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昭宁甚至并未看清那道黑影是什么, 只见眼前一道暗紫色的身影闪过,已顷刻间将她护在身下,脚如闪电般踢向那黑影的喉咙, 将之狠狠踢到了墙上,重重地一声撞击,紧接着那黑影沉沉落到了地上。
昭宁惊魂未定,这时候定眼看去,才发现那黑影竟是一只生得极凶恶的狗, 黑色长毛, 体壮无比, 爪子比人的手还要粗许多。它的喉咙里仍然发出呜咽声, 凶狠地看着昭宁的方向, 但大概是刚才那一脚踢得太狠了, 它半天都站不起来。
而护住她的人……
昭宁抬头看去,看到了赵瑾那张俊美至极的脸, 他正眉头微皱看着那恶犬。
昭宁惊讶极了,之前在顺平郡王府, 误以为她偷听自己说话, 差点当场掐死她的人,此时竟在恶犬之下救了她。方才他的动作还极快, 瞬间就挡在了自己身前, 连周围的羽林军都没反应过来。
而且,昭宁低头看他修长的手,赵瑾的手生得很好看, 却透着一种苍白色, 好似也没有温度一般。他的手还轻揽住她的腰……
赵瑾也注意到了,他立刻松开了揽着她腰的手。好在事出紧急, 并没人注意到此。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周围之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个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畜生竟差点伤及了皇后娘娘,倘若皇后娘娘真有半点损伤,恐怕在场伺候的人都活不了!霎时间羽林军蜂拥而上,瞬间将那畜生叉在原地,将其腿脚捆绑。另有人在周围戒备,防止又有歹人冒出。贵太妃也吓得面色苍白,早被女官们扶去亭中暂时坐下。
而昭宁的女官也在她周围团团围住,一时间,昭宁近身竟只站着赵瑾。
他站在她身侧,好像也在护卫她一样,随即赵瑾淡淡开口道:“娘娘可还好?”
他竟还主动与她说话!
昭宁心里更觉怪异,今生此时的赵瑾,按说应是巴不得避着她走的。难道是因她成了皇后,成了他的婶母,他才有意交好?
不管前世发生了如何事,今生毕竟没有发生。何况方才他的确救了她。
昭宁看了赵瑾一眼,她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她淡淡地道:“还好。”又顿了顿,“方才多谢了。”
赵瑾嘴角轻扯道:“娘娘既然说谢,那臣有一个问题,娘娘能替臣解答吗? ”
昭宁眉头微皱,今生两人不过寥寥几次相见,可这几次相见,赵瑾的变化十分巨大。现在他救了她,还想问她问题,他究竟想问什么?她语气平静地道:“赵大人有何问题?”
赵瑾声音仍然很低,语气平静地道:“只是想问娘娘,当时我奉旨办差借宿于姜家,为保公差不得已要出手杀人。那时候有一蒙面少女,执箭纵火于田庄,逼我放人,我找了此人很久。”他看向昭宁,“听闻当日娘娘正好留宿于姜家田庄,娘娘又极善长射箭。所以想问一问……娘娘是否就是这位女子?”
赵瑾这般问起,自然就不是问话,他定是已经查到了,她就是那个当初那个射了他箭的女子!昭宁皱眉,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赵瑾为什么要去查?她淡淡道:“赵大人不妨直说,你究竟是何意?”
赵瑾直直地看向她,目光灼灼:“臣只是想问,娘娘当日为何不现身与臣相见,毕竟娘娘与臣……当时也算是旧相识了。”
昭宁顿时掐紧了手心,赵瑾如何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提起当年之事!是想嘲笑她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此时众人又在周围戒备,倒不怕旁人听到。昭宁语气冷淡地低声道:“赵瑾,前尘皆已一笔勾销,我与你再无半分过去,又何来什么旧相识一说?如今我既是你的婶娘,就不要再提及过去之事了。赵大人可明白我之意?”
赵瑾看着她冷淡的眼眸,扯了扯嘴角,面上并不动容,可袖中的手指根根笼紧,掐得掌心生疼。
的确,是他疯了才会问谢昭宁这些话,这绝不像平日里冷静自持的他,可是那些两人亲昵的梦,让他……让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何尝不知皇叔有多喜欢谢昭宁,但是他竟一时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非想要问一问谢昭宁不可。
因着这些梦,甚至近来他面对皇叔都与从前不同,好似有些说不出的……疏淡。
正是这时候,后苑门口响起了銮驾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应是有很多人朝这边来了。
昭宁朝着脚步声的方向看去,猜测此事恐怕是惊动君上了!
只听一声‘君上驾到’,果然见着两列禁军开道,一身通天冠袍,冷着脸的赵翊背手大步而至,身后还跟着众多禁军。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上如此神情,在场护卫诸人皆吓得胆战心惊,顿时周围跪倒一片,如潮般的声音喊着:“吾皇万岁!”
赵瑾也立刻垂下了眼帘,随着众人一起跪下。
而昭宁并无需行大礼,只是屈身行礼即可。
赵翊沉着脸走来,见昭宁周身似乎并无恙,才放下些心中的焦急。但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赵瑾正跪在昭宁身边,顿时瞳孔微微一缩。
他一手将屈身的她扶起来,低声问:“昭宁,可要紧?有没有伤到?”
师父一向镇定自若,便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改色,昭宁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眸中竟直接流露出几分焦急,心里震动,也握了握他的手:“师父不必担心,只是突然遇到了一只恶犬扑人,我并无大碍,母亲有些受惊了,但都还好。”
其实来通禀的内侍已经说清楚了经过,赵翊已大概知道,他已看到那只戴了竹制口套,四肢被绑,却仍然露出凶相的大犬,认出那是一只吐蕃进贡的獒犬。这种獒犬凶恶非常,需要专门的训犬师来驯化,吐蕃进贡了四只,他觉得此犬不通人性,只叫人关在兽院中养着,并不让放出来。
他道:“看护后苑的羽林军首领呢?”
除了昭宁和贵太妃外,所有人都还跪着。立刻有个身着轻甲,留胡须的男子从人群中跪行出来,两手贴地再行大礼:“君上,臣是负责守护后苑的羽林军副指挥使,是臣失察!惊扰了两位娘娘,臣罪该万死,这獒犬……这獒犬臣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赵翊抬头看了眼庆寿殿,心里已大抵有猜想,道:“去将兽院总管,庆寿殿总管都叫过来。”又对身边的冯远道,“去请太上皇出来。”
副指挥使和冯远立刻带着几人领命而去。
赵翊则让众人平身,带着昭宁先到凉亭里等着。
昭宁也不知这犬究竟是什么来路,怎会突然扑出来想伤她,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但看师父一语不发,抓着她的手并没有放开她,她一时也不敢问。师父定然是生气极了的,在外出事也就罢了,但这是禁宫之内,是他的地盘,在当中应是无比安全的,怎会有恶犬扑出差点伤人!师父决接受不了这个。
不一会儿兽院总管和庆寿殿总管就都来了。
庆寿殿总管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说是太上皇想要春狩,因此从兽院领了这只獒犬来养,本是一直关在笼子里养着的,不知怎的今日跑了出来,养狗的内侍他已经带出来了。
赵翊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紧接着太上皇被冯远带了出来。还没走到就已经有骂咧之声:“……叫朕做什么,朕是他父亲,应该他来见朕,岂有让朕去见他的道理!”
只见赵俭穿着件黑狐皮的斗篷,脸上带着几分怒意,灰白的头发梳得整齐,手上戴着几个玉扳指,捧着一只灰蓝色的鸽子,看到赵翊坐在亭中,冷漠地朝他看过来,他立刻噤了声。又看到旁边几乎被五花大绑的獒犬,眼皮一跳,再怎么也知道怕是獒犬闯祸了。
他也不能在赵翊面前拿什么父亲的架子了,赵翊要是在乎这个,就不会把他软禁于太康宫,出入都要申请了,也不会把他的人杀了,带头颅来给他看了。
赵翊淡淡问道:“父皇,这獒犬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俭已是外强中干,道:“什么怎么回事,朕难不成连养条狗都要向你请示么。朕不喜欢那些梁山细犬,就想养条獒犬来打猎。难道也不许吗?”
赵翊顿时眉峰一厉,看着他的眼神也沉下来。
赵俭的声音顿时便小了:“它平日都是关在笼子里的,朕昨日才与它一起玩过,大概是笼子没锁好……才使它跑出来的。朕又不是故意的,人又没伤着,何必这样把朕带出来!”赵瑾看了眼昭宁,觉得心里更气了。
她近日将宗族契税收齐一事,十足打了他的脸,他称病连庆典都没去,竟也没个人来请他去,赵翊不派人来请他就算了,谢昭宁也没派人来请他去,谁眼里都没他这个太上皇。他假装不在意,其实在门口等了好几个时辰,等得天都黑了也没见人来。
赵俭为此事已经气闷了许多天了,今日还这样被拉出来,自然气得更狠了。
这般一说,今日之事真是一场意外?昭宁对太上皇这样的人还是了解的,他什么心眼都不长,难不成还会养条狗来伤她?他要是真有这个智慧,就不会对她吹胡子瞪眼了。她轻轻扯了扯赵翊的衣袖,既是如此,此事就算了吧,不必兴师动众,反正她也没有受伤。
赵翊垂眸不语,轻握住了昭宁的手让她不必说话。却又抬头看赵俭:“这獒犬是你自己想养的?可有人规劝你养?”
赵俭哼哼道:“自然是朕自己想养的……朕去兽院,只见它最是威猛,就想养它!”
于是赵翊就不再问赵俭话了,而是道:“从此宫中不许再养这等烈犬,连同这只悉数送去苑马寺。今日后苑羽林军皆领三十军棍,所有人在场侍奉之人罚俸三个月。养狗的内侍仗责五十,赶出宫去。”
所有人跪地领罚,养狗的内侍大哭求饶,仗责五十,几乎就是半身残废了,赵俭也因自己不能再养狗而嚷嚷。但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嚷嚷的声音并不大,很快就被禁军又请了下去。
赵翊这时候才看向一旁站着的赵瑾,方才他一直没说话,只垂眸看地。赵翊一直牵着昭宁的手,于是察觉到,在他看向赵瑾的时候,她的手指轻微一僵。
赵翊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唤道:“阿瑾。”
赵瑾立刻出来,在皇叔面前行礼:“皇叔,臣在。”
赵翊面对赵瑾时,面上似乎终于有所和缓:“朕听闻方才是你救了你婶娘,你做得极好。若非你保护及时,你婶娘恐怕就要受伤了。”
一声声的婶娘,宛如滚烫的尖针刺入心肺,钻心之疼。赵瑾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这般不舒服,好似、好似有什么东西生生被从他手中夺走一般,他在袖中的手再度掐紧,面上却仍然不显,只道:“娘娘嫁给皇叔,臣自会倾力护娘娘周全,便如臣效忠皇叔一般,都是臣应当做的。”
赵翊眸色未变,只是嘴角多了几分温和的笑容:“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赵瑾并不耽误,躬身告退离开。
赵翊又宽慰了贵太妃几句,贵太妃也还好,只是一时被吓着了,随即被女官扶下去歇息。眼看着也快要到午时了,赵翊便没有再回垂拱殿,带着昭宁回了崇政殿。
两人一起简单进了午膳后,昭宁便问赵翊:“师父可还要回垂拱殿去议事?”
赵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今日不去了,上次师父还说教你练字呢,便就今日吧。你如今可熟练了些?”
昭宁却脸色微微一红,从正旦到现在,她都是东忙西忙,竟没什么坐下来练字的空闲,定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教师父看出来,不知会不会说她。
但是赵翊已经起身,屏退左右,率先朝着书房走去了:“过来写给师父看看。”昭宁自然只能跟着他的身后过去,乖巧地给他铺上了纸准备了笔,又在一边磨起墨来,笑道:“不如师父先写一篇,我依葫芦画瓢?”
赵翊何尝不懂她的心思,只是笑了笑并不点破她,提起了玉竹毛笔,在她铺好的纸上写起来。他手腕悬于纸上,笔如游龙,笔尖挥洒之间,已有飘逸风雅的字落于纸上,昭宁感叹看师父练字当真是种享受,又凑过去,看着这字念道:“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些疑惑,正想问问赵翊,却听头顶的赵翊淡淡地道:“昭昭,你与贵太妃遇险,赵瑾是如何相救的?”
昭宁听这问题,并未多想,只觉得师父是想了解清楚事情的经过,她道:“我与母亲正巧走到太康宫,遇到赵瑾从太康宫出来。母亲便叫赵瑾过来,是以正好遇到那恶犬扑我……赵瑾便凑巧救了我。”昭宁仰头看赵翊,却只看到他形状优美的下巴,她突然发现师父和赵瑾长得竟有两三分相似,以前竟没注意到过,不过毕竟是亲叔侄,自然有些相似的。她道,“师父,怎么了?您可是还在怀疑那恶犬扑我是有人蓄意?”
赵翊抬头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口问问。师父毕竟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不得不防。”
师父自然是要考虑良多的,否则方才就不会审问这么久了。
只是昭宁听赵翊提起赵瑾,却又想起当时看到赵瑾会太上皇宫中出来,他当真只是去请安的吗?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去,旁的郡王怎的不向太上皇请安,难道……赵瑾当真会成为太子?
虽说前世到最后,赵瑾并没有成为太子继承皇位,可是她已经重生了,许多事情也都发生了变化。谁能知晓这一世,赵瑾会不会成为太子呢,她可绝不想赵瑾未来成为太子!昭宁心下忐忑,于是她缓缓开口问道:“师父,我听闻赵瑾前些日子做了顺天府尹,您在成为太子之前,好像也是先做了顺天府尹。您可是打算……立赵瑾为太子?”
听到她的问话,赵翊手中的笔顿住了。
墨色很快就从笔尖晕染开来,那一个‘稳’字已经写废了。
他凝视着那墨迹,一瞬间,几乎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只知道胸口那只烈火一样的凶兽仿若在翻滚,从听到赵瑾竟救了昭宁开始,就在焦虑的咆哮,挣脱樊笼,到现在,他已越发难以控制。
赵翊收回笔,道:“朕是有这个考量,且,最近几位朝中重臣商议,想让朕将赵瑾接入重华宫来,赐他亲王封号,以安天下。”
昭宁手指微缩,掐住了掌心。
果然如此!
赵翊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她却如何能听不出这几句话里势如千钧的意思。重华宫是太子所住的宫宇,再赐亲王封号,朝中重臣们这想向天下表明,赵瑾就是未来太子!
不,师父不能这么早立赵瑾为太子。师父前一世最后就没有立他,定是有他的理由的。何况她现在还怀疑,赵瑾也许与师父的死有关系,只是她毫无证据,而赵瑾目前也毫无破绽,她如何才能劝赵翊不立赵瑾!
昭宁努力让自己笑了笑说:“可是师父,这时候就立太子,是不是太早了?”
赵翊却继续往下写,淡淡道:“纵有凌圣手诊断在前,但严大人他们以前并不死心,所以用尽各种办法,找寻凌圣手所说之女子,但都没有结果。如今他们也都死心了,想从各家郡王之中选出人来,叫我收为嗣子,众郡王中唯有赵瑾有能力堪为未来帝王。若要选他,现在便要让他入宫开始学习帝王之道了。”
在严萧何等众多三朝元老眼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一是天下生民,二便是有帝王血脉的皇嗣,可惜求了这么多年都不得,严萧何他们已经绝望了,开始转而寻找旁支太子了。
严萧何他们想的也没错,既然已经决定了,那自然是越快越好。
昭宁更是紧张,可是她紧张也没有办法,倘若君上和众位大臣真的要立赵瑾为太子,难不成还有她反对的时候。她方才已经说了反对之言,再多说就太奇怪了。
赵翊神色仍然没有变化,笑道:“你倒是很关心此事,其实此事还暂未决定,不过按众大臣所说,倒是可以先给阿瑾赐一门亲事了。明日便让母亲替他选吧。”
昭宁听赵翊这般说,却是思索起来。
她记得前世,赵瑾一直喜欢的都是他曾经救过的官家女子林白乔,只是林白乔嫁给了他的义兄,赵瑾最后彻底不饶过她,也跟林白乔夫妻的死有关……
既然赵翊想给赵瑾赐婚,不如她也参与进去。一则好在其中找寻证据,看赵瑾是否对师父有不臣之心,二则,倘若这两人相互喜欢,她正好可以规劝贵太妃给这两人赐婚,想必有了心爱之人在身边,赵瑾也不会再如后来那般变态……
她道:“师父,感念他今日救我之情,他的婚事我也可以帮忙。不如也让我参与吧?”
赵翊却彻底定住了手,大概是微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绽出。但是昭宁还思索着赵瑾之事,并未注意到。她只见赵翊转头看着她,眼中仿佛闪过一丝什么看不清的东西,然后他笑着说:“既然你喜欢的话……好吧。”
昭宁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赵翊道:“已经写好了,来照着写吧?”
昭宁一眼看去,除了方才师父停顿的那个字,整篇文章如流水行云般通畅潇洒,好看极了。她也执起玉竹笔,在师父写的字上面蒙了一层碧霜纸,开始临摹师父的字。
她运笔还是不够圆扩,转角弧度也不够,大抵是手腕还不够有力的缘故。昭宁正气馁于自己竟临摹也临摹不到位,身后赵翊却又俯身下来,随即握住了她的手道:“昭昭不急,一点点来。”带着她运笔自如,果然便好看了起来。
昭宁略回头,正想对师父说声谢谢,却见师父凝视着她的面容许久,紧接着他的吻就落了下来。随后一个接一个繁重的吻都落了下来。先是额头、眼睛,最后落到了嘴唇,这时候师父就吻得极用力了,仿佛是想从她的唇舌之间汲取出什么来,吻得近乎像是掠夺。
昭宁不知为何师父会突然间这般。虽屋中并没有侍从,可是这是白日,她们都在守在外面呢!何况昨夜……昨夜不是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么。
她从他吻的空隙之间挣扎出一些气息:“师……师父,我们……!”
可是师父很快就扣住了她的手,又吻了下来,扣得有些发疼。她能全然感受到他怀抱的炽热和紧绷。
随后她听到赵翊有些低哑的声音:“昭昭别怕,跟着师父就是了。”
此时她终于能感受到一些,帝王的强势和不容拒绝。
昭宁也略红了脸,只能双手缠绕上了他的脖颈,任由他将她打横抱起,落于榻上,随后他也倾覆了下来。
……
紫磨金色的帷幕被他挥手之间落下来,一切便都掩藏在帷幕之下,不得见了。
第142章
月牙已跃上树梢, 屋内透过琉璃灯的烛火已经昏黄。
昭宁靠在赵翊的怀中阖着眼,由他帮自己清洗,浑然无力, 几乎已经昏然睡去。
师父带她巫山行云,每每都是她初时还能配合,到后面两三次就疲累不堪。但的确也是极乐之事,她何尝不是觉得感觉甚好,所以并不反感。尤其是这次中, 师父竟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根红绸, 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在她看不清楚的情况下, 带着她再攀风浪。大概是因为看不清楚, 所以更是情动。但是不知为何, 在眼睛被蒙住的一瞬间,幽微的烛火透过红绸朦胧的光落下来, 昭宁看到师父模糊的高大的背影,竟又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觉得她好像又看到了阿七, 是阿七在她面前。
可是她分明地知道, 眼前之人不是阿七,是君上, 君上如何会是哑奴呢……
她只是恍惚了一瞬间, 很快便被更大的风浪所席卷,理智全无,再也不能去思索。后来自然是没了力气, 走也走不动, 赵翊便叫芳姑备了热水,也不想假借女官之手, 又亲自帮她清洗。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昭宁也习惯了。何况师父知道两天连续的放纵,她已经是精疲力尽,绝不会再做什么了。
赵翊自然知道,小姑娘肌肤娇嫩,已是痕迹颇多,自然是经受不住更多了。他微带魇足地亲了亲昭宁的唇角,想起她方才宛若春水的动人模样,低头在她耳边笑着轻声说:“……你这般喜欢那红绸,看来需得好好收着。”
赵翊的声音低沉而好听,震得她耳朵晕红一片。昭宁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想说话,却转个身又将头埋入他的怀中,引得赵翊更是低笑。见小姑娘靠着他当真是酸软无力,而浴桶中的水也已经开始转凉了,怕她再洗下去会着凉,将她从浴桶中抱出来,又以整匹的松江细布裹住,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对她柔声道:“昭昭,去了榻上再睡。”
榻上毕竟更暖和些。
昭宁应了一声好,被赵翊抱到了榻上,他生怕她有丝毫冷着,立刻用锦被将她裹住,裹得如同蚕宝宝一般。自己却只着单衣,去给她拿寝衣了。
昭宁看着师父肩宽腿长,手臂修长却不失清俊的背影,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甜流淌。
她觉得他是这样的好,她实在是好喜欢好喜欢,而且越来越喜欢。以前她觉得他是庆熙大帝,是她已经崇拜了两世的人,自然是喜欢的,后来他又是师父,对她那样的好,她还是喜欢的。但是现在他又成了她的夫君,她越来越了解他,这个人的一切都变得越发生动,她更是喜欢了。
她从未曾得到过这样的爱,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偏爱,是一种倾尽了心意将她捧在手心的珍爱。让她觉得温暖,再无动荡和不安感。是她前世曾无数次奢求的东西,而今生她终于得到了,再无需在于风雪尘埃中辗转反侧地寻找。
她又想到了当时,将师父看成了阿七……
大概是两个人的背影,实在是太相似了吧。她倒也不必想太多了。
昭宁想着想着,倦意上头,越发的困顿了。
等赵翊拿着她的寝衣过来时,见她竟已经靠着自己的迎枕睡着了。长睫微垂,乌发流水一样铺在锦被上,清浅的呼吸中透着熟睡的甘甜。
他无奈笑了笑,倒也没有叫醒她,而是亲自替她换上寝衣。她在梦中好像也有所感,好似知道是他一般,轻轻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无比依恋。这样曾经在战场上杀敌千万的铜骨钢筋,这样在朝野挥斥方遒斩断生死的铁血手腕,竟只是让少女的脸颊轻轻一蹭,就柔软了下来,又替她掖好了被角。
赵翊扯了扯嘴角,心想原来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原来是这样的意思。他静静地看着她甘甜的睡颜良久,听着她轻软的呼吸。而一切外界的腥风血雨,尔虞我诈,都会被这轻软的呼吸吹散。
正是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压得极低的通禀声:“君上,冯大人回来了。”
赵翊眉梢微沉,起身披了件外衣。
半柱香后,他身着宽袖袍,坐在前一进的龙椅上,点燃了桌案上的线香,手上把玩着一个从昭宁身上摘下来的香囊,淡淡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殿中烛火明亮,李继和吉安垂手候在一旁。而冯远跪在正中,拱手道:“不出君上所料,今日之事的确有问题。臣奉旨将那养狗的内侍严刑拷打,果然审出一些东西来!”
