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次日一晨, 昭宁同母亲一起去向祖父、堂祖父请安。
父亲的事解决了,升任度支使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过半月审官院的升任令就要下来了, 家中一片和乐,今日请安有个重要的事要商议,便是琼林宴开宴一事。
琼林宴是汴京最重要的盛会,祖父和堂祖父自然也极为看重,毕竟不光是小辈们要去, 赐宴琼林, 他们也是要去的, 那些王侯将相, 皇亲国戚也都没有不去的, 这可是极大的荣耀。
因此当昭宁和姜氏跨入正堂内时, 已经看到大家在兴高采烈的议论了。槅扇开着,外头的日光斜照进正堂, 祖父和堂祖父正在低声商议,大伯母魏氏和三伯母白氏则是笑谈, 谢明雪和谢明萱坐在一旁热闹地说着她们新做的衣裳的花样。
既然是家中大事, 两个谢家便合在一起商议。
谢明珊同林氏坐在另一侧,她对谢明雪两个都不喜, 当然不与她们说话, 林氏和魏氏、白氏两个也不对脾气,看到昭宁和姜氏来了,就笑着拉她二人坐在身边, 谢明珊立刻靠着谢昭宁坐了, 低声说:“我可等你半天了,你也不早些来!”
她们自然不是故意来迟, 而是总要先哄了钰哥儿再出来。他现在三个月大,很是好动。
谢明珊现在与她很是亲密,平日也时常来找她玩耍,给她带些糕点首饰的。昭宁性子直接,别人对她好她也对别人好,何况二伯母帮她甚多,当年的事她也早原谅了谢明珊的,因此也送了她一枚玉环。
昭宁目光下移,正好看到谢明珊将她送的那枚玉环打了璎珞,佩戴在腰间。
瞧见她看到了,谢明珊脸色一红说:“你送的这枚玉环好看,适合打成璎珞。”实则她得了昭宁送她的玉环之后就如获至宝,回去立刻让女使给她做了璎珞,准备日日佩戴。
昭宁夸赞道:“你这个璎珞打得甚是好看,配你。”
谢明珊高兴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我那个女使是从外头聘来的,打璎珞打得最好,回头我让她也给你打一个!”
两人说到这里,此时堂祖父含笑开口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来了,我们便开始谈论事情吧。”堂祖父一开口,堂中众人便都安静下来,堂祖父喝了口茶,才接着说:“琼林宴你们都知道,是汴京再隆重不过的事。我和你们祖父都得了消息,今年的琼林宴不知为何,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开,据传,这次君上也要出席琼林宴——所以会办得空前盛大,到时候王公贵族、各个世家都要莅临。”
堂祖父这般一说,众人都惊喜起来,纷纷热议,此前只是传闻君上会来,现才得知,君上竟然真的会出席!
按说这样汴京的盛举,帝王应是要莅临观礼的,但是当今君上不同。他自继位以来,从平定西北到掌控朝野,虽是战功赫赫,传说斐然,却极少出席这些盛大的场景。民众敬仰君上,崇敬君上之人纵是不少,可却连遥遥一看都不得见,如此更增加了君上的神秘感,凡说君上可能会出席的活动,更是人向往之。
谢家众人自然也都是向往能见到君上的,虽君上高高在上,他们这些人并不得接触,但是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昭宁听着也是心中一动,庆熙大帝当真会出席吗!她崇拜敬仰了多年不得见,倘若能一见,也是了却一桩夙愿了!
堂祖父见他们都甚是兴奋,笑着继续说:“我们几个人在琼林赐宴的人选中,到时候,你们便跟着魏氏、林氏去拜见汴京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因这次传闻君上要莅临,王家、镇国公家,乃至几位王爷,甚至太妃娘娘都要出席,你们若能得拜见,也是一件大幸事了!”
堂祖父这般一说,地下又有嗡嗡议论的声音,君上若是要去,这些真正的世家豪门自然也会出席。既是如此,大家自然要铆足劲参与其中,家中待嫁待娶的娘子郎君很多,倘若能在这样的盛宴上寻找金贵的亲家,自然是最好之事。尤其是魏氏,更是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带着明雪回汴京,不就是因明雪身上的预言吗,她家明雪就是要嫁入王公贵族之家的,难说此次琼林宴便是那个真正的时机!上次家族乔迁宴,不过是场小打小闹罢了,她只是想让女儿在汴京的贵族圈中立名,现在才是真正一跃枝头的好时机!
二伯母白氏道:“即使如此,那咱们这几日将旁的事情先放一放,全力准备参与琼林宴!”
堂祖父也笑说:“正是要同你们说这个,如今家中孩儿都还未曾定下亲事,琼林宴上少不得青年才俊,或是德行出众的世家娘子们,你们都好生看看,倘若有良意,便可定下佳缘了。”
他这般一说,不光是魏氏、就是姜氏、林氏等,何尝不是想铆足了劲儿,想让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觅得佳缘!
此时祖父谢昌开口道:“这事最是要紧,咱们谢家的儿女,各个都是出挑的才貌。尤其是明雪,”他转向谢明雪,脸上带着最是和善的笑容,“你德行才貌皆是俱佳,上次家中宴席,就连世家老夫人都盛赞于你。这次琼林宴你代表咱们谢家的儿女,可更要好生表现才是!”
谢明雪站起身,款款屈身行礼,姿态优雅,声音和缓道:“承祖父所言,孙女定好生表现,不丢谢家颜面!”
谢昌脸上露出再满意不过的神色,紧接着又对魏氏道,“这两日管家的事你尽可先放一放。明雪的事情最是要紧,你要好生替她准备琼林宴之事,切要慎重对待!”
魏氏起身笑着应喏,父亲虽是说谢家众儿女都出挑,可夸赞的话却只对谢明雪一人说了,叮嘱也只叮嘱了他一个,足见他在意谢明雪是独一份的,其余孙女都不过是添头罢了!她站在堂中也觉得最为得脸。
谢景虽也想着预言之事,同谢昌一样,实在希望谢家能够煊赫,但明面上,他还是想一碗水端平了。于是就笑了笑说:“你们余祖母去了顺昌府探望你们祖母,走前特将你们高祖母当年所用之物留下了,虽只是些常见的首饰,但是各家孙女都得一件,充作一个好彩头,一会儿东西就都送去你们各自院中!”
众人便纷纷站起来屈身谢过。这时候早膳也好了,女使们成列步入,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色粥点,谢家吃饭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早膳吃过,谢昌和谢景便让众人散了,回去好生准备。
姜氏却在饭后拉着昭宁的手,怒气冲冲地往回走去。
等回了景荣院,姜氏才放开了昭宁的手,生气道:“好生没理,没见过这样偏心的。谢明雪是他嫡亲的孙女,昭宁便不是了吗!只嘱咐谢明雪一个人,咱们旁的就是青菜木头,不能入他眼了!”
纵然知道谢昌看重谢明雪是多重原因所致,姜氏还是很气愤。
昭宁看着母亲生气的样子,笑着安慰她道:“好了母亲,又不是第一天如此了,您犯不着为此生气!”
此时白姑上来给姜氏倒茶。虽然她没有跟着去,但是听姜氏的言语,也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也笑着劝:“明雪娘子是在老太公膝下长大的,还有那样金贵的预言,何况老太爷又如此盼望家族兴盛,对明雪娘子好些也是常事!”
姜氏听两人都在劝她,知道她们说的在理,但还是心里不舒服。她一拍桌子道:“也不是一次一两次了,上次府里大家都要做秋裳,魏氏要做四个人,我们也是四个人,她偏将府里的三个针线娘子都叫过去替谢明雪量衣了,我们在院子里等了半天,才知道人都让她叫走了。老太爷知道又说了什么,一句指责魏氏的话都没说过!那三个针线娘子呢,事后也逢迎大房,夸赞谢明雪模样身板都是府里独一份的好,呸,别说我昭宁比她强,我看就是明珊都比她强许多!”
姜氏愤愤地端起茶,一口饮尽了,听她说的话,显然已经生气得失了理智。“还有上次府中采买的两篓螃蟹,这又是多精贵的东西了,她握着家里谢氏药行两成利润做公用,比我持家的时候用得不知多多少。两篓螃蟹,她借着要给长辈做醋酿蟹,厨房便将那肉肥膏满的大母蟹都挑给了她,送到咱们这儿尽都是公蟹!可有她这样行事的,全部采买母蟹又能如何了!”
昭宁从白姑手里接过茶壶,笑着给母亲添茶。对这些事,她当然不是全然不生气,但是生这个气又有什么用呢。魏氏已经管家,家里几处要紧的地方都换成了她的人,自然凡事都要讨好大房,祖父更不必说,他对两个儿子或许是一视同仁,对她们这些儿媳孙女差别甚大。这种魏氏能讲出几分理来的事,他就从不会管。但这些不要紧,真正要紧的是药行。
她知道魏氏还惦记药行,恐怕想着等谢明雪有朝一日高嫁,还要想办法从她们这里夺走药行,等魏氏想出手的那天,她自然会让魏氏知道厉害。所以这些蝇头小事,她就不计较了。
昭宁笑着收了茶,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待宰羔羊。
白姑想转移姜氏的注意,说道:“对了夫人,方才堂老太爷让人送来了一只锦盒,说是给大娘子的。”
含月捧着锦盒上前,姜氏打开了看,只见锦盒中放着一只金簪子,嵌了一颗羊脂玉镂雕的莲花骨朵。金子暗沉沉的,有些年头了,的确是谢家传家的东西。但谢家古来富庶,她相信这绝不是真正的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定是送去了谢明雪那里。她就道,既然是要送,为何不在正堂拿出来当面送了各家,而是悄悄地送去各家,不就是私下分配好坏吗!
姜氏道:“不看了,看了也来气!我们家里还不缺这样的东西!”
将盒子关起来,让含月放去库房的角落里,姜氏将昭宁拉起来,对她道:“昭昭,上次你参加家里的乔迁宴,事后其实好几个夫人跟我打探了你,足见咱们昭昭是得人喜欢的,只是我觉得她们的儿郎都不够优秀,配不得你,并没有答应。”
昭宁眉梢微挑,她还不知道呢,有人打探她?
姜氏看着晨曦的光芒之下,昭宁欺霜赛雪,貌美惊人的面容,她肌肤细嫩,脸上甚至有细微的绒毛,越发衬得肌肤吹弹可破,眼神澄明透彻,有着波光明媚。她柔声道:“以前母亲觉得,让你嫁个普通人家也无妨,只要对你好就是了。但是现在娘不这般想,我们昭昭这么好,就是要嫁极好的人,才配得上我们昭昭!这次琼林宴,母亲一定要努力,给你找个最好的人家,让你日后过金尊玉贵,无人敢小瞧!”
这个话白姑是极赞成的,以前姜氏总觉得只要人好,家世过得去就行,当时她便觉得不妥。要知贫贱夫妻百事哀,再有若是只图男儿对你好,他若不对你好了,还能剩什么!她也撸起袖子,少说当年她也是汴京一等一的妆娘,现在要打扮大娘子也是小菜一碟。她道:“夫人这话说得好,家里眼看着都忙碌起来了,咱们也得赶紧给大娘子准备起来,决不能落人之后!”
昭宁听着两人的壮志豪言,心里还是苦笑。她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她的确容貌出挑,家世也不差,但有西平府长大的过往在,加之回来后在汴京实在没干几件好事,哪里能嫁什么极好的人家。再说她对此并无什么渴望。但是母亲和白姑已经热热闹闹地忙开了,一个去开库房,一个去拿妆奁,她也无话可说,只能任二人给她准备了!
毕竟抛开此事不说,这琼林宴她还是极想去的,不仅可以看到这般的汴京盛景,还有可能见到庆熙大帝呢!上次离大帝最近,也就是他的仪仗路过御街的时候,她驻足看到了銮驾的影子,倘若能得见真人,那她不知要欣喜成什么样子。
昭宁任由母亲和白姑摆弄到傍晚,直到兄长谢承义来找母亲才暂告段落。
他如今刚被选入皇城司,给他说亲的人也不少,姜氏却想等他去了琼林宴再看看,故他也在被改造之列。
看到兄长愁眉苦脸地被母亲勒令站好,高大的身躯高举手臂让白姑量臂长,被娇小的母亲训斥得一动不敢动,看着她的眼神却在向她求救,昭宁觉得好笑,可没有解救他的打算,赶紧告辞开溜。
回到浣花堂时已是晚霞时分,柔和的霞光披在屋顶上,将半空映照出绮丽的紫色。
看着这样绮丽的霞光,听着浣花堂中女使丫头们忙碌的动静,昭宁轻轻地出了一口气。阿七,你又究竟在何处呢,我还能寻得你吗?不知道这样的汴京盛景,你会不会去呢。若是我们能遇上便好了。
她正望着晚霞出神,樊月走到她身后,将一物交给她:“大娘子,这是从药行里送过来的信。”
昭宁接过来一看,信是以谢氏药行寻常的信封所装,她将信封拆开,却是一张雪白的澄心堂纸,纸展开,只见一手极潇洒飘逸的字映入眼帘,飘逸之中又带有刚劲风骨,看着便令人眼睛一亮。与她那狗爬字比,实在是好极了!葛掌柜的字她见过,这可不是葛掌柜的字。
只见信中写道:十一月十二日,琼林宴盛飨,不可错失,必要前往,有你想看之物。落款是师父。
原来是师父给她传来的信,让她去参加琼林宴。还说琼林宴上有她想看到的东西?
昭宁疑惑了,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让她去琼林宴呢,还有她想看到的东西,她想看什么啊?
不管怎么说,琼林宴她是本来就准备要去的,到时候再看看师父究竟想让她看什么吧。
昭宁将信纸叠进信中,想了想,让樊月把这封信收起来。师父这手字写得太好看了,是她见过写得最好的字,她一时舍不得销毁了,拿来临摹试试,看看是否能对她那□□爬字有所提升,倘若有那便太好了!
随即跨步进了厢房中准备好生歇息,今日让母亲和白姑摆弄了一整日,她也是累了。
而谢家新宅的东跨院中,魏氏也在加紧为谢明雪准备。
谢明雪在东跨院住着最好的宅院,厢房宽阔,窗外遍植梧桐,这个季节也早已落了叶,霞光穿过树枝照进屋内。屋内琳琅满目地堆砌着各式各样华贵的布料,打开的锦盒中,缀满了各种璀璨夺目的头面。
魏氏身后跟着几个女使,捧着魏氏已经挑好的各式首饰。她站在端坐于妆台前的谢明雪身后,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女儿的鬓发上试。
看着霞光之中,女儿清丽婉约的模样,魏氏笑道:“我的雪儿生得可真是好看,这次琼林宴,你定要找到如意郎君,高嫁得一王公贵族,至少也得找到个侯爷世子!”
谢明雪从小受尽追捧,从未怀疑过这点,她笑道:“母亲放心,孩儿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可紧接着她眼神一暗道,“只恨上次家中宴席,谢昭宁抢了我的风头,还差点得罪了王家娘子,若非我从中打圆,王家娘子便要记恨我们家了!”
魏氏冷哼道:“她一个在西平府长大的粗野之人,空有容貌,如何能与你比。这次她父亲出事,若不是有我们帮忙解决,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看她们也并未对我们更客气,当真是不知感恩。不过纵是谢煊能升官又如何,还是不能与我们长房相比,她也不能与你相比。我的雪儿是天生的贵命,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破落命,我听说上次家宴之后,倒是有人提亲于她,不过那些提亲于她的人,连个功名都没有,你不必在意于她!”
谢明雪也知道,日后她与谢昭宁的命格是天差地别,她是定能尊贵的,谢昭宁嫁个普通世家的普通人草草一生,已属不错了,她才不必与谢昭宁计较,只需笑着看她日后过得远不如她就是了。
她对着镜子展露笑颜,也觉得自己貌美绝伦,谢昭宁不能与她比的。
这时候,魏氏的贴身女使春堂进来了,道:“夫人,老郎君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她往旁侧一让,只见身后站着四五个女使,都抱着好几个锦盒。领头的女使是老太爷身边的领事女使素言,屈身笑道:“夫人安好,奴婢奉命给大娘子送东西来,这一盒是祖夫人传下来的,另外的都是老郎君给大娘子添的,其余娘子并没有。老郎君还让奴婢给大娘子带句话,说要大娘子定在琼林宴上好生发挥,觅得佳婿!”
素言身后的女使成列走入,将锦盒一一打开,只见里面是成套的赤金嵌宝石头面,滴绿般的翡翠手镯,十二支的东珠簪子,甚至还有一斛粒粒莹润的珍珠,并未打孔,想用来镶嵌,用来做珍珠衫,怎么样都可以。
魏氏看得笑容满面,谢明雪也笑起来。
这些东西都是极好的,看来祖父的确费心了。至于这些东西只有她有,旁的娘子没有,谢明雪根本不觉得奇怪,从来便是如此,她们能与她一样么,她自然是配得到这家里最好的东西!其余娘子,日后跟着她沾沾光也就是了。
女使们将东西都放在了几乎快要放不下的桌面上,魏氏抓了把银瓜子给素言:“姑娘跑一趟辛苦了,也替我带一句给老太爷,就说多谢他老人家了!”
素言接了银瓜子,笑着屈身告退了。
魏氏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对谢明雪笑道:“你祖父果然疼你,日后你若好了,可莫忘了祖父的恩情!”
谢明雪面上露出淡淡的自傲:“我是最好的,祖父自然该这般疼我。以后我好了,也不会忘了祖父就是了!”
晚霞的光芒中,她伸手进那斛珍珠中抓了一把,又轻轻松开手,粒粒圆润晶莹地珍珠从指缝间滚落,落出如雨般滴答的声音。这样的东西,这样的富贵,日后她想要多少便能有多少,的确,她根本无需同谢昭宁计较。
第102章
转眼便到了琼林宴的当日。
此时已彻底转寒, 再过些时日恐怕就要落下雪来。但今日仍然是个极好的天气。一大早上,晨光就已经铺满了汴京大小的街道,落在四方的民居屋宇、樊楼、御街上, 汴京城的百姓们早早地便醒了过来,热闹地准备开,等待出席这场盛大的琼林宴。
东秀巷子里,谢家七八辆马车等在影壁处。所有的青帷车都焕然一新,连马儿身上都刷得干干净净, 毛色油光水滑, 戴着崭新的马鞍和马铃, 轻轻地踱着小步, 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谢家众女眷们盛装打扮, 正在影壁处相聚等待出发。男眷们已是先行一步了。
昭宁看去, 只见众人无不衣着精致典雅,鬓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的首饰极其考究, 不似暴发户般珠翠满头,却都是压箱底的价值连城之物。如谢明雪鬓发间那枚紫宝石拼成的宝相花宝结, 七八颗紫宝石浑圆透亮, 价值不菲。再如谢明珊戴的那对翠绿得滴水的翡翠耳坠,那样好的水色, 恐怕千贯也是要的。
她也是如此, 手腕上戴的金缠丝手镯,数缕金线缠成纤细手镯,又绕成大镯子, 衬得皓腕如霜。虽不是贵重用料, 但是极其精巧费工,是姜氏特让姜家名下的珠宝匠连夜赶制的, 因太过费工费时,寻常人便是去定也不做。
此时魏氏见谢家众夫人嫡女都来齐了,便笑道:“父亲请我统管赴宴一事,因此出行前,我还有几句话想叮嘱大家。今日琼林宴事关重大,一切以谢家为重,便还要烦请各位妯娌多注意家中之人,尤其是几位娘子,可切莫再闹出什么风波来。”
昭宁听了嘴角一扯,魏氏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指上次在乔迁宴上与谢明雪比试一事,否则为何要用‘又’,那事她是绝没有错的,即便真的得罪了王绮兰又能如何,本就是她不在理。
昭宁正想着,却见身旁的母亲突然走到她前面,道:“长嫂是多虑了,这样盛大的事,谁会闹出什么风波来呢。”
随即又听二伯母林氏笑着帮腔说:“长嫂有何担心之处,大可直接说出来,我们现在便解决了更好。”
昭宁有些惊讶,她并没有想到母亲和二伯母会直接帮她说了回去,她们这般的直接护她!她看着二人的背影,霎时觉得十分温暖。
魏氏本以为她们听了就过,她的确就是想敲打姜氏,让她好好看着谢昭宁,没想到她们二人竟还跟她计较了起来!姜氏对她一步不让,这林氏竟也帮衬姜氏,她究竟有没有脑子,明明她们长房才是大好前程,林氏竟然帮着姜氏说话!好啊,等到明雪以后嫁了王公贵族,她要这二人跪下来给她奉茶!
这时候白氏道:“长嫂只是关心大家罢了,这样盛大的日子,长嫂多嘱咐两句也是应该的。”
魏氏心想白氏果然上道,她也不想多说了,免得耽误了明雪今日赴宴,不耐道:“正如四弟妹所言,两位弟妹不必多思,先上马车吧!”
四个夫人两两上了马车,谢明雪自然拉了谢明萱上了同一辆马车。昭宁则拉了谢明若上了自己的马车,谢明珊连忙道:“昭宁姐姐,我也要与你共乘!”昭宁伸手拉了她一把,她也立刻上了昭宁的马车。
马车开动之后,谢明珊才恨恨说:“……她就差没指名道姓说咱们了!幸好三婶母和母亲怼了她回去,上次分明就是她们不对,什么叫闹出风波!”
魏氏这暗中所指,没想谢明珊都听出来了,昭宁道:“对她们来说,差点把王家娘子给她们得罪了,可不就是风波么!”
一旁谢明若细声说:“都是我不好,姐姐也是为了我。”
她原先生得稚嫩可爱,这一两年却是长出了少女的轮廓,脸颊的婴儿肥褪去了不少,看得出亦是个美人坯子,一上了马车便靠着昭宁坐下。
昭宁握了握她的手说:“不怪你,是别人欺负了你的!”又问她,“我已有几日未见你了,现在家中明珊和谢明萱可还欺负你?”
明若一个没有母亲的庶女,孱弱可怜的,昭宁便总是想帮一帮她。
谢明珊哼道:“我可没有欺负她了,上次四婶母说她几句,我还帮她了呢!”又道,“现在谢明萱也不欺负她了,她现在得了四叔父的疼爱,另搬了一处院子去住。而且谢明萱也没这个心情了,上次不知怎的,她好生午睡着,床榻上却跑出几只老鼠来,差点咬了她,她可吓坏了,这几天都没心情找明若的麻烦。”
昭宁问道:“哪里来的老鼠?”
她们住的屋子都会焚香驱鼠,还会放鼠药,院里也会养猫,按说是不会有老鼠,还跑去了床上这般吓人的。昭宁胆子甚大,但是这些蛇虫老鼠,她生在西平府时见得不多,还是有些怕的。
谢明珊摇头道:“谁也不知道呢,她屋子里伺候的女使全都被四婶母罚了……”
一旁听着的谢明若却垂下了眼帘。
昭宁又对谢明若道:“明若,你胆子小,又独身住着,可要当心些!”
谢明若露出小小的笑容,柔和的眼眸望着昭宁:“多谢姐姐关怀,明若都记下了。”又轻声说,“姐姐不必担忧,那些对姐姐不好的、和姐姐过不去的,也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昭宁只当她是说些吉祥话,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几人议论了一番也不再多说家中之事了,而是谈论起了琼林宴,三人中唯独谢明珊去过琼林宴,谢明珊便绘声绘色地同二人说起琼林宴上的精彩,百军诸戏如何好看,赐宴如何奢华,又有多少汴京儿女倾巢而出,二人都听得目露向往。
此时马车已经出了东秀巷子,转角便与许多前往琼林宴的马车一起,汇入了御街两旁宽阔的道路中,热闹喧哗的声音也传来。几个姑娘撩起车帘迫不及待地往外看去。
汴京城最热闹的光景就此映入眼帘之中。
御街正中央是不许寻常马车走的,但是两旁的道路却允许通行,抬眼望去,香车宝马雕满路,车如流水马如龙。道路两侧开满了商户,今日商户们都将东西摆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许多年轻的娘子、郎君们驻足挑选,各式各样繁复的旌旗高高挑起,迎风招展,热闹无比。
不止是她们,许多达官显贵家的娘子们,都撩起了车帘往外看。
而一旁御街宽阔的大路上,不时有庄严,打扮华丽的军队整齐过去,甚至还有骑大象的,踩高跷的,也有全穿铠甲的肃穆军队,威风赫赫,气势磅礴。御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军巡司结成人墙护卫两旁,防止平民无故入内被误伤。
昭宁从未看过这般的奇景,惊讶地睁大眼,谢明珊就在一旁解释道:“这些都是一会儿要表演百戏的军队,这次的规模好像的确是空前的,我以前可未曾见过这些骑大象的军队!君上亲临可当真是不一般,瞧瞧这般场面弄得有多大!”
谢明珊说着也兴奋起来,她倒不是对君上有什么崇拜之情,而是这般神秘强大的天下之君,终于能得以一见,哪怕只是看到个侧影,都是一生之幸了!
昭宁见这般磅礴的军队,也觉得大帝这次定是真的要来的,心中期待更是高了!
说谈间谢家的马车已经穿过了汴京城。
琼林苑与金明池在同一处,都是要穿过御街,沿崇明门内大街而出宣秋门,再出顺天门到外城。此时马车已经到了琼林苑之外,琼林苑便修在金明池的对面。
昭宁抬眼望去,只见琼林苑的红垣绵延十几丈看不到尽头,以五根高大梁柱修成的门牌楼,门牌以金漆写了‘琼林苑’三个大字,字体挥洒自如,气势逼人,每道门都足有一丈长,无数精致的马车正朝着门内涌去。
谢家的马车并未停下,而是也随着车流涌入了琼林苑之中。
进了琼林苑之后,眼前的景色更是极佳。
已经是快要冬节的时候了,但琼林苑中青石的道路宽阔,两侧遍植古松,更有无数开得正盛的花草争奇斗艳,使得这微寒冬日竟宛如春日般色彩妍丽,引来蝴蝶翩跹,想来应全是暖房培植了搬来此处的,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
再往前看去,只见一座高达数十丈,上有宽广台观的金碧辉煌的楼宇伫立于道路的尽头的山岗之上,下有锦石缠道,宝砌广湖,湖面有柳锁虹桥,花萦凤舸,也早有数列待表演的军队正在等候。果然不愧是皇家园林,处处之景大气至极。
昭宁看得几乎目不转睛。
谢明珊又凑过来同她说:“这便是宝津楼了,是君上亲临赐宴之处。太上皇以前来过,不过自咱们君上登基后,还没驾临过。一会儿若是君上驾临,会鸣百炮,那些禁军演起百戏来,更是好看得紧,可惜咱们是不能进去的,最多隔着湖在华亭看看罢了。”
原来这处便是琼林苑中大名鼎鼎的宝津楼。
昭宁已经想好了,一会儿等鸣百炮,演百戏时,无论如何她都要到这宝津楼前,看看君上亲临的风姿,哪怕就是看到个衣角,她都当是见着了君上本人!
马车却拐了角,行到了一处古松坏绕,柏木铺地的亭台处停了下来,此处早停了许多马匹和马车,外面传来姑姑们的声音:“诸位娘子可以下马车了!”
