘子们呼吸都急促起来,毕竟亲眼见着传奇人物出现在眼前,难免动容!
可是顾三郎君已经让她们退下,她们也不敢久留。纷纷抓了小几上的银瓜子,道谢后匆匆离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位被顾三郎君称做‘四叔’的神秘人物。
只见他走上前坐在顾三郎君对面,而顾三郎君提起了酒壶,亲自给他倒酒。随即门就关上了,她们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顾寻道:“四叔尝尝看,这是金莲棚特有的千日春,以百花酿造,入口醇香甘甜,不过后劲极大,您可要注意些。”
“我注意什么。”顾思鹤道,“你这点酒还能醉了我?”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抬头时喉结微动,颈与下颌构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他四叔当真是顾家最好看的人物,难怪外头那些娘子们都对他趋之若鹜的。
顾寻笑了,顾思鹤平日虽不喝酒,但他酒量奇大,从未喝醉过。他继续给顾思鹤倒酒,问道:“四叔来找我,只是为喝酒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与我说?”
他便是个真正的酒囊饭袋,四叔找他定不是为了正事。应该是有什么郁结于胸,出来排解的。
顾思鹤一时没有说话,而是朝着槅扇外看下去。他们所在是临窗的雅间,看下去便是勾栏的脂粉场,有许多娘子在吹拉弹唱,还有更多的看客围拢听曲,不时拍掌叫好。
他不言,顾寻只好自己说:“您能有什么愁绪呢,您现在可是咱们顾家掌家之人,外面那些世家娘子们,不知道有多少对您趋之若鹜,最想嫁的便是你,我听说有意跟咱们家结亲的人,快把定国公府的门槛都踩烂了!你若是再不定亲,她们可是脖子都要盼长了……”
顾思鹤凉凉地一眼看过来,顾寻立刻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以前他不知道四叔底细时,还有时与四叔没大没小的,经了家族之,知道四叔如此武功绝世,如此心狠手毒,他可全然不敢造次了!他笑呵呵地道:“您可有什么打算?”
顾思鹤又饮了一杯酒道:“并无打算,那些人我都并不喜欢。”
都不喜欢,那些可都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娘子们啊!顾寻实在是按捺不住,不由问道:“那您究竟喜欢谁?”
顾思鹤更是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实在是太过聪明,洞察人心,看人不是先看皮肉,而是将旁人的心肝肺都照穿,使旁人无所遁形,所以曾经,他也这样把那些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他这样的人,如何能爱得上任何人呢。
他喜欢谁呢……他究竟是喜欢谁呢……
似乎有极其明显的答案就在眼前,可是迷蒙在一片金光催擦之中,是一双灿灿的眼眸,是明媚的笑容,但转瞬又淹没于金光之中,他并不能看清。
顾思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
四叔很少跟他说这样的话,他竟也说他不知!
可是他这样的停顿,却已经足以让顾寻心惊肉跳了,他总觉得他好似心里已经有人了,只是四叔自己还没发现。
他强忍着吃惊,几乎快把酒杯捏烂了。
究竟是哪家女子,竟然能让他风华绝代、冠绝汴京的四叔喜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