赵翊把玩香囊的举动顿住,眼神一利,朝冯远看去。
今日他审问时,一切看起来貌似正常,可赵翊却察觉那獒犬眼睛有几丝血红,并不像是正常的模样。何况在场诸人众多,那獒犬为何偏要扑向昭宁?在这深宫内帷,他从不相信有这么多的意外,意外背后都有人为。
他还在那獒犬身上,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幽兰草的气味。
在场诸人中,便只有昭宁身上佩戴了这一枚幽兰草的香囊,这是她常佩的,说是有宁神的效果。赵翊毕竟是禁宫长大,深知香时常被用作害人的利器,防不胜防。
所以他按兵不动,假意放那养狗的内侍出宫,实则是让冯远暗中将之抓起,严审那养狗的内侍。
看到君上锐利冰冷的眼神,冯远立刻继续往下道:“那狗奴婢重刑之下召出,他每日用极烈性的药混合幽兰草的香味喂食那畜生,久而久之,这畜生闻到幽兰草的味道便会发狂扑咬。宫中唯有娘娘一人常用这幽兰草的香囊,是娘娘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的,大概此人也知道了,所以想用此法来害娘娘。”
冯远顿了顿,又继续说:“臣亦问他为何想要害娘娘,他说……是因娘娘下了太上皇的面子,他忠心护主气不过,才想要吓唬娘娘,并无旁人指使。臣将他严刑拷打,可是禁军司三十六道酷刑受尽,他也没有改口。臣便查了一番,此奴婢原是在浣衣局被人欺负的,是太上皇有次路过救了他……所以对太上皇极是忠心。臣查问了太康宫其余人,说这个狗奴婢平日也并没有与其他宫的人往来。”
这一切听来,仿佛的确都是那养狗内侍自己所为,与旁人无关。
可是赵翊却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屋中静得只有炉火燃烧的哔剥之声,没有人敢说话,不知君上是如何想。
赵翊自然不信,因为仍然太巧。但是此人受尽酷刑却咬死如此,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便是他被人利用而不知,第二则是他当真意志力强悍到这般地步。但是禁军司的三十六道刑罚,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未必能顶住,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极小。
自然也还剩最后一种可能,的确是这狗奴婢个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可如果是第一种,那么这个想要害昭宁的人,蛰伏之深,手段之隐蔽,的确是个极厉害的高手。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此事。
赵翊开口缓缓道:“自今日起,整个皇宫都由禁军看守,不得有缺漏之处。另外,若是昭宁外出,不仅明面要禁军相护,暗中更要派隐卫相随,决不可有任何闪失。”赵翊眼中微闪,露出如寒锋利刃般的冷光,他缓缓道:“倘若有人现身,便将之四肢尽折……押来见我。”
冯远立刻领命。隐卫是禁军中武功最高强但也是最隐蔽的一群人,一般只在暗中保护君上,无比精锐。
其实宫中只要在禁军笼罩之下,定是能确保安全无虞的,只是以前后苑是太上皇和贵太妃等的住处,由羽林军把手,太上皇那里又一贯是人员混杂,才让宵小钻了空子。君上如此布置之后,娘娘身边自然是固若金汤,倘若有宵小还不长眼动手,便也难逃隐卫抓捕。
冯远又问:“君上,臣不知,这个养狗的内侍该如何处置……”
赵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淡淡道:“既他喜欢喂犬,便也将他喂了犬吧。”
说罢他站起来,朝着门外走去,门外风吹进来,他衣袂飞舞。
冯远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泛起,立刻拱手应喏。
此时大乾皇宫已是万籁俱寂,而整个汴京城之中却仍然热闹,勾栏瓦子,酒楼夜市,人流如织,繁华喧嚷。可靠近大乾皇宫东华门的顺平郡王府,还有人未入睡。
赵瑾从宫中回来之后便心情奇差无比,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心情会如此恶劣。
他让侍从提来几壶金莲棚特有的千日春酒,想起自己还曾在勾栏中醉生梦死,找寻梦中的女子,就觉得自己十分好笑。对着残月如钩,在一株已经落尽枯叶的梨树下,一壶接一壶地喝着酒。
他喉结微动,脖颈修长,一壶酒便滚落入他的喉咙之中,烈火一样的灼烧入胃。
陈风知他在军营中锻炼,素来酒量好,但毕竟极少喝,连忙阻拦他:“大人,酒喝多了毕竟伤身……”
赵瑾却只是挥开了他的手,命令他们都退出去,垂眸看着壶中淡琥珀色的酒。据传此酒以百种花酿造而成,因此喝来有春意盎然之感,可让人沉醉于酒中春色千日,忘却不想记得的事,想起不该遗忘的事。
可是什么事是他想记得的?又有什么事是他不该遗忘的?
他也不知道。
赵瑾仍然抬头,看到不知何时下弦月已经躲进了墨云之中,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他仰头的时候,雪也落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雪便遮挡了他的眼睛。
是当年初见谢昭宁的情景吗?她羞红了脸,双眸却亮如星辰,她问他:“卫郎君,你还记得我吗?”
他当时心想,什么记得你,我何时见过你?
或是后来他不理会她,她躲在花丛后面哭,她说:“卫郎君,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特别好,你是一个极好的人。”
他心想你是眼明心瞎,纵观朝野,问问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人,谁会说他赵瑾是一个好人,他们都恨不得指着他唾骂他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恨不得将他啖肉饮血。这个柔软得像枝头杏花一样的小姑娘,却说他是一个好人。
他在暗处游走,寒刃上结着风霜,早已心如坚冰磐石,对所有人都无比漠然。可是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被她叩开一道裂纹,一道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裂纹。
紧接着疯涌而来的是梦中那些,好似不属于他,又仿佛他真正经历过的事情,那些纠缠的爱恨,那些他疯魔般对待她的事,下狱,囚禁。那些……她死之后,他叫了太医局所有太医来给她诊治,他们却都救不回她的命,他便命人将太医局之人都拖出去杖毙的疯魔。那时候他坐在大殿中三天三夜,拥着极厚的一件大裘,却仍然觉得寒冷钻心入骨,他浑身发抖,却怎么都无法暖和起来。
就这么熬过了很久很久,宫宇侘寂而幽深,他看到自己斜长孤冷的影子走过许多的光影和梁柱,岁月的流逝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看到自己越来越空,看到身上那件玄纹织金的锦袍上竟有血迹,抬起手来,原来苍白修长的手上早已染满了淋漓的鲜血。沿着他的指缝流到手背,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血浓得像墨一样黑。
是谁的血?他杀了谁?
他杀了谁,究竟有谁因他而死了,他怎么找不到这个人了!
赵瑾的眉心深处泛起剧烈的痛,他再也没有办法想下去,他再度仰起头,将一壶千日春尽数灌下去,让浓郁的酒香将他淹没,让他再不必分清梦与现实,再不必为了记忆的混乱而痛苦。
不知道喝了有多少壶酒之后,赵瑾终于靠着临窗的罗汉床沉沉睡去,轩窗并未关,细碎的雪落在庭院中,落在屋檐下,被风卷进屋中,落在他的睫毛和眉毛上,渐渐融化,却又被寒风霜化,凝成如雪般的眉霜。
而这次赵瑾的梦中,终于再无纷乱的记忆,他的眉宇由痛苦变得渐渐舒缓,随之又凛冽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肃杀。
细碎的雪飘了一夜,庭院内全是苍茫的白。一直到了天色微明而黛的时候,雪才停了下来。
一丝橘红色的晨光落在屋檐上,斜斜地照入庑廊之中。陈风才终于敢领着两个女使推门进来,他一看大人竟未关窗,靠着轩窗的书台已堆了一层绒绒厚雪,而大人和衣而眠,竟已在这般在寒风中睡了一晚,脸色白得如寒冰一般,他吓了一跳,纵然知道大人有内力护体,但也怕大人冻得头疼脑热,连忙唤他:“大人,大人,您可还好?”
陈风看到赵瑾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瞬间他很难形容,他竟觉得自己的大人有些陌生,并且瞳色中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仿佛经过了很久的岁月,那种漠然和肃杀。但那只是一瞬间,他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定定地看着陈风良久。
随即,赵瑾又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他曾御军数十万杀敌,曾一夜之间枭首千百,手上留下了厚茧和伤疤,但是眼前青年的手修长好看,只是极其的苍白,仿若终年不见日光。
而早已在一次暗杀中,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陈风,也出现在自己面前。脸上透着一种干净的茫然,也还不是那个被他封了指挥使,却意外惨死的正三品武将。
赵瑾知道,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回到了十数年前,一切都还没有走向崩塌的时候。
或者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已经回来了,否则不会每每看到谢昭宁,心中都会有强烈的汹涌,不会在姜家的田庄,看到那个背影的第一眼就爱上她。
只是前一夜,喝了一夜的千日春,吹了一夜的风雪,也做了一夜的梦,他终于从年轻的他的身躯中苏醒过来,两世的记忆终于融合在一起,他既是前世的他,也是现在的他。
他终于回来了,终于从漫长的噩梦中解脱,而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大乾朝没有失陷,谢昭宁也没有死,他却已经是十几年后成熟老辣,知晓一切的赵瑾。那么他就要……去拿回前世曾属于他的一切!
赵瑾看着庭院外的雪景,缓缓问道:“陈风,现在是庆熙几年了?”
陈风更是一愣,大人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他回答:“大人,眼下刚过了年关,已经是庆熙三年了。您是不是还宿醉难受呢,可要属下去熬一碗醒酒汤?”
“庆熙三年……”赵瑾念了一遍。
两世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纠缠,但他已不再混乱。
他终于想起了他之前所不明白的一切。
为什么他爱着谢昭宁,却要这般对她。赵翊究竟是怎么死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这大乾朝繁盛的山河是如何败落的,他都想了起来。这些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全天下除他以外无人知晓。他想的是,该如何好生利用这些事。
陈风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大人,方才从明堂传来话,说您暂时不必搬去重华宫住了。严大人会安排翰林学士到咱们府上来授课,要您先准备好。”
赵瑾听到这传话,却突然笑了。
不必搬去重华宫了,是赵翊对他开始有所保留了吧,前世也是如此。到后来他才知道,赵翊一开始选的人并不是他,只是那个人死了,所以不得已又选了他。而赵翊被他所做之事震怒,最后也真的没有选他。
但如今的他根本无所谓,他对太子之位根本没有兴趣,他想要的更多,想要他前世失去的一切,无论是至尊的权势,还是谢昭宁。他有许多的手段可以用,先知就是最大的优势,更何况除了先知之外,他还有别的很多东西可以利用。
只是……赵瑾眼睛微眯,想起了昨日他救了谢昭宁,可谢昭宁仍然对他的冷漠至极。他苍白的手指渐渐捏紧。这一世发生的事情,与他知道的事有了很大的差别,最大的变数就在谢昭宁身上。谢昭宁竟然不再喜欢他、纠缠他,反而嫁给了赵翊。她为什么会嫁给赵翊?她是什么时候认识赵翊的,她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他想起之前让陈风查的那些事,谢昭宁身边许多事都改变了,她的两位姐姐和继母被她所害,她的母亲和祖母都活了下来。
赵瑾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如果没有错,谢昭宁恐怕……也同他一样,她也是前世的她。
想到这里,赵瑾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从骨髓之中泛出。曾经那些纠缠怨恨又摆脱不了爱意的过往。曾经因为她的死而大开杀戒,曾经在侘寂的宫宇中等了无数的春秋,一年又一年,近乎绝望的在空旷中等待,又在绝望中歇斯底里,这些全部都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生命之中。
而现在他知道,她还活着,故人透过了时光的集结,终于向他走过来。
她还无知无觉,仿若白兔一样没有防备,悠然自然。
如何不令他兴奋,令他手指发抖的兴奋。
谢昭宁,你还没有死。
你没有死!
但是在此之前,一切都要缓而为之。赵翊大权在握,执掌天下,又极其的老谋深算和强悍,这世上无人能对付他。可是这天下间,总有一些是超脱赵翊掌控的地方,能将这些力量全部掌控,然后化为己用。
此时另一位副将黄德已经烧好了热茶过来,提壶给赵瑾倒了一杯茶。他道:“大人,您喝些热茶吧,祛祛风寒。”
他和陈风都是赵瑾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对他忠心不二,后来即便是跟着他干谋逆这样掉脑袋的事,两人也眉头都没有皱过。陈风虽为护他而死,但黄德却陪他走到了最后,赵瑾喝了口热茶,杯盏中升腾起的雾气,笼罩了他更冰冷的眉眼,他缓缓地道:“黄德,你暗中替我联系一个人吧。”
同仇敌忾这么多年,都到这时候了,也该见一见了。
黄德看着赵瑾也微微一愣,他也觉得大人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但又说不上来。以前的大人虽然也很冷,但其实喜怒哀乐很好猜。但是眼下的大人,好似……好似突然与君上有了些相似,他现在的面容,叫人一点也看不透。
他道:“好的大人,您要属下去联系谁?”
第143章
而大乾皇宫中, 昭宁却度过了一段极明快的日子。
赵翊每日晨起处理政事,午间两人一起进膳,到了下午他便教她读书练字, 晚上则是一起下棋,他教她如何布阵行棋,颇有进益。
以前昭宁不爱学,与曾经遇到过的先生都十分严苛有关。她于骑马射箭这些上很擅长,但读书写字实在是没天分, 总是惹得先生大骂她‘愚钝’, 说她‘朽木不可雕也’, 要大舅舅赔笑, 人家才肯教她。久而久之自然厌学。
但是赵翊教她却很是耐心, 从不动气, 她若是写得不好,就握着她的手写一遍两遍, 直到她写好为止。教书要是不懂,就无奈地看着她, 说了几次都不懂, 便直接堵住她的嘴唇深吻,等到他将气喘吁吁的昭宁放开时, 嘴角只剩下笑了:“师父对于这份教书的束脩很满意, 咱们继续吧。”
昭宁却脸红极了,往往女官们都还在屋内呢!
可是赵翊当真讲的极好,他讲东西能因材施教, 由浅入深。昭宁时常能感觉到, 这个人当真是知识渊博,博古通今, 她随便说什么他都能讲出所以然来。久而久之,昭宁竟真的突飞猛进,至少她觉得自己写的字终于有几分严整了,可以写在凤令或是宗务的批复上了。
只是自那獒犬扑人一事后,赵翊对她的出行很是在意。
昭宁发现自己每去一处,都有禁军跟随,且不能再随意去往禁宫,或是出宫回姜家去。甚至赵翊要求她不能随便接见外人。她心想赵翊大概是担忧她的安危,问他:“您可是担忧獒犬一事背后有人为?”
其实昭宁也并不全然相信那事是意外,只是她不想让师父和太上皇的关系更僵,所以当日才说不必再追究。
赵翊笑容微隐,随即摸着她的头发说:“自是如此……凡事不得不防。”
其实除了为庇护昭宁的安危,还有他更隐秘的,更深的一些原因,但是他不想告诉她,也不想吓着她。
赵翊既然担心,昭宁便没有拒绝。不过就是出行的时候跟随的人多一些,行动没这么方便罢了,她倒也还好。
只是两人也只轻松了年关的这段时日,很快赵翊便开始忙碌了。
因为新政的推行正式开始了。
虽有朝臣反对,但赵翊决定的事非朝臣能改,更何况朝中以严萧何、司马文为首的保守派反对新政,但也有以中书舍人郑石、新任枢密使宋应隆为首的改革派支持新政。是以新政在开封县区试点之后,便如火如荼地在全国铺展开来。新政的改革初见成效,国库收入开始缓慢增加,各地流民作乱的情况也略有改善。全国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政,这是眼下最时兴,也是大家最关注的问题。
而昭宁也并不空闲,她一直都想师父体内的阳毒该怎么办。
葛掌柜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这也正常,凌圣手怎会好找。故她叫了曾经给母亲看过病的宋院首入宫觐见,问询这阳毒的详细,如何才能使师父在不用药的情况下撑过病发。自前任院首退休后,宋院判便做了院首,现在是太医局最德高望重的太医。昭宁与他也算是老熟人了,他对昭宁自然是毕恭毕敬,也研究了阳毒多年,提供了许多他曾想过的思路。只是最大的问题是,君上发病时根本无人能靠近他,所以一直也无法试验。
昭宁沉思许久,打算先做好准备,等师父下次发病时一定要试试。
不过准备还未做好,第二日下午,贵太妃便派了身边的杜若来请她过去。
原来是大乔所生的小狗崽终于满了两个月,昭宁可以抱回崇政殿去养了。
昭宁已经问过赵翊能否养狗,赵翊说养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只能养在前殿,不能带到厢房,也不可一起睡。昭宁已经很高兴了,早早地让人准备好了狗崽用的木碗,小窝,还有磨牙用的羊骨头。赵翊看她兴奋的模样,轻轻摇头叹气,倒也不说她什么,反倒让上林苑的官员过来,给狗狗做了个木头的小房子。小房子雕梁画栋,用料豪华,就放在屋檐下。万事俱备,只等着小狗到时间可以抱回来。
另外就是,贵太妃今日还邀请了邕王妃华氏入宫,一起商讨赵瑾的婚娶问题,她们拟好了一些人选,要昭宁一起去挑。
听了贵太妃的邀请,昭宁很是高兴,带着女官和侍卫迫不及待朝后苑赶去。
自上次獒犬之事后,跟着她外出的女官就换成了樊星樊月,樊星得知獒犬之事后就嘟囔:“倘若奴婢在娘娘身边,一脚便送那畜生去西天!”她二人也很喜欢狗,与她讨论着等小狗到了该起什么名字,该如何训练小狗如厕等问题。
昭宁也笑着听,她已经想了好些名字,回去问问师父有没有喜欢的。
言谈间,肩舆已经快走到临华门的夹道,昭宁却见到好几个官员面色肃沉自临华门而入,皆着绯红的从省服,匆匆朝着垂拱殿的方向去。昭宁伸手,示意肩舆先停住。他们行色太过匆忙,甚至未曾注意到坐在肩舆上的昭宁,否则都要跪下与她请安。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昭宁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天际低沉,铅云堆积,宛若墨色浓淡铺卷满天空,不是个很好的天气。
她心里有些惴惴的,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事。
还是先去了贵太妃那里吧,真有什么事的,就在大乾宫中,她倒也能马上知道。
于是肩舆还是朝着庆寿殿走去。
等昭宁到庆寿殿的厢房外,还未走进去,就听到屋内有热闹的说笑声,听起来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她跨过一扇紫檀木镂雕仙鹤祝寿纹的围屏,看到厢房内竟坐着五、六个人。除了贵太妃、华氏,竟连襄王夫妇,甚至景王赵决也在,立在贵太妃身边说笑。女官女使们也站在众人身边伺候,当真是热闹极了。
昭宁怕扰了贵太妃她们,未让女官通禀。故此时坐在罗汉榻上的贵太妃才看到昭宁来了,向她招手道:“昭宁,正等着你来呢,快来与我一起坐!”
众人也才反应过来,除了贵太妃外跪了一屋子的人,皆请安道:“皇后娘娘金安。”
昭宁贵为皇后,除太上皇、贵太妃外,其余皇室诸人哪怕是亲王见了,也得照行大礼不误。从前昭宁还不太适应,一群身着朱紫的朝中重臣,或是这些亲王王妃给自己下跪,现在渐渐也习惯了。
昭宁笑道:“都是一家人,诸位不必拘束,平身便是。”
她走过去在贵太妃身侧坐下来,众人也纷纷坐下。贵太妃才笑着跟她说:“今儿是巧了,我本只叫了明秀进宫,咱们一起商议阿瑾的亲事,却正巧襄王和淑娴也来请安。赶巧不巧的,决儿得了两只极好的山参给我送来。便都凑在一起了。”
赵决身着一件雪金色的锦袍,他仍然一副风流潇洒的打扮,笑道:“皇嫂可莫要说我厚此薄彼,给皇兄和皇嫂的那份已经送去崇政殿了。还额外送了皇嫂一盒由白獭髓和珍珠粉做成的面脂,望皇嫂用着喜欢。”
昭宁听赵翊说过赵决此人,他其实才是贵太妃的亲生子,但却从小在皇后膝下长大,所以与赵翊感情甚好。不过此人是个闲散亲王,平日就爱流连花丛,于勾栏瓦子里赏红依绿,就是给他一些要职也不肯要,说嫌太累。
襄王生得器宇轩昂,满脸络腮胡,身材健壮,的确不愧是曾带兵打仗过的。看到昭宁时神色有些僵硬。襄王妃沈氏却带着得体的笑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曾与昭宁有过龃龉。她看了看昭宁,与贵太妃说话:“娘娘若能帮着我们劝一劝君上,是最好的,瑞儿在宗正寺的确受苦了……”
贵太妃却有些为难:“你们也知道,阿翊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变过。说是要关一年的,便一天也少不得。”
沈氏又看向昭宁,目光中更是哀求:“娘娘,您可能帮着说两句?当日瑞儿他……他的确不是诚心冒犯您的!他也只是一时糊涂了!”
昭宁这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赵瑞被关宗正寺的事。
当时赵瑞大闹姜家,被她扭送去了宗正寺。后来赵翊御笔朱批,直接让宗正寺关赵瑞一年进行管教,襄王两口子现在唯这一个亲生子,为此上下奔赴想早日将赵瑞放出来,但君上并不松口。
君上不松口,昭宁自然不劝。何况她觉得赵瑞那样的人的确需要管教,真任由他在外面横行,也不过是给皇室蒙羞罢了。她道:“王妃,君上决定的事,我劝了君上也不听的。”
襄王突然站了起来道:“淑娴,算了,再说也没用的。关就关吧,关到我瑞儿在里面失心疯了,君上就满意了!”
说罢竟不告辞便往外走,沈氏面色微变,只能站起来向贵太妃和昭宁连连道歉,然后告退追着襄王而去了。
等他们走了,贵太妃也有些生气道:“这个襄王爷,他还有脸发火了!自己把赵瑞宠成那样,还想将人放出来,放出来祸害汴京城不成!当初便是你关他得好,以前太上皇护着他,现在君上可不纵着他了!”
华氏方才在旁一直未语,这时候才道:“襄王一贯脾气冲动,娘娘不必管他。”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大本老厚老厚的册子,笑眯眯地道,“咱们还是赶紧看人是要事!”
纸页翻动之间,可以看得出,这是一本汴京世家娘子们的名册。
昭宁嘴角也带上一丝笑容。她这个前婆婆也可爱得很,对旁人负面的情绪总是不在意的。即便是有人对她言语冒犯,她忘得也很快。甚至你问她时,她还会一脸迷茫地反问你:“有这样的事吗?”
医郎说过,这样的人才是福寿绵长的。可惜前世顺平郡王早逝,才使得华氏也早早地痛极而去。不过今生她看起来面色红润康健,是长寿之相。
眼看到了给赵瑾选妻的时候,赵决也站起来,说他还要去宫外有事,也告退了。
昭宁便和贵太妃还有华氏凑在一起,看这本汴京世家娘子的册子。
华氏道:“这是我前几日让宋官媒拿来的,都是现在大世家中的待嫁娘子,各方面也都很出挑。我已经挑了好几个,看看两位娘娘喜不喜欢。”
贵太妃也拿着翻看,跟华氏讨论这个好看,容貌精致动人,又是另一个书香门第,七岁便会作诗,似乎也不错。
昭宁翻看着,觉得一个个的都极好,几乎都是大家族出身,也都颇有学识,若是以前的她,恐怕连这本册子都上不了。只是她翻了一遍,却没看到林白乔的名册,她以为自己翻错了,再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她想了想,问华氏:“王妃,不知赵瑾自己可有什么心爱的女子?倘若他有,咱们倒也可能考虑一二。”
华氏摇头道:“他哪里有!问他总是这也不喜欢,那也不行的。否则咱们也不必翻这本册子了。”
没有喜欢的女子,莫不是华氏不知道?昭宁想了想赵瑾平日沉默寡言的样子,觉得倒是也有可能,她道:“我仿佛听人说过……赵瑾曾经救过太常寺丞林大人家的娘子,两人这些年颇有往来,他会不会,对林娘子有些意思?”
贵太妃还不知有这样的事,眼中微亮,拉了拉华氏的衣袖:“当真?你怎么没同我说过!”
华氏摇头道:“救是救过,但是他对人家无意。上次林娘子来送东西,他见也没见人家。”又说,“这孩子自幼在军营长大,对谁都是这样冷淡,谁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
昭宁有些惊异,赵瑾对林白乔无意?怎么可能,她记得前世,赵瑾分明是喜欢林白乔的,是因林白乔嫁给了他义兄,他求而不得才放弃的。所以才林白乔夫妇死之后,他才对自己彻底下了狠心,陷害入台狱,后又囚禁自己,难道不是吗。或是华氏自己也不清楚……
昭宁思索之间,有个女官走了进来,原来是贵太妃身边的另一个贴身女官杜衡,她提着一只空空的篮子,屈身对贵太妃道:“娘娘,您让去内藏库取一些上好的黄唇花胶,但奴婢走过垂拱门的时候,好像是出了什么事,门被禁军们封锁了,奴婢过不去,也没将东西取回来。”
贵太妃有些疑惑:“出了什么事,禁军怎会将垂拱门都封了?”