昭宁等在女使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见祖父、堂祖父,还有父亲等都按照各自品阶,穿着正式的从省服,戴乌纱帽,刚从马车上下来。祖父和堂祖父见各家女眷都各自收拾妥当,都满意地点头。
谢景道:“一会儿我们要去宝津楼拜见王大人与镇国公,你们便跟着你们大伯母去华亭拜见世家夫人们吧,等诸军百戏开始了,你们便可过来观礼。”
谢家众女眷屈身应喏。
宝津楼是君上亲临时所在之处,而华亭却是诸位官家娘子们相聚的地方,也会有宴席设下,供诸位官家夫人、娘子、郎君们相会。
而谢景所说的这位镇国公,便是强逼着姜家要结亲的那位镇国公,他因是贵太妃的亲侄儿,故也算是皇亲,今日的琼林宴便是他承了旨意办的,听说太妃娘娘将内诸司的事情交给了他管,很是威风赫赫,权贵如今在公侯中当属第一,否则当时逼婚,姜家又为何要屈从。
这时候,有个小厮小跑而来,行了礼向谢昌禀报:“老郎君,小的已经打探到了,贵太妃娘娘、贤妃娘娘,还有镇国公夫人,王家老夫人……今日都来了,眼下正在华亭那边设宴款待众位官家娘子们!说四品以上的官家娘子家眷,皆可入内拜见!”
谢昌温言精神一振,魏氏更是面露惊喜之色,这次琼林宴果然不同凡响,平日里这些见都见不到人物,一个比一个如今竟齐聚在华亭了!
谢昌更是叮嘱道:“你们便立刻去拜见这些娘娘夫人们,要记得恭顺和睦,一切听从你们大伯母的话,不可生出事端来,万事慎重。可明白了?”
就是谢昌不说,众位娘子们也知道其中的利害。
方才那报的名号,一个个都无比的吓人,宫中的娘娘们不必说,镇国公夫人,王老夫人,都是有一品品阶的夫人,寻常的家族聚会,这些人都是绝不可能出现的,而这些家的自己的聚会,也绝不会邀请到谢家身上来,所以这些大士族家的夫人,她们一个也没见过!
魏氏立刻道:“儿媳明白,定会看好娘子们,请父亲放心!”
谢昌和谢景这才点点头,他们带着男眷们朝宝津楼的方向去了,魏氏则带着谢家众人朝华亭的方向走去。
娘子们个个心情激动,巴不得能马上到华亭看看,最重要的是一会儿的君上亲临,这是最令人期待的。但是都不敢多言,一个个按捺着激动,跟在魏氏的后面朝着华亭走去。
一路上天高云淡,百花奇艳,看得令人心旷神怡。不时有世家夫人们一起同行,若是有相熟的,夫人们便热情招呼,步行穿过一条□□,很快到了华亭之外。
华亭虽是叫华亭,却是一座修了三层的清凉殿,又以连绵的庑廊相接,此时华亭外守着众多宫中侍卫,女官,内侍官,衣饰严整,神色肃穆,令人望而生畏。
见谢家众人前来,走出一位身着比甲的引路女官道:“敢问是何家夫人?”
魏氏是领头之人,连忙笑答:“是审官院副知院谢家的娘子们,恳请您引见。”
女官就道:“众位随我来吧。”
她引众人朝着回廊中的花园走去,只见花园里已经是高朋满座,各个世家的夫人娘子们聚在庑廊之中,皆是精心装扮,靠近了,娘子们用的香粉香膏的味道扑面而来。
穿过众世家夫人、娘子,才见到花园正中设下了皇家仪仗,有女官持卤薄、金扇而站,最当中设下金漆宝座两个,红木圈椅若干,只见一位鬓发斑白,身着红帏衣,戴缕金云月冠,插白玉龙簪的老妇人坐在正中,笑容和蔼慈祥,怀里还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京巴犬,垂首与旁边之人说话。她旁边的金漆宝座则坐着一位身着榆翟,戴珠翠冠,面容妍丽,丹蔻红艳的女子,也正微笑着听贵太妃说话。
其他有品阶的命妇皆身穿翟衣,众星捧月地围着两人身边,而寻常的世家夫人们皆远远坐在庑廊之中,拜见之后便不得再近身了。
昭宁暗道,想必这位便是最为尊贵的贵太妃娘娘了,以及王家那位贤妃娘娘了。
贵太妃娘娘身份特殊。
传闻先太后逝世时,君上不过十岁,是这位贵太妃娘娘将君上接到自己宫中,教养至十五,才将君上送入东宫居住。因此君上继位之后,便很是尊敬这位贵太妃娘娘,虽不能封太后的名位,却几乎是同太后一般的尊重和待遇。
而王贤妃……她听闻不多,只知道君上后宫好似目前只有她一位嫔妃,王家便声称王贤妃是独宠后宫,不管是否如此,君上把持朝纲,震慑朝野,乃是真正的权势滔天第一人,只要与他沾上一星半点儿,都是极大的恩荣。这位王贤妃自然也是如此,众命妇们不光是对她诚惶诚恐,就是对她的族人,都是百般的恭敬,生怕得罪了。
昭宁目光再一移,除了几位看衣着就是一品诰命的夫人外,她果然还看到了许多熟悉之人,那王绮兰就正坐在王贤妃旁边的圆凳上,看着王贤妃和太妃娘娘说话,神情又是讨好又是恭敬,她旁边竟坐着高氏母女,昭宁记得,高氏母女与太妃娘娘是有交情的,难怪也能陪在太妃娘娘身边,而跟在高氏母女旁边的……
昭宁抬眸,与此人对上了视线。
此人身姿羸弱如弱柳扶风,似乎比几个月前更见纤细了,眉眼中也结着哀怨之色,因此衬得她下巴尖尖,肤色莹莹,我见犹怜,而她也抬眸,与谢昭宁对上了视线,顿时眼中闪过一丝冰冷怨毒之色,
此人不正是谢宛宁还能是谁!
昭宁缓缓绽出一丝微笑,她知道她总有一天还会再见到谢宛宁,没曾想竟就是今日,而且看样子,高氏母女还对她极好,是了,王绮兰也还与她交好呢。难怪她能随着这几人,坐在贵太妃娘娘的身边,虽然是在最末尾的位置上。
谢宛宁也没料到,她会在今日再看到谢昭宁!
纵然她在心里千般万般的恨,想了各种毒计想要整治谢昭宁,包括煽动王绮兰为难她,包括祖父对谢家的各种出招,她想要谢昭宁死,想要谢家从此完蛋,却不曾想谢家竟都一一解决了!而且解决了不说,祖父反倒是被降了职,如今在王大人面前,祖父再不得重用,更别提为难谢家,她的日子自然也变得不那么好过了。
索性她仍然与高家母女交好,与王绮兰也交好,她还要借助这些人,爬到她想要的位置去,她仍然要得到那些她想要的东西!
谢宛宁看着谢昭宁,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想到那些过往,恨意滔天,她已经在思索,趁此机会,该如何对付谢昭宁,才能让她在如此大的场面下颜面尽失,她要让她再也不得见人!
她垂下了眼眸,掩盖自己目光中的怨毒。
王绮兰等人听到人来的动静,也向她们看了过来,当她的目光落在谢昭宁等人身上时,笑容顿时收了许多,尤其是看到谢昭宁时,更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高氏母女更是如此,平阳郡主与高雪鸢全然冷下脸来,仿若没看到谢昭宁等人一般。
引路女官却仍带着她们朝前走去,到了贵太妃娘娘和王贤妃面前:“贵太妃娘娘、贤妃娘娘,谢家的夫人们来给娘娘见礼了。”
谢家众女眷立刻跪下,恭敬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道了娘娘千岁。
贵太妃娘娘甚是和蔼,她一刻不停地抚摸着怀里狮子犬的毛,看来是极爱犬之人,笑道:“今儿是热闹的日子,你们不必多虚礼,快些起来落座吧!”
“诸位稍等!”此时王贤妃却出声了,对贵太妃道,“娘娘,她们有人是臣妾的旧识,臣妾想与她们说几句话,不知娘娘肯不肯允?”
贵太妃笑道:“你说便是了!”
“哪位是明雪娘子?”王贤妃先问道,谢明雪立刻站了起来,屈身道,“娘娘,臣女便是,恭请娘娘金安。”
王贤妃唇角绽出明艳的笑容,“我常听绮兰说起,你在鄂州的时候对绮兰甚是照顾,即是如此,你与你母亲一会儿便同绮兰一起进膳吧!”
谢明雪眼睛一亮,魏氏也是惊喜万分,连忙叩首道:“多谢娘娘恩典!”
王贤妃端起茶盏喝。众人艳羡的目光无不落在了两人身上,竟然能得与娘娘,一品夫人们同列席位的待遇,谢家这位大夫人还有明雪娘子可真是了不得。虽只是个一同进膳的机会,但那可是据传现在盛宠不倦的王贤妃啊,倘若略能得了王贤妃的青眼,日后岂不是替家族铺就了康庄大道么!
可是谢家的其余人,却仍然跪着,并没有被王贤妃叫起身,而贵太妃此时却被旁边的一品阶夫人拉着笑谈,也并没注意到谢家之人还跪着。
这时候,王绮兰与王贤妃低语了几句,随即走过来了,先是笑着扶了谢昭宁起来,又扶了谢家其余人起来,对谢昭宁道:“上次我们闹得不愉快之事,我与姐姐就算是过去了吧!我与明雪、宛宁毕竟交好,从此,我就不与姐姐计较了!”
昭宁闻言眉梢微动,自然,让王绮兰认错是不可能的,她的话仍然是‘她不与她计较’,这是她性子会说出来的话。
但是方才王贤妃没有马上叫她们起身,分明是因为王绮兰的缘故,想对她们小惩大诫,多跪一会儿略做惩戒,为何王绮兰反而要来扶她呢,这当中真没有猫腻?
昭宁脑中念头几转,笑了笑道:“自然,是王家娘子有雅量了。”
她们几人退下,此时贵太妃娘娘也发了话,让众位不要拘束,在四周随意走动观赏,等到了开宴席的时候再过来就是了。
姜氏与林氏等走了一路也累了,几人去了庑廊中歇息,魏氏和谢明雪自然留在了花园正中央,讨好地围着王绮兰说话。而谢明珊却非要拉着昭宁再去四下转转,昭宁本是无意的,但觉得坐着也是无聊,走着才令思路清醒,想想方才的事情究竟有何不对之处。
定是有猫腻在其中,而且她总觉得,和谢宛宁有脱不开的干系。
方才她们落座之后,她看到了谢宛宁低声与王绮兰说话了。
谢明珊与谢明若拉着她走出了庑廊,三人正沿着一片绿菊欣赏,这绿菊能培育出来甚是难得,更难得的是还种了一大片。谢明珊一边看绿菊,一边与她说谢明雪:“谢明萱平日见了谢明雪,跟哈巴狗儿似的讨好,谢明雪见了王绮兰,却也跟哈巴狗儿似的,她二人可真是有意思……”
她说到此,昭宁正想回她,却听身旁的谢明若突然开了口,轻声道:“姐姐,你看,那人是谁?”
昭宁与谢明珊都回过头看,见谢明若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指向了秋日里,一大片生得纤细而茂盛的芦苇之后。
芦苇后有一小片湖泊,毛绒绒的芦苇被风吹得弯了头,折射着太阳的金光,隐约好似有两个人影,但隔得太远,并不能让人看清究竟是谁,紧接着又被无边无际的芦苇挡住了。
可是其中那道身影,昭宁实在是太过眼熟,只这一眼,昭宁就已经模糊地认出了那是谁。
竟然是谢宛宁。
昭宁眯起了眼睛,谢宛宁没有陪在王绮兰身边吗,怎会在此?
她身边的人又会是谁呢?为什么两人没有在华亭,却在芦苇后遮掩相见呢?
昭宁想着方才之事,觉得这背后可没有这般简单。两人如今虽不在一处了,谢宛宁恨她之心恐怕是从未变过,说不定还是愈来愈恨,永远都会躲在背后算计她。蒋余胜虽然被降了职,但只要这爷孙二人一日不除,便都是她心头之患。
昭宁立刻准备去看看,让两人先回去,但是谢明珊却表示一定要跟她去,道:“昭宁姐姐,有事我还能帮你呢!”
谢明若则道:“姐姐,我若不跟着你,实在害怕得紧。”
昭宁无奈,这俩粘人虫她还扔不开了,她轻声道:“那你二人不要发出大的声响来。”
两人连连点头。
三人便悄然朝着芦苇丛而去。路旁修了一条锦石缠道通往芦苇深处,昭宁带着两人穿入芦苇之中,有芦苇掩映她们的身影,谢宛宁也并不能看到她们。怕隔得太近了会使谢宛宁发现,离了七八丈远,昭宁就伸手示意两人停下来,两人头一次做这种事,兴奋地躲在昭宁的身后,朝着那两人张望。
日头下的湖面波光晃荡,等刺目的光芒消失了,昭宁这才看出来,与谢昭宁在一起的另一人,竟然是镇北侯世子,便是高雪鸢那位已经定亲的未婚夫!
只见谢宛宁面对他而站,低垂着头,脸颊微红。
她更瘦削了些,眼睛仿若含着秋波愁怨,就是这样羸弱的风情,竟让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惹人怜爱。
谢明珊低声吃惊道:“那不是镇北侯世子么,他怎么和谢宛宁单独在此?”
昭宁四下看了看,倒也不是单独在此,两人都各自带了个随从,背对两人警惕地守在不远处,怕是也防着旁人靠近。但这便让两人显得越发可疑了。
昭宁原来见这镇北侯世子,似乎对高雪鸢甚是喜欢。此刻却用着迷的眼神看着谢宛宁,伸手想去牵谢宛宁的手,但是谢宛宁却躲开了,不知她说了句什么,惹得镇北侯世子有些着急,眼中痴迷之色更浓。
这般动作,谢明珊看得更是吃惊了,她更压低了声音:“昭宁姐姐,难道……难道这二人……”
她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暗通款曲,勾搭成奸?
她惊讶,谢昭宁可并不惊讶,毕竟前世,谢宛宁便是使了计谋抢了高雪鸢的未婚夫,才使得高氏母女与她反目成仇的。只是按照谢宛宁的性子,她不该这么着急的,许是因为蒋家事情的改变,迫使她不得不提前行动?
看着谢宛宁拿出一只香囊,似乎想送给镇北侯世子,可好似又害羞了,缩回手带着女使往回跑去了,而镇北侯世子追在她身后,两人就这般渐渐远去了,昭宁眼睛微眯,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两人此时十分警惕,她就算在此时闹起来,两人迅速分开谁也不承认,也是无用。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谢明若脸色通红,谢明珊则是压不住的兴奋,她可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事!三人一同往回走去。
但等回到华亭,见众人混乱,才知道出了大事。
第103章
昭宁只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贵太妃有一只极心爱的簪子丢了!
听说那簪子通体以最上等的翡翠雕成,簪头做成了佛手的形状,鲜翠欲滴, 价值连城,贵太妃将它放置在清凉殿内,想着来华亭的都是世家夫人娘子们,华亭外守卫又森严,怎会有人行偷盗这等苟且之事呢, 因此清凉殿并没有人看守。
方才贵太妃等回清凉殿小憩, 竟发现翡翠簪子不见了, 可放簪子的盒子还在原地。足见是被人所盗。
贵太妃遗失了心爱之物, 这还了得!贵太妃身边的女官立刻叫了华亭外看守的羽林军进来, 要彻查在场诸人, 因此华亭此时变得只进不能出,谢昭宁等进来, 也立刻被叫去花园,与众多世家夫人娘子们站在了一起。
她看到王绮兰等人坐在一起, 窃窃私语地说话。而一旁则是负责护卫贵太妃的羽林军众人, 领头的人是两个,其中一个生得虽有几分俊俏, 却眼下略青, 一副纵欲之相,竟是方才在芦苇外,与谢宛宁有过拉扯的镇北侯世子!
另一位男子面容清秀, 身材高大, 身着金装甲,佩戴了金狮革带, 应比镇北侯世子的身份还要高,却是不时看向王绮兰。
此时王绮兰终于起身走向他,娇哼道:“景哥哥,你可必要将偷了簪子之人找出来,这是太妃娘娘的爱物,决不能有闪失!”
“绮兰妹妹放心,这本就是咱们羽林军的职责!”男子笑道。随即转过头,一脸严肃地道,“诸位娘子夫人听好了,我们并非是疑你们偷了东西,只是外面守卫重重无人出入,那簪子不见了,定是被人拿走的。诸位娘子都是方才走动过的人,若是谁拿了能站出来,一切便从轻发落,贵太妃娘娘是极好的性子,也绝不会为难大家。”
此时谢明珊在昭宁耳边小声道:“昭宁姐姐,这个人可不一般,恐怕在场诸位男子中,他是身份最高的!”
昭宁知道此男子恐怕身份颇高,却不知他究竟是谁,看样子他似乎对王绮兰有几分爱慕之意,她低声道:“你识得此人?”
谢明珊道:“他就是镇国公世子爷盛重元,也是太妃娘娘的亲侄孙,以前在汴京还与顾世子爷其名呢。容貌才学虽然赶不上世子爷,但现在身份却是最尊贵的,他少年之后就去了鄂州,想来是与那王家娘子一起长大的!”
原来他就是镇国公世子爷,镇国公的独子!昭宁略听过此人几句,此人自幼在贵太妃娘娘膝下长大,被贵太妃几乎当成亲孙一样疼爱,年纪轻轻就做了羽林军的都护,正四品官,未来前途无可限量。今日这琼林宴都是他家奉了圣旨承办的,的确是这里的郎君中最为尊贵的。
盛重元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站出来。
贵太妃和贤妃坐在卤薄下的金漆宝座之上,贵太妃仍然抱着狮子犬,见无人站出来,就道:“罢了,只是丢了一只翡翠簪子,也是无妨,不必找了。”
王绮兰却站起来,屈身劝道:“贵太妃娘娘,臣女觉得还是查出为好,倒不是为着簪子,倘若诸位娘子们没拿,便要考虑可否有乱臣贼子潜入为乱,若真是这般,事情便大了。贵太妃娘娘您的安危最是要紧!”
昭宁神色微动,如此有逻辑的话,可不像是王绮兰会说出来的,定是有人教她的……谢明雪讨好王绮兰还来不及,不会去教王绮兰。而高雪鸢也没有这个脑子,这几句话,恐怕是谢宛宁教她的。谢宛宁想做什么!
昭宁看看方才与谢宛宁说话的镇北侯世子,又看了看垂眸不语的谢宛宁,随即低声与谢明珊和谢明若说了几句话,两人有些错愕,但很快就点了点头。
此时贵太妃娘娘叹道:“那还是寻吧!不过切莫耽误太久!”
王绮兰道:“娘娘放心,臣女心里有数,臣女想着,不如叫娘子们进了清凉殿搜一搜身,这般自然是最快的!”
她这话一说,在场娘子们无不嗡嗡,这如何使得!在场的娘子皆是正四品官以上的家眷,都是有身份之人。一时皆左看右看,究竟是何人会去盗取贵太妃娘娘的首饰,倘若将她揪出来,可当真要唾骂她到失去名节,让她再也不能在汴京城混下去!
贵太妃娘娘也觉得并不妥,道:“如此阵仗便太大了,我不过是丢根簪子,却搜了诸位夫人娘子的身,绝是不可的!”
这时候谢宛宁款款站了起来,她道:“贵太妃娘娘,臣女倒是有一计,臣女听闻,您的狮子犬二乔,可以闻出您的东西。何不让二乔来闻闻看,若是此人偷窃了您的东西,定是会沾染味道,二乔扑了谁,谁便是拿了您的簪子了。”
王贤妃道:“娘娘,这倒是一桩妙法了!”
贵太妃听她这般说,倒觉得是个好法子,她的狮子犬神勇得很,平日她若是丢了个手帕什么的,转头便能给她找出来。她点了点头,将二乔交给了贴身女官。
底下众人更是嗡嗡了,不想太妃娘娘的狮子犬竟有如此的本事,它究竟能不能闻出是谁盗取了簪子?若是闻到了自己身上该如何是好!众人此时都屏息了起来,不知狮子犬会找到谁身上。
只见贴身女官先是给二乔闻了闻太妃娘娘的一张汗巾,二乔那毛绒绒蓬松的尾巴就立刻摇动了起来,变得十分兴奋,贴身女官又立刻指了指人群的方向,二乔更兴奋了,汪的一声就冲了过来。不少怕狗的娘子们立刻胆战心惊地让开。而昭宁此时身在人群的第四排,那狮子犬本还离她很远,可此时却直朝着她的方向冲了过来,她心里一个咯噔,知道自己预想的事恐怕成了真!
那狮子犬果然直扑到了她的面前,随即更大地汪了一声,然后咬住了昭宁的裙摆不松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众人震惊,这狮子犬竟然真的选了人!
顿时除了明珊和明若,旁人皆都视她如洪水猛兽般的让开,她周围空出一大片来。
庑廊下坐着的姜氏更是大惊,她和林氏并未走动,故不在怀疑之列。方才虽然出了事,她却觉得跟自家无关,左不过是哪个落魄世家的娘子拿了。但那狮子犬怎么会去咬昭宁的衣裳!昭宁怎么可能会偷贵太妃娘娘的东西!
她心里一急,立刻就要上前,但却被林氏死死按照了手:“阿婵,你先别急,你此刻冲上去,人家只会觉得昭宁更可疑!咱们先静观事情变化,你要相信昭宁,她定是能处理的!”
姜氏也知道林氏说得有理,但她还是满心的担忧,如此大的场合,汴京所有有头有脸的夫人可全在此了,若是昭宁被认定偷了贵太妃的簪子,那她的名声就真的完了!
王绮兰见谢昭宁被狮子犬咬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露出惊讶的神情:“昭宁娘子,你、竟是你拿了太妃娘娘的簪子吗?你何以要做这样的事!”
众人才知道,原来这便是那个从西平府回来的谢昭宁!听说她并未受汴京世家的教化,若说是她拿的,自然是合理的。
谢明珊辩解道:“你胡说,昭宁姐姐并没有拿过什么簪子,是这犬认错了!”
而一旁的高雪鸢却冷哼:“太妃娘娘这只狮子犬最是通灵性,识得太妃娘娘的东西,绝不会认错的!”她又道,“更何况,以前她在谢家的时候,还算计嫁祸宛宁呢。可怜宛宁被她无辜赶出谢家,这般人品,偷一只簪子有何稀奇!”
谢宛宁也有些痛惜地开口道:“姐姐,以前那些事我既往不咎。怎的你如今,还要做这样的事呢,你偷了太妃娘娘的东西,将谢家置于何地呢……”
此时姜氏是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走到昭宁的身边,道:“太妃明鉴,我们谢家,便是开了谢氏药行的谢家,我家昭宁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但是金银玉器也绝没有缺过,绝无可能偷窃您的簪子,这当中定有误会!”
谁知王绮兰却冷笑说:“偷窃东西,也并不一定是因缺钱吧。说不定是因方才太妃娘娘没有及时叫谢昭宁起身,她怀恨在心,所以伺机报复也不一定啊,谢三夫人,您这说法可站不住!”
姜氏一哽,一时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谢明珊立刻道:“我与明若二人可以作证,我们一直陪在昭宁姐姐身边,我们只在华亭外的花园处赏菊,绝没有进过清凉殿,也没有拿过什么簪子!”
可此时,那站在一旁的镇北侯世子却说话了:“这却是奇怪了,我分明见你三人是进了清凉殿的,你们怎会说你们没有进过呢。莫不成……”他朝两人看过来,嘴角含笑,“你们三人都是在说谎,只是为了谢昭宁偷窃东西打掩护罢了!”
谢明珊顿时怒气上涌,这人好生不要脸,明明是她们撞见他跟谢宛宁私会,他却满口胡说,诬陷她们偷盗东西,她看着镇北侯世子那张俊脸,恨不得能冲上去将他那脸给撕烂!
但是,她却被一直没说话的谢昭宁紧紧地握住了手。
谢昭宁看了眼谢宛宁,谢宛宁那无辜的面容下藏着的怨恨和得意,她又看镇北侯世子,明显方才两人私会,谢宛宁就是让镇北侯世子诬陷于她们。他是羽林军之人,有他开口作证,她自然是百口莫辩了。这对男女当真般配至极。
此时周围人热议不断,昭宁听到她们的说她的声音:“镇北侯世子都说了,难不成真是她们几个拿的?”
“这谢昭宁从西平府回来,果真没什么好教养……”
“竟然敢偷太妃娘娘的东西,她们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王贤妃靠着金漆宝座并不说话,但贵太妃听着众人之言,觉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不过是一只簪子,何必如此为难几个小姑娘,即便她真的拿了,也不至于要毁了她的名节,正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准备开口说两句。
可这时候,谢昭宁却上前了几步,对着贵太妃屈了身道:“娘娘,臣女有事禀报,臣女这里,的确有娘娘的东西!”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被炸开了锅,连姜氏等都惊讶地看向谢昭宁,她在说什么,她怎么可能有贵太妃娘娘的东西,难道……难道那簪子的确因为某些原因,在她身上?
贵太妃也好奇地看向她。
谢昭宁却又道:“臣女今日,正想着将此物献给娘娘,所以一直带在身上,不想竟造成了如此误会,方才高家娘子说得不错,二乔是一只有灵性的狮子犬,它也定是察觉了娘娘的东西的确在臣女身上,所以才来扑了臣女,如今,臣女便要把此物献给太妃娘娘,还请太妃娘娘细看。”
说着谢昭宁跪下,竟从袖中拿出一只三寸见方的锦盒。
贵太妃娘娘咦了一声,这小姑娘竟然说,她的确有自己的东西,还一直带在身上?她与这位小姑娘可是素未谋面啊。
她对身边的贴身女官道:“你去,将谢家娘子所呈的东西拿过来。”
贴身宫女应喏,将那锦盒取了,双手交奉与了贵太妃。
贵太妃将锦盒打开,看到里面之物,脸上立刻浮现出惊讶之色。
那锦盒里,竟然放了一枚通体纯白,以双股缠绕的玉环!玉质温润,莹若透光。她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这东西……这东西是她找了多年的,是她母亲的遗物!许多年前被她不慎遗失了,她曾还画过画像去寻,却并没有寻到,如今竟出现在这小姑娘手里!
离得近的王绮兰也看到了那锦盒中物,可是她并不识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是当年,曾与谢昭宁争过此物的谢宛宁立刻就认了出来,立刻就变了脸色。她与谢昭宁第一次比击鞠,奖品便是此物,她早就识得这是太妃娘娘的东西,所以想要抢得,可最后却被谢昭宁赢去了。她甚至都已经忘了此事,不想竟然被谢昭宁给献了出来!
她的手在袖中紧紧地捏成拳。
贵太妃娘娘却抬起头,迫不及待地问昭宁:“谢家娘子,此物……的确是我极重视的东西,你是如何得来的,又知道它是我的呢?”
这物一献,别说谢家娘子没拿簪子,就是真的拿了,她也不会怪罪她,反而要奖赏她!
这事情的发展远超出了众人的想象,本来被说是偷窃了东西的谢家娘子,突然却献上了珍宝,太妃娘娘看了心情大悦,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宁暗道也是凑巧了,今日出门参加琼林宴,想到贵太妃娘娘要出席,不知怎的,她竟莫名将它带在了身上,而又真的派上了用场!
她笑道:“臣女小时,曾见过太妃娘娘找这个玉镯的画卷。后来机缘巧合,臣女得了此物,便一直想等着个机会能进献给您,今日能得一见尊荣,便是机会了!”
听她这般说,贵太妃更觉得是缘分,想让昭宁上前来好生与她说说话,赏赐她一些珍贵宝物。
但是此时,她身边站着的王绮兰却上前一步道:“谢昭宁,即便你献了此物给太妃娘娘,可镇北侯世子看到你出入清凉殿,这是事实!东西就是你偷的,你又何以狡辩!”
高雪鸢仗着自己母亲与贵太妃娘娘的情谊,也冷笑道:“你以为你献了个镯子给太妃娘娘,就能弥补你偷东西的过错不成?”
贵太妃轻轻皱了皱眉,平日里她是极好性子的人,从不发脾气,有时候倒是纵得身边的人失了分寸了,她正想说什么,却见那位昭宁娘子笑了笑。
谢昭宁道:“娘娘,臣女绝未拿过娘娘的簪子,不光如此,臣女还能将娘娘的簪子找出来。娘娘可想知道,您的簪子究竟在何处?”
贵太妃听她说竟然知道自己的簪子在哪儿,自然好奇得很,道:“你能找出来?那你快找找试试!”
于是昭宁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二乔毛绒绒的脑袋,还轻轻揉了揉二乔软趴趴的耳朵,二乔眼睛微眯似乎觉得很舒服,放开了咬着昭宁的衣摆。
众人看谢昭宁这番动作,根本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然后,昭宁将自己方才被王绮兰触摸过的衣袖,给二乔闻了闻:“二乔,你帮姐姐再找一找,看看贵太妃娘娘的簪子在哪里?”
二乔又兴奋起来,竟对着昭宁摇了摇尾巴,然后汪地一声扑了出去,众人更是惊异,二乔怎么又跑了起来!贵太妃也是觉得惊奇,这狮子犬是君上送与她的,平日只听她与君上的,服侍它的侍女也勉强会听,它怎么会听昭宁娘子的话?
只见二乔扑了出去,停在人群中,鼻子轻微耸动,似乎突然辨别出了方向,猛地朝着一个人扑了过去!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它并没有扑向任何世家娘子,而是扑向了镇北侯世子,并且扑得极高,汪汪地扯住他的衣袖,明明只是一只狮子犬,却龇牙咧嘴一副凶狠的模样,仿佛要把镇北侯世子的衣袖扯烂一般!
众人大疑,镇北侯世子可是羽林军的人,难道他自己还能监守自盗不成!
镇北侯世子大概也没有想到二乔会来扑他,被扑得狼狈至极,可是它是贵太妃的爱犬,他绝不敢伤了这狮子犬一根毫毛,只能一边躲一边怒斥:“二乔,你放开,你找错人了!”
可是二乔正撕得高兴,哪里管他,仍然继续扑咬。
几番撕咬,他的衣袖呲地被二乔给撕烂了,突然,有两物从他的衣袖中掉了出来!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两物中,一物正是贵太妃遗失的那只,通体苍绿的翡翠簪子!另一物,却是一只浅粉色的香囊,绣了鸳鸯戏水的图样,像是娘子送给郎君的定情香囊!
一看这两物掉出来,镇北侯世子的脸色变得极难看起来,连忙就要去抢回来。
可谁知,谢明珊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近旁,竟抢先他一步,将两物捡了起来,疑惑道:“世子爷,您方才不是说,是看到我们三人从清凉殿里出来的吗,怎么这簪子却在你自己身上!”她露出惊讶的神色,“难不成,是你自己监守自盗,才要嫁祸别人?”
“我……”镇北侯世子涨红了脸,道:“你胡说,我从未拿过这枚簪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明珊笑了笑:“可是这簪子却是从你的衣袖中掉出来的,众人都看到了!”
高雪鸢见镇北侯世子竟牵扯其中,立刻站起来,为自己的未婚夫说话:“世子爷金尊玉贵,又是羽林军,怎会去偷娘娘的簪子。定是……定是你们见世子爷帮着宛宁说话,所以才悄然嫁祸世子爷的!”
众人自然知道高雪鸢和镇北侯世子的姻亲关系,觉得她不过是强词夺理,狡辩而已。
谢昭宁见谢宛宁根本不注意那枚簪子了,而是紧紧盯着那枚香囊,手都快将汗巾拧成麻花了,暗自冷笑。就是这个时候了!她今天绝不会让谢宛宁全身而退!
她道:“明珊,找到簪子也就罢了,那香囊想必是高家娘子送给世子爷的,你赶紧还给世子爷吧!”
谢明珊应了好,才看向那枚香囊,却咦了一声:“世子爷,这香囊……我怎么看着像是宛宁姐姐的绣样啊!宛宁姐姐绣的鸳鸯,两只眼睛总是不一样的颜色,可是宛宁姐姐绣的香囊,怎么会在你的衣袖里!难道,是高家娘子拜托了宛宁姐姐绣了,才送给你的?”
可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谁会假以他手!
高雪鸢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几步上前,从谢明珊手里将香囊夺过来,一看更是面色铁青!这刺绣的手艺,她自然认得出是谢宛宁的,而且这香囊所用的细布绸缎……还是她送给谢宛宁的!这香囊,难道真的是谢宛宁送给镇北侯世子的!
她目光震惊地看向谢宛宁,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谢宛宁,这个香囊……是怎么回事!是你送给世子的?”她又看向镇北侯世子,“世子爷,这是怎么回事!”
镇北侯世子此时慌乱了,他虽然喜欢谢宛宁,可是谢宛宁的身份如何能与高雪鸢比,他也并未想过要放弃高雪鸢!他勉强道:“这个香囊,是我……是我方才买的,怎会是谢宛宁送我的,雪鸢,你不要多想!”
这话别说高雪鸢了,在场众人谁都是不信的,随便买的,能买到细布绸缎这样的好料子?分明就是这高雪鸢被自己的好闺友抢了未婚夫,背着她勾搭成奸,她竟然还不知道!若不是二乔撕咬的时候落了出来,恐怕还无人知道呢!
这时候,谢明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话了:“我知道了,方才我和昭宁姐姐出去散步,见你们二人在芦苇丛后面拉拉扯扯的,宛宁姐姐似乎在送你什么东西,我们想着莫打扰了你们,没有走上前,原来宛宁姐姐就是送你此物!难怪你要污蔑是我们偷了东西,想来……说不定是你自己偷了簪子,想送给谢宛宁做定情信物吧!”
镇北侯世子已经被谢明珊这番乱说一气的话气得快要七窍生烟,嘴唇颤抖道:“你胡扯,我只是跟她见了,什么簪子我根本没拿过,怎么可能要送她做定情信物!”
他竟然自己承认了见了谢宛宁!
高雪鸢的面孔已是阵红阵青,方才谢宛宁的确跟她说,有事要出去一下,原来真的是去见世子爷了!她一直当谢宛宁是至交好友,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站在她那边帮着她说话。没想到,她竟然暗中与世子勾搭,竟然抢她的亲事!
她已经听到周围在议论她的愚蠢,说她刚才还在帮着谢宛宁说话,陷害人家昭宁娘子,没想到自己却被挖了墙角,蠢透顶了,她气得冲到了谢宛宁的面前,手都在发抖,看着谢宛宁恨不得要狠狠扇她两巴掌,嘴里‘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谢宛宁完全没想这一幕竟然被谢昭宁等人看到了,更不想竟然被谢昭宁利用了此事,当场给她揭露了出来!而且还被镇北侯世子承认了!
她听到周围人都在窃窃私语她的恶毒和无耻,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本来是想害谢昭宁,让她因为偷窃而颜面尽失的,谁曾想最后竟落到了自己头上,被谢昭宁揭穿了她勾引镇北侯世子!
这样的事一出,她还如何能在汴京城混下去!
她脑子疯狂地转了起来,想着该说什么,究竟该说什么才能挽回颓势!说是镇北侯世子逼她的?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连镇北侯世子自己都承认了,她还能怎么说!其实从那香囊被二乔撕落出来开始,她就已经彻底输了!
她嘴唇颤抖地拉住了高雪鸢的手,解释道:“雪鸢,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那个荷苞不是我送的,我方才见世子,只是想让他帮我对付谢昭宁……”
她在解释私通一事,却不想神思大乱,连自己想要设计毒害谢昭宁的话都说了出来!
一旁的平阳郡主脸色铁青,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从来对谢宛宁极好,无数次地帮着她去对付谢昭宁,结果呢,她居然胆大妄为与镇北侯世子勾搭,抢雪鸢的亲事,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出来!恐怕从此,她们高家就要成为整个汴京的笑柄了!
她强忍着想现在把谢宛宁抓过来掐死的滔天怒火,走到太妃娘娘面前屈身道:“娘娘,今日我家中有些事,恐怕就不能再陪您了。谢宛宁是我带来的,我一并带她回去吧!”
无论什么手段,都要回去再使,但是不能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了!
见她们闹成这般模样,还惹出了私通一事,贵太妃对这个自己平日疼爱的小辈,也有了些看法,自然颔首道:“你们先回吧!”
“平阳郡主,”谢昭宁决定最后再加一把火,笑道:“我听闻当年你女儿是因被蛇咬了,又得谢宛宁带了秘药,才得以治好。我倒是有个疑问了,那蛇怎会如此恰好的出现,谢宛宁为何又如此恰巧地带了治蛇毒的药呢,您可曾想过?”
她这话一出,平阳郡主浑身一震,谢宛宁怨毒又绝望的目光更是向她看了过来!
霎时,平阳郡主无数混乱的念头闪过,深吸一口气道:“谢大娘子指点了。”随即目光冰冷地看向谢宛宁,“拉她回去!”
谢宛宁看着平阳郡主沉如水的脸色,面露惊恐,她是见过平阳郡主手段的,对她的敌人她狠毒无比,若是此时跟着平阳郡主回去,是绝没有好下场的!而且祖父自身难保,恐怕也再不会救自己了!可是平阳郡主却不管她的拒绝,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拉着她便走。在场人见了她的所作所为,更是无一替她说话!
昭宁知道经过了今日之事,谢宛宁彻底地名声尽毁,平阳郡主肯定会用尽办法整死谢宛宁,加之蒋余胜已经失势,谢宛宁从此再也别想在汴京出现了,甚至好好活着都很难,以后她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前世害了她一生的人了。
从此,她将前世谢宛宁给她的,全部还给了谢宛宁!
她望着天际流云良久。
而此时,功成身退的谢明珊,悄悄地回到她身边来。
谢明珊低声同她说:“昭宁姐姐,当初她利用于我,经此一事,我也可算是报仇了!”
而谢明若也悄然潜到她身边来,脸色微红道:“昭宁姐姐,若儿幸不辱命,都做好了!”
昭宁伸手牵住了两人的手,明珊曾少不更事过,但此时她已经完全好了。明若也比原来胆怯的时候好了很多,以后不会再那般受气了,今天,她们三人是并肩战斗了!
她是如何做出这番设计的,还要从王绮兰扶她的时候开始说起。
方才王绮兰扶她,其实她就觉得不对。再后来看到谢宛宁和镇北侯世子密谋,更觉得有诈,等回来得知太妃遗失了簪子,立刻就想到此事定是冲她而来的。
她则想利用此事,彻底搞死谢宛宁!
王绮兰扶她起来的时候摸了她的衣袖,这当中定有不对,后来她果然从自己的衣袖夹缝中,找到了一枚翡翠簪子,因初冬的衣物穿得极厚,大袖又长,那翡翠簪子极小巧,她竟当场没有发现。
她脑中一转,迅速想到了一计,让谢明若悄然将这翡翠簪子,藏到镇北侯世子的衣袖中。明若人纤细轻盈,旁人不易发现,镇北侯世子并非习过武,也并不敏锐,所以就连翡翠簪子悄然到了他身上都不知道。她再和明珊打配合,一白脸一红脸,彻底诈出他和谢宛宁的奸情,让这二人都颜面扫地!一切果然也如她所料,镇北侯世子就是这般愚蠢,而暴露了证据之后,谢宛宁自然也是百口莫辩。
念头瞬间转过,一切都已经结束。
三人正手拉着手低声说话,这时候,金漆宝座上的贵太妃收了女官递上来的簪子,笑道:“昭宁娘子,你上前来。”
昭宁听得贵太妃娘娘召见,自然上前。
贵太妃娘娘笑得和蔼慈祥,将那枚翡翠簪子递给了她,道:“这是我送你的,只当谢你返还我如此重要之物。也谢你平息了今日这场风波。”又道,“另外我以前曾有言,若谁能替我寻回这只簪子,便可得我一个承诺,昭宁娘子,你有需要时可以来找我!”
见她今日应对有度,又十分聪明,反应也快,贵太妃很是喜欢她。
不光贵太妃喜欢,贵太妃座下已经趴着的二乔看到昭宁上前,也摇起了尾巴,似乎也很喜欢昭宁的模样。
贵太妃实在是疑惑了,二乔又没有见过昭宁,怎会如此喜欢她?
昭宁连忙伸手将这枚翡翠簪子接了过来,明白贵太妃娘娘是在抬举她。她立刻跪下谢恩道:“多谢贵太妃的赏赐,臣女铭记于心!”
贵太妃笑着颔首,让昭宁退下歇息。
一旁的王绮兰也没想到事情如此发展,她与谢宛宁交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谢宛宁策划,她也觉得万分丢脸!见谢昭宁竟然得了太妃娘娘的喜欢,更是不甘心地咬唇。正在不忿之时,只听旁边贵太妃缓缓道:“绮兰,今日之事,是不是你伙同旁人闹出来的?”
王绮兰抬起头,看到贵太妃娘娘严肃的脸色,娘娘生气了!
她平日因王贤妃的缘故,贵太妃娘娘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但倘若贵太妃娘娘生了气,可就绝不是件简单的事了!
她不敢不承认,立刻跪下,低声道:“请太妃娘娘恕罪!”
贵太妃道:“今日之事,是你不对在先,又挑拨事端在后,回去便抄写女戒、女则各十遍,禁足半月,你可知道了?”
这般的惩罚并不算重,可是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被贵太妃娘娘当众处罚,仍然是失了颜面!王绮兰心里更恨谢昭宁,倘若不是谢昭宁,她怎会如此丢脸!
她面上自然不敢说,只道:“臣女知错了,定谨遵娘娘教诲。”
这时候,旁边的王贤妃见侄女被训斥,看了谢昭宁一眼,终于笑着说话了:“娘娘,您进药补的时候到了,臣妾先扶您回清凉殿中喝药吧,再一会儿出来,诸君百戏就该开始了!今日的百戏格外精彩,您可不能错过了。”
贵太妃毕竟年纪大了,她嗯了一声,将手搭在了王贤妃的手上,才回了清凉殿去,她身后的众女官、内侍也抱了二乔纷纷跟上,浩浩荡荡、众星捧月地走了。
王绮兰也跟在贵太妃之后离去,离去之前,却冰冷地看了谢昭宁一眼。方才那位镇国公世子爷盛重元也随之看了眼谢昭宁,冷哼了一声,紧接着一边喊着王绮兰的名字,一边追着她去了。
至于镇北侯世子,方才太过丢人,他早已在众人没注意他之时不见了。
贵太妃娘娘等人走了,华亭内才陷入嗡嗡议论之中,都是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
姜氏这时候才松了一大口气,拉着昭宁到庑廊下坐下,扶着胸口道:“母亲差点以为你要被冤枉了,还好,还好,我昭昭可真是聪明,不仅没有被人冤枉,竟还得了贵太妃娘娘的赏赐!我看这回,魏氏还能怎么说!”
昭宁的笑容却略带几分无奈。这次能彻底收拾了谢宛宁,让她不能再兴风作浪,自然是极好的事。不过大概,也彻底得罪了王绮兰,甚至可能得罪了王贤妃……
但这便是她控制不了的了,她无意得罪王绮兰,可她偏因此受了贵太妃娘娘的训斥。
日后,王绮兰可能还会找她的麻烦,甚至变本加厉。
而她对此也没有办法。君上权御天下,如日中天。只要与君上略有沾染,便都十分厉害,得人敬畏,更何况还盛传王贤妃独宠于后宫,王贤妃与王家人自然都超然于众人,王绮兰也是骄纵跋扈,无人敢惹。
她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姜氏与林氏正商议,想带着昭宁她们去华亭外走走。
此时,却有钟磬般的声音响起。浑厚古朴,不知从何处传来,笼罩了整个天际,紧接着又是长长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更显得肃穆庄重。
昭宁正在想这是怎么了,就听旁边的谢明珊兴奋地道:“昭宁姐姐,这是赐宴琼林,诸君百戏的仪式要开始了!快,咱们赶紧到湖边去,君上恐怕马上就要来了!”
说着赶紧拉着她往湖边赶去。
不光是她们,华亭中所有的夫人娘子们,也都被这钟磬和号角声被振奋了,也都在谈论诸君百戏要开场了,如云般朝着湖边涌去。
昭宁本还沉浸在刚才得事情中,得知这便是那盛大仪式开始了,君上也可能已经来了,她竟能见到崇拜多年的偶像了,一时也激动了起来!本来是谢明珊抓着她的手,她却反倒是抓了谢明珊的手,一行人加快了步子朝着湖边而去。
方才的一切都被她抛诸脑后,她可是马上就要见到君上了!
第104章
昭宁与众多世家娘子们一起行至湖边。
只见湖边已是人潮涌动, 世家娘子夫人们,汴京城普通的百姓们,恐怕有近万人云集, 热闹非凡。湖面开阔如镜,倒映苍蓝的天空。而宫灯、欢门将庄严的宝津楼妆点得份外隆重,文武百官,从正一品朝廷要员到封疆大吏,皆已着朱红具服, 戴进贤冠, 恭敬整齐列于宝津楼之下, 静候君上驾临。数列恢弘的军队则结阵等待于广阔平台上, 礼乐、礼炮皆已备好, 只等君上銮驾到来, 便可鸣炮奏乐,开启诸军百戏、赐宴群臣的大典。
昭宁望着这般隆重的仪式, 和浩荡得看不见尽头的军队阵营,越发的期待起来。与这般场面相比, 当初参加的金明池夺标赛简直如孩子过家家, 这才是真正隆重庄严的皇家庆典,天子之势, 威仪万千!
她今日定能见到庆熙大帝!
想到平定西北, 救过西平府众人,她自幼便崇拜至极的偶像,已是近在咫尺, 昭宁心情越发的激动。不知大帝究竟是何等模样, 威严冷肃,还是和蔼可亲, 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不光是她,她周围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热议纷纷。有女子好奇道:“君上自登基来便征战西北,几乎未曾在这般隆重的仪式上露过面……也不是究竟是什么模样!”
有人道:“以前君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出席过金明池的夺标赛,听说生得很是英俊!”
还有女子红着脸说:“旁人都想着嫁什么顾世子、姜解元的,我却念着君上,他这般雄才伟略,天下无双,便是做个小才人伺候君上,也是三生有幸了。”
这女子说话大胆至极,但君上高高在上,如日凌空,是这天下间最强大英俊,最有权势之人,哪有待嫁娘子不曾怀春想过的,只是太过敬畏而不敢言罢了。她这话一说,旁边也有娘子道:“你这算是如何,君上还是太子之时,我便心生倾慕之意,就是没有名位,做个宫女伺候君上我也愿意了!”
夫人们也不管娘子们这般说话,她们若是说倾慕哪家的郎君,那是不行的,说君上倒是无妨了,毕竟实在是太遥远了。
最后有人感叹说:“君上继位以来从未立过皇后,也不知谁能有这般幸运,做君上之后……那可才是真的一飞冲天了!恐怕整个全族都会成为汴京的豪门士族吧。”
一时间众娘子都神往起来,昭宁听了她们说这些,不知怎的,也心怦怦跳起来,心想着,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君上这般雄韬伟略之人!
姜氏和林氏也在一旁听得投入,林氏笑道:“贵如当年的顾贵妃,如今的王贤妃,都不能做皇后。也不知咱们君上,最后究竟选个怎样世家,如何出众的女子做皇后!”
姜氏觉得这件事太过遥远,她只是认真地想了想,对昭宁道:“咱们姜家,咱们母女,也是因君上平定西北才得以团圆,对君上要十分心怀敬仰才是!”
昭宁自然点头。
众人热议了一番,只是听着钟磬和号角声一直未停歇,可君上的銮驾却迟迟未至。
站着的百官和军队是不敢动的,可是隔着湖的众百姓和夫人们却交头接耳起来,怎的君上还没有到,难不成君上这次仍然不会来?大家等了这么久,也期待了这么久,若君上竟不来,那便是太令人失望了。
谢明珊都在一旁等得怀疑了:“该不会君上这次也不来了吧?”
昭宁心里难掩失望,都这么久了不至,君上又不是那等好大喜功之人,搞不好这般热闹的场面只是弄出来,庆贺西北终于彻底回归大乾统治,给汴京百姓们开眼看的。说不定一会儿便会有内侍官来宣旨,说今日陛下不来了,请众位齐乐便是。
但这可说不定是见到大帝唯一的机会,昭宁怎会轻言放弃,道:“再等等吧,兴许君上只是有事耽搁了!”
众人仍然翘首以盼,这时候,昭宁身后却有个人拨开了重重的娘子夫人们,到了她身后,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大娘子,您快看,这是方才奴婢在外守着的时候,有个人过路给奴婢的!”
昭宁回过头,才发现竟是红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空白的信封。
这琼林宴中众人云集,母亲等人都在近旁,谁会给她传信?
昭宁将信封拿过来拆开,只见仍然是一手飘逸潇洒的字:行至宝津楼后侧,师父在此等你。
这次便是连落款都没有了,可是这样好看的字,昭宁瞬间就认了出来,这是师父的字?
是了,来之前师父还给她传了信,说让她一定要去琼林宴,有她想看的东西。当时她还奇怪师父究竟是想让她看什么,现在师父的信便又传了过来。
昭宁的心却顿时提了起来!
师父竟然也来了琼林苑,而且还到了宝津楼后侧?那宝津楼不是据说,是君上之禁军在把守,师父怎么过去的!而且师父去宝津楼做什么?他若是来看诸军百戏,身为寻常百姓,在湖的这边看不就是了!
昭宁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难道……师父竟是,来刺杀君上的?
他所说的让自己来琼林苑看想看的东西,就是因他知道自己崇拜君上,所以想在刺杀君上前,让自己看一眼,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活的了?
若真是如此,师父也太糊涂了,别说他了,就是他们整个罗山会在此,在重重的禁军、羽林军,甚至还有皇帝暗卫的情况下,师父还能刺杀君上成功?何况君上也是武艺高强,在战场是能以一挡百的!
师父若是来刺杀君上,定是有去无回,甚至可能当场毙命!
昭宁有些着急,她必须马上去见师父,决不能让他行如此冒险之举,要赶紧劝他离开才是!
昭宁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宏伟的宝津楼,还有未曾开始的诸军百戏。罢了,还是先劝师父离开更重要,劝了他离开,她再回来也不迟!
昭宁与姜氏道:“母亲,我站得有些累了,想回华亭歇息片刻。”
姜氏颔首,又问:“可要母亲陪你去?”
昭宁又怎会让姜氏同她一起去,拒绝了姜氏,说自己一会儿便会过来。随即带着红螺和青坞走出人群,转了个弯,走入了一条青石砖铺就的开阔之路,立刻匆匆朝着宝津楼的方向走去。
但是她却未曾看到,她走之后,有两个人从她走的路上,悄然露出身影。
其中一个生得俊俏,却有贪色之相,正是方才那丢脸至极的镇北侯世子。还有一个生得清秀高大,穿金装甲,不是镇国公世子盛重元还能是谁!此二人身后,几十个挎刀的羽林军显出身影来,皆恭敬地跟在二人身后。
镇北侯世子宋观面色阴沉道:“此女方才令我丢脸至极,重元兄,你决不可轻易放过她!”
盛重元也冷道:“宋观兄且放心,她惹了绮兰,便是惹了我。绮兰跟我说,此女上次也是极不尊敬她,还故意将点心洒在她身上却绝不肯道歉,刁蛮毒横。何况我瞧着,她这般行色匆匆朝着宝津楼去,恐怕有不轨之举,若查实如此,便将她抓起来,扔进台狱中审了,再禀告禁军来拿人!”
他身后有个羽林军的千户却道:“世子爷,倘若没有证据,仅凭此女子行色匆匆,恐不能将其抓入台狱……”
盛重元冷冷地一眼看过来:“我父亲奉命掌管这次琼林苑安排之事,我更是你的上司,你敢质疑于我?”
盛重元身份太过尊贵,是贵太妃的亲侄孙,又是羽林军都护,从小就是金尊玉贵,在众人的奉承之中长大的。别说是他了,就是朝廷要员看了盛重元,也得尊敬称呼一声‘世子爷’,千户被盛重元这一句话弄得不敢再开口,只心里为那娘子祈祷,到时候她可定要听话,切莫顶撞了盛重元,否则下场更是会惨!
被盛重元记恨上了,这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人,其余恐无人能救这位娘子了!
镇北侯世子宋观道:“重元兄你放心,我自然是有证据才会带你去拿人,走吧!”
一行人便立刻另走了一条路,匆匆不见了。
所谓望山跑死马,宝津楼看起来仿若不远,可昭宁快速走了半刻钟,还未走到宝津楼。此时周围的建筑逐渐多起来,都是樱桃园、枇杷园之类,只是冬日里什么都没有。
昭宁刚穿过一片枇杷园,到了片开阔之处,只见前方是三间七架的屋宇,两侧以抱厦相连。她正想绕过这屋宇朝着宝津楼继续前去,却见那抱厦两侧,竟涌出了许多着锁子甲,持长刀的羽林军,怕有七八十人,将她团团围住。
昭宁皱眉,这一路来都并未看到人,怎的此时突然有如此多的人涌出来!而且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像是早就在此等着她来一般。她们三人停下,看着这些羽林军。
这时候,有两人又从抱厦后走了出来,正是镇北侯世子宋观,还有镇国公世子盛重元。两人面上都凝着一丝冷笑,背着手看向她。羽林军们向两侧恭敬让开,二人走上前来。
昭宁一看是这二人,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方才在华亭发生的事,他二人恐怕是怀恨在心,自然是不会放过她的。这下,便正是来找她麻烦的了!
她倒要看看,这二人究竟要做什么!
盛重元先一步走上前,慢慢道:“谢家娘子,此时众人都聚在湖边,你却带着你的女使,鬼鬼祟祟地朝宝津楼去,我们怎么瞧着你很是异常,你想去宝津楼干什么?”
昭宁淡淡道:“世子爷多虑了,我不过是四处闲逛罢了,见此处枇杷园风景不错,才在此观赏。不过世子爷您既是护卫贵太妃娘娘,又怎会在此,管我一个区区女子去往何处呢?”
盛重元冷道:“我镇国公府奉命承办此次琼林宴,我父亲亦是总领琼林苑守卫,我如何不能管?更何况如今汴京之中有逆贼作乱,为了保护君上,逆贼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怀疑你与逆贼有关,意图行刺,自然要查个清楚了!”
昭宁心中一沉,今日恐怕是碰上一场硬仗了!这二人刚刚被自己得罪,又是勋贵之家位高权重之人,而她此时前往宝津楼,虽是想要劝说师父不要行刺君上,但总归还是行踪有些奇怪,若是让他们抓到了把柄,她今日可能还真的不能全身而退了!
她道:“世子爷,我不过是离了人群走走,并无旁的行为,您如何说我意图行刺!”
这时候盛重元身边的宋观冷笑道:“谢家娘子,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来,将那纸条打开,只见上面是极陌生的笔迹,却写着:未时三刻,聚于宝津楼下,商议罗山会之事。宋观道:“方才在湖边,你的女使突然递了张字条给你,周围之人可都是看见了的。紧接着你便匆匆朝宝津楼去,竟将这张字条遗失在了路上,被我捡到。这当中的内容,却是要来宝津楼商议罗山会一事。谢家娘子,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你便是逆贼吗?你这正是去宝津楼见同党吧!”
盛重元见宋观果然拿出了证据,冷笑道:“可见是人证物证俱在了,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你胡说八道!”红螺先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护在谢昭宁面前,“我们根本没有遗落过什么字条,这是你凭空捏造的!你不满刚才被揭穿一事想要欺辱我们娘子,所以才要诬陷我们娘子!”
昭宁也有些生气,手在袖中紧握。这字条她见也没见过,宋观竟然凭空捏造证据,来诬陷于她!但是她此时也不能将师父的字条拿出来,他们如此胡搅蛮缠,她拿出来也不能证明自身清白!