杜衡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呢,只看到好像是百官都跪在垂拱殿外,不知是做什么……”
昭宁却突然想到了方才遇到的那些行色匆匆的官员,当时她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却没有想起来。
百官尽跪,封闭垂拱门……突然有什么从昭宁心中一闪而过。刹那间,她知道是什么事情发生了!
她霍地站了起来,面色发白,对贵太妃道:“母亲,我想起有一件要事没做,恐怕要去一趟,您和王妃先选着吧。”
贵太妃瞧出她面色有些不对,猜她恐怕要去赵翊那里,问到:“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好,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了。”昭宁不想惊扰她们,只勉强一笑:“您就在宫中,哪里都不要去!”
说罢带着樊星等人离开。
等出庆寿殿门时,脸色已无比难看,上了肩舆后对樊星道:“快,立刻去垂拱殿!”
第144章
肩舆很快就到了垂拱门外。
远远地, 昭宁就已经看到门口已被封禁,七八个禁卫正挎刀守在门口。
她心里焦急,让侍从落下肩舆, 只带了樊星、樊月两人快步朝着垂拱门走去。但却被禁卫们拦住了,为首的禁卫行礼道:“卑职奉命守门,任何人都不得过。”
樊星眉毛一竖:“睁大你的狗眼,皇后娘娘也敢拦,还不快让开!”
为首的禁卫连忙下跪道:“烦请娘娘体谅……卑职、卑职不敢顶撞娘娘, 但也实在不敢违抗圣令!”
昭宁也不想为难这些人, 但她实在要过去, 就道:“本宫自会向君上陈情, 绝不会怪罪于你, 快些让开吧。”
“这……”禁卫仍然为难, 毕竟娘娘一句话,他让娘娘过去了, 尔后君上若是怪罪,仍然是他人头落地。
昭宁不知垂拱殿那边究竟情况如何了, 可这禁卫军又始终不许她过去, 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
正是这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好大的胆子, 竟敢阻拦娘娘, 还不快些让开!”
昭宁抬头看去,只见禁卫军背后来的竟是身着紫袍的吉安。他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快步朝她们走过来, 向她行礼:“娘娘金安。”又回头叱责那禁卫首领, “还不快去禁卫司领二十军棍!”
昭宁摆了摆手道:“不必为难他。快带我去垂拱殿,我有要事找君上!”
吉安知道昭宁在君上心中之地位, 娘娘既是有急事找君上,他自然不敢耽误,只是此时垂拱殿外……他犹豫了一下,对昭宁道:“娘娘一会儿看到什么情景,千万不要惊讶!”
昭宁点点头,吉安才立刻带着昭宁朝垂拱殿走。
昭宁脚步匆匆,惦记着此时垂拱殿外发生的事。
方才她突然想起来,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闹出如此大的阵仗了。
是因为新政!
她记得前世新政推行时,初还甚是顺利,国库的收入也眼见着上涨,青苗法、均税法在全国推广开。可新政改革岂是一件容易之事,很快实施的过程中出现的若干弊端就出现了,比如有些地方官府强制派遣借苗任务,以充政绩,闹得民怨沸腾,还有地方的地主借均税之机从中获利,损伤财政。甚至不满均税之法借机生事,使得粮食减产。
本朝廷之中就是保守派官员居多,根本不赞成改革。现出了这些弊端,并且越闹越大,他们自然想赶紧停下来。可是向君上呈递奏折反映之后,君上却并不理会,仍然要继续推行新政。如此一来朝野上下反对之声骤起,百官集结跪于垂拱殿外,定要君上收回成意。但是师父却漠然不理,甚至将反对得厉害的官员拉下去杖责。再一次的僵持不下之后,百官激烈阻挠,以至于朝政荒废数日,师父便终于对两个挑事之人,开了杀戒……
昭宁想到这里,忍不住觉得心惊肉跳。
这便是师父的名声真正转折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还是英明神武,收复西北的庆熙大帝。可是这件事之后,言官们开始奋起骂他,民间对他的评价也开始毁誉参半,说他是不顾民意的暴君,说他独断专行只为弄权。可是师父仍然坚决推行改革。只不过战争爆发得太快,还未等改革见到成效,师父就已经殒身在凯旋途中。尔后契丹族卷土重来,国破家亡,大乾朝退居临安之后便全面恢复了所有的旧制。
昭宁虽不知师父为何要坚决推行改革,但她知道,师父曾为了收复西平府亲自领军打仗,师父也为了天下安康熬夜批阅奏折。他曾经做过这样的多的事,可却因为此落下了这样一个名声,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一定要阻止这件事,不能让师父沦落到被万人唾骂,被史书称为暴君的境地!
昭宁想到这里脚步越快,渐渐地,垂拱殿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只见文武百官果然跪于垂拱殿之前。而李继和冯远则带着禁军与之对峙,面色冷漠。
此时天色越发的灰沉,无数的乌云堆积于天际,穹顶却泛出发黄的白光,落在那些跪着的百官身上。
为首的官员着绯红色从省服,他生得五官朗阔,留美髯长须,正是御史大夫司马文。
他语气坚决地道:“君上,祖宗法度不可轻易变之,一变不好,恐怕改革不成,更易生灾!古有夏商周三代君主始终恪守夏禹、商汤、和周文武王的法度,是为千古称颂的德朝。而汉武帝改汉高祖之策,使盗贼俱增。汉元帝改汉宣帝法度,使得汉就此衰败。已有众多前车之鉴。如今改革的确出现了问题,更应该停下来了,难道君上还执迷不悟吗?”
头发胡须皆白,戴貂蝉冠的严萧何道:“君上,臣一开始也并非执意反对,只是现如今看来,改革虽带来了些许国库收益,但现在青苗法已经出了问题,更何况更戍法!太祖时期便定下的规矩,为防止将领独大,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更换边防将领,如今不再变动将领,岂不是让那些边关将领拥兵自重,长此以往定会威胁朝野啊!”
这时候旁边有个衣着锦绣,腰间系了四五个香囊,宛若富家公子般的官员拱手,则言辞恳切激烈道:“君上,改革才初步施行,决不可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啊!”
这话一说,昭宁便知此人就是师父任用的改革之人——中书舍人郑石。后来国破之时,他不肯弃汴京城而去,拼死抵抗,被契丹人斩于刀下。因他英勇之举,各路文武大臣反倒开始尊重他,后来的皇帝赐了他忠勇公的谥号。
旁边却有言官骂他:“郑石,你个祸国殃民的奸臣,你倒是身家富足,喝酒吃肉,何曾想过那些穷苦的百姓,被你那青苗法害得饭都吃不饱了!”
郑石也不甘示弱:“我是吃肉喝酒,你苏信就不吃了,你个沽名钓誉的货,昨日是谁才买了十斤羊肉?”
此时严萧何见殿内始终没有君上说话的声音传来,目露焦急,再度拱手大声道:“君上,新政必须要停下来,您若不肯决定,臣便携百官在此长跪不起,就是掉了脑袋,也决不可让新政再推行下去了!”
而他身后的司马文立刻道:“臣愿一死!”随即跪拜了下去。
他身后的众多言官也都齐声道:“臣愿一死!”也都跟着拜了下去。
一时压迫万千,一如天际云辰低垂,闷雷滚滚,仿佛顷刻间就要下下雨来。
昭宁悚然,群臣居然逼迫师父至此!这些言官并非真的想死,而是要以此为由强逼师父放弃变法,这是言官惯用的法子,在这样的逼迫下,出于言官杀不得的祖训,帝王多半都会屈服不再推行。可是师父不会。别的事她不知道,但是这件事上,赵翊极其的坚韧和冷酷,决不被任何人事所阻挠。
果然片刻之后,她只听到垂拱殿内传来一道熟悉又沉沉的声音:“——都拉下去!”
昭宁只见平日在她面前笑容满面的李继,此时面无表情挥手让禁军上前,不顾言官们的反对、哭天喊地,纷纷将之拖下须弥座,一群书生如何能抵挡禁军,被人两手一挟就提了下去,有些反抗的始终不从。李继也并不客气,立刻让那些执长鞭的禁军出列,对这些文官进行抽打,一时间哀嚎声四起,转为变为对君上绝望的咒骂!
昭宁看得越发心急,这还只是第一场!再下一场群臣反对的越发激烈,师父就要动杀戒了。她决不能眼看着师父真的杀人,否则他的名声就完了!
昭宁立刻上了须弥座,此时大臣们已经七七八八被拉了下去,但还一片混乱。她正要往殿中去,此时李继终于看到了她,遽然一惊:“娘娘,您怎么突然来了,您不能进……”
可此时毕竟混乱,他又离得远,而昭宁身躯灵活,竟从禁卫的缝隙中以巧劲钻入。众禁军如何敢伸手拦她,不要命了,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昭宁溜进了垂拱殿中。
与殿外的混乱不同,垂拱殿内格外寂静,枝形莲花铜座烛火照亮阴郁的殿宇,四位内侍垂手候着。
赵翊坐在龙椅上看奏折,仿佛并未听到外面的纷乱,只是绝对的面无表情。听到动静,抬头见昭宁竟进了垂拱殿,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正准备请罪的李继,他终于略缓和了些神色,挥手道:“无妨。”
此时外面的百官已都被禁军轰走,殿外终于清净了下来。
昭宁几步走上前,想起方才激烈冲突的场景,她也是头一次看到师父如此冷漠和强势,面对帝王,实在是要人人警醒,不过是师父对她的时候,都是他最柔和的时候罢了。于是她悄然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师父,究竟怎么了,怎么百官如此跪在门外呢?”
赵翊沉默片刻,朝政上的事他并不与昭宁说,只怕她听了徒增烦恼。但是她问起时,他也不会隐瞒她,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却霎时间,突然感觉到头颅深处泛起一阵熟悉的针尖般的刺痛,并且越来越痛。
于是昭宁只看到赵翊突然之间变了脸色,手指将一张燕子笺抓得紧皱,他突然对李继道:“……快带娘娘出去!”
昭宁一怔,见师父咬牙隐忍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师父恐怕是发了经脉逆行之症!应是师父最近情绪波动太多,竟短时间内又开始发病了。
她本就打算一定要帮师父扛过发病,此时面对师父发病,她如何能走。虽然与宋院首准备还不充分,但是箭在弦上。她是一定要试的!因此昭宁挥开了李继的手道:“师父,您是不是发病了?您听我说,我已经问过宋院首了,倘若我能帮您熬过去,您就不必再吃那药了。我们已经商量过一些法子,是有一些把握的!您不要让我出去,我能帮您!”
赵翊的脸色越发白,他才不管她的什么法子,他是绝不会让昭宁冒险的,咬着牙,对李继语气严厉道:“还不快带娘娘离开!”
李继也有些着急,他不敢伸手来拉昭宁,只能道:“娘娘,您就听君上的话,跟奴婢出去吧……”
但是昭宁却仍然拂开他,见赵翊脸色越难看,她跑到赵翊身边半跪下,拉住了他的衣袖看向他:“师父,我一定要留下来,我可以帮您。您也一定要相信我,您即便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您自己,您是一定不会伤害我的。上次您也没有伤害我,对不对?”
这次遇到师父突然病发,她一定不能出去。否则师父再发病时绝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她觉是不可能进去的!
赵翊看着昭宁澄澈而坚定的双眸,知道她一心想要帮自己熬过去,上次也想尽办法要进来。昭宁性子亦是倔强,决定的事也一定要做。他拳头紧握,咬着牙艰难地道:“不行,昭宁,你听我说,我发病的时候控制不住,根本没有神智。万一我伤了你,我决不能……”
昭宁却紧紧地握住了他已经攥成拳的手,发现他的掌心已有汗湿,她知道他已经开始越来越痛苦,更是坚定地道:“师父,您听我说,若您这般发病频繁下去,我担心您可能连十年之期也不能坚持到。倘若真是如此,我还会独活吗?我定会立刻追随您而去了,若是只守这短短几年的光阴,我情愿现在就放手一搏,至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因为我用尽了办法去救我的爱人——”
她更深地看向了他那双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眸,认真地道:“师父,您难道希望您有朝一日真的逝世,我要活在对这件事无尽的追悔之中吗?若是如此,那我宁愿现在就死了,死在您面前就是,我也绝不想面对那样的局面!”
赵翊被她这番话动容,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只觉得心中一软。他不知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道她竟有如此的坚决和思考!
就连一旁的李继也被娘娘这番话打动,他何尝不是也担心君上的身体,忍不住帮着劝道:“君上,奴婢见娘娘如此诚心,又与宋院首商量过,不然,您就让娘娘试一试吧!”
赵翊终于不再拒绝,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地缓缓摸上昭宁的脸,终于同意道:“好……我答应你。”他一顿,“只是不能如此简单,李继,你让刘嵩带着隐卫守在门外,给昭宁一只铜铃。只要昭宁摇响了铜铃,无论是什么情况,立刻让隐卫冲进来救她,即便是伤我也无妨,你听到了吗!”
李继立刻跪下应喏。
赵翊则对昭宁道:“铜铃不要离手,只要你察觉有危险,立刻摇动铜铃,决不能犹豫,知道吗?”
昭宁知道师父不安排这个,始终不能放心,她点头道:“师父放心,我明白!”
她见师父额头已经渗出汗来,眼中也有了血丝,手也开始发抖,知道他发作越来越厉害了,那么一切都要趁快,不能再耽误了!
她站起来,对李继道:“李继你听我说,我同宋院首商议过,该如何对付君上的病症。我们商议出了一些办法,你现在立刻带人将垂拱殿外用黑布罩住,不可让外面的光泄进来,同时让所有人远离垂拱殿——决不能出半点声音!再传宋院首,让他将研制的药丸拿过来,另外,只要我不摇铃,无论里面有任何动静,你们都不能进来!”
师父发此病时若遇到光或是外界动静,就会发作得更厉害。
李继听着娘娘如此条理有度,不禁也在心里钦佩。娘娘虽年纪小生得也纤细,这时候当真有无比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
他心里也有了几分激昂之意,立刻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准备,定为娘娘守好外面!”
李继快步退了出去合上了门。很快一只拳头大的铜铃就被他送了进来,连同宋院首研制的药丸。黑色帷幕很快就围上垂拱殿四周,外面一切的动静都平息下来。昭宁将铜铃放在一旁的高几上,她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摇动这铜铃了,只要摇动了铜铃,师父也再不会答应她帮他,以后再无救师父的可能!
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瓷瓶,这也是上次同宋院首商议时,他说过的药丸。
此药丸是一种滋补的药丸,用料与师父病发后喝的汤药十分相似。能帮助师父调理经络,只要服用下去,便能提升师父抵抗经脉逆行的可能。但一定要在真正发病时服下才有效,只是师父发病时无人能靠近他,他自己也神智不清,故一直不能服药。
此时大殿内一片昏暗,唯有两只铜灯的蜡烛还在燃烧。昭宁看到赵翊坐在丹犀台上,低垂着脸,浑身都有些发抖,甚至能看到他露出外面的手背上经脉鼓动。昭宁便知道,师父已经开始发病了!
想到那些师父发病时曾如何杀人的事,她难免也有些紧张,想着要赶紧将手中的这药丸给师父服下。因此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但她刚走到他近旁五步之内时,突然看到师父骤然抬起头。紧接着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她已经被瞬间起身的赵翊扣住手腕压在了身下,他另一手掐住了她的脖颈,英俊的脸有些扭曲,一双平日温和的俊眸此时满目通红,他咬着牙凑近她的脸,沙哑地问:“你是谁?你是谁?”
昭宁他掐得喉咙生疼,几近窒息,连话也说不出来,竟无法唤醒他的神智!师父毫不保留力道之时,她连半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而此时垂拱殿外天色已昏黑,贵太妃还是放心不下带着贴身女官过来了。
一看垂拱殿竟被黑色帷幕包围,李继也正满脸焦急地看着垂拱殿,贵太妃心里焦急,立刻走了过去问:“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何都在外面?”
李继见贵太妃过来了,连忙行礼道:“娘娘,君上突然发了病。皇后娘娘……正在里面助君上挺过发病。吩咐我们都不得靠近!”
贵太妃大惊,上次阿翊发病,她告诉了昭宁,也只是想昭宁能在外面安慰安慰阿翊,并不是想她进去。但这次阿翊发病,昭宁怎的进去了。她道:“这如何行,昭宁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昭宁还能出来吗?”
李继道:“娘娘说与宋院首聊过,她有把握。且娘娘带了一只铜铃,倘若有事的话,她摇动铜铃我们便能听见了。您累了一整日了,不然回去歇息,若是有什么事,奴婢定派人去告知您。”
贵太却仍然担心,摇头道:“回去也不能安心,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阿翊正在发病,而昭宁不顾危险正在里面帮他。她回去也根本睡不着!
而殿内情况也的确紧急,昭宁不知师父这次发病更重,掐得她脖颈生疼,连话都说不出来。果然非常凶险,难怪师父以前决不允许她靠近!这还是赵翊对她并无真正的杀意,寻常人靠近赵翊的瞬间可能就被他杀了。她终于她找到一个间隙掰住了他的大手,才能道:“师父……师父,我是昭宁,我是昭宁呀……”
“昭宁、昭宁……”赵翊喃喃着,狰狞的面目有了些许放松,眼神柔和了些许,手下终于有了松动,昭宁终于不再被紧紧掐着脖颈,她拿出药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来,道:“师父,你快把这个药丸吃下去,它可以助您调理经脉……您就能……!”
可赵翊却并未完全恢复神智,并不知何物,挥手之间就将药连同药瓶打飞了出去。他把她紧紧勒在怀中,颤抖地道:“昭宁,别走、别走……”他的浑身变得滚烫,只要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便控制不住想要占有她的欲念。焦渴的欲念几乎流遍了他的全身。昭宁也感觉到了,因为赵翊勒紧得她浑身发痛。在师父神志不清的时候,陷入他铜墙铁壁的怀中,她是有些害怕的。但她告诉自己,此时他已经完全认出她了,那至少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道:“师父,你放心……我不走。”
此时大概是穹顶有风吹下来,竟引得一侧的枝形铜灯烛火晃动。赵翊立刻警觉,抬手之间一把匕首就从他的袖中飞了出去,那盏半丈高七七四十八盏的铜灯顷刻间被击得骤然倾倒,轰地一声四分五裂。他吼道:“都滚,都给我滚!”昭宁这才亲眼见识他的攻击力有多强!他刚才只是掐她的脖颈制住她,已经很是克制了!
而外面的贵太妃和李继等都听到了垂拱殿内传来东西骤然炸裂的声音。他们都知道,这是赵翊惯用的手段,他袖中匕首以内力射出,顷刻间便能爆杀一个武艺高强之人。贵太妃又有些坐不住了,生怕是赵翊对昭宁出手,而以昭宁的性子,恐怕是绝不肯去摇那铜铃的!她不由站起来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李继虽然也担忧,但是他记得方才昭宁说过的话,仍然拦住了贵太妃:“娘娘,您要是这时候去打扰他们,就功亏一篑了。您一定要相信皇后娘娘,更要相信君上,他是不会伤害皇后娘娘的!”
贵太妃听李继这般劝说,也只能按捺住满心的焦虑继续等。
殿外人心惶惶,殿内也仍然不太平。
被烛火晃动激怒之后,赵翊的眼瞳彻底泛红了。他自然记得昭宁,但却只觉得她会走,会不喜欢他,因此牢牢地将她困在自己身下,紧紧地咬住她的脖颈不肯放开她分毫。昭宁痛得皱眉,她仍然想去将那药捡过来喂他吃下,可是她推拒他,只会让他越发觉得如此,将她扣得更紧,咬得也更深,甚至咬出了血。昭宁很痛,但是她看着赵翊英俊的面容满是汗水,脖颈的青筋鼓出,而黑漆的地板都被他抓得皴裂,她知道他只会比他痛千万倍!
这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昭宁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陪着师父一起熬过去,她要救他,她的师父,她的君上,她绝不能让他继续这般痛苦!她看了看被他打飞的那瓶药,正落在一丈之远的绒毯旁,忍着痛对赵翊道:“师父……你看到我方才那瓶药了吗,我好痛,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我要找到药,我要吃药。”
药、药,昭宁要吃药。赵翊听到她的话,勉强理回一丝神智,他看到一只药瓶就躺在不远处。但他却没有放开她,而是直接将她抱起去捡药。昭宁没有办法,师父一点也不肯放开她,他单手抱着她,捡到了药瓶递给她。
昭宁终于舒了口气,一看瓶内,方才有虽然有几粒洒了出去,但大部分药丸都还在里面,她将药丸从瓶中倒出来,正想喂赵翊吃下去。
可谁知这时候,赵翊第二波的发作来了!
昭宁听宋院首说过,赵翊的发作分两波,第一波时杀伤力极强,还不是痛到极致。但第二波才是真正的,全身上下都是撕裂般的痛,倘若无法抵抗过去又不吃那药,便会经脉俱裂而亡!
昭宁只见赵翊突然就松了手,连她都抱不住了,头仿佛剧烈疼痛,让他骤然跪地,手背青筋隆起,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拳下去,顷刻间将旁边半人高的三足麒麟瑞兽炉鼎砸得粉碎!
昭宁看得心惊,但她此时已经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害怕,只知道发作会越来越剧烈,这药再不喂给师父吃就晚了!因此她将三粒药丸含入自己嘴中,苦涩的滋味很快就蔓延了开,然后立刻扶起了师父。
赵翊比她高大又沉重太多,她只能勉强扶起他的手臂,而赵翊抬头看到是昭宁,虽仍然双目赤红,却并没有攻击她。于是她抬起了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抬头吻住了他的嘴唇,然后将自己舌尖上的三粒药丸推了过去,她道:“师父,吞下去。相信昭宁,把药吞下去……”
他虽仍然神志不清,且全身痛得像要裂开了一般,可是听她的话,他还是相信她,这世间他最相信的人就是她,因此将那三粒苦涩的药丸吞了下去。
而服下这药丸之后,疼痛最剧烈的时候终于到来了,赵翊浑身都开始经脉逆行暴动,他在绒毯上痛得甚至扭曲,他这样刚强坚毅的人,竟都痛得低吟出声!昭宁只用肉眼都能看到,他此时浑身的经络都在浮动。这该是怎样难以令人忍受的剧痛!她立刻伏下去抱住他,让自己完全地贴靠着他,她不知道是否有用,但只要能让他稍有减轻,都是极好的。
好在在她的拥抱之下,他好像真的稍微好了一些。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经络的浮动便不再那般严重。昭宁趁此机会说:“师父,您听我说,您现在已经服了药,只要您能以功法引内力归位,咱们就熬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您快先将功法运行起来!”
可赵翊此时眼前再度浮现曾经的那些情景,被母后掐着脖颈,被逼着练功,被罚跪于雪野……他模糊地意识到昭宁在帮他。他在剧痛之中运起了功法,可谁知却疼痛加剧,他眉头紧皱地疼得喊出了声。
昭宁见他更痛时也有些慌乱,她不知怎么回事,她和宋院首商议的应该没有错,为何师父运起功法,反而疼痛还加剧了呢!她看着赵翊仍然猩红的眼眸,摸到他的经脉,突然想起凌圣手曾说过此发病‘一半是心疾,可由心疾解之’。又想起曾经贵太妃对她说过‘皇后试图掐死君上威胁之后,他发病就更严重了’。
她突然间之间想到了什么,难道是、难道是这个原因……不论如何,她马上决定一试!
于是她用手抚着他的经脉,一边帮助他引导内力,一边道:“师父,您不要去想一些不开心的事,咱们来想一些高兴的事好不好?”
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缓缓道:“想一想你年幼的时候,祖父时常将你抱在怀里,教你骑马射箭,教你为人君,那段日子多么温暖。还有你少年的时候,你被万人崇敬,尊您为太子。然后你青年的时候,你收复了西北,那时候西北众人夹道欢迎,因您而改变了一切,他们的日子都变得好了……”
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诉说,随着她的抚摸和引导,赵翊的经脉紊乱似乎有所好转,面部的表情似乎也不再极度狰狞,疼痛的喘息声也有平复。昭宁心中惊喜,但这也只是略微减轻师父的痛苦,他仍然不能将内力引回丹田去,她还需要努力!