她看向宋观,却是缓缓一笑道:“宋世子爷,您说这字条是从我这处捡来的,我倒是想问您了,第一,若我真是罗山会之人,何必要在字条上写明,被人发现岂非全盘暴露,罗山会之人怎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举?第二,这张字条如此要紧,为何我会无故遗失,又恰好被你们捡到呢?”
日光清浅落在她身上,她笑时宛如冰雪消融,眉眼间的清灵动人至极,竟有种独特的殊色。
宋观看得心中一动,竟被她这一笑起了心思。这谢昭宁虽羞辱于他,但生得着实好看,比谢宛宁、高雪鸢都好看,从前他为何没曾发现,一时心中起了痒,不由想要摸一摸她雪肤般的脸蛋,竟连方才的羞辱都有些忘了。
他朝谢昭宁走来,道:“谢家娘子,我怎知道你们为何如此行动,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自然是做什么都是有的!”他走到了谢昭宁的近旁,突然一把抓住了谢昭宁的手,靠近了她,“谢家娘子若是想要洗脱清白,恐怕要与我去旁边的抱厦中,仔细查证,看是否有其他相关证据才是!”
谢昭宁突然被他抓住手,遽然一惊,只见此人牢牢地盯着自己的脸不放,心知这轻浮之人恐怕是突然对自己起了心思!
她与男子接触极少,不过是师父和姜焕然两人,上次无意中被发病的师父抱了,全无反感,甚至有些紧张。被姜焕然抱了,知道他是少年情肠被触动,也只是无奈居多。可是这个人的触碰,却让她觉得十分恶心!
她立刻想要甩开他,但宋观哪怕不习武,却也是个男子,力量自然是比她大的,她一时竟无法挣脱他的手,她只能冷冷地怒视他:“宋世子爷,即便你怀疑我是逆贼,也自有台狱来论我的罪,你这是干什么!”
红螺和青坞两个想冲上来救她,却被宋观的侍卫制住!
宋观垂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谢家娘子,我竟觉有几分喜欢于你,反正我与雪鸢的亲事是不能成了,我不如娶了你吧!不过你的身份太低,不能做我正妻。倘若你能答应与我做个妾,刚才的事情我就不同你计较了,并且,我还会劝盛重元,让他放你一马。”
做他的妾?他在说什么癫话,她就是关在台狱里死了,也不可能委身于这种人!
昭宁都要气笑了!她常年骑马射箭,力量也比寻常女子大些,一气之下终于挣脱了宋观的手,并且毫不犹豫,抬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做妾,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宋观毫无防备,没想到自己竟被个看似柔弱的娘子给挣脱,而且被迎面扇了个正着!这谢家娘子手劲竟还不小,一时打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他更加恼羞成怒,既然如此,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舌头舔了舔嘴唇,怒道:“竟然还敢袭击勋爵男子,把她抓起来!”
众羽林军正要动手,这时候,有一身着具服,戴貂蝉冠,留长须的中年男子带着军队来了。他带的军队与羽林军不同,皆穿玄甲,面容肃冷,浩浩荡荡竟有几百人,与盛重元所带的人很是不同。他扫了眼昭宁和宋观,问盛重元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还在此处,君上马上就要来了,决不可出任何岔子,赶紧带人去宝津楼下等着!”
君上竟马上就要来了!昭宁心里一紧,一想着她怕是看不到君上出现的盛景了,二想着不知道师父的安危如何了,有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然后赶紧离开。而面前这中年男子,貂蝉冠是三公以上才能戴的冠,瞧他周身的打扮,以及与盛重元说话的态度,他应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镇国公了。
果然听盛重元喊他道:“父亲,我们发现了此女行踪诡异,可能是逆贼,想着君上即将出现,绝不敢轻易纵了她。正想把她拿下抓入台狱,审出同党来,再过去迎接君上!”
镇国公盛永把目光放在谢昭宁身上,皱了皱眉,这般一个貌美惊人的小姑娘,衣着打扮皆是富贵,如何能与逆贼有关系?他道:“你二人可有证据?”
盛重元立刻拿起方才宋观拿的纸条:“父亲,宋观在此女子身上发现了这张字条,足见她与逆贼有勾连!”
宋观因为被她两次羞辱,眼眸一冷说:“不光如此,方才在华亭时,她便行踪诡异从宴席上消失了,我随她而去,还见到她与一陌生男子说话,不知在密谋什么,国公爷,她当真十分可疑!”
镇国公盛永将那纸条拿过去看,眉头紧皱。罗山会?这可是君上最近正在查的谋逆帮会,他其实仍然觉得这小姑娘不至于与逆贼有关,可是听他们如此说来,这小姑娘行踪的确可疑,君上立刻就要至了,任何一丝危险的可能,都要扼杀在摇篮中!镇国公沉声道:“既是如此,你是哪家的娘子,我们恐怕的确要先将你关押起来,审问了再说。若是你与逆贼无关,自然会放了你,若你与逆贼有勾连,你老实将同党一一交代,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昭宁没想事态发展竟如此严重!他们竟真的要把她抓起来!
她看着宋观冷酷的面容,盛重元得意的模样,咬唇后退一步,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恨极!这些人竟然如此颠倒黑白、强词夺理地污蔑她!可是他们个个都位高权重,每个人伸出根手指都足以拧死她,这与方才在贵太妃面前不同,贵太妃娘娘是个和蔼的老妇人,她是讲道理的,并且不过是女儿间的小事,所以她能化险为夷。
而宋观却当头便栽赃她谋逆之罪,这罪名若是真的被他栽赃成功,别说是她了,就是谢家也会被牵连,诛了满门都有可能!镇国公大概是因君上要来了,不想节外生枝,也想快速将她处置了!
盛重元听父亲也赞同先抓了她,更是得意了,指着谢昭宁道:“还不快把她抓起来,扔进台狱给我严刑拷打——”
昭宁的面孔也变得苍白起来,看着羽林军向她一步步逼近,似乎正准备绑缚了她的手,将她关入台狱中,她也一步步后退。
前世的她曾经三进台狱,虽并非受到严重的刑罚,却是在那里失去了她的一切,对她来说,那是个如同炼狱般的地方。只要进去了,无论是否有罪,都是要脱一层皮的!
青坞和红螺早已被控制,痛哭挣扎着想向她靠近却没有办法!
她满心的绝望,浑身犹如冰水浸透,以为自己这次是真的在劫难逃时,却突然听到背后有众多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钟磬铜锣相鸣声响起,浑厚磅礴,犹如纶音 。
然后,她看到自己对面的三人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他们就都立刻跪下了。不光是他们,在场所有的人,瞬间全部就都跪下了,大气也不敢喘。
随即,她听到了一道熟悉,低沉却又威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盛重元——你方才说,要把谁扔进台狱?”
第105章
这般排场, 就连镇国公都毫不犹豫地跪下了,来人究竟是……!
昭宁心惊转过身去,只见来的人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领头是两列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 透着肃杀之气的军队,她虽未曾见过,可一眼就认出,这是直属于君上的禁卫军。然后是身着红色方胜图案的锦袍的御龙直军士,手提驾头, 警跸, 更后面则是诸班直军士, 持全幅卤薄仪仗, 十六人抬宽阔金舆。如此行阵, 这绝对是当今君上出行的正式仪仗。
此时, 那禁卫军、御龙直军士都分列两侧,金舆落到了地上, 帷幕玉带被两侧的内侍官撩开,昭宁看到金舆中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应就是方才说话之人。昭宁的心砰砰跳起来……莫不是……君上真的来了?君上不是该在宝津楼吗, 怎会出现在此处?
当昭宁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却震惊地瞪大了眼, 比方才那些人还要震惊得多, 甚至不由后退了一步!
因为她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鼻梁高挺,五官英挺端然。却生了一对深邃如湖泊般的眼眸。眉梢微弯, 嘴唇线条柔和, 他正看向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竟然是师父!
只是平日的师父穿着寻常的布衣, 但是如今却着帝王所穿通天冠袍,二十四梁金博山通天冠,云龙金纱的绛纱袍,组缨翠緌,佩绶如衮,天子之势,威仪万千。
昭宁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忘了该怎么反应,是不是该跪,是不是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忘了,只有一个不可置信而又真正摆在她面前的现实——师父竟然就是君上!
她初以为师父是贫寒举子,处处给予接济,又以为师父因为缺少银钱,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后来师父行踪诡异,她又开始以为师父是刺杀君上的逆贼,所以时时加以劝解。甚至还在师父——也就是君上本人面前说,对他的崇拜,劝人家自己不要刺杀自己。而师父每每都是哭笑不得,最后都会答应她,并且还向她保证:即便是所有人谋反了,他都不会谋反。当然了,谁会谋自己的反。
师父就是君上,就是庆熙大帝,可是师父为什么会隐藏在药行后的小院中,还教她下棋,还一直隐匿身份?
或者……眼前的君上不是师父,只是与师父长得像极了罢了?自然,昭宁立刻就觉得这想法愚蠢无比。
而跪着的盛重元见到君上亲至,忐忑得心中砰砰直跳。他镇国公府虽是贵太妃的本家,可贵太妃也不过只是个太妃,只是因君上感念其恩德,当做太后尊崇于她,实则毫无权势。可是君上,却是真正手握生死之人,天下间唯有深宫中的太上皇,还能与君上相敌。父亲镇国公在君上眼里,也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而他现在还连奴仆都算不得!平日君上极少与他说话,但是今日,他却叫了他的名字,直接问了他问题。
他手发抖地奉上方才宋观发现的纸条道:“回禀君上,此女方才在湖边时,有人传字条给她,此后,我们在此女身上发现了这张纸条,因此微臣怀疑她与逆贼有关。为保君上安全,微臣才想将她投入台狱仔细讯问,问清楚究竟是谁传了字条给她,她的同党又是——”
他还没说完,赵翊就淡淡道:“字条是朕写给她的,但也非这上面的内容。盛重元,你们这字条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在场诸人,盛重元,宋观,乃至镇国公盛永,都在心里震惊得能掀起一场海啸来!
帝王竟然说,这张字条是他传给这个谢家娘子的。一个是坐拥四海,日理万机的帝王。一个只是普通世家的小娘子。君上为什么要传字条给谢昭宁,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是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又有胆子问一字半句!
盛重元连忙回答道:“字条是……是宋观给臣的,他说是他在谢家娘子身后捡的!”
盛重元是想为王绮兰报复谢昭宁,但他再无耻也不会真的去栽赃嫁祸谢昭宁。他是听宋观说了字条之事,当真以为谢昭宁与反贼有关,才过来抓谢昭宁。
宋观脸色顿时苍白!
方才他从华亭回去时极度恼恨,思来想去,认为这些事都和谢昭宁有关,于是悄然到了湖边,当他看到有人暗中给谢昭宁递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便暗拟了字条,想要借机栽赃谢昭宁,可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封信竟然就是帝王写给谢昭宁的。
是那个权御天下,天子之威的帝王!
只要不愚蠢便能看得出,君上是为了谢昭宁特地来这一遭,无论他二人是什么关系,他们必定是认识的!君上禁军之耳目遍布琼林苑,他即便是狡辩也毫无用处。
他立刻头如捣蒜般的磕头:“君上恕罪,臣一时错了主意,是臣胡乱写了这张字条,诬陷了谢家娘子,臣只是想对谢家娘子小惩大诫罢了!”
他感觉到君上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侥幸想着,他承认了错误,谢昭宁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君上应该不会重罚他,革去官职或是让他闭门思过也就是了。谁知却听到君上开口了:“宋观身为羽林军,却以谋逆之罪陷害旁人,罪无可赦。着立刻革去宋观羽林军职位、镇北侯世子之位。借故调戏朝廷命官之女,废除右手。另外,镇北侯一家赶出汴京迁居别地,爵位不再世袭罔替,立刻执行!”
内侍省总都知李继立刻应喏,伸手一招,禁卫军上前将宋观双手缚住!
宋观大惊失色,吓得嘴唇颤抖。这是如何严重的刑罚!除去职位不说,世子之位也没有了,甚至……甚至还要废掉他的右手,以后他岂不就是个废人了!就连镇北侯一家也要被他牵连,迁出汴京,爵位从此不再罔替,从此后,他家便再无镇北侯了!
他不过是想要惩戒谢昭宁,为什么君上会给他如此严重的刑罚!
他惶恐不已,拼命挣扎起来:“求君上饶恕微臣,求君上饶恕微臣!臣愿立刻向谢家娘子道歉!臣……”
但是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禁卫军立刻用一团布堵住了他的嘴,另一禁卫将他右手一折,顿时清脆的骨裂声传来,他疼得面色扭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但因为被堵住嘴叫不出声来,很快便被禁军带了下去。
盛重元和盛永听到宋观的嘶嚎求饶,还有清脆的骨折声,身躯都是一颤。
帝王虽手握生死,但平日脾性平和,赏罚分明,绝非暴君。今日之事,明显触了帝王逆鳞!
盛重元连多的辩解话都不敢说,只是磕头一直求饶。
他随即听到君上说:“盛重元革去羽林军职位,闭门三个月思过。盛永,倘若还有下次借权生事,你们一家,便与镇北侯作伴去吧!”
盛永根本不敢给儿子求情,如此惩罚,对比宋观已经是从轻处置了!他立刻叩头道:“微臣领命,微臣谢陛下惩处之恩!”
盛重元也立刻连连叩头:“罪臣谢过陛下!罪臣定当好生反省,绝不会再犯!”
两人连忙告退,羽林军众人也都悉数退下。
昭宁则还没有反应过来。顷刻间,方才欺辱于她,权势极盛的几人,皆都已经被君上惩治,尤其是宋观,这辈子便算是毁了。盛重元本就是从犯,如此惩罚也够重了。
她抬头愣愣地看向师父……
师父竟就是大帝,是她口中那个英明神武的大帝,也是那个绝对的阴谋家,是将这世间的权柄都握于手中之人……意识到这些,她莫名有些腿软!
明明的一样的面容,可知道这个人是君上,为何感觉却全然不同。觉得他有种渊渟岳峙般的气势,又有种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稳,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昭宁心道,难怪……难怪平日师父略一沉下脸些,她就觉得紧张,那是因师父是真正的大帝啊!
可是她却看到,大帝看自己的目光很是柔和,随即,他向她招了招手。
昭宁神思恍惚地向他走去,只听他问她:“上次之事,你为何没来找我帮忙?”
君上在说什么?昭宁靠近他一丈以内,仍然觉得莫名心颤。上次之事,上次什么事?
昭宁突然想起来了,上次父亲出事之时她去找师父,师父曾对她说过,若是遇到了问题,都可以告诉他帮忙,还说,师父不是她认为的那个师父。
可是,她那时候只当他是个普通且游走在犯罪边缘的反贼,心想找他做什么,找他帮自己刺杀蒋余胜吗,那不是添乱吗。谁知道他竟然就是庆熙大帝本人呢!
她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紧张:“我……”
不对,在君上面前她好像不应该称‘我’,应该称臣女,可是君上也没有自称‘朕’。她该说什么?说对不起,都怪你骗我,是我的错?还是说您是庆熙大帝,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这可真是我的错啊?
昭宁脑子里转得飞快,停顿了半天,说出口的话却是:“我……现在究竟该如何称呼您?”
赵翊见她连看自己都不敢,早已猜到她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如何表情,只是看到她全然傻住了,仍然觉得好笑,问她:“你想怎么称呼?”
她自然还是愿意继续叫师父的,可是会不会显得太不敬了,这可是君上啊,是西北拥趸的战神,但是师父这般问,意思是不是随便她称呼呢?
昭宁陷入了纠结之中,一时竟忘了回答。
赵翊笑道:“人可见是傻了。”
昭宁的脸瞬间就红了,她想反驳,她才没有傻了,你换个人试试,告诉她你以为以为的落魄学子和反贼,结果却是是崇拜了多年的大帝,是那个永远在传说中才能听到的人物,你看她傻不傻!
但是不等她说任何话,就听君上道:“跟我过来吧。”
去哪里?昭宁见君上朝着金舆走去,她也老实听话跟在君上身后。此时抬金舆的十六御龙直军士已经跪下,昭宁看那金舆几乎有一丈长宽,金铜檐子镂刻九龙腾祥云图样,朱红脊梁,四周垂绣额珠帘,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君上先弯身进去,然后对她招了招手:“进来。”
这可是君上出行独乘的金舆,非君上和太上皇外不得坐的,她能坐进去吗,是不是于礼制不和?
昭宁略微犹豫,君上就无奈地严肃了语气:“朕许你坐,快进来,否则是抗旨!”
昭宁不再犹豫,连忙进去,抬头却发现给她打帘子的也是熟人。生得极其普通的面容,将他扔到人群里都找不到,此时却穿着紫锦团狮子衫,戴幞头帽,手提警跸,不是吉安还能是谁!吉安正对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昭宁娘子安好。”
是了,师父既然是君上,贴身伺候他的吉安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了。
昭宁小声问:“吉安,所以你是……?”
吉安仍旧低声回答她:“奴婢是贴身伺候君上的内侍省副都知,吉安。”
内侍省副都知……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君王,吉安看起来其貌不扬,居然是正三品!
昭宁深吸一口气,不再耽搁,随着吉安撩起来的珠帘,弯身进了金舆之中。
金舆除了安放一张鎏金龙纹的宽椅,还另放了个小些的长凳,就在宽椅的旁侧,她坐到了长凳上,长凳垫了软垫,脚下亦是镂金织云纹的绒毯,仰目就是一片金灿灿的繁复纹路,叫人看得晕乎乎的,犹如身在云中。
此时金舆抬起,铜锣、钟磬声再响开道。
昭宁垂眸就能看到君上的绛纱袍,黑底云龙织金的纹路,金舆内更是弥漫一股幽微的香气,从前她曾在师父身上隐约闻到,但当时却不明白是什么香,现在这味道更清晰了,她才醒悟这竟然是君上御用的龙涎香。她与庆熙大帝共乘一舆,甚至能闻到他用的龙涎香,昭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又紧张起来。
赵翊看她几乎快要坐到长凳的另一侧,就道:“你再挪过去些,凳子怕也要被你坐翻。”
昭宁才发现自己心里紧张,坐得离君上太远了,的确如君上所说,她再远一些就可以把凳子坐翻了。她恍然又朝中心挪了挪,镇定道:“臣女有分寸,不会坐翻。”
赵翊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更觉得好笑:“不必紧张,我给你写信,本就是想叫你来宝津楼看诸军百戏的,却不想你在路上耽搁了。说来还是我的缘故,思量不周,应叫吉安过去接你的。所以现在就带你去宝津楼看。”
昭宁心想,原来君上是想带自己看诸军百戏的!她好奇问道:“师父,您说琼林宴有我想看的东西,便是诸军百戏吗?”
昭宁还是顺从本心,叫了君上师父,毕竟师父都未曾自称‘朕’。
只见君上果然未曾对她仍叫他师父有什么反应,而是笑问:“你想看的是诸军百戏吗?”
昭宁的脸又腾地红了,不是的,诸军百戏纵然吸引她,但是她想看的怎会是这个呢,她想看的就是君上,就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而现在,偶像就是她的师父,她与偶像共乘一车,近得能闻到偶像的呼吸,并且一起上宝津楼看诸军百戏,岂止实现了她的梦想,她做梦都做不到这般好的!
师父这话的意思,是知道她想看的就是他吗?
她忍不住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仍然微笑,眼眸仿若渊博无垠,她一眼就能跌进去出不来,她突然又听到自己的心紧张跳动,不明白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什么大风大浪未曾见过,不就是君上是师父这件事惊世骇俗的事吗,至于这么紧张吗,她连忙挪开了视线。镇定地道:“我……自然是都想看的!”
赵翊见她连耳朵尖都红了,他动了动指尖。
昭宁却悄悄挑开珠帘朝外看,只见整副的帝王仪仗绵延而无尽,所到之处皆是众人跪拜,而那座修在山岗上,巍峨的宝津楼已是近在咫尺了。
方才她还在湖边,与众多汴京百姓一起等着君上的到来。
而此时,她却乘坐金舆,与帝王一起,前往方才她仰望的那座气势恢弘的宝津楼,即将亲眼见证诸军百戏,昭宁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他们离宝津楼本就已不远,仪仗也是加快了行进。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就听吉安在外朗声喊:“君上驾至——”
此时宝津楼后方守着禁军军队,皆跪下道:“恭迎君上驾至。” 顿时,即便隔着广阔的湖,昭宁听到了那些等待已久的民众如潮水般的欢呼声浩荡涌来。
御龙直军士降下金舆,君上先起身下来,然后伸手向她。
师父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扶她下来吗?
昭宁见他的手修长宽厚,手背经络微鼓,却又有写字的薄茧,突然想起他能文能武,不仅武功高强,那手飘逸的字也好看至极。她哪里敢牵君上的手,只敢捏住了那黑底云龙织金纹路的衣袖,让他带着从金舆中出来,然后立刻松开了手,只见那衣袖飘然回去了。
随即她听师父道:“好了,随我上宝津楼吧。”
宝津楼后方有绵延无尽的台阶,铺了绒毯,通往二楼的宝津楼大殿。昭宁跟在师父身后,迎着众人的跪拜,自宝津楼后宽阔的台阶,登上了大殿之中。
只见这大殿恢弘无比,织金帷帐低垂,设有朱漆明金龙御座,八方镂雕仙人过海檀木座,云水戏龙屏风,殿内跪着几十内侍官和女官,一眼看过去,整个琼林苑的山水,甚至连金明池的仙湖的尽收眼底。更能见远山山线青黛起伏。
师父又低声对她道:“方才有些耽搁,眼下诸军百戏必须要开始了,我需先主持开园大典,你在此稍等我片刻。”
昭宁心想,难怪方才等了这么久,怕是因救自己耽误了,道:“您快去吧,我无妨!”
她则看着师父走出了大殿,走到了宝津楼的平台之上,霎时禁卫军分列两侧,旌旗猎猎飘舞。
然后,她听到了万人凝聚、跪下的浩大之声:“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般的声音宛若贯通天际,令人顿生天下朝拜,万民开泰之感。昭宁心口震动,不由站起来,走到了大殿的槅扇旁边,看到了湖对面黑压压的上万的人群,看到众文武百官,看到各种禁军、厢军天武、捧日、神卫、龙卫四大卫齐跪,恭敬万分,不知为何,她的心又砰砰跳起来。
她听师父以她熟悉的声音,却又无比陌生的语气道:“众卿平身。今日共襄琼林,是以国泰民安,百姓乐业。诸军百戏供万民同乐,无需拘束守礼,开百官宴,开诸军戏。”
有声音洪亮的内侍官道:“奉君上令,鸣礼乐、礼炮,开百官宴,开诸军戏——”
顿时,礼乐奏响,礼炮轰鸣,禁卫军众骑二十四大象走上宝津楼前的平台,禁卫军身穿铁甲,大象亦着铁甲,尔后是湖上驶来四艘巨船,船上诸军舞大旗,舞狮豹。再往后是二十龙舟,每舟各有红衣军士五十人,各设旗鼓铜锣,喧嚣声震于天响。
众文武百官、众百姓皆道:“叩谢圣恩,愿吾皇与天齐寿!”
人群如潮水般跪下又站起,百戏宏大而夺目。
广阔的宝津楼有风吹来,吹起了帝王宽大的衣袖,腰间的袍饰,帝王屹立于山风之巅。昭宁看着那道通天冠袍的高大身影,看着诸军百戏,看着万人朝拜,突然之间心潮澎湃起来。她有什么好紧张的,这可是平息西北,后来驱逐契丹,史册留名的庆熙大帝啊!
不知为何昭宁突然想到了前世,她前世跑去药王庙中同庆熙大帝的真身像哭诉,还被庆熙大帝本人听到。难怪他那时候那般调侃自己,因为他就是金身像本人,是庆熙大帝啊!只是那时候两人的缘分还不足,隔着金身像对话,她竟然从未见他的真容。眼下她和大帝缘分就更深了,不仅亲眼看到他的模样,竟然还做了他真正的徒弟,这是怎样的殊荣!她本来应该在湖的对面,同万民一起跪拜大帝,却因为无意中与大帝做了师徒,她现在可以站在宝津楼的正中看诸军百戏!
昭宁深吸一口气,她觉得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接受了师父就是君上这件惊天之闻,并且为之激动起来!她回头低声叮嘱红螺,让她回去传信,就说自己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小憩片刻,不可透露方才之事。
红螺也早就被发生之事吓傻了,闻言连忙应声而去。
待君上终于主持完了开场庆典,走了回来,见昭宁眼眸明亮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怎么,还没缓过来?”
没曾想,昭宁却抓住了他的衣袖:“师父,您是君上,您竟然真的是庆熙大帝!”
赵翊见她突然抓着自己的衣袖,像是小鸟终于又熟悉了主人般扑过来,说的却是些语无伦次的话,她怎的还在说这个,她是才反应过来吗?他道:“原来还是傻的。”又说,“你何以称呼我庆熙大帝?”
他的年号虽是庆熙,但只有千古留名,彪炳史册之人,才会被称为庆熙大帝。他虽自认已有些成就,可还并没有这番功绩。
“不是不是。”昭宁心说,她不是傻,她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前世有何夙愿,除了保护家人,找到阿七之外?
那便是能亲眼见到君上。其实不只是亲眼见到他,更多的,是想亲眼看到他收复幽云十六州,再度一统大乾,还大乾一个真正的盛世。前世若不是他在征战契丹得胜,却在回来的路上意外亡故了,契丹如何能卷土重来,败坏大乾山河,让那些汴京盛景毁于一旦。所以现在,她可以真正的亲眼看着庆熙大帝再创盛世,再统河山,完成先辈夙愿。她如何能不激动呢?
与此同时,昭宁的脑子飞速转动,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如果师父不是君上,师父如何能拿到万金丸,纵然师父武功再怎么高强,也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出入大内禁宫!且师父武功如此高强,手劲如此可怕,又怎会是普通的举子,自然是因师父自小便习武,于战场上出生入死,才有这般精深莫测的武功!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仰头看君上英俊的面容,又问道:“师父,您老实告诉我,我父亲的事,我大舅舅之事,是不是都是您暗中帮忙?”
她便说,她父亲之事何以能解决得如此顺利,何以枢密院能一夜之间改口,而审官院也不再为难。更有大舅舅之事,连已经定下的军功都能平定,拨回舅舅身上。蒋余胜明明如日中天,却一夜之间被问罪降职。别说顾思鹤了,就是王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其实答案本来就只有一个——只有权势滔天的帝王,才能做到这样的事。
赵翊见她眼眸再度闪亮,心想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自然是他,不然这天下间还有谁,能一夜之间替她都摆平了。
他笑道:“你不是说过,朕是英明的君主。既然是英明的君主,得知了不平之事,自然要平了它。不只是为了帮你的忙,更是扫除官场乱象,平定朝野。”
昭宁听了更是激动,心中更是涌现前所未有的崇拜。
以前君上就是她的偶像,现在更多的了解君上,就更是她的偶像了!他不仅能平定西北收复疆土,且还能惩奸除恶肃清朝野,那些骂他之人果然都是用心险恶,他明明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君主!
她又想起方才看到的汴京盛景,想到因为君上病故,而导致天下罹难,汴京城所有盛景毁于一旦,不由在心里暗暗发誓,她虽然力量微小,但定会好生守护君上,避免他英年早逝,让汴京盛景永世长存!
她道:“师父,我崇拜您多年当真没错,您果然是最英明神武的君主!”
她眼眸明亮地看着他,宛若无数的星辰洒在她的眼睛里,望着他熠熠生辉,这样的话,赵翊这一生其实听过很多,可是从她嘴中说出来,看着她的眼睛,却仿若一阵酥麻的电流通过他的心。大概知道小姑娘的崇拜是真的,她也是真的觉得他英明神武,绝无假话。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师父,您知道我崇拜您多年……我、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您!”
赵翊笑道:“问归问,要不要吃了午膳再说?”
听师父这般说,昭宁这才觉得的确有些饿了,早起准备赶琼林宴,母亲和姑姑都不会许娘子们吃得太多,怕在琼林宴上出丑,方才她又被宋观等人折腾,的确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方才是太激动了,竟然没曾觉得。
她点点头,于是只见师父招招手,立刻有众宫人列队而入,托着盘盏。菜肴并未摆在正中的大桌上,而是摆在了窗扇边,一张蕉叶纹的方桌上,各色琳琅精致的菜摆放好。昭宁看去,果然是皇家所出,她也算是吃遍山珍海味,但只认得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螃蟹酿枨、玉蕊羹几样,其余皆叫不上名字来。
赵翊带她过去坐下,这个位置甚好,能看到下面热闹的诸军百戏,还有群臣进宴,但下面却看不到上面的场景。昭宁看下面百官们在宝津楼下已经开始进膳了,知道师父身为君王,本应是要去同群臣一起进膳的,却在此陪自己。
师父对自己,无论前世今生都的确好。前世他那时候,好似病得有些厉害,一直在那密道中养伤,可每次她去,他还是一直耐心地陪伴自己,同自己说话,教自己下棋。今生更是如此了,师父对她的好已经是多得数不胜数了。
宫人摆放好银筷银勺,又都纷纷屈身退下,大殿之中唯余他们二人。
赵翊见她望着那些菜,怕她拘束了。先拿了银筷子,替她夹了一块鳝鱼放在盘中,道:“这道鳝鱼宫中做得好,尝尝吧。”
昭宁夹起来尝了尝,果然鲜香爽辣,是她喜欢的味道,不过吃饭不是最要紧的,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师父呢。她酝酿了一下,迫不及待地问道:“师父,我在西平府的时候看您的传记书,说您十二岁已经可以打遍禁卫军无敌手,是真的吗?”
当时她还就此问题与大舅母讨论过很久。
赵翊本想,她会问自己为何要隐瞒身份,或是如何替她家解决事情的问题,没曾想她竟然是问这个,不由呛了一下。他无奈道:“我亦是人,怎会如此夸张,自然是假的,野传记不可信。”
原来是假的,小时候大舅母据理力争认为一定是真的,君上是真正的金龙转世,自然有如此天资。
昭宁好奇问道:“那您,究竟是什么时候打遍禁卫军无敌手的?”
赵翊喝了口茶:“……十四岁。”
昭宁:“……”有差很多吗,也就过了两年啊,十四岁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啊!当时就能打遍禁卫军,现在呢,他的武功岂不是更深不可测了!
昭宁又问:“传记还记载,说您三岁识千字,八岁会做赋,十岁就已经能同翰林学士辩论了,是真的吗?”
赵翊无言,可她还好奇地看着自己,于是道:“假的。”昭宁还要说什么,他就已经说:“是七岁会做赋。”
昭宁一个激动,差点没把手里的银筷子捏弯了。君上当真是天赋卓绝,难怪……大乾朝历代,唯独是他最后收复幽云十六州,唯独他被后人称做大帝!
她又问:“所以,您给我的字条,也是您自己的字吗?”
赵翊受不了了,她成天猜些什么呢,拿筷子头轻轻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自然是我写的,还能假旁人之手不成!”
昭宁被他轻轻一打,自然一点也不痛的。心里却想他的字可真是好看啊,倘若自己也能写这么好看的字就好了,可惜师父是君上了,她可不好意思让君上教她写字,君上日理万机,又如此聪明,定是会说没空的。
她终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您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的身份?”
赵翊心想,终于是问到了点子上,他之前迟迟不告诉她真相,就是在思索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他道:“你一开始,认为朕是贫寒举子,朕也不想暴露身份,便一直演了下去。后来朕本想告诉你,但你却说最讨厌旁人欺骗于你,朕便想寻个好时机再告诉你。所以这次写信给你,叫你来参加琼林宴,就是想向你坦明身份的。”
原是这般!
昭宁心想师父也太小心了,她是讨厌别人欺骗她,但她讨厌的是别有目的的欺骗。师父这般的欺骗,她怎会怪他!更何况师父可是庆熙大帝,师父就是直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她也不会怪他,他隐瞒身份是合理的,哪个君王在外行走会轻易暴露身份呢。她给君上的碗里夹菜:“您回答我问题辛苦了,师父您吃!这个鹅肫我方才尝过了,炖得很是入味!”
赵翊一顿,看着自己盏中多出的一块鹅肫,久久未动。
昭宁见他不吃,心想是不是自己冒犯了,是了,师父身为君上,饮食必定严格,平日说不定都是布菜太监夹菜的,自己已经吃过了,怎能随意给师父夹菜呢?是她习惯不好,以前和家里人吃饭,总是喜欢给人家夹菜。
她小心道:“……我若是逾越了,您可以不吃,我绝不介意的。”
她看君上却夹了碗盏里的菜吃了,才缓缓道:“无妨,只是以前除了布菜的宫人,从未有人给我夹过菜。”他顿了顿说,“的确很是入味。”
昭宁想起她听过的那些话,传闻君上虽自小被器重,可是高祖皇帝对他很是严厉,将他当做未来帝王培养,从不放松。又想起徐先生说过,他在郡王府为幕僚的时候,听说太上皇并不喜欢君上,且当年太后一直身子不好,也疏于对君上的照顾。
想来从没有亲人给君上夹过菜。
昭宁想到这里,连忙又给师父夹菜,道:“那我日后多给师父夹菜,您多吃些!”
她将自己的碗盏堆得满满当当的,甚至有些他并不喜欢。
赵翊无奈笑笑,也没有说什么,慢慢吃着。
此时外面的诸军百戏进行得正热闹,迎面驶来五艘乐船,船上彩楼高耸,彩楼上乐者众人弹奏,弹奏到精彩之处,彩楼上的门竟悉数打开,有许多模样精致的傀儡从门中出来,昭宁从未见过,立刻被吸引了。
赵翊此时轻声开口了:“昭宁……”
这时候,那些傀儡的背后竟喷出火药来,使得那些傀儡做出转圈,跳舞之状,人们热烈地鼓掌欢呼起来,这般声响,将赵翊说话的声音都淹没了。
昭宁一时没听到师父说话,待那药发傀儡精彩绝伦地舞过了,她才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问赵翊:“师父,您方才说什么?”
赵翊心想罢了,倒是不必先告诉她。她既一开始便对自己好,又崇拜于自己,想来定也是心悦自己的。他道: “只是告诉你,日后若是有事不能解决,就立刻来找师父,这下可明白了?”
原来师父是说此事。
昭宁现在并没有什么事要麻烦君上,蒋余胜已经解决了,谢宛宁被她干掉了,宋观还被赶出京城了,她觉得自己一切顺遂。唯有好生经营药行,保住不被大伯母抢走这一桩事了,但这是家中之事,绝不至于麻烦君上。对了,昭宁突然想起……她还当真有一事,需要求君上帮忙!
那就是寻找阿七。
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是无法找到阿七了。但若是托了君上的力量,定是能找到阿七的。
她停下筷子道:“师父,您既然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事想求您帮忙。”
赵翊笑了笑,又夹了块鹅掌到她碗中:“说便是了,何事?”
昭宁认真地道:“我想让您帮我找一个人。”
赵翊筷子微顿,竟然是帮她找人,难道是什么失散的亲人?或者是什么奇人异士。他问:“此人是何方人,有何玄妙之处?”
昭宁想起了前世一直默默照顾自己的阿七,可现在却没有他的丝毫踪迹,也不知他是不是在何处受苦受难。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叫阿七,不是什么玄妙之人,只是一个哑奴。您不知道,曾经我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是他在我身旁一直照顾我,我才能活下来……后来我想要找他,却一直没找到。说起来,他的年岁和身形与您极像也很相似呢。”
昭宁现在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可真是荒谬极了。师父可是君上,是权势滔天的庆熙大帝,怎么会是一个哑奴呢。所以,一开始就是自己认错了人。将前世的师父错认成了前世的阿七,真正的阿七现在还不知在何处呢。
她在出神想着阿七之事,却没有发现当她说完之后,赵翊握着筷子的手突然一紧。但是面上仍然平淡地继续问她:“所以这个阿七,对你而言……是很是重要的人吗?”
昭宁这下倒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他是我觉得除了亲人之外,最重要的人。”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自然如今除了他,师父也是她最重要之人。
现在师父是君上,她可不能像原来那般说话放肆,定要注意分寸了。倘若她这般说了,岂不是有故意与师父套近乎的意图,重要之话是不必放在嘴上随时说的。
最重要之人……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那还能是什么感情!赵翊垂下了眼眸,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确有些自以为是了。原来她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来接近他,她是非常崇拜他,将他奉若神明,但是,她喜欢的却另有其人——
昭发觉君上一直没有说话,抬头时才发现君上正平静地看着桌面的菜不知在想什么,甚至没有看她,她从未见过君上这般,不知为何心里一紧,小心道:“君上,您日理万机,会不会太麻烦了您?”
她心思敏感,察觉自己一时情绪不对,竟喊了自己君上。赵翊心中翻山倒海,无数的念头起了又湮灭,久而久之,这些念头又全部沉没到了海底,赵翊笑道:“不麻烦,我替你找便是了。身形年龄都与我相仿,是么?”
昭宁见他表情如常,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我也不知他是何方人士,只知道或许住在大相国寺附近,是个哑巴,胸膛上有一道伤疤,如此而已。”
赵翊就喝了口茶道:“你不必担心,我会替你找到他的。”
昭宁道:“那便多谢您了!”
她见君上答应了,又高兴起来,有君上替她找,难道还有找不到人的道理!今日意外之喜可实在是太多了,得知了师父竟就是她崇拜的君上不说,师父还答应帮她找阿七!
想着已经在此耽误了太久,即便让红螺回去通传,应也已经差不多了。她站起来道,“师父,我恐怕要先回去了,您放心,我绝不会对外透露您是我师父的,除了让您替我寻阿七,我也绝不会有旁的事为难您。何况古话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将您当做义父般尊敬的!”
赵翊嘴角微动,心道果然如此,她竟将自己当做义父来尊敬。想来那阿七,就是她真正所爱之人了,他亦不想多问,只道:“你先回去吧,日常学棋还是不变就是了。”
昭宁心想,师父恐怕并不知道,其实方才自己用尽全力才能在他面前如常表现。得知师父是君上后,毕竟陌生感重了许多,又是自己崇敬多年之人,也不敢像以前那般肆意妄为了。但她仍然应是,才带着青坞离去了。
待昭宁走后,宝津殿中陷入久久的平静。
赵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向了窗边,看着琼林宴起伏的草木,看着热闹的诸军百戏,还有昭宁带着青坞走远的身影,少女的背影仍然很明快,仿若是发生了极好的事。
诸君百戏还在热闹地演着,群臣也仍然在举酒祝祷,百姓们簇拥如云。而他一个坐拥四海的君主,几乎快要算是无所不能,此时,却在心中嫉妒一个哑奴!他能掌控生死,翻云覆雨,却不能消除她对这个人的记忆,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他轻轻地招手,冯远便从房梁上落下来,跪在地上听候君王的吩咐。
赵翊转着自己拇指上,那枚帝王绿的云龙纹扳指,语气平静道:“如她所言,先去找一找这个所谓的阿七,找到之后……”他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沿,顿了很久,“告诉朕,再做处置。”
君上这般平静无波的语气,让冯远心里一紧。他道:“君上,您坐拥四海,倘若您真的喜欢昭宁娘子,何不一道圣旨……”
赵翊淡淡道:“她既于我无男女之情,贸然下旨她只会不情愿。”昭宁从不将荣华富贵当做眼中物,否则,不会在以为他是个落魄书生的时候加以照拂,现在得知了他的身份,唯一求他的事情也不是升官发财,或是一门佳婿,而是想让他帮忙找一个身份卑微至极,绝不会有人放在眼里的哑奴。
赵翊嘴角露出一丝隐然的笑意,道:“何况,她觉得……我是个好人呢。”
无论是师父,还是君上,她都觉得他是个绝对的好人,是英明的君主。她这样的想他,这样的敬他,让他浑身都觉有种酥麻之意时,却又好像是个牢笼桎梏,他不忍打破她心中自己这般的形象。她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意,他便不想强迫她,而是愿意布下天罗地网,让她缓慢地、心甘情愿地一步步地主动靠近自己,她才不会起疑。
冯远心中轻叹,昭宁娘子并不知君上对她之意,所以毫无防备地告知了君上这位阿七之事。却不知,以君上现在对她的爱欲,是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有夺走她的可能。倘若他真的找到了这个阿七……如此在昭宁娘子心中之人,君上恐怕,决不会容他活于世的。君上面对昭宁娘子时总是表面温和的,所以昭宁娘子不能窥见他背后的狠辣和果决,是君上面对朝野一贯的狠辣。
冯远应喏,却在心里暗自祈祷,永远都不要找到这位阿七才好!
第106章
待昭宁带着青坞急匆匆赶回湖边时, 不仅看到母亲,还看着大舅母盛氏,自己长久未归, 她们正着急想要来找自己。红螺正在阻拦,可并不起作用。
她连忙几步走上前去道:“母亲,舅母,我在这里!”
两人还以为她久久未归,是出了什么意外, 见她全须全引地出现在眼前, 姜氏连忙拉着她看, 红了眼眶轻轻拍了她的胳膊一下:“你怎的这么久未归, 可急死我与你舅母了!”
盛氏也是如此, 她本一开始就想来找昭宁的, 谁知却先被镇国公夫人叫去说了半天话,过来找昭宁时, 才知道她不见了。这孩子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也是如此性子散漫,时常乱跑, 她也道:“多大的人了,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不为你母亲着想!”
事出有因, 昭宁也不好解释真相, 只能拉着两人的胳膊撒娇:“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们俩就别担心了!”
两人算是认同了她的撒娇,但也还是严厉叮嘱她下次可决不许了, 毕竟这不是世家宴席, 而是琼林苑,人多混杂, 她真出了事去哪里找她?昭宁只管点头承认错误,哪敢反驳她俩。
此时琼林宴已是接近尾声,三人带着仆妇往回走。
姜氏又说起方才的事:“你一直说想看君上风采,方才君上可是亲至了,还同大家说了几句话,你不知道场面有多壮观,大家有多激动,请安的声音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说着又白她一眼,“谁叫你走了,连君上的影子都没看见,这下可遗憾了吧!”
盛氏就很激动了,她道:“你不知道,君上出现的时候,你舅舅更激动,不知从哪里找了面旗子出来写着‘吾皇万岁’四个字,还在那里摇旗呐喊!”
昭宁听了暗笑,若说她们几人谁最崇拜君上,她和舅母还要靠边站,大舅舅,才是真正的视君上若神明,君上说什么都是对的,听到有君上到的地方他一定第一个去围观。尤其是前不久他的军功被平反,大舅舅对君上就更是死忠了,坚决相信就是君上拨乱反正了,不然别人怎么做得到,那时候旁人都不信他的,君上日理万机,怎会管这样的小事。可是昭宁现在却知道的确是君上所为。
大舅母说完又一副极可惜的模样看着她:“……人人都看到了,偏就你没看到!”
昭宁对两人的话笑而不语。她不仅看到了,而且还和君上共乘金舆,和君上一起登宝津楼看万人朝拜,甚至一起共进了午膳,问了君上许多问题……庆熙大帝就是她的师父啊!但是她不能说,她侥幸能与君上有这般交情,君上不嫌弃她身份低微,还愿意继续做她的师父,已经很好了。她就不能广而告之,给君上惹麻烦!不过她虽然不能说,想到刚才得经历,心里还是激动得很,脚步也轻飘飘的,犹在梦中。
大舅母说完君上的事,却又叹了口气:“……只是,你回来得太晚,舅母想带你去看的那个举子已经离去了。”
说到这里姜氏也有些遗憾,当时她听盛氏说了这个举子,本来是抱着很大的期待,希望他能和昭宁有些缘分的,没想到人还未见到就已经走了。
昭宁本来就并不想见这些人,笑道:“那便是没有缘分了,没关系!”
姜氏却瞪她:“小孩子家家不知道轻重,什么就没关系了。”她本还想着能在琼林宴上找到昭宁的如意郎君,结果除了在华亭遇到那一场意外,什么也没遇到。眼看着等翻过年,昭宁就要十七岁了,再不定下亲事,她的年龄就太大了。可是昭宁又能嫁给谁呢,她是盼望昭宁嫁的绝不要比谢明雪差,可现在看好像的确有些难度。
方才昭宁没来的时候,盛氏已经听姜氏说了很多大房的事,知道大房对二房暗中的倾轧,也知道整个谢家现在都是望着谢明雪成凤,所以对大房格外重视。她心里也不服气得很,但是困境毕竟是摆在眼前的,她想了很久对姜氏道:“……若是翻过年关昭宁还没遇着合适的,要不就董侍郎家那个郎君吧,也是个老实和顺的人,他母亲也甚好相处。除了功名还未考中,别的似乎都不错……”
姜氏便若有所思。
昭宁却打了个寒战,什么董侍郎家的郎君,她见也没见过,决是不会嫁的!
她道:“母亲,大舅母,你们就别太替我操心了,实在不行,我自己找找总能行吧?”
当然,其实她并不想找,她就是想拖字诀,既然没有合适的,便不嫁就好了,在家里一辈子和母亲弟弟在一起。
两人自然不信她,觉得她是孩子气的话,瞪她:“去去去,你又能找谁,何况哪有娘子自己找的道理!”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方才停马车的凉亭,盛氏准备同姜氏和昭宁一起共乘马车,路上再好生聊聊。这时候,她们却看到魏氏带着谢明雪走过来。
她们笑得非常灿烂,好似有什么极好的事情发生了,正在低声私语,谢明雪的脸蛋微红,似乎有些害羞,但又格外兴奋。看到姜氏和盛氏,魏氏甚至一反常态笑着向两人点了点头,让谢明雪先上马车。而祖父谢昌也过来了,竟然在背后嘱咐扶明雪上马车的女使:“小心搀着明雪!”又叮嘱魏氏,“明雪方才未吃什么东西,回去可得好生给明雪做些汤品。让她好生吃些!”魏氏屈身应是。
谢昌也看到了姜氏三人,但却全然没有对谢明雪那般的关怀备至,只是笑着说了两句话,然后上了他的马车。
姜氏有些疑惑,和盛氏相对看了看,发生什么事情了?平日谢昌就算是对谢明雪好,也没有好成这般鸡婆状。昭宁却想着,方才在华亭的时候,就未曾看到魏氏母女。她们究竟去了何处?不过她也就是闪过这个念头,这两母女的事与她无关,她也并不是很关心。
这时候林氏也过来了,说明珊遇到了自己的闺友,便不打算立刻回去,要去闺友家中住两日,把谢明若也一起带去了。而她们夫人三人准备共乘马车,一起商议娘子们的亲事。
至于昭宁,因为方才那些狂妄无知的发言,被赶去了另一辆马车独自回去。
昭宁无言,看着前面姜氏、盛氏、林氏三人亲亲热热地上了马车,她才上了自己的马车,独乘也好,她好可以小憩一会儿,今儿晨起得太早了,方才见着师父又激动,现下倒是有些困了。
只是马车才刚略走了没几步,突然之间咔嚓一声,猛地摇晃了一下。昭宁本已经闭上了眼睛,猛然被这般的动静惊醒,又睁开了眼睛,只听外面自家赶车的婆子道:“你们是哪家的马车,明明我们好生走在这条道上,怎的你们却来撞了我们?”
发生纠纷了?昭宁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原来她的马车走到了岔路口,她们是直行的,却被岔路口蹿出来的一辆马车给撞了。
昭宁又看去,却见这辆马车通体以水曲柳木为底,描金边绘山海纹,又以杭绸为车帘,挂了一盏珠子宫灯,拉车的马亦是银鞍玉蹬黄金辔,两侧都是豪婢簇拥,一看这辆马车就知主人身份不凡。
她听到马车里还有男子说话的声音:“您就别管我了,您不是常说,没有君上哪有我们家的今日吗。所以我也想为君上做事,去边疆驱逐契丹人啊!”
虽然这辆车的主人一看就是身份不凡,不过昭宁的奴仆都没在怕的,不管对方身份,凡事只讲一个礼字。
所以给她赶车的张婆子毫不客气道:“你们撞着了车,怎么还不下来道歉!咱们东秀谢氏也不是让人欺负的!”
于是有两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昭宁一见,只是一年长妇人,梳着雍容华贵的牡丹髻,细长双眸,长得一副非常精明的模样。另一男子身材高大,也是锦袍华服,生得平实面容,一看就是十分老实敦厚之人。
那男子昭宁并不熟悉,可是她却一眼将年长妇人认了出来,居然是她前世的婆婆,邕王妃华氏!昭宁认出她时心里一震,对她看了许久。又想,既然如此,跟着她的这个年轻男子,自然就是顺平郡王赵环,她前世所嫁之人了。
不怪昭宁不熟悉赵环,他虽娶了她,但是新婚之夜便应战事之召去了边疆,从此一去不归,战死在了边疆。而昭宁那时候本就不愿真的嫁了旁人,所以也对此毫无反应。
她还以为此生再也遇不见她们二人,没曾想竟然如此巧合地遇到了,也没曾想,前世新婚都未曾见过所嫁之人的真容,现在倒是看到了。不过听二人争论之意,赵环恐怕还是想去边疆。
但是昭宁清楚地记得她听赵瑾说过他兄长,说他这个哥哥武功和智谋都很平平,最多只能当个闲散郡王,不能建功立业,可是他执意要上战场,他们谁也阻止不了,最终路遇契丹人战死。得知消息的时候,邕王妃眼睛都要哭瞎了。
邕王妃华氏见他们果然撞着了别人家的马车,随即又看到了谢昭宁的脸,眼中当即一亮,好标志的小姑娘。东秀谢家,她好似听说过这家,她还知道这谢家里有个叫谢昭宁的娘子从西平府回来,可以说叫一个‘名声斐然’。她道:“这位娘子抱歉了,是我家车夫不小心!”说着她狠狠训斥车夫,“你怎的如此行路,不好生看着点!”
昭宁见着华氏,却想起当年她嫁到顺平郡王府,很是忐忑,但是华氏很喜欢她,很照顾她,若不是华氏对她的喜欢,她在顺平郡王府定会非常难过。只是也由此,让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做事情放肆又恶毒起来。
她笑道:“夫人,没有干系的,不过是小冲突罢了。”
华氏见对方并不计较,心里松了口气,笑了笑问她“我方才听你的仆妇说,你是谢家的娘子,敢问你是谢家的哪位娘子呢?”
昭宁也不瞒她,道:“我是原先榆林谢家的大娘子。”
榆林谢家的大娘子……那不就是传说中那位谢昭宁吗!华氏被唬了一跳,听旁人说她如何如何的刁蛮泼辣,分明是个极好的姑娘,不与她计较,生得又好看。旁人怎会这般传她?
昭宁唤了青坞,叫她将马车里的果品盒子拿一个给华氏,“相逢便是有缘,这个送与夫人,万望夫人不要嫌弃。”
华氏见她被自己撞了,竟然还要送自己东西,觉得她更是好了。低声和仆妇道:“这位昭宁娘子真是个极好的人,旁人真的这样传她,快,将咱们准备的礼品盒子也拿一个来赠了昭宁娘子。”
昭宁听了心里暗笑,华氏长相很是精明,没人知道她心软又好骗,以前她也这么讨了华氏欢心,华氏以前也觉得她是大好人,从不认为那些不好的事是她做的。她问过她为什么,华氏就跟她说:“因为有人曾告诉我,说你就是极好的人啊,他的话是不会错的,所以我会庇护于你的,你不要害怕。”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误解她,华氏这样的一句话,她听了几乎流泪,心想是赵瑾告诉她的吗,也只有赵瑾了。
自然了,如今她知道肯定不是赵瑾,那究竟是谁说的呢?
赵环见她二人说话,看那娘子生得实在是好看极了,日光明澈,他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母亲,我就不陪您坐马车了,安阳侯世子还邀我去演武呢!”
华氏胡乱点点头随便他去了。
待赵环走了,昭宁才问道:“夫人,他是想去征战边疆吗?”
华氏一愣,昭宁娘子怎么知道?又心想她大概是听到了她们方才的对话,她道:“他的确这般想。”
昭宁就轻声道:“您可一定要想办法,不许他去,若是他不肯听,您装病也是可以的。”
华氏对她这样的好,她上辈子无以为报,反而给华氏添了许多的麻烦,所以她现在想要报答她。若是赵环不去边疆,自然就能避免出事了。
华氏和赵瑾劝了赵环很久,就是君上也劝过他,都不能改变其心意。华氏甚至都忘了可以曲线救国——装病。这个小娘子倒是点醒了她!只是,她为何会跟她说这些,可真是令她困惑极了。但她还是点点头:“多谢你出主意。”
不知为何,她对这个昭宁娘子极有好感,很不想就这样让她离开了,她连忙道:“昭宁娘子,我家中下次若是举办宴席,我邀请你去可好?”
昭宁喜欢华氏,对赵环只是当做陌生人看,可是……她实在是不想遇到赵瑾。
她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华氏也许只是客套话,她何必在此时驳了华氏的面子。
随即她礼貌与华氏告辞,毕竟母亲她们的马车已经跑得太远了,要是发现她又掉队了,回去还有一顿排揎。
华氏看着谢昭宁的马车消失不见,抱着谢昭宁送的礼盒,有些怅然若失道:“这昭宁娘子真是个极好的人……”
倘若能做她儿媳就好了。可惜她家虽然是王侯之家,正经的皇室血脉,但是大儿子成日只想着出征边疆,为国效力,嫁给他也是惘然。小儿子……更别提了,他现在前程远大,事务繁忙,她是根本看不透他,也根本管不住他。
仆妇道:“夫人,许是她知道您身份,才对您如此客气呢……”
华氏白她一眼:“你懂个什么,走吧,还要去宫中陪贵太妃娘娘给大乔接生呢!”
马车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远了。
斗转星移,夜已深了,一轮细如勾的弦月高高地挂在天际。
俄而墨云聚拢,弦月的光辉也被乌云挡住,大地漆黑一片。
一辆马车跑进了录事巷,进了一所宅院的深处。一位身姿羸弱的女子披着斗篷戴着帽围,被女使从马车上扶下来,帽围挡住她的脸不可见。
女使将她扶进了正堂之中。
已经焦急等候许久的蒋余胜连忙冲了过来,见女子竟披着斗篷戴着帽围,问道:“宛儿,怎么样了——”
却只听女子突然爆发出哭声,突然扑入她的怀中:“外祖父,外祖父,她们把我毁了,她们把我毁了!”
她们把她毁了……她们怎么把她毁了?蒋余胜心中惊疑。“她们打你了,还是对你做了更过分之事,你告诉外祖父,外祖父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谢宛宁哭了很久,终于一把将帽围扯下,蒋余胜才发现她的左脸上,竟有四个清晰可见的小洞,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洞口周围红肿,已经有些溃烂了。这让谢宛宁原本干净无瑕的脸,变得十分难看。
蒋余胜也怔住了,他还希望谢宛宁能凭借自身美貌高嫁,她的脸怎么成这样了?他问:“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谢宛宁浑身都在发抖,嘴唇惨白,今日的经历是她此生最痛恨的经历,痛恨得远远超过了她被赶出谢家的那一天。那一天蒋横波虽然死了,可是她全身而退,被外祖父接走过上了比原来更好的日子,她还在心里谋划,要如何更多的报复谢昭宁——
可是今日呢,她报复谢昭宁不成,被她当场揭穿,名声彻底被毁,高氏母女与她反目成仇!