她还需要想一些让师父高兴的事,来缓解他的疼痛。
还有什么呢,他的人生中还有多少让他高兴的事?昭宁想了半天,发现师父从前能让他开心的事好像真的很少,太上皇和太后都只会伤害他,他的兄长还想抢夺他的皇位,他这辈子活得是这样的孤独。昭宁想到此鼻子微酸,心里更是疼惜他。
昭宁便握着他的手,看到师父茫然而痛苦的眼眸,他还没有恢复神智,可是他却看向她。实在是没办法了,虽然不知是否奏效,但是昭宁决定说自己与师父的事!
她想了想,靠他更近继续轻柔地说:“还有我啊,师父你知道吗,遇到你的时候,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我在大相国寺的花灯里遇到你,追了你好久。后来我想啊,也许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是喜欢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可明明那是第一次遇到你,你说奇不奇怪?”
他猩红的眼眸中好似也浮现了一丝暖意。昭宁便继续说:“再然后啊,你就成了我的师父,你不知我有多高兴,我崇拜了你好多年啊,一直都想见到你。你说喜欢我,我们想尽办法成了亲,我做了你的皇后,然后,我们生活在了一起,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活在梦中。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样幸福,这样好的时候……”
昭宁本来只是说给他听的,可是说着说着,她也红了眼眶,泪水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流,她才明白她嫁给他之后,她有多么的快乐。原来她一直都是孤独的,一直都是被人误解的,就像前世那些人说的那样,他们要‘把毒妇谢昭宁做成人彘,埋在地下任万人踩踏’!她是那样的狼狈,她满身的泥泞,她是从地狱里面爬了出来的,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可是他握着她的手,他将她带回到了这人间!
栉风沐雨,日光倾城,他给她保护和爱意,给她信任和理解,给她前世所有所有渴求的,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这样这样的好,他是这样这样的好,所以她决不能让他早逝,决不能让他先自己而去!她现在已经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他,自己该如何独活下去。只要一想到会失去他,她就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流泪。
昭宁哭得那样的伤心,眼眸是那样的红。她为什么哭了,为什么哭了,一看到她哭,他的心就被割碎成了千万块,比病发还要痛……她的哭泣终于唤醒了赵翊沉睡的神智,他举起了被她握住的手,想要试图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张了张嘴,缓缓地嘶哑地道:“昭宁,不哭。昭宁,不哭……”
昭宁被他微带粗糙的指尖拭去泪水,这时候发现赵翊眼瞳的红色略有褪去,而他手背经脉浮动的情况也好了许多,她大喜。师父好像略有些恢复了神智!
她连忙握着他的手道:“师父,我不哭,我不哭。你是不是能明白我说话了?我一定要帮您扛过去这毒,您听我说,您现在已经有所缓解了,要努力引内力归丹田,只要内力回归丹田,我们就能成功,我们一定能成功,我们一定可以!”
缓和不代表就成功,倘若反扑会一发不可收拾,她定要完全辅助师父,让他将内功全部收回丹田才可!
赵翊动了动嘴唇,他不想看到她哭,也不想看到她失望。哪怕此时全身上下仍然是置身炼狱烈火焚烧的痛苦,哪怕觉得自己痛得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他也运起功法,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真正地开始将浑身的内力慢慢往丹田引导。而这次再引入丹田,内力便真的归位,不再逆行入经脉血肉之中,不再有那般蚀骨的剧痛,是可以的,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而昭宁也发觉此法有用,喜极而泣。她紧紧地抱着他,用手给他缓解经络的痛苦,然后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以唇渡给他三粒药。她无比专注地做这件事,不知道究竟度过了多久,不知日升日落,整个世界好像也只剩他们两个人。
到最后她尝那药丸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苦味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师父每次疼痛难忍的时候,在他的耳边说些一些美好的事,还说着对未来的期待:“师父,我们一定要长命百岁,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一定要一起长命百岁,所以你一定要挺过去,一定要……”
她边说边落泪。而他则紧紧地抱着她,张了张嘴唇,更加将内力往丹田引去,一丝又一丝,平复着每条经络。
昭宁这般反复的喂药和安慰,她一直未曾休息,久而久之自然坚持不住,她的眼皮都粘到了一起,意识也越来越不清醒。但她还记挂着师父,她觉得手中握着的师父的手的经络好像越来越平复了,师父的痛吟也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好了,不需自己喂药就能引内力入丹田了,好像马上就要成功了。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累极了,所产生的美梦与幻觉,她只知道紧紧地抓着他,决不能让他痛,到了时辰,她还想要给他喂药。
直到她听到了熟悉又沙哑的声音喊她:“……昭昭,昭昭?”
昭宁才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赵翊怀中。她略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赵翊略带疲惫,却不再猩红的眼睛。还有他凝视着她时深邃的眼神,嘴角缓缓漾开的笑容。他脖颈和脸上的经脉也正常了,面容也正常了!
一股喜悦也从昭宁心中升起。难道、难道,师父已经熬过去了吗?这不是她的梦吗,不是她因为疲惫产生的幻觉吧?……她生怕是假的,她甚至有些不敢开口问。
但是赵翊已经捧起她的脸,认真地告诉她:“昭宁,你替我度过了病发。”他顿了顿,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眸,几乎有些哽咽地认真告诉她,“没有服有毒的药丸,你真的替我度过了病发!”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捧起自己脸颊的温度,还有他呼吸之间的热气。这不是梦,这不是!
于是霎时间,难以言喻的喜悦从心中爆发出来。昭宁的眼眶一红,忍不住扑到了赵翊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几乎是呜咽出声:“师父、师父,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都没想到……我没有想到……”
其实方才她面上装得很镇定,好似很有把握,但是她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和宋院首商量之时,宋院首说虽然有种种辅助手段,可他认为成功的可能不到三成,否则当年凌圣手就不会束手无策了。这还要在她们熟练准备的情况下。
但是今日一点准备也没有,她拼着命冒险一试,居然成功,真的成功了!
最难的就是第一次,只要她能帮师父挺过去一次,,就能帮他挺过去两次、三次,后来就会越来越简单。师父以后就不用再吃那药丸了,他也再不会英年早逝了!虽然不知是多久,但他可以再多陪她二十年、三十年,甚至真的长命百岁呢!
赵翊何尝不是激动万分,他早就已经绝望了,很多年前就绝望了。甚至面对她时,也一度绝望得认为不该和她在一起,不该耽误了她。
刚才在他病发之时,她说的那些话他都记得,她说这段时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他本来还以为这样美好的日子只有不到十年,所以他每天过得美好时,心里也在深深地难过。但是现在,这样美好的日子他可以陪她好多好多年,他可以保护她好多好多年。不必再为这美好的短暂而遗憾了!
赵翊也紧紧地拥抱着昭宁,紧得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怀中。他的头也埋了下来,于是昭宁感觉到有温热的眼泪落入她的颈窝,落在他在她身上咬出的伤口上,她知道师父也哭了,她第一次看到师父也哭了。他说:“昭宁,我听到了你说的那些话,我要与你一起长命百岁,一定要长命百岁,谁也不能死……”
昭宁用力点头,紧接着赵翊便握住她的后颈吻了下来,两人抵死缠绵般地用力亲吻,都快要将对方融入身体之中。昭宁沉浸在万分的喜悦中,她终于帮师父度过了阳毒,他不会只活短短十年都逝世,他们可以在一起好久好久,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所以她紧紧地抱着这个人,一点也不松开,她也不愿意松开!
两个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享受着此刻的劫后余生,无比的放松,无比幸福。
第145章
两人不知这般相拥了多久, 直到垂拱殿中燃烧的最后一根蜡烛彻底熄灭,周围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昭宁才呀地反应过来, 那蜡烛可是有手臂粗细,能燃十多个时辰的,现在恐怕已经到第二日了!
她从赵翊怀中坐起:“师父,李继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咱们这么久没动静, 他们怕是担心极了。咱们赶紧出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吧!”
赵翊虽十分享受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的感觉, 但毕竟也不能一直留在殿宇中, 还有许多事未完成, 吻了吻她的发道:“好。”
他牵着她走向殿门打开, 将殿门外围着的黑色帷幕也一把扯下来。此时清晨的日光从外面骤然洒入, 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昨夜似乎下过一场雨,汉白玉石的地面上积着水, 映照着朱墙金琉璃瓦的宫宇,映照着晴空万里和丝丝流云, 令人心旷神怡。
而垂拱殿的须弥座之下, 果然守着一大群人,不仅有李继、冯远, 竟还有贵太妃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甚至还有太上皇披着件黑狐皮的斗篷,正站在贵太妃一旁叉着腰喋喋不休:“怎么能让她去试,她知道什么……她还能真的把赵翊治过来了, 我看别越稿越坏才是, 到头把自己也搭进去!”又转头说贵太妃,“你也是, 平日多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阻止她!……你就知道睡,有什么好睡的!”
贵太妃根本不想理他,但也不能反驳他的话,只能翻了个白眼把脸转到一边。
而李继和冯远眼下满是青黑,一脸疲惫,很明显也被太上皇折磨得不轻。
这时候李继最先听到动静抬起头,就看到君上牵着娘娘站在垂拱殿外。两人虽有些疲惫,但都是完好无缺的,甚至面上都带着笑容。他立刻激动起来,难道是、难道是……
李继连忙几步跑上前来,立刻行礼道:“给君上和娘娘请安!奴婢终于等到你们出来了,奴婢、奴婢不知……”他的话要问出口时,又有些忐忑了。
赵翊知道他要问什么,还没等他问出来,赵翊就笑着道:“成功了!”
霎时间,所有人都震惊又兴奋起来,李继和冯远露出狂喜的表情,贵太妃甚至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脸上立刻满溢着笑容。而赵俭则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贵太妃拉住昭宁的另一只手,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好了,又是哭又是笑:“昭宁,你真的做到了,你真的帮阿翊挺过去了。你太好了,你怎么这样好!以后你们两个就能在一起很久了,我好高兴好高兴……”说着说着,整串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落下来,昭宁连忙帮她擦拭,笑着:“母亲别哭,这是好事呀,好事!”
而李继和冯远也是一样的喜极而泣。尤其是李继,谁也不知他这一晚上经历了什么,留娘娘在殿内帮君上是件极冒险的事,所以贵太妃一来就想叫昭宁出来,好险被他劝住了。
贵太妃还好说话,后来太上皇得知了消息也赶了过来,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他闹腾着一定要进去,说娘娘这是在捣乱,哪里能有这样的事。他和冯远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才劝住了太上皇,按住了他不硬闯。但是已经能想象等娘娘失败出来后,两人会受到怎么样的责罚了。
但是没想到,娘娘竟然成功了,娘娘真的做到了!
李继一想到君上还可以活很久,娘娘又是真的这样聪慧和好,他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拭泪。冯远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眼泪跟不要钱般地流,不停地擦,昭宁看着觉得好玩,她觉得冯远和大舅舅有些像。
赵翊仍然牵着昭宁,看着这些跟他许多年的老辣之人也有如此情绪化的时刻,又笑道:“好了,明明是喜事,一个个哭成这样。”
贵太妃终于振作起来,她擦干眼泪,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得对,是该高兴!这次昭宁的功劳最大,我实在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到……”
李继和冯远也过了哭的时候,都纷纷笑起来。
偏生这时候赵俭在旁边哼了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一个个没见过世面!”
说罢转身就走,他的两个内侍也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其中一个疑惑地问道:“太上皇,您怎的也在笑?”
赵俭恼羞成怒一般道:“朕何时在笑了,是你眼睛看花了,快闭上你的狗嘴!”
说罢走得更快了。
昭宁和贵太妃在他身后都笑了出来,昭宁甚至觉得太上皇好像也还……好,有点不太聪明的可爱。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师父虽阳毒的问题解决了,但是那个暗中害师父的人却还没有浮现,她现在越来越觉得,前世的最后,应该不是太上皇害了师父。
赵俭离开后,贵太妃也累得有些撑不住,先回去歇息了。而昭宁与赵翊却已是一整天水米未进,这时候才觉得有钻心的饿意,李继早让人备下了早膳,立刻让人送了上来。两人吃过早膳便准备回崇政殿歇息,但又看到难得的好天气,也不想坐轿辇,赵翊便牵着昭宁,两人晒着太阳,看着晴空万里,缓缓走在回崇政殿的路上。
昭宁的手被赵翊宽大的手握着,她看着那些积水的石砖,看到须弥座下方绵延无尽的汉白玉石阶,想到了昨日百官跪在此处,强行反对新政的情景。虽然师父病发的问题暂时解决了,可是她昨日匆匆赶来的真正目的还没有达成,朝臣反对这件事也远没有了结,很快他们就会再次集结,前所未有的强力反对,而师父也会前所未有的强势应对。这件事她也必须解决,她绝不会让前世的事再次发生。
昭宁想了想,先道:“师父,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赵翊侧头看她,她的眼眸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澄净极了,他笑道:“想问问题还要问我吗?”
也是,对师父不必拐弯抹角。何况她那点心力和智谋在他面前也是不够用的,何必隐瞒。她道:“我是想问您,既然群臣如此反对,为何一定要推行新政?”她顿了顿,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谈起政治上的事,心里有些紧张。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师父可能会骂她干政了。
可赵翊听完她的话,却是沉默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叱骂她干政。反倒弄得昭宁有些忐忑了,师父是不喜她提到还是不好回答她的问题?
也许是觉得她越界了,但不好骂她罢了。
于是昭宁又道:“群臣反对,可师父执意要推行,朝野中就有了骂师父的声音。所以我只是想知道您为什么宁愿被骂,也要这么做,并无旁意。倘若师父不想说……”
但随之赵翊就摇头道:“我并未生气,我只是……”
他一贯不想让朝政上的事烦扰她,而此事也实在是复杂又残酷,不该让她参和。但看着她仰望自己眼睛,知道她的确是太过担心自己,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真的很想知道吗?”
昭宁点了点头,这是她两辈子都想不通的事,君上为何会铁血推行新政,甚至杀人,甚至不顾自己的名声全毁。她想要为他解决问题,那她必须要知道!
于是赵翊道,“那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昭宁疑惑,师父要带她去何处?
她不知道,但也跟着赵翊折返回去,走了一段路之后,跨过几道偏门之后,昭宁看到眼前出现一座极庞然的建筑。
这个建筑修得极其宽大雄浑,墙高便有两丈,两扇红漆铜钉的铜门紧锁,有许多禁军持刀看守。昭宁再一看铜门上竟挂着块红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左藏库’三个字。
左藏库……这可是大乾的国库,师父竟然带她来看国库,原来国库就长这样吗!
昭宁有些激动,国库里面究竟有什么,师父为什么要带她来看国库?
这时候左藏库总管匆匆赶来请安,禁军也皆跪下。赵翊只略颔首淡淡道:“去册库。”左藏库总管立刻应喏,带着一行人入内。昭宁进去之后好奇地看着,他们进的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地方,好像并没有看到库房什么的。
赵翊看到她在好奇张望,觉得有些好笑,告诉她:“库房在地底下,是精钢浇筑的墙壁,上面的普通的院子,你是看不到的。”
昭宁脸微红,师父怎知道她想看什么!
随之她跟着赵翊穿了两扇门,进了一个书房模样的屋中,只见这屋中列了许多的书柜,一摞摞订好的书册就放在书柜之上。而书房的正中,却放了一个极大的沙盘。
沙盘以绵延的沙线代表江山的起伏,又以木雕做成的各种各样的小地标,标注着大乾和周围的地势。昭宁看着那沙盘时一时怔住,缓缓地眨了眨眼。
她脑海中突然涌现了很多记忆:
“我从没看过汴京城,以前眼睛好的时候,想去却不能去看。现在即便能去,我的眼睛也看不见啦……”
“阿七要是也看过,阿七要是可以说话,就能和我讲一讲有多好看啦……”
他拉着她的手,两个陌生的旅人,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话,他们在沙盘上小小的汴京城中游玩,他在她的掌心写,这里是大相国寺,这里是金明池。他们像是都看得见了,像是能说出话了,他们像风一样穿透小小的沙盘,无比的自由和快乐。
昭宁的眼眶中突然泛起了湿意。
昭宁在怔忪的时候,赵翊已经让左藏库总管将想找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又令众人都退出去。见昭宁竟对着一个沙盘出神,他问道:“怎的还不过来?”
昭宁这才回过神来,这天下间的沙盘有这样多,大抵都是相似的吧,也不一定与阿七有关。
她走到赵翊身边:“只是没看过这样大的沙盘,觉得有些新奇罢了。”
随之她抬起目光,看到桌上竟放着几摞又厚又宽,以绸布做封的书册。书册上赫然写着《大乾绍和七年岁末国库账目表——中书省制》,另有一本十年的、十四年的,还有一本最新的,《大乾庆熙二年岁末国库账目表——中书省制》,昭宁立刻明白这些是什么了,她震惊不已:“师父,这些难道是、是……这,我能看吗?”
赵翊道:“的确,这是历年的国库账目。”一手揪住了她的衣领不要她后退,“朕许你看,过来!”
昭宁只能再度上前。赵翊将这几本沉厚的册子翻开,皆翻到了总账目的那一页。昭宁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着:绍和七年,国库总收入约莫是七千万贯,总支出约莫为五千万贯,尚有盈余。而到了十年,国库收入便成了六千万贯,可总支出竟还增加了,变成了六千万贯!到了十四年,收入变为五千万贯,但支出却高达六千五百万贯,已经出现了将近一千五百万贯的财政赤字!
昭宁看到这里已是大惊,绍和十四年,就是太上皇当政的最后一年,财政收入竟在这短短七年内锐减,可支出却骤然拔高。她再看庆熙二年,也就是师父真正上位的第一年,财政收入因为新政的施行,略有增加,但增加的还并不多,为五千五百万贯,但支出仍然是六千五百万贯,所以仍然有一千万贯的财政赤字!
她是常年做账的,一看就知道这些账目的问题有多严重,大乾朝的财政已经非常危险了!
赵翊道:“这便是大乾朝真正的财政情况,表面看花团锦簇,其实已经在绍和年间连年下滑,入不敷出。倘若一直这般下去,很快国家将被财政拖垮,无力回天!”
昭宁微张了张嘴,想到汴京无尽的繁华,想到大乾辽阔的国土,她问:“可是师父……为何会是这样呢?”
赵翊眉目微垂,看着那一笔笔鲜红的账目道:“国库的主要收入是土地税收,但因为这些年严重的土地兼并,官绅们占据大量土地,却有不交税的特权,而普通百姓仅占了一半的土地,却要承受绝大部分的税收,导致土地税收急剧减少。遇到欠年之时,百姓无钱买种种地,还要将手中之地抵给地主,造成更严重的兼并——所以才需推行青苗法,借钱与民种地,避免土地兼并。另以均税法,强行摊派官绅纳税,减轻民众的税收。”
这些政策昭宁知道。原来师父推行那些措施,是因国库的吃紧!
赵翊又拿起了一本册目:“而绍和年间开支骤增,是因为几场与契丹国的败仗后,增了给契丹的赔款——便是所谓的岁贡。我朝从太祖时起就兵弱文强,因为祖上防止武将专权设了更戍法,边关将领三两年一换,还未能熟悉军务就要被调走,何以能带兵打仗,只会涣散军心。可太上皇并不觉是此原因,一昧的增兵,又导致军费冗高,花销巨大。倘若更戍法不改,长此以往,国力耗损,兵力却会继续衰微,外族来犯时毫无抵抗之力,国不将存!”
昭宁浑身一震,君上说的是真的!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刚开始西夏人攻来,她们并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受尽了战乱之苦。后来舅舅他们训练军队,渐渐地有了能抵抗西夏的能力。她们这些人还好,那些普通人家,遭遇战火,当真是惨烈无比。因这更戍法,本朝武将实力极弱,边关吃了多少败仗,又毁了多少安宁,当真是数不胜数!
原来竟是如此……昭宁其实对这些册目上记载的东西也有感悟。只是从来没人摊开放在她面前说过,现在她才明白,为何在君上去世之后,大乾会这么快溃败沦落,是因为大乾的财政、军队早已沉疴已久。大乾现在仿若一个内里被蛀空的精致之物,表面看一派繁荣,倘若没有师父,异族铁骑又再次攻来,简直毫无还手之力,顷刻就要国家覆灭!
她听到这里,想到前世,才明白师父的变革实在是势在必行!
只是……昭宁略微犹豫,又道:“师父,这些您何以不同百官们讲呢。若是讲了……他们会不会不这般反对了?”
赵翊嘴角轻轻一扯,眼中闪过丝冷光:“昭宁,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道吗?大乾现在有什么问题他们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们仍然惧怕违背祖宗礼法,也害怕变法反而生祸。你太年轻没经历过,其实当年高祖在位时也看到了这些弊端,也试图改革。但是结局何如,你也应该知道——”
昭宁轻点头,自然是失败了,不然她也不会不知道了!
赵翊继续道:“的确失败了,因为他很快遇到了同现在一样的问题。改革最初尚可,但随着改革的进行,种种问题接连涌现,群臣激烈反对。高祖并不强硬,群臣再三反对之下,他无奈停止了变革。昭宁,这是他失败的根本——他不够强硬。这世上所有的变革都一定是艰难的,天下没有完美的法案,所有的方法都会有问题,只有熬过去这些问题,才能真正迎来改革的成功。可是文官们是不会听的,毕竟问题真实存在,他们看到了问题出现,更会想法设法阻挠变法,但朕不能停在这里,如果朕对他们妥协,那么一切将功亏一篑。所以朕会用一切的手段,来推行变法!”
赵翊的眸中无比坚定,甚至透出几丝冷酷的血光,昭宁被他所震撼。所以师父前世才会不惜一切,也要将变法推行下去。因为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早就看清楚,只有足够的强硬,才能将这一切达成!他甚至也不怕骂名缠身,不怕变成文官口诛笔伐的千古罪人!
她被他的思想折服,他所想的东西之宏大之广远,她这个重生之人也远不能揣度他!
赵翊看向昭宁,意外看到了小姑娘微亮的眼眸,他的眸色略微柔和了些。伸手道:“昭宁,过来。”
他又牵着她的手,走到了那沙盘之前,让她坐在自己面前,看着那用流沙做成的万千江山,他道:“昭宁,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将我抱在膝上教我认沙盘,你知道认的第一个地方是哪里吗?”
昭宁看着那沙盘之中被圈出的地方,她眸色大动,这是每个大乾人都熟悉的地方,是所有大乾人心中之痛处,哪怕是啼哭的孩童,在襁褓中时也听过这个惨痛的历史,她伸手指向哪处——幽云十六州!
赵翊眉心微动,道:“是的,就是幽云十六州,是大乾朝在这么多年的风雨中,被契丹抢走的土地,也是高祖临终之时都还心中所系之地。从小他就告诉我,定要夺回失地,拯救被异族统治的百姓。这样强大的信念一直贯穿他生命的始终。”
他说到这里时,昭宁不由地看向他的面容,她看到屋外的日光照进来,照着赵翊英俊绝伦的侧脸。他垂眸看着沙盘上起伏的江山,不知透过沙盘看到了什么,眼眸变得极深。
赵翊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将它当做一件任务,直到我去了西北,看到了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被异族的铁骑当做牲口一般的奴役和凌虐,看到了小小幼童就已经惨死铁骑之下,我在战场上走了一夜。从此后,这个信念也深植我心——”他的眼中透出锐利而坚定的光,“昭宁,如果我们不够强,契丹就会来夺走更多的土地,每一片土地以后都会是幽云十六州,每一片土地都有可能遭受这样的罹难和痛苦。所以我一定将权柄收归于我之手,也一定要改革,我想让失去的幽云十六州有朝一日重归大乾,想让后世千古再不被异族的铁骑所威胁,也想让这盛世的天下——从此太平安宁!”