她们把她带回高家之后,将她关在柴房里,她忐忑地等待着,心想她们要找人来打她吗,还是发卖了她?不不,她们不敢。再怎么说她也是蒋余胜的外孙女。
等待是一件最可怕又漫长的事情,最后,她等来了高氏母女,她们拎着一只奇怪的木盒。平阳郡主笑着对她说:“谢宛宁,这世上的事都是一报还一报,我们不打你,而宋观,现在也被削去爵位赶出京城,所以你想勾引他的事,我们也既往不咎了。但是当初,你放蛇咬了雪鸢的事——却是要还给你的。”
平阳郡主让仆妇将那只木盒打开,谢宛宁惊恐地后退,她们是什么意思,里面是什么东西,她们要对她做什么!
平阳郡主看到她惧怕的模样,说:“你放心,这里面有条蛇叫五腹锦,只是微毒,不会杀死你。不过只要被它咬过之后,那块的伤口就会溃烂,紧接着烂成一大片。永远都好不了!”
随即,她看到仆妇从那木盒中,夹出一条蛇来,那是一条细长的嫩黄的蛇,吐着蛇信,身子卷曲。她看得汗毛直立,不停地往后退,嘴里喃喃着不要、不要,可是仆妇却夹着蛇靠她越来越近。
无论她怎么哭着求饶都不管用那条蛇咬在了她的脸上,咬了她的脸!她尖叫、哭嚎,却怎么都无法避开。随后平阳郡主把她塞回了马车,让人送她回来。
她们不想杀她,反而毁了她的容让她就这样活一辈子,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她把经过讲完,抓着蒋余胜的手哭着说:“外祖父,我的脸永远都不会好了,我再也不能高嫁了,我什么都完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喃喃着,眼里又闪着怨毒的光,“外祖父,这都是谢昭宁的错,都怪她,若非她,我怎会名声受损,又怎会被高家母女这般对待!您一定要帮我报仇!”
蒋余胜看着平日聪明伶俐的外孙女语无伦次,他也是愤怒至极。不光如此,他还怀疑,他降职一事也与谢昭宁有干系!他冷冷道:“她把我们一家人害至此,宛儿,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她……定要让她永坠地狱!”
蒋余胜见谢宛宁还是哭个不停,他道,“你莫要哭了,你先下去处理伤口,外祖父立刻去请画师过来,你看着画师画一幅谢昭宁的画像,记得叮嘱画师,画得越美越好!”
谢宛宁怔住了:“外祖父,为什么要给她画像……这是做什么?”
蒋余胜冷笑道:“之后你便知道了,快去吧,外祖父定是会为你报仇的!”
谢宛宁擦了擦眼泪,听了蒋余胜的话终于振作起来,立刻先去了。
而大乾皇宫垂拱殿之中,赵翊晨起批阅奏折。
大乾朝三日一朝,今日并不是上朝的时候,天际的启明星还隐约亮着,赵翊就已经坐于垂拱殿的书房之中了。
中书省送来的奏折已经堆满了万字锦地的紫檀桌,大乾朝疆域辽阔,百姓万万人,每年关乎民生的战争、闹匪、山洪、旱灾一类事时有发生,不论小事,奏折就已经多到看不完。
李继轻手轻脚地点亮了一盏绘金琉璃灯,看君上着朱红笔,已经勾了有十来封奏折了。他年少就跟着君上,见君上年幼就受高祖皇帝‘明君之德’的教导,为君勤勉,政事决不会假他人之手。君上自幼习武,精力充沛,每日看四五个时辰的折子都不在话下,否则如今大乾疆域怎会空前广阔,百姓安居乐业。他们这些追随君上多年之人看在眼里,心里都十分敬佩,亦对君上极其忠诚。
赵翊看一封大同地震的折子时,终于似乎有些累了,停下笔,李继端上一盏参汤茶,道:“君上,可要传膳了?奴婢让人备下了几样粥点,都是您惯用的口味。”
大概是行军养出来的习惯,君上平日饮食并不喜奢华,几样粥菜就够,口味也很清淡,菜多了他反倒是不高兴。
赵翊用手揉了揉眉心,早上折子看多了,他便没什么胃口了,道:“暂时不必,”又问,“司马文还没有走?”
他来批折子得早,还有人比他更早来,一大早起来便守在宫门口,等宫门开了就马不停蹄赶紧进来了。已经在门口等一会儿了。
刘继道:“还等着呢,怕是不见着您不会走的,您可要传见他了?”
赵翊听到此,有些无奈,他可以杀伐果断处置权贵家族,但古训有云不杀言官,他还真拿这些硬骨头不怕死,巴不得你给他一刀他好名流千古的谏官没有办法,何况还是谏官之首,硬骨头中的硬骨头,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
他道:“无外乎因朕想改革田税一事,让他先等着吧。”
虽收复了西北失地,百姓安居乐业,但是几场战事打下来,国库略有些空虚。便有工部侍郎郑石郑大人上了折子,奏明大乾税制弊端,土地兼并如何严重,且朝中冗官之相十分严重,虽然百姓的负担逐渐增加,可每年所得税收逐渐减少。赵翊本就在思索锐意改革,便将这位郑大人提为了中书舍人,令其草拟改革方案。
如此一来,朝廷保守党派自然便不同意了,赋税制度都是几百年老祖宗传下来的,岂可轻易变动,因此纷纷上书陈情。
可是改革是势在必行的,若是任由土地兼并继续,士族不纳税,那么天下之税将会越来越积压于百姓,朝廷赋税收入将日益减少,而大乾国力衰微便会由此开始。到时候边境若再有敌犯,国将不国。这位司马文便是其中反对的中坚力量,偏偏他是谏官之首,三朝元老,赵翊一时也奈何不得他。
李继道:“君上,还有知制诰钱大人同司马文大人一同觐见,说是为了您立后一事……”
赵翊眉梢微动。
知制诰钱复功,亦是台院御史中丞,也是言官中的硬骨头,对他立后一事一向关心,这两年为他立后,不知进了多少折子。以前顾贵妃和李淑妃在时,他便力争想让赵翊立顾贵妃为后,如今两人都没有了,虽然宫里有个王贤妃,但是钱复功并不看得上,他最近从汴京贵女中选了好几个贤德淑明,饱读诗书的,希望君上能从这几人中考虑立后一事,为此天天进宫,但赵翊自然不会顺从于他。
他道:“更不必理会,他既愿意等,就让他晒晒太阳吧。”
正是此时,冯远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行礼:“君上,臣有急报!事关昭宁娘子。”
赵翊轻轻皱眉,对冯远招了招手,冯远便起身到了赵翊身侧。
片刻之后,赵翊听完了冯远的密报,眼睛微眯,殿内气息顿时有些凝肃。冯远立刻又跪下:“此事重大,可要微臣立刻干预?”
赵翊手指轻轻地扣着桌案,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道:“不必,你暗中注意着,莫要让此事损害了昭宁。”
他正在思索该用什么法子,让昭宁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做了这大乾的皇后。便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便正好可以借机,让昭宁毫无察觉地接纳他。
冯远有些疑惑,这样的危机之事,君上竟不提前帮昭宁娘子解决吗?
他贴身防卫于君上,自然知道昭宁娘子身边何等戒备森严,君上对她何等重视。但是君上自然是有他的思虑的,他绝不会质疑君上的一言一行,他拱手道:“微臣明白!”
第107章
浣花堂, 夜已经深了,昭宁脱簪沐浴后坐在朝着庭院的书房里,看着月光洒落在庭院之中, 花木仿若蒙着一层柔和的银纱。桌台上的灯笼也静静地亮着,透过红绉纱散落柔和的红光,落在书页和窗棂上。
昭宁仍然觉得心跳如鼓,手心发麻,还没有从白日之事中恢复过来。
师父竟然就是庆熙大帝, 是她崇敬了两世的人!
她当时面对师父的时候好似觉得已经接受了, 但是现在回到家中静静想来, 仍然好似梦境一般不真实。以至于从晚膳到现在浑身一直是轻飘飘的。
她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本《庆熙本纪》, 这是她在西平府时就买下的, 回汴京时也将之压箱底带了来。打开第一页, 是一张君上登基时的画像,里面的青年严肃端坐, 着通天冠袍,但与那药王庙中所塑的师父的金身像一般, 看不出与师父真正的容貌有半分相似, 亦没有君上十分之一的英俊出众。
所以也不怪她虽崇敬君上这么久,也与师父相处了这么久, 却是一点都没有认出来, 是这些人画得有问题。
她又翻开第二页,只见上书:‘崇兆十三年,娘娘梦金龙入怀, 十四年六月初七, 圣人降生,高祖圣人赐名翊, 及三岁封世子。圣人天资聪慧,三岁识千字,八岁能做赋,十二岁文武贯通……绍和元年赐封太子。’
他的一生都是落在纸上的,甚至会有起居舍人每日专门记录他的言行,一言一行皆是史书。这段文字她不知看了有多少次,但如今看来又有不同的感受。好似这些简单的文字都活了过来,向她简短描绘了君上的童年,是在如何众星捧月、大势所归之下长大的。
昭宁看向那个‘翊’字,为避君上名讳,减去两点来书写,师父名‘翊’,仿若有温文尔雅,前程远大之意。赵翊,赵翊,原来师父的真名是这二字,虽极是简单,不知为何却念起来很是好听。这样好的名字是无人敢念的,他的名字落于纸上称‘圣人’,群臣百姓称‘君上’‘官家’,日后史书称他为‘庆熙大帝’,而她称呼他为师父。
昭宁将书放开,又拿起了师父之前写给她的信。
一展开,仍然是一手飘逸又兼具筋骨的字入眼,她是看不出师父写的什么字体的,只知道好看。日后要不悄悄照着这个字体临摹吧,她实在是嫌弃自己写的字难看,倘若能得师父十之一二的精髓,她的字也能拿出去见人了。
昭宁慎重地将师父的书信夹入了书中,放在旁侧的小抽屉中,准备从明日就开始照着师父的字体临摹,能写一手同自己偶像一般的字,该是何等幸事!
必须要睡了,这些天忙着琼林宴,药行的事还没有处理,明日必须要做了。
昭宁让红螺和青坞准备铺床就寝,两个人也都在走神,明明该铺两床冬被,都铺成了一床。昭宁笑了笑,知道二人今日也被吓傻了,毕竟传说中的人物这般突然出现在眼前,没有不傻的。
虽然对自己的女使十分信得过,但昭宁还是叮嘱道:“今日的事,一个字都不可往外说。”
青坞认真道:“娘子放心,奴婢们知道轻重,定是一个字都不往外说的!”
昭宁安寝了,青坞和红螺才放下了帷幕,将屋内的烛台都吹灭了。
但即便吹灭了,明亮的月光照进屋中,还是一片清辉。
昭宁一时还没有睡意,她睁开眼看着千工床顶精致繁复的雕花,突然又想起了阿七,师父就是君上,这样的喜事让她十分高兴。如果再能找到阿七,此生便是真的死而无憾了。
她对阿七究竟是什么感情呢?昭宁以前她想过,若是能找到阿七,就是与他相伴一生她也是愿意的,毕竟两个人曾经在荒院中那样的相依为命,那样的温馨。不过为什么,她面对师父,也会有脸红心跳之感呢,难道是对偶像的尊敬所导致的?应是如此吧,毕竟谁人面对自己的偶像能够平静呢。
昭宁心里胡乱地想着,伴随一片融融的月光,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昭宁去了母亲处,见药行的掌柜们,两三日没有处理了,许多事堆积如山等着跟她汇报,需要她拿主意。
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姜氏的身子好了不少,脸色也越发红润起来。隔着帘幕,昭宁在外面处理药行之事,她就乐得清闲,同林氏一起和钰哥儿玩耍。
钰哥儿已经快四个月大了,孩子长得极好,粉雕玉琢如同一只雪娃娃。现在他会抬头,会笑,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若是拿东西逗他,便会伸手来抓,因此比原来更好玩些。林氏拿着只拨浪鼓逗他:“钰哥儿要不要呀,要就喊一声二伯母呀!”
钰哥儿伸手来抓,可林氏又叫他抓不到,一开始钰哥儿还咯咯地笑,几番下来钰哥儿有些着急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氏看逗得过了,连忙把拨浪鼓给他:“不哭不哭,二伯母给钰哥儿!”但是也没用了,他拨浪鼓也不要了,姜氏将他抱起来哄,他却还是哭得伤心,嘴里呀呀地叫着,扭着头仿佛在找人。
姜氏有些无奈了:“昭昭,快来,快来哄哄这小子,小气鬼,逗不得他!”
昭宁正在听葛掌柜汇报药行的生意蒸蒸日上,而蒋余胜家所属的何氏药行却入不敷出,濒临倒闭。葛掌柜问她是否要再开分行,她说暂时不必,眼前不宜将摊子铺得太大。就听钰哥儿在厢房中哭了起来,她见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让葛掌柜们先退下,匆匆进了厢房中。
一看到她,钰哥儿立刻歪了身子,一副要朝她扑过来的样子。
昭宁连忙把钰哥儿接住,孩子立刻软软地靠着她,身上是一股好闻的奶香,抽抽搭搭地渐渐不哭了。但还是很委屈地靠着她抽噎,小鼻子红红,黑葡萄的眼睛被泪水洗过越发莹润,看得昭宁心都化了,亲了亲他的额头:“坏钰哥儿,没个消停,就不能等姐姐先处理了事情!”
姜氏是无言了,平日里她还是能哄得住钰哥儿的,哭得厉害了就必须昭宁哄,她喝了口茶道:“我看你若是嫁人了,他该怎么办!”
林氏笑道:“这好办,让昭昭把这小子一同带着嫁过去,爱哭鬼!”
一席话把姜氏也逗笑了,去拧钰哥儿的小鼻子。钰哥儿被姐姐抱着就不哭了,见大家笑,他也咯咯笑了起来。
昭宁也无奈笑,她可一天到晚要忙死了,钰哥儿就是雪上加霜。可偏偏她也爱这小不点得紧,都不忍说他一句半句的。
她也道:“你可听到了,长大了可不能这样爱哭了!”
三人正在景芙院中围着钰哥儿热闹说话,这时候,外面却响起了锣鼓吹吹打打的声音。又有迎接之声,家里很是热闹,仿佛来了很多人一般,姜氏抬起头看:“发生什么了,府里今日有什么人来访吗?”
她看林氏,林氏也摇头表示不知道:“没曾听说今日有人要来啊! ”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了此时不同寻常,立刻派了含月出去打探。而昭宁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从琼林宴上回来时,魏氏母女脸上的喜气,还有祖父对她二人的毕恭毕敬来。
这时候钰哥儿已经不哭了,乳母拿着拨浪鼓在他面前摇晃,他咿咿呀呀地叫着,姜氏便让乳母将钰哥儿抱去内室哄睡,又让含月拿出一团蜀锦用的丝线来理。三人分工理这团丝线,打算拿来做冬鞋的时候用,刚开始理,含月就已经打听好消息回来了。
含月脚步匆匆,进来后立刻行了个礼,喘着气道:“……夫人,奴婢打听好了,说是安国公家请来的官媒来咱们府了,是为他们家世子,来给咱们明雪娘子提亲的!”
一言出,姜氏和林氏都有些吃惊。昭宁则心想自己猜得果然不错。琼林宴上华亭如此重要的场合,大伯母却带着谢明雪不见了,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原来是谢明雪的亲事!
她也知道这安国公家,是高祖时封的一等爵,安国公得封怀化大将军,安国公世子在右卫营中为正五品都头。虽次于盛家、顾家这样的鼎盛之家。但毕竟是百年传世、世袭罔替的一等爵位,对于谢家这样在汴京根基尚弱的小家族来说,仍然是绝对的高攀,对于谢明雪来说,这也绝对是一门从天而降的大好亲事。
姜氏不可置信,手里的丝线都放下了,再度问道:“当真?”
含月道:“千真万确,奴婢看到大雁就捉了三对,各式各样的东西把门房都堆满了!大夫人身边的仆妇正在门房,指挥把东西往东跨院那边搬,好大的阵仗!”
姜氏深吸了口气,没想到,谢明雪竟然有这般好的造化,竟然真的有公爵之家上门来提亲,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算命给她算的竟是真的,她是天生贵命?一想到竟然预言成真,让那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母女二人如意了,她心里就跟堵了铁一样,坠得慌!
林氏也不喜魏氏母女,她笑道:“不得了了,果然如预言一般,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下大嫂便更得意了!”
姜氏道:“怎不是如此,以前谢明雪还没有一门好亲事,只是有这般一个预言,魏氏都已经眼高于顶,暗中欺压于我们了,日后这门亲事真的成了,魏氏还不知道要怎样瞧不起我们。” 她话又一转,“只是,这安国公家世子若是想成亲,在这汴京里找什么样的没有,怎会突然看中了明雪呢?”
这事昭宁也有些好奇,她可不相信命理一说。
林氏笑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人为。我听说,此前咱们大嫂就认识了安国公夫人,对人家那千尊万贵的世子有意,那日琼林宴上她二人消失不见了,是因为……”她说着半捂嘴,轻声在姜氏耳边嘀咕起来。
昭宁不情愿了:“二伯母,说这样的话怎还瞒着我?我也要听!”
林氏只是笑:“你小孩子听了不好!”仍然低下头与姜氏嘀咕。
两妯娌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昭宁让含月给两位夫人再上一盏清茶,她二人说得热闹,她也能漏风听到一些词,什么‘湖边失足’‘被世子拉了一下’‘惊为天人’这般的话,她笑了笑,想来谢明雪和魏氏定是使了什么手段,将这位安国公世子迷住了。但能真的把手段使成功,也是一种本事。其实谢明雪高不高嫁的她并不在意,只要别动到她头上来,她才懒得管她的事。
昭宁和母亲伯母二人花了一下午才把丝线整理好,又一同进了膳。待华灯初上,父亲谢煊也从衙门回来。这时候,正堂来了个小厮传话,说谢昌让谢煊去一趟正堂。
谢煊刚换了官服端起碗筷,闻言有些疑惑:“父亲怎的这时候让我过去?”
各房除了节庆生辰,都还是自己吃饭。父亲应该知道此时正是他进膳的时候,如何会现在让他过去,还只是让他一个人过去?
昭宁也刚吃完晚膳,正同母亲一起吃切成小块的水鹅梨,闻言转了转眼珠,她笑道:“祖父既然让您去,您便去吧,说不好是要告诉您家里这桩喜事。”又道,“我和母亲正好已经吃了晚膳了,想去院中走走消食,不如陪您一起去吧!”
谢煊觉得甚好,匆匆进了一碗碧粳米饭并煎鹅肉,同妻女一起去了正堂。
此时的正堂外已经点起了灯笼,还摆放着许多黑漆红绸的大提篮,大房的仆妇们仍然守在门外,同以前看到他们一般,目不斜视,眼珠子都不动一下。还没有进去,昭宁就听到了里面说话的声音。
“明雪,从今儿起,你便好生在家里绣嫁衣,寻常的聚会你便不要去了。咱们家你的亲事,才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你堂祖父也这般说,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同你母亲说,切莫委屈了自己!”这像是祖父说话的声音,无比的慈爱。
昭宁还听到了白氏的声音,更像是渗着蜜一样的甜:“正是呢,今儿也晚了,要不明雪先回去歇息着,这儿有你祖母和母亲处置呢!”
然后是谢明雪骄矜的声音:“那祖父,我便先退下去选布料了!”
昭宁三人进门,正好与谢明雪擦身而过,只见她身后的仆婢比以往多了一倍不止,且她脸颊丰润,精神焕发,整个人都散发着光一般,看到谢昭宁三人,她甚至略颔首笑道:“三叔父、三叔母,昭宁妹妹,你们来了。”
倒是比平时还要对她们客气一般。
可不是谢明雪转了性,而是现在在她心里,二房这群灰头土脸的人,更是完全无法与她相较了,日后她便是尊贵的国公夫人,是正一品的夫人,若不算辈分,姜氏见了她还得跟她行礼呢!从此她便是真正的飞上了枝头,与谢家其他人是天壤之别,又怎会跟比自己弱了许多的人计较呢。
昭宁也笑着同她点头,三人跨入了正堂中。
只见正堂中此时除了祖父谢昌,只有魏氏和白氏三人在。昭宁扫视了一眼,堂内还散落着杯盏、瓜果盘,想必方才来了许多人,好生热闹了一番。现在人都走了,杯盘狼藉的,叫她们过来做什么。
这时候堂祖父才看到并不只有谢煊一个人来了,谢昭宁同姜氏竟也一起来了,笑容顿时一僵。
昭宁先笑道:“祖父、大伯母,喜讯我们已经听闻了,可当真是恭喜了!”
昭宁说了这样的话,想让她退出去更是不可能了。
魏氏嘴角轻轻一扯,看向谢昌,谢昌才道:“你们三人快坐下吧,可吃晚膳了?今晚小厨房做了瑶柱鱼肚汤,倘若没吃,倒还可以进上一碗。”
谢煊道:“已经吃过了来的,父亲不必担忧。您叫我们来究竟是何事,如此匆忙?”
谢昌等几人都坐下了,才道:“是为着明雪的这门亲事,你们也知道,明雪固然十分出众,可说是咱们谢家孙辈中最好的,但咱们家与安国公世子结亲,属实是高攀了的。”这样开国就有一等爵位的门阀,子孙世袭罔替爵位,只要不是犯了大错被撤了爵位,可永世富贵荣华,何况安国公还有怀化大将军的封号。与之相比,谢家根基还是太浅了。
谢煊道:“这儿子自然是知道的,安国公家门第甚高,与咱们家结成姻亲,的确是件大喜事,想来大哥和嫂嫂也尽可放心了。”
“却是没有这般简单。”谢昌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门亲事虽然暂时定下来了,但是安国公家说,若是要成亲……他们家还有个条件。安国公世子与安国公夫人都极喜欢明雪,偏生安国公老夫人对明雪的出身颇有微词,认为不是簪缨之家的女子。她老人家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又怎么好结,即便强行结了,明雪日后又如何能在安国公家处得好?因此安国公夫人同老夫人说,咱们谢家是有谢氏药行的谢家,不同于普通官绅之家。老夫人便说,倘若明雪能陪嫁一部分药行,她就认同了这门亲事,也认了明雪这个孙媳妇。老夫人倔强至极,家中人又重孝道,也将她没有办法!……”
三人听到此,面色瞬间都变了。
果然大房还是冲着谢氏药行而来!且还抓住了谢昌的心思,拿了谢明雪的婚事做由头。
难怪了,这么着急只找了谢煊过来说话!
姜氏立刻就怒火翻腾了起来,此前谢昌明明已经答应了不动谢氏药行,可事到临头,谢明雪高嫁在望,他还是想帮着大房!实在是偏心,她立刻就想说话,但是被谢煊按下手拦住。
家里的事该他这个男子来说,若是让姜氏顶撞了父亲,传出去人家只会说她的不是!
他虽然也觉得父亲偏心了大房,可是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又是嫡亲兄长的妻女,何况上次他出事的时候,全家都在为他奔波,兄长为他求了同窗,父亲也是豁出去一张老脸求了多年不见的同僚。无论是不是最终有用,但心意都是尽到了的。
谢煊道:“父亲,并非我不舍药行。只是从未听过哪家求亲,还会对媳妇的嫁妆有要求的,便是安国公家的门第再高,这事情也有古怪,并不是值得相与的人家,您要三思啊!”
谢昌道:“我何尝不知这番说法,只是这要求的确是老夫人所提,国公夫人也是百般劝阻。何况他们为了求娶明雪送来的聘礼,金银玉器、古玩字画无数,一万贯钱也是要的,足见对明雪的重视。再有,那药行陪嫁也是在明雪手中,若是安国公无耻到将媳妇的嫁妆归了公中来用,整个汴京都会戳他们家的脊梁骨,他们家又怎会这般败坏自己的名声!”
他见三人皆是沉默抗拒,又看向谢煊道:“煊儿,当初谢氏药行毕竟也是父亲首创,多少是有功。你能脱难,亦是你哥哥占了大功劳,如今你的亲侄女需要的不过是身外之物,难道你竟在此时舍不得了?何况父亲不问你要多的,二房本来的一半不动,只将昭宁的一半拿出来,分了一半给明雪,替她成全了这桩亲事。两个都是我嫡出的孙女,一人一半,她二人如何不算是公平?”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又好似十分公平,令谢煊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若再辩驳,便仿佛是他不重视情义,又将金钱看得太重了。
而谢昌说这些话的时候,魏氏只坐在旁边喝茶,唯有听到是从谢昭宁手里分一半的时候,眉梢微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谢昌见谢煊的神情终于松动了,知道他也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再接再厉,又长叹一声道:“煊儿,你定是觉得父亲偏心。其实父亲也是为了家族,父亲当时在鄂州被人所陷害,孤身无援。你上次出事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也不是因家族孱弱的缘故。倘若咱们家族如同镇国公家、顾家一般,难不成他们还敢这般欺辱?只有明雪嫁了安国公家,咱们谢家才可壮大。而凭借安国公在朝堂上的影响,你度支使正使的职位定能马上下来!父亲不光是想着大房,也是想着家族的未来,想着你的前程。煊儿,金银本就是身外物,难道家族的荣耀,你和你兄长的前途不比一半半的药行重要?”
如此一番话,谢煊更是哑口无言。他知道父亲绝不是偏心大房的缘故,父亲的确是为了家族,这几件事让父亲深刻明白,只有家族壮大了才不会如蝼蚁般任人摆布。父亲如此看重明雪的亲事,也是因太想家族壮大了!
他虽仍然不愿意,可是也被父亲堵得无话可说了。
姜氏却下意识地就想要说话,她就是觉得不合理!若是大房对她们好,这一半半药行就给出去了,可是大房对她们如何?谢煊出事的时候也许的确帮了忙,但那是大哥谢炆人好,魏氏呢,谢明雪呢。她并不相信,谢明雪得到一半半的药行,嫁入了安国公府,会真的帮助二房,帮助谢煊取得度支使之位,这母女二人就从未将她们放在眼里过,那凭什么腆着脸来要她们的东西。
但是她要说话,又再度被站在另一旁的昭宁给按住了。
昭宁在旁听了很久了,她一直不说话,只是想听听看魏氏究竟跟谢昌说了什么。这次魏氏准备得的确很充分,几乎是无懈可击,父亲是能言善辩之人,连他都说不出话来了,更别说母亲了,她只怕母亲一时冲动之下反而被魏氏利用。
而且此事真正好笑的是,谢昌半点问她的意思都没有,讨论的是分她的嫁妆,可问的却是父亲。在祖父的眼中,他最重视的便是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谢明雪,其次是两个有官身的儿子,至于谢昭宁,同其他谢家没用的人一样,在他眼里是根本不需要征求意见的,平日对她们祥和地笑笑也就够了。
她终于开口道:“祖父,当真是安国公家需要一半半的药行吗?”
谢昌终于看向谢昭宁,见她正看着自己,目光澄明。
这个孙女对他来说,向来没什么特别的。他知道凭谢昭宁的资质,嫁个普通的官宦家子弟就罢了。所以他也不重视谢昭宁,但毕竟是亲生的孙女,他只让她拿出一半来,两姐妹一人一半,谢昌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帮了谢明雪日后她也有好处,她若是嫁了普通人家,日后需要帮衬,明雪记着情还能帮帮她,又有何不情愿的?
虽然并不满长辈们在说话的时候,小辈插话。但想着谢昭宁毕竟是西平府回来的,规矩学得不好,他也不计较。
谢昌道:“的确如此,方才安国公府的管事也来说明了他们夫人的意思。”
昭宁轻轻点头,笑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觉得为了家族,为了明雪姐姐能顺利出嫁,我愿意将这一半半的药行——让给姐姐。”
这话一出,谢煊和姜氏都惊讶极了,魏氏连茶盏都差点没端稳,她们都知道,平日里谢昭宁是个多么倔强又难缠的人,想让她将东西让出去,实属做梦,怎的今日竟然转了性子了?
谢昌也有些诧异,他知道这个孙女是倔强的,上次她便顶撞过魏氏,这次竟然这么轻松就同意了?
难道真的是他方才那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动了谢昭宁?或是她也想着,日后谢明雪成了国公夫人,也能够帮衬她,为了自己的前程,她改变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
第108章
姜氏忙拉住谢昭宁:“昭宁, 千万不——”
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昭宁轻轻握手打断,让她稍安勿躁, 她来应付。
谢昌觉得不可思议,连语气都温和了:“你当真愿意,将自己一半半的药行让给姐姐?”
“自然了。”昭宁眼角的余光看到魏氏坐正了身体,她笑道:“毕竟都是为了谢家,有何不可呢?只是……”她脸上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谢昌问道:“只是如何, 可还是有不妥?”
这时候魏氏也朝她看了过来。
谢昭宁轻轻叹了一声说:“倒不是不妥, 只是前些日子, 我和葛掌柜商议要扩大药行规模, 将药行开去两湖两广那边, 但不久前才买了汴京的几个商铺, 手里并无多余的银钱。于是我令葛掌柜去游说了通家银号,通家银号愿意给我们十万贯钱, 倘如我们能经营成功,他们便占两成的股。但若倘如我们一年内经营失败, 未将药行的收入翻倍, 那么……半个药行归他们不说,十万贯的银子还要还与他们。”
魏氏脸色一白, 整个谢氏药行若是作价卖出, 也不过是二十万贯,银号愿意出十万贯占两成的股,说来的确是谢氏药行赚了, 可是谢昭宁后面那是什么条件, 倘如收入未曾翻倍,一半的药行和十万贯都要还给人家?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药行也不过是个稳中求进的生意, 怎么可能一年内能将收入翻倍,她岂不是要把药行赔光吗!
这件事姜氏和谢煊也未曾听昭宁说过,两人也都觉得实在太过大胆,心下一惊。但他二人现在对昭宁十分信任,即便吃惊也绝不会说出口,相信昭宁这般做定是有她的道理,于是等着昭宁说。
昭宁又继续道:“所以祖父、大伯母,这一半半是可以给姐姐的,若是你们能成功让药行收入翻倍,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不幸……药行经营不善,恐怕,不止一半半要赔给通家银号,而且,你们还要倒赔五万贯钱给通家银号。大伯父若是答应,我即可便将一半半的药行划给大伯母!”
“你……”魏氏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
不,不可能,如此冒险之事谁都知道,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谢昭宁能做到这个地步!
魏氏沉着语气道:“昭宁,大伯母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现编来诳大伯母的,如此危险之事,你当你祖父和大伯母都是三岁孩童,任你哄骗吗?”
谢昭宁也早就料到魏氏不信,她叹道:“大伯母可真是误会侄女了,侄女是从不会说谎的,知道大伯母不信,所以早就让人备下了,樊星。”她侧头道,“还不快去将我书房中签好的契纸取来,让大伯母过目!”
樊星立刻轻快地答应了一声,往浣花堂赶去。她会些轻功,脚程又快,不过一会儿就返回来了,将一只大的紫檀木盒子递给昭宁,“大娘子,奴婢取来了。”
昭宁将紫檀木盒子托向魏氏:“大伯母,您可要打开看看?”
魏氏自然要看!拿出了盒子又能怎样!她一把将盒子拿了过去,从里面取出契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看到内容的确如谢昭宁所说,而契纸上也按了手印,过了官契,顺天府户曹的印赫然印在上面,她才相信谢昭宁真的没有骗她!谢昭宁为了防止自己将药行从她们二房手上要走,竟然使出了这样玉石俱焚的招数!
谢昭宁微带笑容看着魏氏。
她知道魏氏迟早会冲着药行而来,若是魏氏真的说动了祖父来压父亲,父亲也没有办法,毕竟初时这药行的确是祖父所创,何况这次父亲遇到危机,大家都以为是大伯父帮忙,才使他脱险,祖父的要求他更无法拒绝了。
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等着魏氏来要的时候才反制,这个契约她早便想好了。她也的确有办法,让谢氏药行一年内收入翻倍,但是没人能知道她有这般的本事。在旁人看来,这就是玉石俱焚,宁愿不要药行了也不给旁人。
昭宁看魏氏的脸色越来越白,道:“大伯母,您看我的确没有骗您吧?您要是觉得满意,便把明雪姐姐叫过来,我将一半半的药行的份额划给姐姐。日后这些就是姐姐的了,跟通家银号的契纸姐姐也能得一半。”见魏氏久久不曾回话,谢昭宁又喊了樊星,“快,去拿些笔墨、印泥过来,再去药行将葛掌柜和徐先生一同找来,咱们拟下契约!”
“不许去!”魏氏突然大声道,并将拿些契纸连同檀木盒一起扔回给了谢昭宁,此时那哪里还是一半半利润丰厚的谢氏药行,分明就是烫手山芋,她片刻都不想沾身!她指着谢昭宁,怒道:“谢昭宁,你不过是闺阁女子,怎能代替家中做如此大胆的决定,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她又转向谢煊,“二弟,你们怎能放任一个黄毛丫头如此胡来!她如此行为,不是败坏了谢氏药行吗!”
魏氏没想到,谢昭宁会来这样一招釜底抽薪,此时气得失去了往日的风度。
谢煊虽然也觉得长女做得太过冒险,但这是他的女儿,谢氏药行是姜氏做起来的,别说是半个药行,就是整个药行都赔进去了,那也是二房的事,他们都没有指责昭宁,哪里有让别人来指责的道理。
谢煊皱眉道:“大嫂,谢氏药行早已划给了二房,我们也已经将药行交给了昭宁来管,那么无论她管成什么模样,我们都不会责怪她,何况现在药行蒸蒸日上,并没有不好。您又怎的来指责昭宁?”
姜氏也道:“大嫂,您可得注意自己说的话,眼下明雪定亲在即,您可不能传出自己苛待侄女,想抢侄女嫁妆的名声啊。否则别人又该如何议论明雪呢!”
昭宁本以为父亲母亲也会质问自己几句,毕竟她这次做的事,明面上看起来是过分极了的。他们若是质问她,她也觉得很正常,却没想到他二人反而帮自己说话。且父亲、母亲这次话可都说到点子上了,蛇打七寸,顿时让魏氏完全对不上话来,脸都憋红了。
这时候,一直在旁沉默的白氏终于说话了:“三哥、三嫂,大嫂嫁女也是为了咱们谢家,怎能说是算计侄女的嫁妆呢。若不是明雪要嫁入安国公家,大嫂又何必这般费心,你们也该体谅些才是!”
昭宁心中冷笑,谢明雪要高嫁,却要让她们来体谅,她们来出嫁妆?实在是好笑极了!
她更不客气了,又缓缓道:“祖父,我还有个疑问。安国公怎的就明确提出,想要一半半的谢氏药行做陪嫁呢,安国公府可知道谢氏药行究竟收入几何,又能值多少银子?何况他们难道不怕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影响自家的声誉吗?我看应当好生问一问安国公府,看是不是当中有人讹传!”
从方才谢昭宁说出那番话开始,谢昌就一直没有言语,等看到谢昭宁真的拿出那个檀木盒时,他便明白了,无论真假,二房这次是铁了心绝不会把药行分给大房分毫,他们宁愿鱼死网破。谢昭宁这个孙女是他小瞧了,这般心计、这般沉得住气,哪里只是个西平府回来的蛮女,便是那些男儿也不如她!可这样的聪慧在女子身上当真是好事吗?她又不能科举入仕,也不能行兵布阵。这般聪慧对她的婚嫁来说,也只是个阻碍罢了。偏偏看谢煊和姜氏,二人还甚是对她引以为豪的模样,半分管的想法都没有。
他若是她祖母,便能直接管了。但他是祖父,又怎可插手内宅之事!
但这件事情上,谢昭宁说得对。他方才只一心想着,该如何让谢明雪嫁入高门,却并未去思索其中的问题。他看向魏氏:“老大娘子,此话是否当真是安国公府说的”
魏氏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这话的确是她编来的,可也不全是她编的!她也是没办法,才将主意打到了药行头上,心想着只要谢昭宁的一半,如何算过分了。到时候等明雪高嫁了,他们自然会有好处给二房。可谁知谢昭宁竟然出如此狠招,这招一出,别说现在了,日后她都不想再沾染谢氏药行了!
药行弄不到手,但明雪是肯定要加入安国公府的,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要让女儿身上的预言变成现实!
现在看来只能对谢昌说实话了。魏氏思索定后,终于叹了口气道:“父亲,儿媳有些难言之隐,需要私下同您说!”
谢昌听魏氏这话,立刻猜到她恐怕是说了谎了!他心中一阵不悦,可是明雪高嫁在即,他也不能对魏氏发火。只能强忍着对二房众人道:“即是如此,今日之事是你们大嫂的不对。你们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三人应喏正准备告退,谢昌突然又道:“煊儿。”
谢煊停住了脚步,只听谢昌淡淡道:“但是有些事,你身为一家之主,也是管着的,你可明白?”
谢煊一顿,拱手道:“儿子明白。”
谢昭宁嘴角轻扯,她当然知道祖父是在指自己,这样保下药行的招数他怕是很不赞同。但她只当自己不知道,同父母一起退出了正堂,本来准备回浣花堂,但是姜氏叫住了她:“昭宁,同我们回景芙院。”
昭宁知道,今日药行之事是避免不了要解释的。这事情闹得毕竟太大了。
三人回了西厢房,这时候钰哥儿已经睡下了,昭宁见父亲母亲都坐到了桌旁,她便给二人都倒了一杯茶,道:“父亲、母亲,可是想问我那份契纸是真是假?”
谢煊看了姜氏一眼,女儿的聪慧的确超过他的想象,他当时便猜测昭宁是弄了假的契纸来骗魏氏。
昭宁直接道:“那契纸是真的,大伯母精明得很,假契纸是骗不过她的。不过请父亲母亲相信于我,我不会乱来的,我定能保药行平安无事,日后成为大乾朝最大的药行。”
姜氏看着女儿面露坚毅之色,终于笑了笑:“信你,如何不信你!”
她和谢煊都差点顶不住,但昭宁却想了这样的办法来解决,恐怕日后魏氏再不会惦记药行了。女孩儿既然有这样的聪慧,她们当然不会去干涉她的管法。姜氏又道,“左不过就是药行,你若实在是亏了,拿另一半是抵了就是。”
昭宁笑笑,母亲这话还是不相信自己,只是做好了药行全部被她亏光了的准备罢了,想来父亲也是如此。但她就不做过多的保证了,日后父亲母亲自会看到结果。
谢煊道:“既然是真,父亲替你盯着些就是了。今夜也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对了,你大舅舅叫我给你带句话,明儿一晨,你大表姐邀你去参加催妆礼!”
昭宁见两人心态都比较平和,才告退离开。
父亲母亲今日的做法令她很是心暖,他们当时也有怀疑,可事情发生之时他们先帮她,等私下了再问她,这是再好不过的。昭宁走在回去的路上,但脑子里还转着大房的事。
安国公究竟是如何要求谢明雪嫁妆的?看魏氏当场的神色,此事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留了下来,又会同祖父说什么呢?
昭宁一时不知。但是第二天一晨,她去姜家参加催妆礼,谢明珊正巧归来,非要同她一起去,并瞧瞧告诉她,她知道这件事的内幕!
她这般一说,昭宁可来了兴致,立刻将她拉上了马车,让她好生说说怎么回事。
原来,是琼林宴那天的事。那天谢明珊和谢明若回华亭歇息,结果路遇魏氏带着谢明雪匆匆而行。她们想起偷窥谢宛宁和镇北侯世子的趣事,就悄悄跟着两人到了一处小亭子。竟然看到了魏氏和安国公夫人在悄悄说话。
谢明珊道:“……那安国公夫人说,两家家世悬殊,她可以答应谢明雪嫁进去,但需得有两万贯钱的嫁妆。大伯母听了有些犹豫,安国公夫人就说,也是为了让老夫人没有异议,且让她在妯娌面前好看些,人家都娶的是伯爵侯爵家的娘子,她只娶了个普通官绅家的女儿,嫁妆丰厚些,她脸面上也好看。何况日后明雪就是一品的国公夫人,陪嫁钱也仍是她自己的,有何不可。大伯母就不再犹豫了,当即跟安国公夫人说,她会回去想办法。”
昭宁心道,她说呢,昨晚魏氏怎会如此激动,以前她纵是想算计药行,也不会这般直白。原来这笔嫁妆钱,她是不得不凑。
只是这安国公府怎会如此奇怪,娶个儿媳还要求陪嫁,而且凭他们家的地位,娶个簪缨之家的娘子轻而易举,为何就偏偏看中了谢明雪呢,当真是因为谢明雪迷住了安国公世子?魏氏和祖父,就不想想其中是否有蹊跷吗?或是太着急攀上一门权贵亲事了,全然不顾及背后是否有隐患了。
昭宁问谢明珊:“这安国公世子你了解?”
她毕竟才从西平府回来两年,许多事并不清楚。
没想谢明珊也说:“安国公府一直在汴京,倒还有些了解。但是安国公与世子,却是前三年才从熙州搬回来的,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听人说那安国公世子生得颇为俊秀,武功读书都好,谢明雪能嫁给安国公世子,的确是走了大运了。 ”
昭宁听完沉默,当真是极完美的姻缘,毫无问题?她总觉得背后有说不出的东西。
魏氏一心想要女儿高嫁,绝不会放弃这门亲事,现在药行的主意她是打不了了,这两万贯却不知她要如何凑齐了。怎么凑都随便她,但若是想将手伸到二房这边来,那就是休想!
两人聊到此处时,马车已经到了姜家。
今日是大表姐姜芫的催妆礼,亲迎还要过些时日。故将老太爷也还没有从顺昌府赶过来,独她们几个女孩儿,还有姜芫外家的表亲等人。人虽不多,但都是年轻的姑娘郎君,热热闹闹的。昭宁仍不见姜焕然,大舅母说他是游学还未归来,不知为何她轻轻松了口气,自从上次的事后,她的确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姜芫穿着件茜红色的褙子坐在床上,她面前摆着新娘的凤冠霞帔,催妆的整猪整羊和高高的果子粘,二表姐姜茜正在旁边打趣,说姐夫送来的东西可真是多,怕是酒席也用不完的!结着的红绸将姜芫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伸手要去打妹妹,可她的眼睛却明亮极了。昭宁也在旁看着微笑,她能感受到,大表姐对于出嫁是如此的期盼和高兴。她从未曾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前世嫁给顺平郡王的时候,她心里惦记赵瑾,对这门亲事毫无感觉。而顺平郡王则 是满心的报国情肠,都未曾见过她的面就奔赴边疆,女子什么的于他而言都是红粉骷髅,阻碍他报效朝廷。也不知道,今生她究竟会嫁给什么样的人,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只恍然了一瞬就回过神来,听到姜茜叫她:“昭昭,快来选姐姐出嫁用的面靥!”
出嫁时的凤冠霞帔都已经定了,可是面靥,耳饰等却可以姐妹们搭配着选。昭宁提步走过去,打开自己带来的黄花梨雕比翼双飞的匣子,里头放着许多大大小小浑圆的粉色、白色东珠,精致的嵌金翠羽,这是她给大表姐带的礼物。她笑道:“大表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大家拿着昭宁送来的盒子左看右看,甚至各自贴在脸上,弄出各式的花样,闹得尽兴极了。到了日头西斜,昭宁才带着谢明珊从姜家回来,她二人要赶在天黑前回去。
昭宁在影壁上了马车,姜家的影壁修得极靠街,不知为何,她似乎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可她抬头望去,斜斜的夕阳铺在路上,街上却并无人在朝她看。谢明珊已经上了马车,问她:“昭宁姐姐,你在看什么呢,快上车我们要回去了!”
昭宁答了她一声,心道大概是错觉吧,拉着明珊伸出来拉她的手,也上了马车。
等二人回到家中果然天已经黑了,但今日晨起走得匆忙,昭宁还要去向祖父请安。
她到了正堂时正是热闹的时候,祖父正与两个儿子儿媳商议谢明雪嫁妆的事,他面色沉重,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毕竟明雪出嫁才是最要紧的,一切都事都不能阻碍明雪的亲事。眼下大房能凑出一万贯来,我自己与她们垫上五千贯,煊儿,再有五千贯便从公中出吧。”又道,“虽然是从公中出,但是就从大房的用度里扣吧,你们那边的用度照旧。煊儿、老二娘子,你们二人可同意?”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是该谢煊表态的时候了,虽然公中的钱大部分都是药行的利润拿出来的,倘若连这样的说法都不应,恐怕魏氏和谢明雪就真的要恨上二房了,他道:“这自然是没得说的!我身为叔父,也给明雪两千贯做添箱吧!也是我们一家的心意了!”
大伯父谢炆却道:“添箱钱五百贯已是多的,二弟,你何必如此破费!你放心,这钱我自己能凑上!”
谢炆这般说,谢煊却是更窝心了,兄弟二人虽是两处长大,但仍是亲密的,他道:“兄长,你便让我尽些心意吧,明雪高嫁,做了国公夫人,毕竟也是我们谢家全家有光!”
一番推拒下来,谢炆也不说拒绝的话了,谢昌终于松了脸色,笑道:“这样甚好,你们兄弟二人和睦才是最要紧的!”
魏氏在旁虽脸色不算好,但毕竟事情也算解决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让谢明雪高嫁,让二房这些目光短浅的人好生看看,这是二房子女绝不会有的好前程,她也能出一口气了。
昭宁站在门外静静听了,原是这样出谢明雪的嫁妆。看来祖父对于谢明雪的高嫁是当真极渴望了,竟连自己压箱底的银钱都要拿出来!她听完才跨步进去,行礼道:“祖父安好。”
谢昌抬头见是谢昭宁,便问道:“回来了,你外祖父可还安好?”
昭宁正要说话,这时候,谢昌的管事从门外来了,他脚步匆匆,进来后却立刻跪下,禀报道:“老郎君,两位郎君,有人上门提亲了!来了许多人……已经到了门房了!”
众人惊讶,都这么晚了,竟还有人上门提亲!
这是来给谁提亲的?
第109章
这段时日, 上谢家来提亲的却是不少,但是阵仗大的,多半是给谢明雪提亲的。谢明雪与安国公世子虽然已经定亲, 可毕竟消息还未传出去,难道仍是来给她提亲的?
谢昌疑惑,立刻让小厮将人请进来,女眷们则避到了屏风后。
半柱香的功夫,小厮就将人请了进来。只见来人是个管家模样, 穿着件团花纹的杭绸长袄, 戴一顶博冠, 样貌清瘦, 眼中却透出几缕精光, 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随从。他慢慢走进来, 先笑着向谢昌拱手:“谢老郎君安好!”对谢炆和谢煊则道:“两位大人安好!”
谢昌一看来的竟是个管事,心里就先不满了三分。
正式的上门提亲, 不管是请了官媒,还是身份贵重的私媒, 总要请了媒人才是!即便是安国公这般身份, 想向明雪提亲,也是正经请了官媒的。谁家会派管事上门来提亲, 这是极不尊重女方的!
这样的人家, 就是门第再好,他也是不嫁孙女的。
谢昌在场时,自然以他为主, 他淡淡道:“阁下是哪个府的管事?是来我谢家提亲的?”
管事自然听出谢昌话语中的不满, 笑着道:“老郎君,我是襄王府的管事, 鄙姓周。”他也没有绕弯子,直接道,“今儿来叨扰,是为我家云阳郡王,向贵府的谢二娘子提亲的!”
这话一出,谢煊突然抬起了头。
自大房回来之后,谢家的娘子郎君们重新排了齿序,谢二娘子……指的是谢昭宁!他是来向昭宁提亲的?
谢昌是知道来人代表的家族定是身份不凡的,但是听他说竟然是襄王府的管事,且还是为云阳郡王提亲的,仍然把谢昌吓了一跳,云阳郡王赵瑞可是襄王的嫡次子,那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云阳郡王竟来提亲,提的是谢昭宁!
谢昌知道谢昭宁生得好看,可是名声毕竟受损,好一些的世家并不愿意选她。怎么可能云阳郡王前来提亲!莫不是他说错了?
谢昌忍不住问:“周管事,您说的谢二娘子,可是指的我那孙女昭宁?”
周管事笑道:“正是呢!”
谢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竟真的是来给谢昭宁提亲的!
屏风后面的女眷们何尝不是惊讶极了,但姜氏反应过来,就是无比的激动,云阳郡王竟然来向昭宁提亲!她此前还在愁昭宁的婚事,没想竟然有这样好的亲事!
魏氏则是深深的不虞,药行那件事后,她是彻底地恨上了二房,倘若二房愿意让出一半半的药行,她又怎会如此艰难地凑明雪的嫁妆。她还想等着明雪高嫁了,让二房看着她们家的富贵眼红呢,到时候即便二房跪着求她,她也不会心软。可倘若谢昭宁也高嫁了云阳郡王,那还有什么打脸的!
昭宁却是眉头一皱。前世没有这样的事,为何现在会有云阳郡王来提亲?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云阳郡王的名号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谢昌却最先高兴起来,只要是自家孙女能够高嫁,能够光耀谢家门楣,他都是乐见的。
他立刻高声喊管事:“来人,给周管事看茶!”伸手一请,“方才差点怠慢了,只是这……有些事发突然,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管事笑着坐下道无妨,立刻有小厮捧上了最好的顾渚紫笋。
谢煊则有些迟疑道:“周管事,我可否冒昧一问……我们两家素日并无交往,郡王是何以想要结这门亲事的?”
谢煊纵然也心里喜悦,但疑影更重,安阳郡王为何突然想娶昭宁?
周管事喝了口茶,笑了:“足见大人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一桩旧事了!”
谢煊更疑惑了,究竟有什么旧事?和这桩亲事又有什么干系?
那周管事也不卖关子,继续讲道:“当年大人还在户部观政的时候,曾与我们家王爷交好,您二人时常相约一起纵马吃酒,有一次我们家王爷吃酒差点跌落了马,还是您拉了缰绳护住了他,我们王爷便与您结下男女亲事,彼时我们郡王和您的长女都还年幼,便先交换了信物,约定日后以信物来认人!大人您拿出来的是一块玉玦,我们王爷给您的是一块貔貅的玉佩,眼下,我已经将玉玦带来了。”
周管事从袖中拿出一只黑绸盒子打开,只见一块形如圆环,质地温润泛黄的,系着红绳的玉玦正放在盒中。
谢煊看到那玉玦,这才想起的确有这么一桩往事。当时他初入官场,曾经交好过一个有人,虽然不知身份,但看起来便是非富即贵,两人都爱纵马,那日两日都吃了酒,的确正如这位周管事所说,结下了这门亲事。
可是很快,这位友人就失踪了,而他也觉得,当时不过是上头时的酒话,既然人都已经不见了,那他也不必当真。
但没想到,当年与他交好的人竟然就是襄王殿下。这样的人家,竟然在多年后会信守承诺,真的上门应下这门亲事!
如此说来,的确是他多疑了,这当真是一桩好姻缘!
周管事继续道:“这也是为何,我们未曾请媒人上门。咱们两家既然是交换了信物,便算是已经定亲了,何必再请媒人。只待老郎君和大人也认了这门亲事,二娘子择日过门即可了!”
谢昌听周管事说得如此妥帖,更是心里高兴,原来不是不重视才未请媒人上门。他们有何不认的,人家襄王殿下都信守承诺,难不成,他们还有不守的道理?
他道:“君子有守诺之德,既然是早就定下的,我们谢家如何会不认。烦请周管事回去回话,就说谢家自然应允!”
谢煊也微笑听之,这样极好的亲事,还是早就定下来的,他有何不认同的!就是姜氏知道了也只有高兴的。
周管事得了准信,拿着那枚玉玦告退先回去了。
等人走后,谢昌才拍着谢煊的肩道:“你着实是给昭宁定下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实在是好,我也放心了!”又对屏风后道,“你们快些出来吧,好好商议一下这门亲事,眼下家里可有两门亲事要一同进行了,可有得忙碌!”
姜氏拉着昭宁笑着从屏风后走出来,魏氏紧随两人之后,却是勉强绷着笑容。
姜氏对谢煊道:“那时候你吃酒纵马,我还曾骂你,原来你吃酒纵马,还得来了一桩这么好的亲事,是我骂错你了!”
谢煊也是笑:“我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还当做是戏言,没想到人家竟然还认。这下可是好了,咱们昭宁也有一桩好亲事了!”
可是昭宁心里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她向来不相信有天降馅饼这样的好事。倘若这个襄王如此信守承诺,当时帮蒋余胜时怎的没想到她们?且她又刚算计了谢宛宁,这件事发生得太巧了,她总觉得当中有什么关联。
云阳郡王,云阳郡王……为什么此人的名号如此熟悉!
昭宁眼中微光一闪,她突然想起,她在哪里听过此人的名号了!
那是她做顺平郡王夫人的时候,听华氏说,云阳郡王在外寻花,郡王夫人怀着孕想去寻他,他却以为郡王夫人是来劝住,竟几拳下去就将郡王夫人打得流产了!华氏又说,这云阳郡王平日就贪花好色,郡王夫人陪嫁的丫头都淫遍了,因是襄王的幼子,被家中宠坏,动辄不顺便对周围人打骂。
他打失了自己的孩子,大家纵骂他两句,也无人能奈何他。郡王夫人更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人人都觉她可怜,但是嫁给了云阳郡王就是他的人,旁人又能如何?
云阳郡王这般脾性,自然是一事无成,厉害如赵瑾,能做到皇城司指挥使,后来为摄政王。可是云阳郡王呢,曾做过厢军的千户长,都因犯错被撤了职,只凭借家中的荫蔽过日子。倘若她当真嫁给这般的人,便真将自己给毁了!
可是这门亲事,却是父亲早年已经定下的,连定亲的信物都已经交换了,那便是已经说定了。何况对方身份又极高,光凭借门第都能将谢家压死,她如何能反抗这样一门亲事!
无论怎样,这件事要先和父亲、母亲说才是。
昭宁道:“父亲、母亲,大舅母还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你们,我们能否先回景芙院一说?”
姜氏看到女儿的脸上并无半分的喜色,母女连心,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的心也不由一沉。道:“好,这便立刻回去。”
谢昌一愣,又温和笑道:“昭宁,你回去也要同你明雪姐姐一样,开始绣嫁妆才是!”
昭宁点点头,同父亲、母亲一起先回了景芙院。
三人刚到了厢房刚坐下,昭宁还在想该如何跟父亲母亲说此事,捏着桌上的茶盏思索,却听到外面响起了个风风火火的声音:“阿婵,阿婵,你在不在?”
竟然是林氏的声音!她怎会在这时候过来?
不等姜氏喊她进来,林氏已经带着两个女使进来了,她来得极其匆忙,明明是初冬的节气,额头竟然密布细汗,姜氏更疑惑了,林氏平日优雅稳重,绝不会这般匆忙。她道:“云秀,你怎的过来了?快坐下喝盏茶! ”
说着姜氏就要给她倒茶,可林氏却忙拉住姜氏的手:“阿婵,先别忙,我听父亲说云阳郡王跟昭宁提亲了?”
姜氏一点头,林氏立刻就道:“你们可千万不能答应这桩亲事!”
林氏这话一说,昭宁也立刻看向她,心里一阵激动,二伯母说出此话,应是知道些什么!这比她一个人说要好多了。
“怎么了?”姜氏也隐约觉得不对了,“是不是里面有什么不妥?”
林氏见昭宁也在,有点犹豫话不好说,姜氏道:“都这会儿了,何必避着昭昭!”