谢昭宁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红了,心中却突然激昂。她在遭受战乱的时候,无数次的希望着天下太平,希望能回到大乾,回到舅舅舅母们所说的那片仙境般的土地去看看!后来她在临安时,听说汴京的种种罹难,异族踏临时大乾百姓所遭遇的种种痛苦和屈辱,她当时无比的想,如果庆熙大帝还活着就好了,如果他还在就好了,他绝不会让铁骑踏遍他的国土,他绝不会让她们受到这样惨烈的痛苦!
师父竟一直是这样想,他果然是庆熙大帝,他也应该是大帝!他一直心怀这样的宏图伟愿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所以先收复了西北,再除灭李家和顾家收拢权柄,现在他要推行改革,一切都一切,他都在按照自己预设的那条路去坚定不移地推进。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对他的崇拜和信任,而这一刻她更是明白了,她就应该是崇拜他的!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为他做的事,有这样多的人却在误解他,痛骂他!明明他是这样的好,一心是为了国家和臣民,却被他们这样的误会,被他们这样恶意的揣测。
他们骂他冷酷无情,骂他玩弄权术,说他是昏君暴君。没有人能够理解他。
她现在想到他的孤独,想到那些骂名就觉得哽咽,就觉得心中阵阵的刺痛。她绝对再忍受不了他们这样的骂他,误会他。师父是为了臣民为了天下的,他们不该这样骂他,无论如何都不该!
昭宁捏紧拳头,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不想在师父面前哭出来。
这时候,李继在外面通禀,似乎有急事。他进来行礼后对赵翊道:“君上,严大人和司马大人他们已经进宫了,此时正在明堂商议……”
昭宁听到此浑身一紧,恐怕——那场最终的对峙要来了!
赵翊眼神一冷,却又平静道:“知道了,替朕准备通天冠袍吧。”
他才往外走一步,却突然有些身形不稳,紧接着咳嗽连连,昭宁和李继连忙扶住他。昭宁这时候才发现他面色有些白。李继担忧地道:“君上,您因为新政的事,本就已经熬夜忙碌好几日了,昨日又发了病,一夜都在抵御发病,您这时候需要静养。不然,就先不要管群臣之事吧……”
昭宁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是的,师父这些日子的确早出晚归,且昨晚才撑过了第一次发病,体内恐怕有些经脉受损的情况,需要静养,否则会留下病根,这是宋院首交代过的,她方才竟然忽视了!
赵翊却摇了摇头:“现在放任……日后新政更难以推行,去准备吧!”
昭宁心里更急。
她知道,严萧何和司马文到了明堂,恐怕又要集结百官抗议了,而师父这次已经动了杀心,可她绝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不想看到师父明明这样的好,这样深谋远虑,甚至不惜耗损自己的身体也要推行新政,却还要站出去被那些大臣反对,被他们写入史书里,留下千古的骂名。她看着赵翊山一样伟岸的身躯,可此时却苍白的脸色,她知道他这时候定是十分难受的,但他这样意志坚决的大帝,是绝不会将自己的难受说出口。
她轻声道:“师父,您先回去歇息吧。您才撑过了第一次发病,还需好生调息,至少等您养好了身体再去好不好?”
赵翊眉头微皱,想要再说什么,却又激起一阵咳嗽,顿时更说不出话来,脸色也越发白了。昭宁知道必定是没养好的经脉此时在作乱了,师父必须要马上回去歇息,她对李继身后之人道:“君上此时千万不能走动,立刻去叫君上的金舆进来,起驾回崇政殿去。”又对另一位内侍说,“你去请宋院首,让他马上去崇政殿候着。”
李继身后的人一愣,连忙飞奔出去吩咐。
昭宁则对李继道:“我立刻去请贵太妃娘娘也过去,你们先照看好君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然后她跨出门去,看到吉安守在门口,她对吉安淡淡地道:“明堂何在?带我过去。”
第146章
等昭宁到明堂外时, 天色也略微有些暗了。
明堂内此时正是几个反对派的要员汇聚的时候,严萧何、司马文、钱复功等七八人正围着两盆炉火坐着,方才传来消息, 说皇后娘娘竟然助君上熬过了一次发病,想必日后君上更可以福寿绵长。这本该是极好的消息,但是明堂这些人短暂的高兴之后,却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因为他们知道, 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和君上产生一次史无前例的对峙, 即将可能会出大事, 甚至可能会死人。但是, 也决不能因为这些后果, 就不做这件事, 所以明堂中此时的气氛也十分肃沉。
听到通传,皇后娘娘竟然来了明堂, 众人皆极是不可思议。
娘娘虽是皇后,但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这时候来明堂做什么?
他们皆站起来迎接娘娘到来, 片刻后,一个披着斗篷的纤细身影就在内侍的簇拥下, 出现在了明堂的门口。火光跳跃之中, 一只纤长的素手自斗篷之中伸了出来,将帽围摘下,抬首露出一张极清灵精致的脸。
众大臣见果然是娘娘亲至, 立刻行跪礼:“皇后娘娘金安!”
昭宁看了眼明堂。明堂修得并不十分华丽, 两侧是八张太师椅,正中挂着大乾太祖的画像, 殿中烧着火盆,又挂了六盏斗大的宫灯,将明堂照得十分明亮,果然堂如其名。几位反对变革的肱股之臣皆聚于此。
她让众人平身,但自己却没有落座。严萧何作为文臣之首,则拱手道:“不知娘娘这时候来此处,可有什么要事?”
因此前正旦祭礼之事,再加之昭宁刚成功帮助赵翊度过发病,几位大臣对她也比之前恭敬客气许多。
昭宁笑了笑,缓缓道:“自然是有要事,只是我乃后宫之人,按说并不该来此,不知诸位大臣是否愿意听我一言?”
严萧何道:“娘娘乃是国母,请但说无妨。”
昭宁目光严肃了些,她道:“我希望诸位大臣,不要再反对君上的变法。”
昭宁此话一说,明堂内立刻沸反盈天,自然都是对她的无知而轻蔑,或是对她的轻言感到愤怒。而这些情绪,也全部都在昭宁的预料之内,她来此处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会遇到什么了。
其中面色最不好看的自然是司马文,他是反对变法的第一人。此前因为正旦祭礼之事,他还对皇后娘娘生了些好感,觉得她并非无能,但此刻听到这话,他却觉得皇后娘娘实在是过于幼稚了。
他语气极冷地道:“娘娘,我等并非坚持‘后宫不得干政’之辈,但变法乃国之大事,关系百万生民的存亡,关系大乾未来千秋万代的国运。娘娘年纪尚轻,向来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您如何能知普通百姓的疾苦,如何能知新政对他的严重影响?又如何能随意妄言此事?”
昭宁听到司马文的话,却笑了一笑道:“司马大人以为我不知吗?料来司马大人也并不知我的经历吧。”司马文微微一愣,他不知娘娘竟认得他。
昭宁继续道:“我从小因战乱而与父母分隔,在西平府随着舅舅长大,年幼的时候几乎过不了什么安生的日子,时常要随着舅舅东躲西藏。经历了百姓流离失所,看到边关尸殍千里。甚至自己也曾被党项人所抓,是靠着吃马料才活了下来。我这辈子不仅看到了百姓的疾苦,更是亲自吃过战乱的苦。我倒是想问问大人,大人出生书香门第,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大人又真的知道百姓疾苦吗。你当真走入过田间地头,看到过百姓对新政的态度吗?”
司马文一向是能言善辩,竟不知皇后真的有这般经历,一时间措手不及,被昭宁说得一哽,想反驳也没立刻想出话来。
昭宁又道:“我知道诸位大臣们反对新政,是因为新政的确有弊端。比如青苗法,存在有些县施行过度,强行摊派引起民怨的情况。再如将兵法,的确有增大将领兵权,也许会对朝廷产生隐患的情况。但我想真心实意地问问诸位大人,抛开对新政的成见,对变法的不安,我们来正面地看这些问题。新政推行难道只有弊端吗?它是不是也有许多的好处,它在短短一两月内就新增了五百万贯的国库收入,它让天下之田皆无荒废,让百姓有地可种,让边境更加稳固,至少不再是形同虚设!所以新政明明都有它好的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因噎废食,为什么因为一点不好的地方就要去反对革新?”
昭宁诘问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强,众大臣竟没料到,皇后娘娘对新政的优劣竟然如此了解,甚至可能比他们都要了解,一时间殿内沉默。
但很快,几位大臣也被激起了针锋相对之心。此前本来就不喜皇后娘娘的钱复功冷哼道:“娘娘这话说得轻巧,倘若改革能使得财政变好,我等何以如此反对,如今改革就已经出了大问题,那么日后呢,还能变好吗?”
昭宁却面不改色道:“钱大人此话,我也正想回答。昨日我走到垂拱殿外。恰好听到司马大人举了夏商周三朝守旧制为德政的例子,可我也有管仲变法于齐国,商鞅变法于秦国,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好例子,为何改变祖宗法制就一定是错,诸位大人们如何得知,君上的变法就不能好?更何况商鞅变法六年,管仲变法十年才得以见成效,君上变法是为生民,才仅三月,诸位就着急反对。那么我们也永远看不到它好的一天,也看不到大乾真正繁盛的那一天!”
昭宁说的这些,许多是她后世的时候,看一篇支持君上变法的文章中所说。以她自己的学识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史上名案,当时许多人看了都深以为然,只是斯人已逝,再想变法也无人可以坚决推进了。
众人皆不料皇后娘娘竟有如此好口才,而且还引经据典,条条是理。皆心中大惊,传闻娘娘无甚学识,不通书义,难道是民间谬传?
可是很快,就又有官员不服道:“君上改革,当真是为了生民吗?君上此前惩治李家,如今推行改革,四处安插心腹,无非不过是想把控权术而已!”
又有人不满道:“娘娘说的大义我们难道不懂,我们难道又图什么钱财了,谁不是为了百姓。君上昨日那般直接赶人,甚至令禁军鞭打,与暴君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大乾朝的天下是君臣共治的天下,君上这般岂非是独断专行,难道这也是为了百姓吗,只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威吧!”
堂中许多人竟纷纷应和,竟无不是对赵翊的质疑。甚至有些直接出口言骂。
昭宁听着他们这样说,好似再度看到日后,大帝被口诛笔伐,几乎指着鼻子骂独断专权的情景,无人替他辩驳的情景。她的眼眶忍不住红了:“大人们真这般想君上吗,倘若君上真想把控权术,他有无数种办法,何必要选择这种被人骂的办法。其实君上想要做什么,大家比我更清楚!大人们也比我更知道如今朝政中有什么问题。国库日益空虚,边疆又动荡不安,幽云十六州的失地也未收复。再这么下去,恐怕迟早是国不将存!君上新政虽然有一些缺点,可至少它是有希望的,是能使得国家变好的,我们并不是一潭死水!”
昭宁气得浑身发抖,继续道:“君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比我更清楚!他年少时便监国惩治贪官,青年时深入西北腹地不顾危险收复了西北。他这么多年做了这样多好的事,难道只因为这一件事,就变成你们口中的暴君了吗?大人们可否知道,你们此刻随意骂他的话,日后都会留存史书,成为旁人攻击他的一把利剑。大人们明知道君上会坚持变法,你们反对又是要做什么,不过是想要逼他杀人而已!你们的确都是不图钱财,你们图得更多,你们想要让君上成全你们的忠孝,想要成为忠义之士。以后史书提起你们都是夸赞,可是君上呢,他明明才做尽了一切,可是他却留下了千古的骂名。说他是不顾人性的暴君,是泯灭人性的独裁者,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昭宁几乎失控地怒声说出这些话,一时间,庭中所有的官员都陷入了沉默。某种程度上,他们都的确被昭宁说中了心思,他们也许何尝不知君上是什么样的人,但为了停止变法,只能加重去骂君上,可扪心自问,君上当真是这样的人吗?
他们跪在垂拱殿前,想用血肉之躯,逼迫君上停止变法的时候,心中的确想的是万千生民,但难道真的没有:即便是一死,我也会名流千古的畅快感吗?就连司马文和钱复功等人想到这里都是悚然一惊,脸色有些微白起来。
昭宁也发觉自己有些太过激动,看着这些大臣们皆着朱紫,在此前都坚决反对变法,此时却也流露出一些沉默,她知道他们并非全无触动,只要他们是真正的为了生民,为了大乾朝的未来,那么他们就不是完全不可以说服的!
昭宁也没法不激动,她不光想着师父未来被骂。还想着倘若停止变法,未来的大乾的确会衰落,会沦落到被异族的铁骑践踏。她是经历过国破的,她是看到过汴京城沦丧,那些繁华毁于一旦的,她只要想到那些场景,就浑身颤抖,她不仅要保师父的名声,还要防止那万一的可能,整个大乾,整个汴京和钱塘,再次落入前世的悲剧之中!
她的眼中渗出了泪光,她看向司马文,她知道司马文才是反对最核心的力量,她继续道:“大人们以为我年纪小并不懂事,却不知道我已经经历过多少!我想问问大人们,你们这样两败俱伤的对峙有意义吗?你们真的一点都看不到新政的优点吗?你们难道想看到国家财政继续恶化下去,将士的战斗力继续弱下去,到时候国不将国,汴京城毁于一旦,这样的盛世顷刻间荡然无存,万民离殇的情景吗?你们看多了汴京的繁华,知道它若是有朝一日被毁,该是何等的让人悲痛吗?真的想看到这般吗?”
昭宁眼前又浮现了前世汴京城破时,万民惨被屠戮,大相国寺、金明池皆被烧毁的情景,浮现了老人孩童凄惨的哭声,看到被异族牵在手里逼她们四处爬的女子,她更是控制不住的颤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滚滚流下了面颊。
司马文听着娘娘的话,看着她颤抖的目光,他好似也被她所感染。娘娘这般……这般的诉说,好像她真的曾经亲眼看到过汴京城破一般,那样的绝望,那样透出神色传达出来的痛苦,也将他所感染。他此生生在汴京长在汴京,对这个地方有着强烈深厚的感情,他当然不愿意看到任何国破之景,否则何以会反对变法。只是以前他们觉得,变法倘若变不好,只会比不变更灾难。毕竟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是娘娘好像,好像已经将不变法的未来具象化了,是一个如此惨烈的走向,惨烈得半点余地也没有。
此时他的声音也有了些艰涩,道:“娘娘,臣等绝非……”
昭宁深吸一口气,终于控制了眼泪,她想要把话一次说完,她道:“我知道,诸位大人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知道改得不好不如不改,可是大人们仔细想想,倘若不变法,大乾注定会走向颓败,那为什么不改!君上的变法此时或许有问题,但变法至少是有希望的不是吗,大人们再忍一忍,再仔细看看。我想求大人们的实在不多,再给君上半年的时间,到变法至少能初步看到成效的时候,中间倘若有问题,大家可以一起商议一起调整,但是一定不能停,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君上也绝对知道这点,所以他也绝不会停!大人们再反对下去,除了两败俱伤没有任何结果。我此时,并不是以皇后的身份说这些话,而是以一个大乾的普通百姓,求大人们为大乾的未来着想。我从西北而来,见过无数的战争和离殇,所以此生再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重演了!我们想要一个希望,想要一个安宁的未来!”
此时明堂中所有的大臣,皆被娘娘话语中的悲痛和力量所震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司马文和严萧何都久久地沉默,看着堂中那身量纤纤的女子,她明明只有十七,却似乎已经经历了太多,看了太多。她全程从未自称本宫,她从一开始进来,就是想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告诉他们,甚至是以一个经历者的角度去自述。去告诉他们倘若不如此,该有何等绝望的后果。
而钱复功,也第一次真正地正视昭宁,娘娘今日这番话,大大推翻了他从前对娘娘的看法,不管娘娘是带着什么目的来,她说出这些话,也已经足够让他改观了……
自然,他们并非听了娘娘的这番话,就真的赞成了变法,就觉得变法一定好。
但是,娘娘说的的确是有一些道理的,是他们这些人,太想要反对变法,所以抛开了一切,甚至在无意中逼迫君上,宁愿抹黑君上也要停下这场违背祖宗法制的变革。
他们的确不应该这般武断,应该为天下,为君上再好好想想。
最后,严萧何终于道:“娘娘这番话……老朽实在惭愧。既然娘娘肯亲自来明堂,又说了这样一番话,老朽也觉得,不若再给新政一些时间吧。”他又看向司马文,言官才是反对的真正力量,而司马文是言官之首,也需要他说话。
司马文沉默片刻后道:“微臣同娘娘说实话,微臣仍然不觉得变法能成功。但是的确如娘娘所说……至少应该再等一等。倘若臣在此时反对变法,而未来大乾的确也陷入衰退国破城殇,那臣应该也会千百倍的悔恨,甚至可能会自缢谢罪吧!所以微臣愿意如娘娘之愿,暂时不再反对变法!”
昭宁听到司马文的话也是一愣,她突然想起,司马文虽然痛骂庆熙大帝,虽然留下流传的诗句。可是汴京城破的那一日,她听说他恸哭半日后自缢在了家中,旁人还以为他是因汴京城破而自缢。但是她此刻突然明白,原来前世司马文的确如他所说,他意识到了自己反对的错误,可是错误难再回,所以他也真的自缢谢罪了!
她的眼眶突然一红,看着这些大臣,她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甚至可能会偏颇,但是他们的确都是一群真正的名士。
而她也终于说服了他们,他们暂时不再反对变法,君上不必再背负那千古的骂名。想到这些她又流下了眼泪,却是笑着屈身:“我在此多谢诸位大臣!”
他们连忙跟着行礼:“娘娘万万不可!臣等实在是不敢受!”
“娘娘今日之言才实在是大义,微臣佩服!”
昭宁又哭又笑,心中喜悦极了,可她又生怕大臣们转而反悔,想了想道:“大人们能否现在就写信,派人去各大人家通传,让他们不必来宫中了?”
严萧何看着娘娘,有些哭笑不得:“娘娘放心就是,臣等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再反悔的。说半年就是半年,臣等在这半年内绝不再反对变法。若娘娘实在不放心,臣立刻给君上上书陈明此事,娘娘看可好?”
昭宁脸微红,她的确以小人之心度这些真正的机要大臣之腹了,他们都是进士科出生的正统读书人,个个都是名噪一时的天之骄子,说话哪有不算数的。
但看着严萧何回身去写奏折,她也实在是难掩心中雀跃,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
她说服了这些大臣们暂时不要反对变法,也终于避免了师父杀人,名声尽毁,后来被人骂为暴君的下场!
她来之前并未想过自己真的能成功,所以此时泪盈满眶,同时身体里还涌动着澎湃的情绪,大乾是有一个好君上,有一群好官的,只有好人才愿意听她说这些,才愿意认错。只要有这些好的人在,未来大乾何愁不能繁盛,天下何愁不能安康!
昭宁心中记挂着回崇政殿养伤的师父,不知师父现在如何了,她想要立刻回去告诉师父这个好消息!
第147章
昭宁看严萧何写完奏折后, 才回了崇政殿。
正好遇到宋院首给赵翊看完病离开。
宋院首先看到她,立刻停下给她行礼道:“……娘娘万安,君上身体并无大碍, 这次挺过发病之后,以后便不必吃那药丸了。即便找不到凌圣手,再多活二三十年也是无虞的。”
昭宁听了宋院首的话,宽心许多,她本还担忧若是没休息好, 对师父的经脉有损, 没事便放心了。
她认真谢过了宋院首, 宋院首拱手告辞。
但当昭宁走到殿门前, 看着殿内透出的微黄烛火, 她的脚步却顿住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 她自是无比的喜悦,想要同赵翊分享这桩极好的事。可是喜悦过后, 现在站在门口,一丝迟疑却泛上心口。毕竟……此事她没同师父商量过, 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怪她自作主张……
守在门口向她请安的女官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不知娘娘为何不进去。
昭宁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提步跨入殿内。
此时刚入夜不久, 殿内点着四盏琉璃宫灯, 将屋内照得明亮。赵翊正披着一件外衣,靠坐在罗汉榻上看书,仍然是浓眉挺鼻的俊逸, 长睫微垂, 只是嘴唇还有些白,但面色已经比下午好了太多。李继守在旁侧添水, 看到她回来了,行礼后悄然退了出去。
赵翊合上了书抬头,见昭宁终于回来,面色却有些忐忑,问道:“怎么了?怎的这般久才回来,可是与母亲商议太久。”又问,“吃晚膳了么?我让小食局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子,片好了羊羔肉,你回来便可吃了。”
昭宁摇了摇头称还不饿,她犹豫后道:“师父,我有一事要同你讲,希望您不要怪我,当然倘若您责罚我,我也没有办法,做了便是做了。”
赵翊将书放下道:“怎么了,你做何事了?”
明明师父并未严肃,可昭宁却不自觉有些紧张,吞吐道:“也并不是大事……”
赵翊见她支吾,却反而眼睛一眯道:“过来。”
他这般说话,昭宁更不能反抗,她挪到他面前两步远之处站住。深深吸气后,终于一口气地道:“师父,我方才去了明堂,想劝他们不要再反对您的新政……此事是我私做主张,任您责罚!”
她说这话,都不敢看赵翊的神色。心想她虽与师父情谊很深,但古来都说伴君如伴虎,一个真正的帝王,哪里容得下旁人来拿主意。师父就是再喜欢她纵容她,对她的自作主张有些生气也是正常的,她不必怨怼。
她没有抬头,只听到赵翊的声音:“再上前一些。”
昭宁心想这是做什么,师父难道真气狠了,想亲自罚她,应当不至于吧?
她更忐忑了,挪动着脚步又上前了一些,正屏息等着师父究竟对她有什么处罚。可紧接着,却被一只大手拉到了怀中,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宛若前夜他发病时,他想要将她整个嵌入自己怀中那样的用力。
然后,他垂首在她的耳边,略带喟叹地道:“傻昭宁,你真以为我会因为这件事怪你,罚你吗?你不知道,我听说的时候有多高兴!”
赵翊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哪怕真的杀言官,哪怕真的骂名千古,他都不在意。在雷霆手段之下,这些人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可她却愿意只身前往,为他勇敢,为他所向披靡。他这辈子算无遗策,料到过很多事,却从没料到过,她会不顾自己性命给自己治病,还独身前往明堂替自己说理——他知道的时候,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快要抑制不住,恨不得她就在他面前,立刻将她抱入怀中!恨不得她要什么都给,才足以表达他满溢的喜欢。怎会罚她!
他轻轻地转过她的脸,吻她的额头:“你做得太好了,我从没想过你能做得这样好!”
昭宁始料未及,被他炽热的怀抱紧密地拥着,想到方才说服群臣的事,她的眼眶不由得红了,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可是我知道,你既然下定决心推行新政,他们却这般阻挠,你定会不顾自己的名声下狠手……可是,你这样好,我不想看到你在后世被骂,我也不想看到别人误会于你!”
她越这样说,他的心就越软。
昭宁抬起头,她看着这张英俊绝伦,隐含霸气脸,可望着她的眼眸却十分柔和,她缓缓地道:“师父,您能不能答应我,即便半年之期后,他们仍然反对,您也、也不要杀人好不好?”
赵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保证。
可是看着她认真的目光,他只是缓缓地答应了她:“好。”他继续啄吻她的颈侧,声音略带了些模糊的暧昧,“昭昭是如何说服群臣的,与朕也讲一遍,好不好?”
昭宁被他这样亲吻,一股酥麻从背脊骨升起,他宽厚的手掌又已经扣住了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不许她推拒。
但是她却已经从刚才昏头昏脑的情绪中走出来了,她渐渐明白过来,这宫中师父的耳目遍布,她去明堂,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恐怕她还没踏出明堂,师父就已经知道了。方才她回来的时候,师父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装作不知。他还任她忐忑,他就是想逗她!
她想到这里有些不满,哼道:“师父不都已经知道了吗,何必问我!”
赵翊轻笑了笑,知道小丫头反应过来了。他附在她耳边,低沉地道:“但是朕想亲口听你说一遍……听暗卫说是他们骂朕,你才着急了?你替朕说了什么?”