林氏才叹了声,道:“你们不知道,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襄王府一向口风紧,处置下人又严厉,无人敢在外面说此事。这个云阳郡王……是个极不成器的人,武功读书什么都不行,偏还十分好色,还没成亲呢,他房中的女使都已是睡遍了。我有一个远房的表亲,他家郎君在云阳郡王身边做随从,还曾告诉我,有个奴婢居然怀孕了,只是被襄王妃悄悄处置了!”
听了这番话,原本高兴的姜氏和谢煊都变了脸色。
他们竟不知,这云阳郡王是个如此烂人!
林氏继续道:“这个云阳郡王对美人很是痴迷,恐怕是不知在何处看到了昭宁的美貌,起了占有之心……所以我一听云阳郡王来提亲便着急了,立刻就来找你们,这样的人决计嫁不得!”
昭宁突然想起,她下午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她猜测恐怕正是云阳郡王。
而凭她的直觉,此事恐怕跟蒋家祖孙有脱不了的干系。蒋余胜常年跟在襄王身边,定是知道这云阳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给她寻来这样一桩婚事,天衣无缝,毫不费力,就可以让她永堕地狱。
这桩亲事是决计不能结的!
昭宁这时候也开口了:“不光是如此,这个云阳郡王我曾听舅舅说过,脾气很是暴戾,身边人略有犯错,就动辄打骂,打死也有可能。母亲,这亲是绝对不能结的!”
不必昭宁说这个话,姜氏和谢煊就已经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了。
倘如嫁了这么个人,昭宁的一辈子便是毁了!日后还不知道要受这样的磋磨!
姜氏焦急道:“可……可也已经太晚了!”
林氏一愣,怎会晚呢,一般提亲之事,哪怕男方再怎么权势富贵,女方家为表矜持,也是要考虑一两日的。难道她们当场便答应了?
今儿提亲的时候林氏并不在场,不知道隐情。姜氏便立刻将堂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林氏听完也惨白了一张脸:“竟然这般巧……竟是早有定亲。昭宁这该怎么办!”
若没有这件事,即便襄王府来提亲,他们也能拒绝。可是交换信物便是等同于定亲,从常理来说,昭宁甚至已经算是半个云阳郡王的人了,想要退亲可就难如登天了,何况对方可是襄王之子,何等权势,是她们谢家想退就能退的吗!
谢煊脸色铁青:“都怨我,当时若不是我答应的,怎会有今天的事!”
这时候了,昭宁自然不会怪父亲,她道:“您那时候毕竟年轻……又怎知会有今日之事!”
姜氏却目光坚定道:“这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结!”她要保护她的女儿,决不能让昭昭被这样的人害了去!她看向谢煊,“煊郎,不如我们立刻去找父亲,将这件事说清楚。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这门亲退了……昭宁决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谢煊也正有此意。
他就不信了,倘若他不想嫁女,襄王还真的会逼他强嫁吗!
昭宁道:“我也同你们一起去!”
姜氏看着女儿身姿纤细,这两日她多忙药行之事,眼下有些淡青,道:“昭昭,父亲母亲定会将这门亲事推了,你回去歇息吧!”
谢煊却说:“让昭昭一起去吧!”他想到了昨日昭宁在堂上的那番话,昭昭聪慧,她有时候比他们二人还有用。何况这也是她的事,她若是不知道发展,定是会着急的。
昭宁则看着父亲笑了笑,想必父亲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的。
姜氏也不再坚持,三人谢过了林氏的告知,立刻朝着正堂去。
正堂里,谢昌刚将去而复返的周管事送走了,他方才还有些话漏了说。听了这几句话,谢昌更是高兴,算着谢景应该已经从审官院回来了,派人去请了兄长过来。
谢景刚换了身衣裳,匆匆而至,坐下喝了口弟弟给他烹好的茶。“我都听说了,这两桩亲事都是极好的,没曾想安国公有意与我家结亲不说,昭宁竟也得了云阳郡王的青睐。眼下便要看几位男孙的了,希望谢承义今科能够高中吧。”
谢昌给谢景添茶:“都是极好的亲事,不过论起来,还是安国公世子更优秀些,我平日倒是没怎么听过云阳郡王,不知资质如何,但总归,昭宁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亲事了。”他轻轻一顿,“看到谢家蒸蒸日上,弟弟实在是高兴。想当年,你我兄弟随着父亲进京,当真是受尽了艰苦。如今那些日子都一去不返了!”
谢景看着弟弟清矍的脸,想起当年的艰难也叹了口气,便是在当时,两人心中立下誓言,定要让谢氏荣耀。
他道:“若是有什么需帮忙的,尽管来找哥哥。”
谢昌道:“兄长放心,我们兄弟二人是不分彼此的!”又从旁边的立柜中拿了个盒子出来,“老大娘子送了我两盒鹿茸丸,是最好的梅花鹿茸,兄长也拿一盒回去补身子吧。”
谢昌正打开盒子,给谢景看鹿茸丸的成色。外面响起了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人来了。
谢昌放下盒子,都这般晚了,各家也都回去就寝了,此时谁会来?
片刻之后,二房的三人进来了,面上都有焦急之色。还未等谢昌问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谢煊就先道:“父亲,昭宁这桩亲事不能结!”
谢煊这话让谢昌和谢景都很是惊讶。方才大家好说得好好的,这样好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是难找的,谢煊怎的回去了一趟来,开口便说要退了?
谢景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煊儿,你先说清楚!”
谢煊将方才林氏的话,还有昭宁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这般一说,谢昌和谢景自然也都凝重了脸色。谁也没想到,云阳郡王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谢昌脸色沉重了半天,却缓缓开口道:“煊儿,可是这门亲事——不能退!”
谢昌这般一说,谢煊立刻着急了。他一向稳重之人,甚至忍不住拉住了谢昌的衣袖:“父亲,这样的人昭宁怎能嫁过去,这婚如何不能退——”他知道父亲一向看中门楣荣耀,甚至不惜牺牲一些东西,他一顿,忍不住有了猜测,“难道在您眼中,家族荣耀比您的亲孙女更重要?”
谢昌瞪了谢煊一眼,差点骂他不孝,这样的话也是能对父亲说的吗?
但想到他毕竟着急,他深吸一口气道:“你把你父亲当做什么人了?你父亲的确想家族煊赫,但不至于要搭上人命去换!我告诉你,不是我不想你退,而是这事已极不好办了!”
见谢煊似乎已经冷静了,谢昌才继续说:“若襄王府只是上门提亲,而我们拒绝了,只能被旁人说是不识好歹,别的倒也无妨。但是现在情由不同,你们是早就交换了定亲信物的,这亲事早就定下了,方才周管事来问不过是走个过场。昭宁和安阳郡王亲事早就定了,这便不是拒亲,而是退亲!”
谢景也说:“的确如此,堂堂襄王府,咱们若是退亲,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羞辱,恐怕会从此结仇。而且与襄王府退亲之后,昭宁怕是再也找不到敢娶她的人家了。”
谢昌又接着说:“兄长说得极是,但是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你们还有一事不知。方才你们走后,周管事返回来了,他告诉我,他们郡王极喜欢昭宁,无论如何都是要娶她为妻的。他们郡王为了让这门亲事更顺利,甚至进了宫,求了一道太上皇的圣旨。只要他将这道旨意拿出来——煊儿,抗旨不尊,我们一家都是要保不住的!”
谢昌最后一句话说完,谢景惊骇至极,踉跄后退,扶住高几才稳住了身子。
而一直没说话的姜氏,听完后眼眶顿时红了,她也知道这几句话的厉害,几乎就是回天乏术了!
她的女儿,她的昭昭,可能只能嫁给那个烂人了。她忍不住抱着昭宁大哭起来:“昭昭,我的昭昭,母亲不允,母亲绝不允!”
谢昌和谢景看到这般场景,心里也是不忍。他们是想家族煊赫,可他们想的是双赢,子孙前途好大家才好,这样送人去献祭他们也不愿意!可是这也不是他们的意志能够决定的,倘若昭宁不嫁,谢家和她自身只会有更大的灾祸。
昭宁历经两世,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极镇定的。可是看到父亲和母亲如此崩溃,她还是红了眼眶。若说完全不慌是不可能的,毕竟此事前世从未发生,想到若是真的嫁了安阳郡王,她就由衷地恶心,但是随着她深吸一口气,她也又镇定了下来。
每次面对危险,她总是能够很快镇定,这让她能理清想法,想明白究竟该怎么应对。
一定有办法的,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绝不会束手就擒,让那些人把她给害了!
昭宁第一个想到的是师父。师父可是大帝,倘若她能求师父下一道圣旨,是否能免了太上皇这道赐婚?可是随即她马上就觉得是自己荒谬了。
首先,当时她得知师父身份时,就告诉过师父,除了让他帮自己寻觅阿七之外,她是绝不会求师父帮她做任何事的,这才过去了几日便有事求上门,实在是太出尔反尔,师父该怎么想?
其次,太上皇的圣旨亦是圣旨,既是圣旨,怎可出另一道圣旨去驳斥?且君上虽是帝王,可本朝以孝治天下,让君上出一道圣旨驳太上皇,岂不是让君上不孝?何况君上一世英名,决不可被这些事沾染,落成史书笑柄。她自己的事便要自己解决,决不能连累君上的名声!
她定还有别的办法。
突然,昭宁眼前一亮,她还有别的办法!
第110章
已是十一月的光景, 冬季的瑟寒挟裹了汴京。
夜晚是一场严寒,半夜里下起雨来,到了早上, 这雨就已经变成了雪。是庆熙二年的初雪,薄而细的雪自天际漫漫洒下,很快就将汴京的街市都洒落上一层白。路上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夹袄,既是小雪,倒也不撑伞, 任由雪落在自己的头上、肩上, 只是街市瑟寒,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顾思鹤刚处理完军中之事自汴京城郊回来, 就遇到了汴京的初雪。
他带着随从骑着马, 勒住缰绳让马暂时停住, 看着扑面而来的浩荡细雪,碎琼乱玉一般, 打在脸上唯余薄薄的冰凉。突然想起去年的冬日的初雪,姑母好不容易从宫中回了家里, 一家子一起吃了羊肉锅子, 那样的热闹。
可是现在姑母却躺在宗族的坟墓中,静静地长眠。
随从低声提醒道:“世子爷, 大姑夫人传了话, 让您早些回去,她给您包了羊肉包子!”
顾思鹤才回过神来,轻叹他不该沉湎于往事, 毕竟父亲、祖父, 还有大姑母等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他别无所求。他在心里想,姑母,从前是您庇护顾家所有人,现在便是我保护他们,绝不会让顾家沦亡,您便放心吧。
他道:“……走吧!”
一行人又叱了马继续赶路,马踏薄雪,溅起灰色的雪水。此时临近中午,更是没人,街上阒然。
他们刚跑没几步,转角到了酒楼正店林立的春明坊,却突然被一个滚出来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幸好顾思鹤等人进了城后行马并不算快,立刻勒住缰绳才没有踩到此人身上。他的随从立刻斥道:“什么人,好不长眼!可是活腻了想找死?”
顾思鹤细看发现竟是个小厮模样的人,他仿佛是被人一脚踹到了雪里,衣裳、帽子沾了雪化后的污水,变得狼狈不堪。他抬手阻止了随从继续说话。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见顾思鹤容貌出众,眉眼清冷,披着件玄色大氅,一行皆高高坐在马上,且身后带的亦是军中之人,一看就知是权贵之人。立刻跪地道:“贵人恕罪,是小的没长眼,是小的冲撞了!”
顾思鹤刚想同他说算了,让他过去便可,不必再磕头了。
可这时候却有几个人从旁边这小厮滚出来的酒楼中走出来,一个身着锦袍玉带,生得高大,阔鼻方面的人走在最前面,提起这小厮的衣领就打:“我叫你跑,你再跑!不是不许么,现在还许不许!”
他拳头有力,这小厮却是体格纤细,他几拳下去这小厮的脸上顿时高高肿起,青紫一片。可小厮却吓得连还手都不敢,只不住地求饶解释:“郡王爷,不是不许,是咱们风菱娘子……是有乐籍的官妓,不能卖身……倘若卖身,会被教坊司重处的!小的也是没有办法,求您体谅,小的愿……愿即可去勾栏,寻一些郡王爷中意的娘子回来!”
顾思鹤深深皱眉,听小厮叫他郡王,他终于认出这男子是谁,应是襄王家的嫡次子云阳郡王赵瑞。竟然如此蛮不讲理,强迫官妓从他不算,还要当街打人!
这云阳郡王却根本不管,冷笑:“你当爷我当真喜欢那风菱,不过只摸了两把,你们竟反应如此大。爷我自有天仙样的如花美眷要娶,瞧得上她那样的姿色,爷今儿就是要打你,我看把你打死在这里,你们掌柜敢不敢出来说两句!”
说着提起拳头又是重重一拳,那小厮的眼眶顿时乌青,眼中竟渗出血来!又是满身脏污的雪水,仿若还未及冠的年岁,十分可怜。
顾思鹤的随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走马到顾思鹤身旁撑起伞遮挡雪,顺便在顾思鹤耳边低声道:“世子爷,再这样打下去可要出人命了!咱们可要……”
但是世子爷没说管,他也不敢贸然让世子爷管,毕竟此人是郡王,并非普通宵小。
其实顾思鹤暗中已捏了一枚铁蒺藜在手上,他打算管,但不打算明着管。他可没时间跟赵瑞这种人纠缠,他还要赶回去吃大姑母做的羊肉包子。
但是还没等他动手,却突然有一物从旁急射而出,击在赵瑞的额头上,他的额头立刻高高肿起个大包。顾思鹤眯着眼睛,他眼神极好,瞬间已经看清击中赵瑞的竟然是个紫盏铁口的茶杯,那茶杯质地倒是不错,打了赵瑞后又撞到门栏上,跌落到地上竟然还没有碎。
顾思鹤心想,倒也可以买上几个这样的茶杯,耐用还不碎,甚是不错。
赵瑞则是大怒,立刻捂着额头四下看去:“谁,谁打我,可知爷是谁?”他这时候才看到了坐在马上的,竟然是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眉头一皱,但是气焰小了些,“顾思鹤,怎的是你,可是你干的?”
他虽是郡王,但顾思鹤此人实在是铁血手腕,斩杀亲兄,又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他也不敢嚣张。
顾思鹤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郡王爷,我方才手都未曾动一下,怎的打你?”
这时候,有个清亮徐缓的声音响起:“是我打的,赵瑞,你想如何?”
此人还当真自己冒头出来?顾思鹤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路口的另一侧驶出一辆马车来,后面是皇城司诸人骑马簇拥。而车帘已被随从打开,顾思鹤便看到一个眉目俊美如远山,气质极其疏淡的男子坐在车里,也披着大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赵瑞。
顾思鹤眉梢略微一挑,竟然是赵瑾!
他想起听到下属密报,赵瑾此次平叛成都府有功,匪徒几乎被他全灭,这次回来恐怕就要升任皇城司指挥使了。的确极得君王器重,无人能比。
赵瑞看到来人竟然是赵瑾,则吓得脸色都白了。
他对顾思鹤还只是客气,因为顾思鹤纵然厉害,但是管不到他。可是赵瑾就不同,同是王爷之子,赵瑾是他的堂兄,却不知道比他厉害去了哪里,得君王器重,又是皇城司头目,武功卓绝。
最关键的是,赵瑾打他是没人管的,他无论闹去君上面前还是闹去太上皇面前,都只有他被训斥的份。况且这件事的确是他不对在先!真闹大了他恐怕是会被父亲重罚。
他嘴唇一抖,勉强扯出个笑容:“二堂兄,你居然回来了,也不与弟弟说一声,弟弟好给你办个接风宴洗尘才是!”
赵瑾却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当街顶着郡王的名头打人,你嫌自己还不够丢皇家的颜面?将医药费赔给人家,然后立刻给我滚回府里去。”
赵瑞哪敢反驳,叫随从拿出一张交子赔给挨打的小厮,根本不管那交子上赫然印着七百贯的字样。带着随从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只恨自己没多生出两条腿来。
那小厮拿着这张交子手都在抖,可也不敢说什么,颤抖地给赵瑾、顾思鹤道谢,酒楼里有人进来将他扶了进去。
大概是怕惹了事,酒楼的门也关上了。
街口只留下顾思鹤、赵瑾两行人。
堵在了路口,也不知该谁让谁先过。
寒雪飘零,气氛静默了一瞬,两人毕竟是冤家路窄,暗中不知彼此算计过多少回,对彼此都有一种极深的防备——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防备。顾思鹤先笑道:“赵大人方才大公无私,真是为民伸冤了,在下佩服!赵大人如此大义,不如先让我过去?”
赵瑾也看向雪中坐于马上的顾思鹤。
此人之厉害,他几次交手都有感觉。甚至君上都和他提过此人,说顾思鹤军事天分难得,君上可难得这般夸旁人。但顾思鹤此人很是懒散,并不喜欢争取表现,他只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好,其余仿若皆与他无关。
赵瑾转瞬也笑道:“我若不出手,世子恐怕也是要出手了。彼此彼此。在下有要事去做,不如世子先让?”
两人面上虽笑着,语气十分客气,但是谁也没动。
两人的随从嘴角微动,你二人谁但凡先让一下,两人就都过了。感情你二人倒是没被雪落是吧!但谁也不敢开口劝自己主子半句,只能默默站在雪里等着。
两人正在僵持之际,却有一辆马车斜斜地从城中跑出来,然后遥遥传来一道顾思鹤熟悉的声音:“世子爷!”
顾思鹤抬头看去,谁在喊他?
等车跑近了,顾思鹤才看到此人生得圆脸圆身子,细长的眼睛,驾车跑得很急,脸都红了,不是他的小厮太平还能是谁。他见两拨人竟将路口给堵住了,他的马车也过不去,干脆弃了马车,快步跑到了顾思鹤身边,急促地道:“世子爷,小的有急事禀报!”
顾思鹤正与赵瑾对峙,几乎没空理他,随口道:“可是大姑母催我回去?”
“不是、不是!”太平知道事情重大,尽力压低了声音道,“是昭宁娘子的事,小的昨儿得到消息,昭宁娘子……同云阳郡王定亲了!您不是说,昭宁娘子那边有大事都要同您禀报吗?小的昨儿就想立刻告诉您,只是您在路上接不到急递,便想等您回来,谁知在府中等了半天您都未归来……没想到您堵在此处了!”
顾思鹤遽然一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谢昭宁同云阳郡王定亲了?怎么可能?这二人如何会有交集?且他们家中竟然会同意谢昭宁嫁给云阳郡王?那是个什么货色的东西,怎么配娶昭宁!
顾思鹤想到刚才那个又恶又蠢的赵瑞,只觉得荒谬至极!他俯身拉过太平的衣领问:“你当真没听错?”
太平突然被自家世子拉过去,雪地滑,差点踉跄摔了,但也知道他们世子是有多着急,他遇到什么事都是气定神闲的,何曾这样失态过。太平道:“是您留下保护昭宁娘子的护卫探查到的,说是还有太上皇的圣旨……绝不会有错!”
顾思鹤想到谢昭宁的模样,她总是笑着面对自己,眼眸明亮,想到她被人欺负,却总是气定神闲,想到她送给自己万花筒,写的字却如同孩童般笨拙。想到这样谢昭宁竟然要嫁给赵瑞那个蠢货,有一瞬间,他竟有一丝空白的慌乱,进而燃起一股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怒火和急迫。这样好的谢昭宁,决不能嫁给赵瑞,否则她便是被毁了!
虽然不知她家中为何会同意这门亲事,但她定是被迫的,她曾帮了自己这么多……他要去帮她!
顾思鹤再无半分跟赵瑾计较的闲情逸致,只道:“赵大人你自己走吧,我有事先走了!”对剩下的人道,“你们先回府,告诉父亲和大姑母我有急事要去处置,暂时不回了!”
说着他调转了马头,抄了小路纵马而去,他马术亦是出神入化,在偏窄的巷子中走马,竟也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赵瑾看着顾思鹤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方才他二人隔得远又压低了声音,他并未太听清他们说什么。只听到了‘昭宁娘子’四个字,隐约像是在谈论什么亲事……难道是指谢昭宁?顾思鹤竟在关注谢昭宁的事不成?
一个姜焕然还不够,为什么顾思鹤又会与谢昭宁有关?或是他听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赵瑾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可是他又浑然不知。或是有什么关节未曾想通,使得一件极重要的事,可他却浑然无感。可是明明眼下他一切顺遂,平叛的任务也完成了,还有什么要紧事是他需要知道的?
他吸了口气,一股冰凉入了肺,透骨入髓,方才觉得舒缓了些许。他还要进宫向君上复命,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
赵瑾决定不再想了,让马车恢复行进,加快速度朝着宫里去。
大乾皇宫仍然巍峨。
笼罩在初雪中的皇宫金碧辉煌,匍匐于大地之上,又好似一头最古老的兽。虽在沉睡,却吞没了王朝百年的沧桑。
赵瑾每次走于前往垂拱殿的跸道上,望着绵延无尽的宫宇都有这样的感觉,古老的皇宫仿若隐埋了很多东西,沉默肃穆背后尽是血腥与厮杀。所以每当人们走进这个辉煌森严之处,都不由得心生敬畏,仰望着须弥座上居高临下的垂拱殿,那里住着这个皇宫的主人,这个王朝的掌控者,天下间最尊贵之人。
纵然帝王脾性温和,并不暴戾,可是他坐上这个位置,难道只因他是太子吗?当年他兄长齐王之死,太上皇的退位,难道都只是意外吗?那背后是累累的尸骨,高高地堆就了这个人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然,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这些事落在纸上,便都真的是意外。只要一想到此,就足以让人遍体生寒。
可赵瑾在敬畏的同时,却又隐约滋生出一种热血沸腾之感,这令他都感到诧异。
所谓权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极度诱人的东西。
赵瑾已经登上了须弥座,两侧禁军森严,有许多大臣正守在殿外,皆着朱紫戴貂蝉冠,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员。一看到他归来,就立刻拱了手,笑道:“赵大人归来了!”“您平定成都叛乱,可谓是战功赫赫了!”
一片恭维之声。
众人皆知他地位超然,所有的王世子都已经晋封了郡王,唯独赵瑾没有任何晋封,这代表的并非不重视,而是令人想也不敢想的重视。
赵瑾也拱手:“诸位大人客气了!”其余的话却没有多说,因为垂拱殿的大门已经打开,李继已经出来宣他觐见了。
赵瑾进了殿内,脚步落于黑漆金砖的地板之上,却看到已经有人跪在殿中了,这人正语气坚决地道:“君上放心,臣明白君上之意,如今天下土地兼并甚重,士族官宦却囤地自重,长此以往,后果定是不堪设想!臣定好生完善改革之策,解君上之忧。无论旁人如何反对攻讦,臣都定不退缩!”
赵瑾见此人生得方额阔面,眉目有神,立刻认出此人是曾经的工部侍郎,最近刚被君上调任中书舍人的郑石。
他也知道君上最近正锐意改革,解决土地兼并,朝廷冗官的问题。这个问题自本朝建立时便有,如今越发的严重,当年高祖皇帝不是没有试图解决,只是阻力太大,言官们反对的意见太多,令他难以继续,还有个更为要紧的问题,是新政实施的过程中,难免存在施行不到位,带来弊端的情况,由此引发更多的言官的反对之声。高祖皇帝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弃了继续改革。
但是君上不一样,他并非一上来就让郑石立刻施行新政,而是拟制出详细谋划,再选择顺昌府作为试点,待政策补充完整,试点得以成功后,再施行以全国。可是即便如此,言官们惊恐于高祖皇帝时期的教训,仍然积极反对。
可是君上的强大之处再次体现。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便是绝对一往无前。不像高祖皇帝的优柔寡断,任言官如何言说,他都绝无退缩,无人能动摇。
赵瑾也觉得如此,新政的实施,阻力定是前所未有的。非意志坚定之人,决不能做到这样的事。
这也是他最崇拜君上之处。他在辅佐他最为崇拜之人,他的亲叔叔,每每想到此处,赵瑾都是极激动的!
高高的丹犀之上,赵翊着御乌纱袍,面前摊放着言官许多的折子,他凝神细听郑石之言,看到赵瑾已经进来了,对郑石笑道:“你有这般决心,朕便放心了,你先退下吧!”
郑石恭敬告退。
赵瑾则立刻跪下行礼道:“君上万安,臣幸不辱命,已平叛归来!”
赵翊英俊的面容上带着笑容:“无外人之时,阿瑾称我皇叔即可。你这次的确做得极好,我已经得了密报,叛乱已是全平了,你谋划得当,当记头功。”
赵瑾心头一震,他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才在这时候赶回,只是为觐见君上才安排在马车中略换洗。只这般简短的时间,君上竟已得了密报,清楚了战局的情况,君上当真是深不可测。
赵瑾不敢全然居功,他道:“皇叔对侄儿恩深义重,侄儿为皇叔效力实属应该,并不贪图功绩。何况皇叔派去襄助侄儿的人,亦是有大功的!”
这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人笑说:“这就是阿瑾的好处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崇拜你得很,且又谦逊,你用他当真不亏!”
赵瑾往旁看去,才发现原是四皇叔赵决也回来了,他比君上略矮,容貌略相似,眉宇间却有风流之态,正朝着自己笑,但是他在回君上的话,不好同四皇叔说话。
赵翊手中捻着珠串,淡笑道:“我怎会不知他的好处,所以阿瑾,你听封。”
君上神色略一严肃,赵瑾立刻跪正了,就听君上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道:“赐旨,晋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为指挥使,再兼任顺天府尹,即日上任。”
赵瑾听了君上的旨意,先是喜悦,尔后又极是震惊。升他为皇城司指挥使是他早就已经想到的,可是君上为何还要任命他为顺天府尹?但此时并不容他多想,君上旨意已出,他要立刻谢恩,他叩首道:“臣谢君上隆恩!定将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赵翊听了他的话又觉好笑,道:“你从川蜀一路赶回,也是舟车劳顿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赵瑾才告退离去,走出殿外时两侧禁军皆跪下相送。
而殿内,赵瑾走后,赵决则和兄长道:“你对阿瑾倒是甚好!”
赵翊轻叹了一声,望着殿外弥漫的小雪:“他也实在诚心。”这些年他身在边疆,赵瑾在朝野之后,手染鲜血为他做了不少事。倒也将他练得越发心性坚定,能堪大任了。
赵决却想着方才之事心里微震,顺天府尹,是当年君上任太子之前做过的位置!君上唯一过继的皇嗣已被毒害,这些年也不知为何,君上至今无子,其实私下有人传闻,说君上因杀戮太重以至绝嗣……倘若当真如此,凭君上如今对赵瑾异常的看重,日后赵瑾恐怕会是中宫太子。
他虽是皇叔,论起来辈分比赵瑾略高。但日后恐怕对赵瑾还要十分恭敬才是。
赵决胡思乱想,可却半分不敢将自己的揣测说出口。
这时候,内侍官通传,吉安进来了。
他进来后行礼道:“君上,贵太妃回徐州探亲的仪仗已经安排好出发了!娘娘还说,回来给您带徐州的蜜三刀。”
赵翊提起了笔,打算今天将这些折子全部批完,道:“好,注意安排人保护好贵太妃的安全就是。再传下旨,这几日的堂会与朝会皆取消,朕有要事去做。”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手略微一顿,笑道,“另外……东西尽都可以开始准备了。”
赵决在旁听着,君上说的每件事都让他疑惑,马上就要是冬节了,贵太妃怎的在这时候出门。且君上说究竟要准备什么东西,竟如此慎重?
他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敢问半句,平日与君上可以说说笑笑,但君上的旨意他哪敢过问半句,见君上似乎有事要忙,只带着满腔的疑惑,赶紧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