昭宁被他说得脸一红,挣扎着就想要起身。可赵翊如何会让她走,覆身将她压住,随即炽热又缱绻地吻着她,落在脸上,落在耳垂,落在颈侧。她的浑身也跟着热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喘:“师父、师父,还没洗漱……”
而且,他的身体也才刚好,还需要休息。
赵翊只含糊道:“一会儿正好洗。”
紧接着,她就被无数倾覆的浪潮淹没,再没有闲暇反应了。
……
昭宁能察觉到师父千百次地、无限爱怜地亲吻自己,紧拥着自己,用一种仿若想将自己融进骨髓里的力道,用力得她都觉得疼。但她知道,大概是师父太喜欢自己的缘故吧,因此也随师父去了,只是昨晚毕竟也没有休息,所以两人终于宁静之时,她在师父怀中昏睡了过去。
赵翊抱着熟睡的昭宁,哪怕仍然身体紧绷,也并没有继续做下去。
他缓慢地摸着她的脸,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肤,用尽了疼惜……和克制。他现在是这样的爱她,根本无法想象哪日会失去她。所以他想,不要在意那些过去之事了,两个人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和和美美地,长久地在一起。
赵翊静静地思索的时候,外面有极低的通传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翊眼眸中的柔色收敛,起身穿了件外衣出了殿门。
他走到庭院的一株桂树下时,一个黑色的瘦削身影落在了他的面前,却半天没有说话。
赵翊淡漠地道:“何事不可言语?”
此人顿了半天,才道:“回禀君上,属下奉君上之命做事……但是,出了些意外!是属下失职,任凭君上责罚!”
听完此人所说的事,赵翊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落下如霜一般的月光,落在这广阔而森寒的宫宇之中,像浪潮一样的蔓延铺展。他站在寂静而冷旷的寒夜中良久,才缓缓地道:“掩盖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轻轻一顿,“尤其是皇后娘娘。”
黑色的身影拱手应喏。
而这样的月光洒满了繁华不歇的汴京城。
热闹的勾栏瓦肆旁,有一座静谧的庭院,虽与那样纸醉金迷,热闹喧嗔的瓦子相邻,却清净至极,寒夜之中无虫鸟之声,只能听到寒风拂过屋檐下的铜铃,发出轻微的悦耳声响。
庭院的八卦亭中只坐了一个人,他身材修长,眉目极其精致俊美,亭中并未燃炉火,他披着一件鹤敞,用桌上的一只小泥炉热着酒。手指轻轻地摇晃着酒盏,面无表情地一杯接一杯的饮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帽帷,看不清脸的男子出现在庭院中。他静静地看着八卦亭中的人,却没有走近。
亭中之人却道:“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转过脸来,一张俊美的脸有着水墨画的雅致,正是赵瑾。
那黑斗篷终于走入了八卦亭之中,在赵瑾对面坐下来,却仍然没有摘下帽帷:“赵大人为什么要见我,你让人给我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仿佛刻意练过什么功夫,让人虽能听懂他说话,却不能辨识他的嗓音。
赵瑾提起铜壶,也给他倒了一盏酒,笑道:“那些东西并无背的意思,只是想和阁下交个朋友……毕竟,谁也想不到,罗山会背后之人竟然是阁下,对不对?”又将酒盏推至黑衣人面前,“冬夜寒冷,你远道而来,喝点酒暖身吧。”
黑斗篷却没有去接,而是有些古怪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难听:“我从前听闻,赵大人对赵翊忠心耿耿,怎的如今知道我是罗山会幕后之人,却来私下找我?”
赵瑾道:“以前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我们既然志同道合,自然应该交个朋友了。我知道你的目的,也知道罗山会的所有事,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二人合作,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而你——也可以借我,达成你想要的目的。”
赵瑾说到这里时神态依旧从容,缓缓啜饮自己杯中之酒。
那黑斗篷却仍然冷笑:“你怎知我有什么目的?”
赵瑾笑而不语,只用手指蘸了些温热的酒,在桌上写了四个字。
那黑斗篷终于被赵瑾震住。他想起刚才进来之时,看到的那些不知赵瑾从何处寻来的,根本不应该属于他的精锐力量,还有这处瓦子之中,隐蔽到无人能探查的所在。他久久地沉默,终于忍不住问道:“赵瑾,你究竟是谁?”
赵瑾却只是缓缓一笑:“一个地狱归来之人罢了。”
他轻轻打了个指,暗处立刻有个看不清脸的暗卫上前,给了黑斗篷一些东西。
赵瑾道:“阁下看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将方才的酒倒了,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烈烈如火焚的酒自喉咙滚烫而下,赵瑾感谢自己是从地狱中归来,知道无尽的这个时候的他还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当他想要获得力量的时候,也可以轻易地得到许多的隐藏力量。
这一夜的寒风带来了今春的第一场雪,但不再是隆冬大雪,而是细碎如棉的小雪。
雪后天气逐渐转热,冰雪消融,春回大地,转眼间就已经是三月初的光景。
汴京处处垂柳新绿,百花竞相盛开,争奇斗妍。
这般繁盛的春景之下,新政也在有度的推进,百官合计成立了专门的新政推行部门——制置条例司,其中既有反对派也有改革派,在推进新政的过程中商量解决,不再妄议断言,百官都冷静下来将改革积极推进之后,反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新政的推进开始前所未有的顺利,文武百官也更加和谐。
尤其是在今春殿试之后,姜家之子姜焕然高中了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娘子们送的花快将他人都淹没了。 ——昭宁刚得知的时候非常惊讶,她记得前世姜焕然分明只是中了探花。她还问过赵翊,是否看在她的面上更看重姜焕然了,赵翊却说姜焕然是有才之人,他日得以磨练堪得大用。昭宁想起前世姜焕然后来也在朝政中推行了许多改革之法,很多跟师父现在推行的新政有类似之处,姜焕然这个人并不墨守成规,为人散漫却很有打算,很适合推行新政。
昭宁便建议师父可看看姜焕然是否适合推行新政,赵翊笑道他在殿试时已暗中试过,正是因此很是赞赏,特让他做了状元,后又将姜焕然也放入制置条例司,做郑石的副手。这俩人可算是臭味相投了,对彼此都非常赏识,姜焕然也果然提出了更多他对变法的见解,如此一来变法推进得更加迅猛而有度。
新政继续推行的三个月之后,国库收入继续增加,土地兼并也有所改善,就连各地匪患也好了不少。见到了成效,原来反对变法的官员们也都渐渐改变了观点,大乾朝积极投入变法之中,一时间朝野平顺,上下一心。
而在此过程中,朝臣们对昭宁也越发的认可。自明堂辩论一事后,就连钱复功都改变了态度,对昭宁格外的尊敬,为当初曾反对昭宁为后一事,还特写过文章来隐晦的认错,昭宁看到只是笑笑,她本就从没与他们计较过。当时在那个位置上,谁都会做和钱复功一样的选择。她特将钱复功召进宫来,赏赐了他一套文房四宝,以宽其心。朝臣们得知娘娘大度至此,越发地尊重和敬佩她。
而昭宁管理宗务也越发的得心应手,再将青坞和红螺也培养出来做副手后,她不必一天到晚都被宗务占据。时常有闲暇与贵太妃赏花逗狗,或是回谢家看祖母和母亲。
今日便正是闲暇的时候,崇政殿后院的海棠树又开花了,加之昭宁听闻贵太妃宣了华氏进宫,便请她们到崇政殿来一同赏花品茗。
崇政殿后院种着几株极高大的海棠花,春日正好的时候,海棠花开得如云霞一般蔚然。昭宁让女官们支了桌椅,烹了上好的明前茶,准备了七八样如杏花酥这样时令的糕点来接待二人。
贵太妃宣华氏进宫,商议的仍然是给赵瑾选妻一事,上次她和华氏选了几个人出来,问她赵瑾可有喜欢的。
华氏听了贵太妃的问话,摇头道:“别说什么喜欢了,这段时日他忙着边关的什么事,人也不知去哪儿了。他既暂时不愿选,咱也别费这个心了……”
昭宁听着略有恍神,她知道这时候林白乔还没有成亲,所以赵瑾当真是……并不想娶林白乔的吗?前世她曾那般认为赵瑾喜欢的是林白乔,莫不成只是她的错觉?
不过既然华氏和贵太妃都不着急,她自然也不想理会赵瑾的亲事。
几人一起吃着茶点,华氏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昭宁:“娘娘现在极得朝臣尊敬,我听说前两日钱大人还被别的言官骂,说他差点赶走一个好娘娘……对比之前他们的态度,现在真可谓是天翻地覆了!”
贵太妃笑道:“可不是说。现在连太上皇对昭宁都好起来了,前不久还托我送给昭宁一盒鸽子蛋,他自己养的,还让我不许告诉昭宁。”
一时说得昭宁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想起贵太妃确实送了自己一盒鸽子蛋,原来竟是太上皇让她送的。太上皇此人倒是的确别扭,送她东西还要经贵太妃之手。
虽然今生成亲时有些坎坷,成亲后也遇到诸多难题,但她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再美满不过。前世虽嫁得平顺,却是极孤冷凄清的日子,还被恶人缠身,一生都不得解脱。
华氏说到这里,却又想起什么,拍了怕脑门:“只顾着说话,连东西都忘了!”
回头叫她的贴身女使,让她把东西拿上来。
昭宁有些好奇,她究竟要拿什么东西?
只见华氏的贴身女使送上一只锦盒,华氏将锦盒打开,里面倒不是什么金银之物,而是一只手掌大的白色小瓷瓶。华氏道:“君上给我传了暗谕,说是这几日乍暖还寒的,娘娘有些咳嗽,让我带一些止咳的药来给娘娘。这是我家秘传的止咳药,止咳有奇效。”
她将那瓷瓶递给昭宁,昭宁便正好看到瓷瓶下有一张玄色绣暗银纹的绸布,也不过是巴掌大。
华氏便将那绸布拿起来给她们看,笑着说:“平日君上哪里会给我什么暗谕,也就是遇着娘娘的事,才会亲自写暗谕与我。这暗谕可是昨儿君上才下的,我今儿可就巴巴地把药送过来了!”
但昭宁一看这熟悉的绸布,却有些怔住了。一时间,许多杂乱的记忆涌出她的脑海。
她突然想起,前世她也看到过华氏拿着这样的巴掌大的绸布,大抵总是在她闯了大祸之后,她看到华氏收到这样的绸布,第二日对她就又和颜悦色起来。或是她想要管家之权,其余人本来是不同意的,她去请安时,又见华氏拿着这样一张绸布,然后便支持她得到管家之权。这样的绸布——也就是暗谕,好似出现过许多次,几乎都在她惹出事之后。
昭宁的脑子越发乱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难道……前世她在顺平郡王府,其实是一直处于君上的庇护之下吗?
她想起了更多的细节,想起有一日去华氏那边,听到管家告她的状,她便隐没在树丛后,听到那管家说她为了经商,甚至损害了皇家利益,华氏却叹息地说:“……昭宁并非故意,何况那个人天大的事都纵着她了,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连皇家利益,对那个人来说也是小事?
昭宁脑中越来越多的事情涌现,越来越多的巧合被对应上,她的神情变化极大,连贵太妃和华氏都看出来了,不住地喊她:“昭宁,昭宁,你怎么了?”
可昭宁还是回不过神来,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因着看到这张暗谕的绸布,突然就有了关联,就像是水面下的网浮了起来,变得无比的清晰!
她为什么能嫁给顺平郡王?
前世她不过是个普通文官家的女儿,西平府回来名声极差,为什么素未谋面的华氏会挑中她做自己的大儿媳,甚至还能拿出定亲之物为证。
她突然想起了那场药王庙中的对话,她哭着跑去庆熙大帝的神殿,诉说自己那无可救药的爱恋,诉说自己的求而不得,然后她说,她这辈子供奉了庆熙大帝的金身像很久,现在她想许最后一个愿。她想求一场足够风光的嫁娶,她想要嫁给自己的心爱之人。
那时候的她,还并不知道,这神像背后的神秘人就是君上,就是庆熙大帝本尊。
他听了自己无数迷恋别人的故事,一直沉默,直到她许下这个愿望。他终于问道:“你喜欢之人……叫什么名字?”
说话似乎有些沙哑和断续,当时的昭宁并不知是为什么。
昭宁已经知道卫郎君不过是赵瑾的化名,可却不知他的真名,但在跟踪他之时,曾看到他出入顺平郡王府,于是她说:“他应当是……是顺平郡王府之人,戴银色狮纹臂扣……”
而她并不知道,狮纹臂扣是郡王才可用的,赵瑾虽无郡王身份也可以用。真正能用的其实只有顺平郡王。
然后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又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他的声音越发的低哑:“我知道了,不要哭了……你回去吧。”
她从药王庙离开的时候,并未将此事当回事,只当这是自己与神秘人的一次聊天罢了。可她回家三天之后,突然遇到顺平郡王府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众人都跌破了眼睛,连对自己冷淡的祖父都改了态度。她从无人在意变成了扬眉吐气,所有人都知道她要高嫁了,再没有人明面上瞧不起她!可是当她再去药王庙时,他却永远消失了,无论她再怎么在殿宇中呼唤,都听不到他的回答。
昭宁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鼻尖泛起一股酸意。
以前她从未将这些关窍想明白,现在她突然才明白过来。原来……原来,前世她能嫁给顺平郡王,根本就是师父在背后所为。那时候的他在密道里饱受发病的折磨,所以没有真的出来见自己,却他达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不光如此,等她嫁入顺平郡王府之后,她闯了这么多的祸事,他也在暗中相护,否则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为何华氏如此包容她,为何赵瑾一开始根本不敢动她。而他真正开始动她,也是在边疆战争爆发,君上亲征战场的时候……
想到这里,昭宁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师父前世竟然已经这样在暗中护着她,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昭宁终于缓过神来,看到贵太妃两人正望着她,一脸关切,她才勉强笑着说:“没什么,方才只是沙子迷了眼睛罢了……”
这时候,正好赵翊也下朝了。
他走在外面时便听得后院谈话的声音,知道昭宁今日在后院赏海棠花,因此也提步进来,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刚进来,却一眼看到昭宁眼泪汪汪的模样,赵翊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上前一步问她道:“怎么了?”
昭宁看到师父,想到前世原来他就已经这么护着自己,而自己却一直不知道,忍不出冲上来抱住了他的腰。
赵翊有些错愕,昭宁平日在众人面前,是不会对他做这样亲昵的举动的。他立刻也搂住她,小姑娘柔软的身体依赖地靠着他,令他也满心的柔软。而贵太妃和华氏见这样的情景,自然相视一笑,告辞先走了。
赵翊这才将昭宁略微抬起头些,他是很享受她主动的拥抱,但也总得问问她为什么就难受了:“不要哭,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听到赵翊的问话,昭宁却想起前世在药王庙里,他也对自己说‘不要哭了’,是那样的安慰。她的眼眶又红了,她仰头看着师父英俊的面容,说:“没有什么,只是觉得您这样的好……”
赵翊失笑揉了揉她的头顶,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很好,还这般像孩子一样哭,大概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吧。但昭宁不说,他便也不追问。
只是昭宁抱着赵翊之时,也不禁地在心里想,前世师父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她那时曾经救了他吗?但若只是因为如此,让她嫁给顺平郡王已经算是报恩了,何必这般几年如一日地暗中护她呢,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一种莫名的感觉袭上昭宁的心头,好似一层朦胧的薄纱,可她却始终看不透。
倒是这时候,有汪汪叫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只雪白的毛团子冲进了后院之中,毛团子只有四个月大,全身的毛还带着些卷,一对黑葡萄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它很是活泼,看到昭宁便朝她的方向冲过去,要她抱抱。它身后跟着的是负责照顾它的樊星。
这只便是昭宁从贵太妃那里抱回来养的狗崽,大乔的大女儿,昭宁给它取名为吉祥,吉祥在崇政殿养了几个月之后变得活泼又粘人,尿尿都在它专门的净桶里,很聪明,昭宁疼爱极了它。
看到吉祥进来,昭宁倒也不哭了,俯身将吉祥抱住怀里逗它,破涕为笑道:“吉祥刚才去哪里玩了,太妃来看你你都不出来,调皮鬼!”说着捏了捏吉祥湿漉漉的鼻子。
吉祥虽然不会说话,却汪汪叫了两声回应她,然后舔昭宁的脖颈和下巴,小尾巴转得像陀螺,热情极了。
赵翊看着昭宁和吉祥这般的亲近,眼睛微眯。
昭宁初准备养狗之时,他与昭宁达成协定,狗只能养在外院,决不许上床。但是狗怎会受人管,尤其是吉祥还格外愿意亲近人,于是没多久就打破了不能进殿这个规矩,再没多久昭宁就悄悄将它带上榻一起睡,自然,是他不在的时候。赵翊有次回来发现的时候,发现她悄悄带着狗一起睡,她看到他之后,还试图将狗藏进被子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导致这个变化的主要原因是昭宁,是她纵溺吉祥。但这小东西对他也一样亲近,很是讨好,昭宁又喜欢极了,他也不好将之扔出去。
总之,便成了今天这样。
赵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看着昭宁和吉祥玩,但心中却又浮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情绪,他知道昭宁是极喜欢孩子的,可是两人却不能有孩子,昭宁大概……也是觉得有些孤寂吧。
他垂眸喝了口茶,然后道:“昭昭,你若是喜欢孩子,再过段时日,可以从宗室里挑一个合适的过继来养。”
昭宁听到赵翊的话微愣,再看看吉祥正缠着自己要扔球玩,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笑道:“其实我也还好的,师父不必麻烦!”
她虽然喜欢孩子,但既然不是她和师父的孩子,她倒也没什么执念。
赵翊缓缓一笑,让昭宁走到他身前来。可吉祥比昭宁跑得更快,它是个聪明极了的小狗,大概知道这位男主子才是重点讨好对象,跑到他面前来撒欢打滚,还舔他的鞋,看得昭宁脸色微黑,这小混球刚才还舔她的脸呢……
赵翊却笑起来。
他想拉昭宁坐在自己怀里,细细地问她今日做了什么,有没有好生吃饭,两个人一起好好赏这如云霞般的海棠花时,李继却进来通禀了。
昭宁连忙避开,坐在一旁佯装镇定地喝自己的茶,不顾杯中的茶都已经冷了。
赵翊低叹,但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了后院的山墙边听李继低声禀报。
昭宁望着两人一个侧身一个直立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段时日,有什么人来禀报问题时,师父好像都要避开她一些听,以前好像师父是从不避她的。
紧接着她又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许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师父不想让自己听了烦心罢了。
她重新洗了杯盏,让青坞去拿师父喜欢的顾渚紫笋茶来,亲手烹给师父喝。她现在也学会了赵翊喜欢的烹茶法,现在烹出来的火候,能得到赵翊点头说一句‘不错’了。
等李继通禀完退下,赵翊才走回来。
而昭宁的茶也已经烹好了。
她给赵翊倒新鲜的茶,见赵翊面色略微有些凝重,便问道:“师父,可是有什么大事?”
赵翊似乎正在沉思此事,片刻后道:“说是大事倒不算,只是有些奇怪……驻守河间府的一支厢军巡视河间府边境,竟莫名消失了,河北东路的指挥使找了数日,尸骸衣冠也不见。所以上报。此事古怪,但朕立刻要南巡,也没空去查探。”
昭宁听到此事,心中却猛地一跳,一时竟没提稳小壶,使得刚烧好的水溅了出来。
幸而赵翊极其眼疾手快,将她的手稳住道:“昭昭,怎么了?”
昭宁心跳如雷,根本静不下来。因为前世,契丹大举开始进攻大乾,就是从河间府这件事开始的!先是河间府有一队厢军离其消失,紧接着出现在了百里之外的契丹族,并被他们污蔑是来偷盗他们的军情机密,由此开始引发两国的冲突对立,战争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大范围爆发,半个国境都牵扯了进去!后来前世的师父虽打赢了这场仗,却在回途意外逝世。
可是……可是前世此事分明发生在庆熙五年,现在才庆熙三年,为什么这件事提前了足足两年发生,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变化是她不知道的?
昭宁心乱如麻,顿时有种事情失去控制的感觉。
她在这几个月早已经探查过了,以太上皇的心智,他是不可能害得了师父的。而襄王五大三粗,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喝酒,手中早没了实权,与太上皇早已没有往来,他也不会是凶手。那么凶手到底是谁?亦或者,师父死在回途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可这个意外究竟该如何避免,师父这一世还会死吗?
一想到这些,想到眼前宁静而温馨的生活可能荡然无存,师父可能还会长眠于冰冷的异乡,昭宁如何能不焦急。
但是看着师父担忧的神情,昭宁轻轻出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也觉得太过离奇了。”
凡事急是急不来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何况既然这件事情发生了改变,别的事情也会相应改变。如今的师父身体康健,更胜过前世,未必就会如前世一般死在回途。昭宁想到这里,倒也稍微安心了些。
赵翊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道:“南巡的行程已定,我也不能去查探,只能派冯远去看看了。其实这样诡谲的事,最好是派一个更懂军事之人去,我倒是有个人选,只是他不愿意……”赵翊顿了顿,并未继续往下说,而是问昭宁,“这次南巡要去巴蜀,昭宁可想同我一起去巴蜀看看?”
昭宁知道这次南巡,是几日前就定下的,巴蜀推行新的新政改革很奏效,君上去南巡是鼓舞民心的,一定要去。昭宁没去过巴蜀,听说那里的人都喜食辛辣,脾气也爽朗大度,她很想去巴蜀一观。但是再不久就是贵太妃的生辰了,总不能她与君上都不在宫中。她便道:“我还是不陪师父去了,母亲的生辰在即呢。何况我最近总有些食不知味的,恐怕去了也吃不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是不是前几日偶感风寒没好,昭宁吃东西总觉得淡淡的没味,连以往喜欢的辛辣口味都不爱吃了。人也倦怠得很,时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赵翊听她这般一说,眉头微皱。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拉到怀中,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果然扁扁的,一看午膳就没好好吃。这段时日昭宁总是吃得极少,好不容易被他养胖了些的脸又消瘦了下去,令赵翊有些微愁,怎的她养胖起来这样不容易,瘦却能瘦得这样快,几天不好生吃,下巴上便一点肉也没有了,一点也松懈不得。
他对一旁的芳姑道:“晚上让小食局做些娘娘爱吃的辛辣菜。”又对昭宁说,“朕亲自喂你吃,不许不吃。”
他用了朕,便是不容她拒绝了。
昭宁哀叹,可是她真的没胃口啊!
她仍然想着河间府的事,告知师父契丹之事并不必,师父只要一查便能得知,何况她还怕今生之事与前世不同,误说之下可能会误导师父。
不过……她突然还想起来一则事,与师父之死有关。当时师父殒身的地点,也非常奇怪。最后一场战役发生在檀州,师父在这里彻底将契丹驱逐落败,可是最后师父殒身的地点却在岷州,一个极北,一个极西。师父为什么要行军去岷州呢?
倘若她弄明白了这一点,是不是就能知道,师父前世究竟是怎么死的了?
第148章
到了晚上, 赵翊果然将她喂得很饱。
两碟片得薄薄的鲜美羊羔肉,再一碟烫金瓜,配着碗加了茱萸的香辛蘸碟吃了许多, 赵翊尤觉得不够,还喂了她两只玲珑蟹肉包子,半碗洒了香荽的羊肉汤,昭宁吃得肚子溜圆,一点也吃不下了。便夹起自己碗里蘸了料的羊羔肉, 喂了赵翊。赵翊一时没有防备吃了, 等一阵火燎般的感觉从口中泛起, 看到昭宁偷笑的神情, 他才知道她的坏心思。他是一点辣也吃不了的, 这下可不是要难受了。
他难受了便也不放过她, 反正都是辣了,凑过去吻她, 她的唇舌滋味这样好,但因为吃了太多辛辣之物, 好像也是带着浅浅辣味的, 吸吮之间反倒是觉得很刺激,于是又渐渐将她压在了榻上。等昭宁反应过来自己引火烧身时, 也为时已晚。铜炉里头的碳还没烧尽, 铜锅里奶白的羊肉汤还咕噜咕噜冒着泡,屋内弥漫着浅浅的白雾,但她已经被赵翊亲吻绵密得说不出话来。想到师父马上就要南巡, 两人成亲之后几乎都是形影不离, 这南巡一趟至少是小半个月不得见,说不定更长, 于是也缓缓地环上了赵翊的脖颈,主动陷入缠绵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铜炉里的火烧尽了,羊肉汤也冷透了。昭宁最近本就倦怠思睡,一次后就昏昏欲睡,赵翊将她抱在怀中,浓密地亲吻她,大概是想到要走了,亲吻越发的稠密,几乎不放开她,他道:“昭昭,先不要睡,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昭宁勉强抬起了眼皮,轻轻地唔了声,算是回应了他。
赵翊搂着她,认真地同她说:“昭昭,你听我说,我南巡的时候,你便不要出宫去了,后苑也尽量少去吧,我将刘嵩留着保护你……”
昭宁察觉有些不寻常,不由问道:“师父,怎么了?”
她仰起头,却只看到赵翊一双如墨的眼瞳,深邃不见底,她并不能完全看透,但她能看到他满溢的温柔,他低沉地道:“没什么,只是担忧你罢了。”
他又继续亲吻她,昭宁便觉得也正常,毕竟上次出过她差点被恶犬扑伤的事呢,她在他的亲吻之下再度困倦,又渐渐地睡着了。
昭宁这一觉睡了极久,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师父已经离宫了,听女官们说送行的队伍浩浩汤汤,从宣德门一直至南薰门,御街两旁都挤满了围观的人,声势浩大。但是昭宁因为一直没睡醒,竟也没有相送师父。而看她熟睡,赵翊当然也不会让人吵醒她。
等昭宁坐在镜子面前梳妆的时候,就连青坞都边给她梳头边讨论:“娘娘近日好像睡得格外多些。”
红螺在旁捧着一盆掺了玫瑰露的水,上头浮着几朵薄得透明的海棠花,供青坞梳头用。她也道:“正是呢,娘娘昨儿个似乎睡到了辰时,今儿都快睡到辰末了。且这几日即便做的是娘娘爱吃的,娘娘好似也吃不了多少,昨儿个若不是君上逼着,还不肯多吃,不知是什么缘故……”
昭宁也不知道,但因为身体并未觉得不适,所以她也没有叫太医来看。她想了想道:“许是春困秋乏吧。”
倒是芳姑在旁整理昭宁一会儿要看的账目,有些迟疑,她在宫中服侍多年,有些娘娘若是怀孕,便是困倦思睡,食欲也不太好。但是……君上不能使女子有孕,娘娘自然也不可能是有孕,她自然也不能说这话。
青坞和红螺两个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便也点点头,觉得应是如此吧。
芳姑见青坞给昭宁梳好了发髻,笑道:“娘娘,账目已经整理好了,您可要现在看?”
昭宁近日她将处理宗务之事挪到了崇政殿中做,免得来回奔波。
她点点头,坐到了特地为宗务准备的长案前,翻看这个月宫中的开支用度,而青坞等人各司其职,有的去给她备早膳,有的去吩咐崇政殿的洒扫,留芳姑站在她身边伺候,因是早起,先给她沏了盏鹅梨汤。
日光从槅扇外洒入,阳光清浅明媚,正是个春日里的好天气。昭宁被浅淡的日光笼着一边翻看账目,思绪却在纷飞。
她还想着昨日听到的河间府一事,想着倘若大乾和契丹战争真的提前爆发,她能做什么才能给师父更多助力。
前世这场战役师父也的确胜了。但是今生这件事提前爆发,始终还是令她心里惴惴,猜测是不是有她不知道的变化。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顾思鹤,顾思鹤在军事上极其厉害,虽然略差于师父,但也是师父死后,仅存的能支撑起大乾疆域线的人了,前世倘若不是有他牵制赵瑾,恐怕赵瑾早已登基为帝了。
倘若顾思鹤能参与,是不是能对师父有大助益?她知道赵翊有重用顾思鹤之意,但顾思鹤一直在委婉推拒。她想要劝说顾思鹤参与,只是眼下也不能出宫去。就算是出宫去,她现在是皇后,去见顾思鹤也并不合适。还是等师父回来,告诉了师父再说吧。
昭宁收回了思绪,一边看手中的账目本,一边喝鹅梨汤,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其中一条奇怪的账目上,是太康宫的账目。太康宫这个月用度两千贯钱,远远超过了平日的支出,但具体用什么,上面却没有写。昭宁眉头轻皱,这如何能入账,且好生奇怪,太上皇的用度其实都是宫中统一管的,太上皇何以单独花了这么多钱,用作什么了?
多事之秋,昭宁很是谨慎。
想到本就要去后苑,同贵太妃商议她生辰礼的事,昭宁打算亲自去太康宫一趟,问问太上皇这笔账目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昨夜吃得太多,并没有吃早膳的胃口,喝了鹅梨汤,换了身木槿色的蜀州春罗褙子后,便带着樊星等人去了后苑。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后苑花开得万紫千红,锦绣灿烂。
昭宁手执一把罗扇,与樊星等走在太康宫外的石径上。石径两旁盛开杏花,杏花的颜色较海棠浅,略带淡粉的杏花铺满了两旁的路,落英缤纷,连脚下都是一层柔软的花瓣。春景极好,昭宁边走边和樊星等停下看景,笑着说哪处的景色最好看,突然想起去年春天,杏花盛开之时,好像正是她参加东秀谢家家宴的时候。
一年春秋,转眼间人事竟都有了这样多的变化,但都是好的变化,是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倘若所有的事都能像现在这样美满,就再好不过了。
昭宁正是看着缤纷的杏花出神之时,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娘娘安好,许久不见了。”
昭宁愕然回头,竟看到不远处的一株枝干遒劲的杏花树下,杏花纷纷,一个身着绯红从省服,戴着乌纱帽的青年对她行礼后站定,他下巴狭长,眼尾生得一颗红痣,嘴角正带着散漫的笑意。
杏花纷扬地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衣襟上,灿灿的日光微斜,透过薄薄的花云,落成一地耀耀的光影。将他的笑容衬得像梦一样的不真实,微风吹起他的衣袂,好像随时会与风同化而去。
恍惚间,昭宁觉得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也是一个春日,衣着破落的青年蹲在杏花树下,笑着递给她一张符,说是可以避免她的‘血光之灾’。而她彼此还心情郁郁,陷于不被人理解的困苦,斗得鲜血淋漓。
他们好像都变了很多,但又好像一点没变。但如今两个人都荣华满身,再于春日里相遇,杏花还是开得那样好。
竟然这么巧,她今晨还想到顾思鹤,现在就遇到了他!
昭宁竟一瞬间觉得沧海桑田,她点头笑道:“竟然是顾大人,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入宫来了?”
顾思鹤也看着她。
她似乎变化也不大,除了笑容越发的明媚灿灿,从前她身上总有些阴郁,或是说不出的沉重,但是现在都没有了。好像有人将她妥善保护,有人爱她信她尊重她,养得越发明妍,所以面对自己的时候落落大方,全无半分的怨怼或是后悔。至于衣着打扮,地位尊荣更不必提,即便是之前远隔千里,他也听说了那个人是如何让她一步步手掌权势,受人尊敬的。以帝王之势,要宠一个人很简单,可是能宠成那样,让全天下之人都尊敬她,实在是不简单,这当中不知赵翊暗中做了多少事,只是昭宁不知道罢了。
似乎此前他警告她的那些话,全然是没有必要的。
顾思鹤笑容不变:“前几日才回来,今日特进宫拜见太上皇。”
他回答她的话那般有礼,浑然不似从前对她那般随意且故意逗弄了。自然,她已是帝王之妻,帝王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她自然也是,以如今她的身份,除帝王外无人再敢这般对她。
昭宁却想到自己今晨想之事,她已经听说过了,这次河间府的事,师父抽不开身,本就是想派顾思鹤去的,只是顾思鹤以祖父身体不好,他要尽孝膝前为由,推脱不去。赵翊是何等人,自然不会勉强他。昭宁却实在是想劝顾思鹤参与这场对付契丹的战争,一则是为了国家安宁,为了君上,二则,她也想看到昔日那个战神再度耀眼于天下,他有这样的才华,自然应该施展,不该被埋没。
今日正好遇到他,不如趁此机会劝劝他,毕竟她要见他一次可是极难的。
幸而顾思鹤请安之后似乎也并不想马上离开,静静地看着她。
昭宁便道:“我听闻顾大人前段时日在任上训练厢军,成功围剿了一群穷凶极恶的马匪,君上还赏了顾大人三千金。以前就知道顾大人武功极强,现在才知,顾大人还有这般行军打仗的天分!”厢军是地方军,战斗力并不强。但马匪常年在边疆盗马为生,训练有素,有时为了盗马屠村也干得出来。顾思鹤短短几个月就能剿灭马匪,很是不简单。
顾思鹤却笑了:“娘娘竟这般关心臣之事吗?”
他这话若是旁人所说,昭宁自然会不快。但她已经习惯了顾思鹤这般的作风,只是继续道:“不光如此,我还听闻,顾大人推拒了君上的授职。”她轻微一顿道,“其实……顾大人既然有这般的本事,为何要闲置不用呢。你天生就是奇才,应该为国征战,庇护百姓安康,为自己建功立业才是,不应让自己的才能被——”
她话还没说话,顾思鹤却打断了她:“娘娘,您误会了!”他抬起头,虽仍然笑着,眼中却没有了笑意,“臣并没有什么行军打仗的天分,剿灭马匪不过是凑巧而已。更没有什么庇护百姓安康,建功立业的能力。臣这次回京,只想闲散修养,也没有什么抱负。这些话,请娘娘日后不必再说了!”
说到此,顾思鹤又拱了拱手道:“臣入宫已久,该告辞了。”
说着转身向另一条路走了。
昭宁轻轻一叹,她猜测顾思鹤恐怕还在芥蒂当年他姑母一事,她也没有办法。
她想看到大家双赢,但这也不是她的意志能决定的。许多事的确已经发生,还要顾思鹤自己想通才行。
昭宁摇摇头,继续朝着太康宫的方向而去。
而顾思鹤却在不远处停下来,回看向昭宁的方向,眼神微微一动。
他看到自己肩头落了一瓣杏花,将杏花轻轻拿下来,垂眸看着这瓣杏花良久,将之缓缓地握在掌心之中,仍没有说什么,朝着出宫的方向去了。
而昭宁并不知背后青年的停顿,她再走了一段路后。杏花树的掩映下,太康宫已就在前方。
昭宁甚少来太康宫,即便是到后院来,也是去贵太妃那里。她本打算去了太康宫后,再去找贵太妃,却正巧,她刚走到太康宫的门口时,就看到贵太妃从另一条石径上走过来,她也看到了昭宁,惊喜地道:“昭宁,这般巧?你今日也来太上皇这里?”
昭宁看贵太妃身后的杜若手上挽着食篮,猜测是给太上皇送些滋补的汤药来。她方才一路上还想着账目的事该如何开口问太上皇,他毕竟是她的长辈,平日跟她没往来,她并不好开口。眼下遇到了贵太妃正好,故昭宁也很高兴,让樊月将账簿拿上来,给贵太妃看:“……我来是想问问太上皇这笔账目的事,这个月数目有些异常,您看看!”
贵太妃一翻看账簿却笑了起来,她道:“你不知道,太上皇时常派人出去买一些名贵的鸽种,每隔几月就有这样一笔大花销。本都是走他的私账的,不知怎的走到了公账上,想必是内侍官记错了,我替你拿去问他吧!”
说罢挽着昭宁踏入太康宫之中。
太康宫内与昭宁上次来时并无区别,只有鸽子笼比上回还多些。两人进来时一边说着话,竟没注意有个身影捧着鸽子走过来,差点与两人相撞,幸而樊星眼疾手快,立刻拦住了此人,劈头就道:“好没规矩,走路也不看路,撞到两位娘娘怎么办?”
昭宁和贵太妃才抬头看去,只见原来是个侍卫打扮的人,身材高大,生得五官端正。他看到自己竟差点撞到两位娘娘,一脸惊慌,立刻跪下,手里抱着鸽子无法行礼,只能连连磕头。古怪的是,此人并没有说话。
昭宁见他手中捧着的鸽子翅膀似乎有血,料他定是仔细看鸽子才没看路,便道:“罢了,也不怪你,起来吧!”
这侍卫才又站起来。
此时贵太妃倒是将他的脸看清了,诧异问道:“阿九?你们不是被调去应天府的行宫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那侍卫便将受伤的鸽子先放在怀中,比划着手指回答贵太妃,似乎是不会说话。昭宁心里微动,此时昭宁又注意到,此人的拇指骨骼有些突出,她有些怔怔,总觉得这样的手也些许的熟悉。
贵太妃似乎是懂些手语的,看了就道:“是鸽子受伤了,太上皇召你回来医治鸽子的?那罢了,你先去吧!”
那侍卫又捧着鸽子匆匆地跑了,临跑之前又看了她们一眼,神色略有慌张,可能是有些害怕的缘故。
此人好像真的不会说话,而且,他还叫阿九!
不知为何,昭宁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终于出现了端倪一般。她忍不住问贵太妃:“母亲认得此人?方才他怎的一句话不说?”
贵太妃与她一边走一边道:“你不知道,太上皇身边原来有一群得用的暗卫,这群暗卫少有人知,都是选的骨骼清奇的少年练成,不过太上皇怕扰到他养鸽子,故选的都是哑巴。以选的顺序给他们排名,方才那个就是第九个,所以太上皇唤他阿九。但是前几个月,这群暗卫就已经被送去行宫了,我也许久没见到过他们了。”
一道闪光豁然劈开混沌的思绪,昭宁顿时心中骤然跳动起来。哑巴,原来是哑巴!
阿七,阿七也是哑巴!贵太妃说这些暗卫都选的是哑巴……以次第排名,刚才那个是阿九!那么阿七呢,既然有阿九,是不是应该有阿七!她又想起来方才看到那个人,拇指骨骼微有突出,阿七的拇指骨节就是突出的,会不会是因为他们练同一种功法的原因?
昭宁全然没想到,在她早已放弃寻找阿七,以为阿七可能是自己在绝境之时生出的幻觉的时候,她竟然又突然得到了阿七的线索!
她强压着心中的激动问:“那母亲……这帮人里可有行第排行七的人?”
贵太妃想了想道:“好像是有吧,这群哑巴暗卫约莫有十多人,也不是每个都受重用。我虽没见过,但有阿九,就应该有阿七吧。”
昭宁越发激动起来,阿七……难道阿七真的是太上皇身边的哑巴暗卫,她在外面找了这么久没消息,是因为阿七本来就在皇宫之中?如果真是这样,就能说过去她为何在外面遍寻不到,顾思鹤也找不到了!听贵太妃说,这些暗卫几个月前就被送去了行宫,她又极少来太康宫,自然不会遇到。
是了,阿七的身手是极好的,这又是合理的!昭宁现在已根本没有心思去问太上皇什么账目的问题,她想立刻去叫那个阿九,好生问问他是不是见过阿七!她是不是终于能找到阿七了!
但她也不想让贵太妃发现什么异常,她向樊星樊月使了个眼神,又看了眼方才阿九离开的方向,两人立刻明白,悄然而去。昭宁则先陪着贵太妃去见了太上皇对好账目,又商议了贵太妃生辰宴的事,便说崇政殿中还有事,先行离开。
等跨出太康宫的大门时,樊月正在门口等她,昭宁的脚步骤然加快,樊月边走边说:“方才奴婢和樊星去喊他,说娘娘有事请他来一趟,他竟还不愿意来,奴婢和樊星便喊了羽林军,强行将他押到了亭子处。”
昭宁略颔首,远远地,她已经看到樊星并几个羽林军将那名叫阿九之人压在亭中。
看到她过去,那些羽林军立刻对她行礼问安,昭宁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羽林军们应喏,也不敢退太远,隔了三丈在一旁守着。
昭宁径直看向阿九,他的嘴唇有些发白,很是躲闪她的目光。
多年来的找寻,可能一朝有了结果,昭宁心中希冀,但又怕不过是空寻一场,她心跳骤快,深吸一口气道:“我只问你简单的问题,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也识不得手语。但是我知道,宫中的暗卫都是要会识字写字的。”不然如何能替主子传递消息。她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问你问题,你手写回答!不得撒谎,否则我便送你去禁军司受审!”
阿九连忙用手指比划,又才想起她看不懂,连连点头,看口型似乎在说‘不要送我去禁军司’。
她对樊星使了个眼神,樊星立刻识得她的意思,立刻去近旁的宫中倒了杯水来,放在地上。
昭宁觉得自己有些心浮气躁了,毕竟前世是生死之时的陪伴,是她今生想涌泉相报的人。是找了多年都不得踪影的人,如今终于有了些线索,她如何能不激动。她镇定片刻道:“我知道你是太上皇的暗卫,我先问你,阿九是你的排行,你们这些人,可都是以排行为名字?”
阿九立刻点头。
得知真是如此,昭宁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她继续问:“那你们……是不是有一个人叫阿七?他与你差不多高大,也是哑巴,拇指骨节有些突出?”
阿九这次想了想,又再度点头。
昭宁心中的喜悦无以复加,怕自己太过激动,她的手指掐着掌心,努力镇定地问:“那他现在在何处?你能带他来见我吗?”
这次阿九没有再点头或是摇头,他伸手蘸了樊星端来的水,然后在地上写起字来,昭宁凑过去看,只见他缓缓写了三个字:不见了。
霎时间,昭宁只觉得如坠冰窖,什么叫不见了?她连忙问:“他去了何处,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不见了?”
可阿九听到这些问题,神色又慌乱起来。他竟突然越过樊星,运起了轻功,几个点跃之间,人已经跃入太康宫中不见了。昭宁想要追上他,但毕竟是太上皇身边的暗卫,她又如何能追得上!
她心里一急,对樊星樊月道:“立刻带人进太康宫中,一定要将他找出来!”但是顿了顿,不知为何昭宁又加了句,“只说是他方才捡了我的一只宝石戒指,其他的不要提!”
樊星和樊月都不知娘娘为何要找这个哑巴暗卫,但既然是娘娘的吩咐,她们立刻应声而去。
第149章
昭宁回了崇政殿焦急等待。
等到日落时分, 樊星和樊月二人才回来。樊月告诉她:“娘娘,人没有找到。太上皇说他刚回来就出宫去了。他脚程快,奴婢们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她们这么久未归, 人没找到,倒也不超乎昭宁的预料。但她还是有些失落,失神地坐了下来。
此时她也不可以去问太上皇,首先太上皇并不关心这些暗卫之事,恐怕也不知阿七真正的下落。其次昭宁不想把这件事闹得太大, 毕竟她现在身为皇后, 大张旗鼓找一名暗卫, 传出去总归不好。
樊星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昭宁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 两人便悄然退了下去。
而昭宁只觉脑中思绪纷乱, 起身去殿外走动。
春夜凉如水,月光透过院中的花影落下来, 昭宁踏着花树的影子,静静地想着问题。
首先, 阿七是太上皇身边这个哑巴暗卫的可能极大, 毕竟一切都对上了。倘若昭宁最后再见此人,以此人胸膛之伤口确认, 那便几乎就是确凿了。当然, 昭宁找他也并不是要做什么,前世她对阿七也是相依为命的感激,倘若真的找到他, 昭宁也是想好好报答他, 两人仍可成为挚友,可是现在他不见了, 昭宁就是想寻他也没有办法。
除此外,昭宁还有个点,她不想说出来,她甚至想也不敢想……
她仰头望着残月如钩。
为什么……君上会跟她说,没有阿七的任何线索呢?
即便太上皇身边这队影卫罕有人知,但昭宁不相信君上会不知。即便君上真的不知,凭他强大的掌控力,也能很快查出来。而且今日撞到阿九的时候,贵太妃还说他们‘几个月前被调去了行宫’。几个月前,不正好是她让君上帮她找寻阿七的时候吗?太上皇总不会莫名把自己的暗卫调离,那么宫中能做此决定的……只有君上!可是为什么君上要这么做呢。
昭宁紧紧地掐着掌心,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再度走回了殿中,殿中女官们皆守着,桌上的晚膳已经放冷了,女官们准备鹅都是她素日爱吃的东西,但昭宁一点吃的胃口都没有。便让青坞将晚膳都撤下去。
青坞欲言又止,但看娘娘似乎心情不佳,倒也没规劝,带着女官们轻手轻脚地将东西都撤了下去。
而昭宁又回到了长案前,案前还堆着几本太康宫的账簿。虽知道账簿里未必有什么线索,但昭宁还是准备打开看看,万一能发现什么自是好的。
长案案头亮着两盏琉璃灯,昭宁翻开账簿细看,里头只是记录了一些太上皇的吃喝用度,开支最大的是鸽粮,用的是御贡的碧粳米和珍稀豆类,其次是定制鸽笼,五个檀木的六个鎏金嵌玉的。再然后就是太上皇自己的衣裳,他一个月就要做五六身衣裳,还要做配套的鞋、帽,衣带戒指,用料皆豪奢,她和君上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没他多。昭宁仔细想了想,的确每次看到太上皇,他都穿得很华贵,且次次衣裳不带重样儿的。
太上皇单名一个俭字,昭宁想高祖这名儿大概起错了,该起赵奢才是。
昭宁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翻去。
但翻到下一页看到其中的东西时,昭宁瞳孔微缩。
只见账簿中竟赫然夹着一张字条!
字条被叠着卡在账簿的缝隙之中,并不能看到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倘如不是昭宁这般一页页的翻,定不能发现竟有这般东西。是无意中夹进去的,还是有人刻意所为?
昭宁将字条取下展开,只见上书道:欲知阿七之事,于明日未时会于曲水巷孙家茶寮中。
昭宁的心怦怦跳起来,同时也倍觉疑惑。这字条是谁写的?是那位阿九吗,可是倘若他想告诉她,有千百种办法,何必要出宫告知。如果不是他,那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阿七的事,他与阿七的下落有什么关系?他又是怎么将字条放入太上皇的账簿中,以至于能递到她面前来的!
昭宁心中有无数的困惑,同时也有些激动和犹豫,她要赴此约吗?这会不会是陷阱,若是,背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可她又实在是太想知道阿七的下落,阿七不见了,会不会有性命之虞。但师父说过,若无重要之事,最好不要出宫去。他还留下了刘嵩守着她,刘嵩恐怕也不会让她出宫的。可是师父为什么在阿七一事上对她有所隐瞒……
昭宁看着琉璃灯想了会儿,她实在也不知道。但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赴约还是有未知的风险,她还是不要去了,她相信赵翊。无论如何,等师父回来问他吧!两个人经历过了这样多的事,有什么不可信任的,她一定要相信他!
昭宁不想听别人说,要听她就要听赵翊亲口说。
做了这个决定,昭宁反而松了口气。
她毅然将琉璃灯的灯罩取下来,再将那张字条凑到灯上点燃了。
夜色的宫宇格外寂静,殿中只有吉祥睡觉的呼吸声,它团成圈窝在芳姑亲手给它缝制的狗窝之中,睡梦香甜。这张莫名的纸条在火焰中焦黑蜷缩,落为灰烬。
昭宁这才叫了青坞进来,准备沐浴歇息了。
这夜昭宁睡得并不好,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身侧有人之后,孤枕总是孤独,没有温热的臂膀充作她的枕头,没有总等她先睡,再吹灭最后一盏烛火的那个人。没有她睡不安慰,翻来覆去的时候,把她搂进怀里不要她动的那个人。她和师父睡前还总是要聊一会儿天,两个人拢在床上方寸的帷幕里,说话的声音亲热低切,或说朝堂,或说下棋,或谈吉祥,也说家中杂事,热热闹闹,谁也不会觉得无聊,总是聊着聊着就能睡着。
今夜她翻来覆去,时而想到师父,时而想到阿七。不知师父为何隐瞒,不知师父的仪仗到了何处了,阿七此时又究竟在哪里,大约子时才朦朦胧胧地睡着。
昭宁又做了个梦。
她梦到了一片苍茫的戈壁,又是隆隆的寒冬之中,与天相接的地方昏暗得看不清天际线,浓厚的铅云密布,狂风卷起漫天的飞雪。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但他没有抬头,她看不清他的脸。他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脚步蹒跚地向前走。雪那么深,他每一步都重重地陷入了雪中,又继续提起脚向前走。而每个脚印竟都有血迹。
他受伤了,他为什么会受伤?
风雪呼啸之中,昭宁只看到他身上的血迹越来越重,几乎将素白的雪地染红,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还在向前走,明明脚步已经越来越迟缓,身体也越来越无力,还一步步地深深陷入雪中。昭宁看得越来越揪心,她想让他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可是她不过是一个空旷孤独的影子,盘旋在他的上空,什么都做不了。
终于,他的血越流越多,身体越来越摇晃,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轰然倒下。他倒在了风雪之中,深深地陷入了雪地里,手里还抓着那个东西。而昭宁也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已经血色尽失,浓眉和睫毛都结着厚厚的冰霜,冻得已经如同一座冰雕般的脸。那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那是师父的脸!
昭宁从梦中惊醒,看到了外面透进来的朦胧日光,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在做梦而已。
她额头细汗密布,喘息尤未平息。
这个梦实在莫名,师父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荒漠,又为何会身受重伤倒在雪中?
昭宁只能将之归咎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一想到梦境中的师父这般孤身死在边漠,被风雪掩埋,她就觉得心脏抽痛,无法接受。
这时候,青坞听到了她醒的动静,领着女官们进来伺候她梳洗,亲自上前来给她穿衣。
她的神色却有些不好看,但还没等昭宁开口问,她就先道:“娘娘,方才家里来人传话,说老夫人高热不退,头痛不止,请医郎诊治了,可医郎用尽办法,也不能让老夫人退烧。”
昭宁一惊,手中帕子也落入了盆中。祖母突发了高热,且高热不退?这是怎么回事,祖母的身子不是已经调养好了吗,难道是旧疾复发?她道:“什么时候的事?是谁来传的话?”
青坞道:“约莫半刻钟前,是夫人身边的含霜来传的话,芳姑一听如此紧急,便先带着含霜去了太医局。说等您醒了就立刻告诉您。料来这时候宋院首已经出门了!”
这些只是含霜简短的传话,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祖母情况究竟如何了?宋院首去能治好吗?
昭宁很是心急,谢家之人既然传旨入宫,想必是情形严重,否则轻易不会来扰动她。她实在想回去看看祖母究竟如何了。祖母毕竟年事已高,倘若真的是旧疾复发,一个不好,恐怕连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上!她前世就未曾尽孝祖母膝前,故她曾发誓,无论是什么事也要陪在祖母身边。
昭宁想回家去看看祖母!
虽然君上曾说过,让她不得轻易离宫,但这样紧急的事,自然也不算轻易。倘若祖母有事,而她却没在祖母身边,她才要一辈子责怪自己!昭宁道:“去将刘嵩叫过来,告诉他,我要回谢家一趟。”
刘嵩便是隐卫之首,亦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他生得瘦而结实,过来的时候身着绯红圆领官袍,手戴护肘,仍是武将打扮。他在来的路上就听青坞简略讲了此事,于是进来后立刻对昭宁跪下:“娘娘,君上临走前留下圣令,实在不能让您随意离宫……”
昭宁道:“刘嵩,若是旁的事自然罢了,我祖母有旧疾,是我费劲辛苦才保下她的命,倘若她旧疾复发,便是凶险无比,我定是要回去的。君上那边,到时候我自会去说明。这并不能算是随意离宫!”
刘嵩有些为难,娘娘说的也是实情,至亲之人生病这样的人伦天理,娘娘若不回去的确说不过去。当日君上交代他说的虽是‘尽量不让娘娘离宫’,但他如何不懂君上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要让娘娘离宫’。可若是娘娘的祖母真的出了事,娘娘责怪他,万一君上回来也责怪他不懂变通,岂不也还是他错了。
昭宁见他犹豫不语,更是着急,道:“你多派些人手护佑本宫,便是谢家内院,我也许你带两队禁军跟着我,如此难道还不能放心?这谢家也不是龙潭虎穴。汴京也不是边关乱世!禁卫军难道还不能护我周全?”
刘嵩一想倒也的确如此,汴京本就安全,谁敢对娘娘不利,谁又能是禁卫军的对手?他更是武功高强,堪称禁军第一,只要有他在身旁相护,娘娘定得周全。见娘娘焦急不已,他不再犹豫道:“便应娘娘所言,臣会带两列高手贴身护在娘娘身边,望娘娘不要觉得烦扰!”
昭宁心急如焚,让刘嵩立刻去准备。
刘嵩准备了一辆寻常的马车,再带着五十名精锐禁卫乔装打扮,就护送昭宁上马车出了宫门。因事情紧急,马车跑得很快,自御街的侧道而过,很快转角来到了十字街。
昭宁听得外面喧哗声响,便知来了热闹的十字街,离到家不过是转两个街口罢了。她此时低调回府,并不能撩开帘子往外看,仍然紧握着手有些焦急。
又转过了十字街,进入了一条罕有人烟的静谧街道。热闹的喧哗声消失了,离谢家也越来越近了,但正是此时,昭宁感觉到马车突然震动了一下。
随即马车停了下来,她听到了刀刃出鞘的声音,然后是刘嵩冷酷的问询声:“是何人在作怪,禁军在此,你们想送死吗?”
遇到什么问题了?为什么马车停了下来?
昭宁很想揭开车帘看看,但她所坐的这辆马车看似普通,其实就连车壁内都是精钢铸成,车帘也是以软金丝用特殊手法织成,刀枪不入,她呆在里面才安全。倘若撩开帘子会有危险。
所以她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只能在马车里等着。
而此时外面竟有滚来的白烟弥漫,一时间连人脸都看不清。刘嵩见此景,招手让所有人都到了马车边围拢,警惕地看着周围,不知究竟是谁在暗处。正在此时,突然有刀剑从烟雾中骤然刺出,向众禁卫军刺来,众禁军自然提刀打去,一时间刀剑铿然声不绝,打斗得十分激烈。
刘嵩心中微沉,这些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听到禁军竟也不撤退,反而真的攻了上来!且他们的武功也十分高强,竟然不在他带的禁军之下,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
刘嵩没料到,他第一次护佑娘娘,第一次冒着圣令带娘娘出门,竟就真的遇到了匪徒!
他手下之刀更是凛冽,转眼间就有好几个人丧命于他的刀之下,这些人固然厉害,但难道他是吃素的,他也绝不会让这帮人活着离开,定要好生抓几个人来审问,看看究竟是谁敢在背后同禁军作对!
一时间禁军很快又占了上风,而烟雾也渐渐要散去了,刘嵩觉得马上就能将这群匪徒拿下。可晃眼之间,他看到不远处站着个匪徒,似乎是这些匪徒的领头之人,他手中剑柄上赫然印着一枚火焰的标志……刘嵩一惊,是罗山会的标志!是了,这些是罗山会之人!这些罗山会之人自上次被打压之后,收敛了不少,禁军竟一直不得抓其头目,不想今日竟在此冒头了!禁军可找这些人好久了,当真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嵩跃跃欲试,想立刻把那人抓到手上,定要查出罗山会幕后主使不可!可与此同时,他看到那人竟将剑放开,从怀中拿出一把极其小巧的弩箭来,刘嵩一见那弩立刻惊住了,这……怎么可能!这个东西怎么会在此处!
那人朝着他的方向射出一箭来,箭锋无比锋利快猛,但刘嵩早有准备一刀将箭斩成两半,同时见那人闪身躲进了巷子之中,他心急如焚,立刻跟了上去,想把此人抓到手。他必须要抓到手,审问清楚他手上的那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但那人身形竟无比灵活,刘嵩竟抓不到他,一急之下他挥刀砍向此人,此人弃弩而逃,刘嵩上前俭那弩箭。那人趁机几下躲闪就在狭窄的巷子里消失不见了。
刘嵩拿着弩箭,一看果然如他所想,眉头紧皱,正在思索该如何向君上汇报此事。突然脸色一变道:“不好……”
他连忙运起轻功脚下几点,回到了马车停处,只见原地浓烟滚滚,几乎将马车笼罩,而剩下的禁卫军们还在与蒙面之人厮杀,但此时蒙面人似乎已经生了退意,边打边走,一时间除了已经毙命的,竟都悉数褪去了。
禁军们见刘嵩回来,正想向他告命,刘嵩却寒着一张脸,大步走到了马车面前,将帘幕迅速撩开。这一看他的脸倏忽地惨白了。
马车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娘娘的身影!
刘嵩的心彻底沉了。遭了,他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了。娘娘……被他们劫走了!
一时间他浑身都在抽紧,只觉得自己同这么多的禁卫,恐怕是都活不成了!禁军们也极是惶恐,烟雾太过浓郁,他们竟连有人偷走了娘娘都没发现!娘娘不见了,他们这些人难逃一死!
而对昭宁来说,这一切也发生得十分突然,她坐在马车之中,不断听到外面的打斗之声,自然知道定是遇到事情,当然动也不动,也不会下马车。可不知何时,那烟雾竟从马车的帘幕下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她一开始并未发现,等她发现时,已经手脚发软,没多久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眼皮外光影变幻不停。等她醒来之时,已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处陌生的宅院之中,躺在一张罗汉榻上。
屋中布置精致舒适,槅扇开着,能看到庭院中种着一棵梧桐树,春日的梧桐树披着嫩绿的新叶,枝干遒劲。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声响都听不到一点,寂静得仿佛她已经不身处汴京之中了。
昭宁心中一紧,这是何处?又究竟是何人将她掳至此?此人有什么目的?
她又看了看太阳的光线,今日约莫是辰时出的宫门,但此时日光正当空,她总不可能已经昏睡了一整日,那么她被掳到此处便还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还在汴京城中,只是应该在一个远离街市之处,所以半点动静都听不到。
昭宁开始思索整件事,毕竟一切实在是太过凑巧了。她突然就接到了祖母生病的消息,焦急出门,而这些人又恰好在此守着,这背后定是重重的算计。也许祖母的病就是个诱饵,为了逼她出宫门,将她抓到手上。而她遇到祖母的事,又总是关心则乱,所以落入此人的陷阱之中。但能设下这样的局,甚至能从禁卫手上将她抓到……此人心智、能力恐怕都极其不简单,而且还对她十分了解!并且她怀疑,宫中可能也有人与此人暗中往来,否则绝不会有如此顺利。
究竟是谁!
昭宁从罗汉榻上站起来,她浑身发软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环顾四周,正在猜测此处的主人。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好似终于有人来了。随即她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不疾不徐的声音淡淡地道:“等着急了吗。”
这个声音是……!昭宁顿时僵住。
又听这个声音继续说:“本是想以传信请你来,谁知即便是阿七之事,你也不肯出宫来见,便只能这般将你掳来了。还要请你见谅才是。”
昭宁浑身僵硬,她渐渐转过身,便看到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如水墨画般精致俊美的青年背后站在自己身后。他的神情非常的平静,但是眼神却透出深不见底的冷,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掌控感。他的目光微垂,落在她身上,嘴角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多时候,昭宁甚至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或者只是在嘲讽。
在那些无数在禁宫的岁月,那些她缠绵病榻,不得解脱的岁月,那个人时常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她。让她痛至骨髓,让她憎恨绝望,也让她……无比惧怕。
昭宁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她觉得眼前的赵瑾十分的不对,不太像她今生认识的赵瑾。他身上透出一股深沉而血腥的重……像是一个,她已经熟识了多年的人。
前世那个执掌天下,杀人如麻的摄政王赵瑾!
第150章
昭宁手指掐紧, 方才赵瑾说‘即便是阿七之事,都不能引你出来’,难道……在账目中夹纸条的人是他?他为什么会知道阿七之事, 又为何要诱自己来此?而且为什么……他让她有如此奇怪的熟悉感……
能同时兼并如此多的事,还如此的算无遗策,除非……
昭宁心里顿时浮出一个极荒谬的想法,除了这个想法,再无其他解释。但这实在是太过荒谬了。可是, 这件事发生在了她身上, 又为何不能发生在别人身上呢?
赵瑾看着她脸色渐渐苍白, 他却笑了:“谢昭宁, 我在深宫里……已经等了你很多年了。”他轻微一顿, 语气仿若呢喃, “所以 ,你也回来了, 是吗?”
这一句话让昭宁脸上血色尽退。赵瑾几乎就是将话明说了,是他, 是前世那个已经高居摄政王之位的赵瑾, 他真的重生回来了!赵瑾如果重生,对照前世发生的事, 恐怕也很容易猜到她也重生了。只是他为何要把自己掳来此处, 他究竟是何居心?
未曾想过,重生之后,竟还要面对这个曾经爱憎了数年的人, 昭宁一时难以说清自己内心复杂的感受, 看着这个眼前分明是青年期的赵瑾,目光却透出淡淡的老练和冷凝, 一如当年她被关在禁庭时所看到的那般,无限地将她带回当初被他囚禁而无力的岁月。她掌心发麻,艰涩地道:“你……赵瑾,是你!”
这两个‘你’,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含义了。
赵瑾仍然微笑着,他道:“对,就是我,昭宁,好久不见了!”
昭宁袖中的拳头握紧,颤抖止也止不住。
为什么赵瑾会重生?前世他曾对自己那样百般折磨,她也曾那样深恨和怨怼她。他要怎么样,难道是看她还没死,所以想再来亲手弄死她?
昭宁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不必害怕。不就是故人重逢吗,他若真想杀她,早便动手了!她直直迎上了他的目光,两个人跨过了漫长的时空,前世今生的隔阂,在此刻,终于真正的对视。
她道:“赵瑾,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瑾道:“我虽将你带来此处,但是并无恶意,你不必紧张,先坐下吧。”他走到她身侧,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将她按在了圆凳上。
他的手掌并不像师父那般常年温暖,他的手很是冰冷,这样陌生的接触,只让昭宁身体紧绷。
赵瑾在一旁坐下来,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她倒了一盏茶:“昭宁,我将你找来,只是有话想对你说罢了。这些话,在我的心里已经藏了十几年,我总想着,什么时候再看到你,定要说给你听。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赵瑾将茶盏推至昭宁面前,一股清然的茶香伴着热气升腾而起。
昭宁没有动,她并不想喝赵瑾给她倒的茶。可是她很久未曾饮水,的确很渴,因此她望着茶盏,竟一时迟疑了。
在她垂眸盯着茶水的时候,赵瑾也凝视着她。他贪婪地看着她垂下的纤长睫毛,笼着淡色如水的眼眸,纤巧细瘦的下巴,柔软至极的唇瓣,隐没入衣领的雪白肌肤。每一寸的肌肤,每一刻的神情,他都在用自己目光去舔舐,饱含着十多年沉重而绝望的等待,像血一样的深重。他心中的渴慕几乎已经无法克制,毕竟是那样漫长而无尽的等待,已经让他渴慕她渴慕得快疯了。
但是他还是死死地掐着手,控制自己绝不能在此时吓着了她。
那漫长的十多年里,他已经无数次的后悔过,无数次的重演过相遇的场面,他不会再失去了。
昭宁暂时还是没喝水。她抬起头道:“赵瑾,你我前世,曾经那样争锋相对。如今,即便你重生了,你我也毫无干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赵瑾苦笑了一声,眸中闪过些许幽光,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只天青釉的薄胎茶盏上,先缓缓问道:“昭宁,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开始喜欢我,是因为我在西平府救了你,是吗?”
昭宁并不知他为何要提起当年之事,这段惨烈的爱恋她已经很久未曾想起过。
可是,当赵瑾提起的时候,看着透进槅扇的春日柔光,她的思绪还是不由得回到了当年。
旁人都以为,她喜欢上赵瑾是回汴京,在高家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其实并不如此,她第一次喜欢赵瑾,是在西平府。
那时候她不过十岁,性子顽劣不听管教,时常背着大舅舅偷溜出门玩耍。有一次正巧遇到党项人来袭,她和青坞几人被冲散,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同一群西平府的老弱妇孺一起,被关到了党项人储藏马料的地窖之中,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当时还并不知道自己,倘若遇到极大的刺激,便会眼前模糊不能视物。
她非常慌张,又惊又怕发了高热,虽有好心人照料她,喂她喝融化后渗进来的雪水,可还是陷入了意识不清之中。
后来她听到有人闯进来,将她们救了。
而她被一个人抱了起来,她不知道是谁,只记得他的怀抱很是温暖。但她好害怕这是个坏人,他给她食物她不肯吃,让她睡觉她不肯睡,明明看不清楚却仍然将眼睛瞪得老大,非常戒备。最后那个人终于受不了了,无奈地道:“若我要真的卖了你,你也没办法反抗,还不如吃饱睡好,即便我将你卖了,你也有力气逃跑是不是?”
她想想也有道理,终于开始吃饭。
这个人待她十分温柔,哄她吃饭睡觉,她越发地觉得他不是坏人,不知他年岁几何,便只是喊他哥哥,心生依赖之情,睡觉也拉着他不放。因为恐惧眼睛的事,还问他:“哥哥,我会不会一直看不见了?”
他反而问:“你原来是看得见的吗?”
她认真地告诉他:“我的眼睛以前是好好的,被党项人掳走,就莫名其妙看不见了。呜呜……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了,我还要骑小马,还要射弓箭,我要是永远看不见了,就什么也做不了啦!”
他安慰她道:“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害怕,睡一觉起来,哥哥就把你送回去了。”又将一个水囊塞到了她手里,让她握紧,然后说,“可以相信我吗?”
她心想她自然是相信他的。于是她喝了水便睡着了,在荒漠的凉风之中,她被裹在斗篷里。等到晨曦终于越上地平线,橘红色的朝阳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她睁开了眼,眨了眨,发现自己竟然能看得清楚了。
她发现自己回到了西平府城内的都护府中,大舅舅正在一旁守着她,看到她醒来了,大舅舅无比地激动,拉着她的手说:“昭宁,你终于醒了,舅舅找了你好几天了!宰了几个匪窝都没有找到你,可把我急坏了!”
她却想着,为什么一觉醒来她就在府中,为什么她能看得见了,哥哥去哪里了?是哥哥送她回来的吗?她问舅舅:“舅舅,送我回来的人呢?”
舅舅告诉她,送她回来的人正在前厅喂马。
昭宁来不及同舅舅说更多的话,连忙跳下竹榻朝着前厅跑去。
此时旭日已经升起,她跑过一道砖石砌成的甬道,她看到一名白衣少年骑在马上,握着缰绳,沐浴着晨光正要离开。她连忙大喊了一声:“哥哥!”
那个人回头看她,于是她看到了一张此生见过最好看的脸,宛若水墨画中氤氲的俊秀少年,眉眼间拢着些微的清冷,日光也无法将其侵染。她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脸也不自觉红了,就是他救了自己吗。
她将手拢起来,大声地道:“哥哥,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逆着晨曦的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略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她的谢谢,随即一牵马绳离开了。
可是那个沐浴着晨光的俊秀少年,却刻在了她的心里,哪怕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淡去,她开始忘记他的声音,他的容貌。但是许多年之后,在她回到汴京,在高家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便认了出来,他就是当年那个救自己的大哥哥。
如此喜爱之情由心而生,再不可抑制。
成了一生的执念,亦成了一生的劫难。
昭宁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年少最美好的悸动与他有关,后来所有的罹难也与他有关,那些爱意早就在流逝的岁月之中,千疮百孔,面目狰狞,消磨殆尽。她睁开眼缓缓道:“赵大人何必再提及往事,这些我已尽都忘了。我只想劝大人一句,往事既已过去,大人也有重生的机缘,何不如珍惜现在,莫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说完就准备起身。
但却立刻被赵瑾按住了手,这是他第一个唐突的动作,昭宁心里微惊,立刻要挣扎,她怒道:“赵瑾,你放开我!”
赵瑾却站了起来,控制住了她的双肩,直视她道:“昭宁,你听我说,我找你来便是要告诉你。其实我前世亦是深爱你的,只是当时的我一叶障目,未曾看清自己的内心。在你死之后,我活在水深火热的痛苦之中。现在我回来了,你应该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们曾经历过这样多的事,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相遇,年少相爱,我们才是缘分最深的人!”
昭宁瞪大了眼,她实在是未曾想到,赵瑾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说他深爱她?
她忍不住冷笑道:“赵瑾,你深爱我,所以你构陷于我,让我住于荒院?后又杀了阿七,将我囚在禁宫中,灌我喝下毒药?你何必说出这般荒谬之言来!”
当年,他成为摄政王之后,来荒院找她,灌她喝下一盏药汤。他说,那药汤会渐渐让她口不能言,以后还会让她不能动,让她渐渐地变成一个活死人。
她那么怕那么恐惧,拼命想要吐出来,可却只能陷入绝望。
这些事,直至今日,仍然历历在目。
赵瑾眼中透出些许痛苦懊悔之色,长久地停顿后,他道:“昭宁,我自小一个人长大,人情寡淡,根本不知情为何物。你喜欢我之时,我不知自己其实也对你动心。后来你嫁给我兄长,仍然靠近我,我心中欢喜,但你毕竟是我的嫂嫂,我更不敢承认。再后来你做了许多错事,我又误以为你害死了我的义兄和他的妻,如何能不生气……可除此外我并未伤害你。将你囚禁于荒院中,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想要了你的命吗?”
昭宁垂下眼眸,面色却并无半分变化。
赵瑾继续道:“至于那药……昭宁,后来你真的口不能言了吗,真的不能动了吗?那不过是我说来吓唬于你的罢了!”
“你那次眼疾发作,是因颅中有淤血不散。倘若持久下去,会有性命之虞。那药是用来给你治病的圣药。只是当时你满心只有阿七,我被嫉妒蒙蔽,才对你说了那些话……直到你逝世,我才明白原来我对你之爱早已深入骨髓,我痛恨抑郁了十年,熬过漫长无边的黑夜,才终于能来找你!昭宁,你明白吗,我是爱你的!”
他的双手用力得勒得自己生疼,逼得昭宁又抬头看向他,看到他几乎猩红的眼睛。她从未见过赵瑾这般神情,无论前世今生,因此也一时怔住。
昭宁脑海中闪过许多纷乱的记忆,他在他的新婚之夜穿着大红喜服来了禁庭,点了彻殿明亮的红烛,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垂眸看她洗了一夜的衣裳,直至破晓的钟磬声响起。
或是在他生辰的时候前来,定要让她跪在他面前,亲手和面揉面,给他煮长寿面。一碗又一碗,他也不吃,只叫她一直做,面在旁放得冷掉糊掉,她手酸肩痛,可又不敢反抗,他捏着她和照顾她的唯一一个女使的性命。但她也不看他,垂着眼帘揉面,除非他命令,否则她一个字也不会同他说。
他说的这些话,她并不是不信。可昭宁心里没有丝毫动容,过去已经过去了,她最多不再那么痛恨他,但是爱意,她早已半点也无。
她道:“赵瑾,如今大家都已经重来了,过往的那些,便算是一笔勾销了。我早已不再爱你,你也不必想这些过往之事,你既然重生了,便也珍重自己重生的机缘吧,凡事不可强求,你将我放回去,我当无事发生过,也会劝君上不要怪罪于你。”
可赵瑾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眼中猩红更甚,透出几丝暗沉的光来,不知为何,昭宁立刻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她立刻转身想跑,却被赵瑾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道:“我偏要强求!”
昭宁还没反应过来,瞬间被赵瑾压到了罗汉榻上。他捏着她的手腕按在头侧,俯身吻住她的嘴唇。昭宁瞪大了眼,她想要挣扎,却被他按住纹丝不能动,她的嘴唇被他堵住,□□得连呼吸都困难。他冰冷的嘴唇却透出炽热的气息,强逼着她跟着自己缠绵。
昭宁拼命地想挣扎,可却半点不能挣脱,只觉得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从身体里翻腾而起,她推开了赵瑾,捂着胸口翻身伏在床沿干呕了两下。
赵瑾见她这般模样,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一把又将她抓起,嘴角浮现出一层狰狞冷笑的神色:“怎么,和赵翊便能每日亲热,和我就如此恶心吗?今日我偏要你适应不可!”
说着竟强行掐住了她的腰,又要逼她和自己亲吻。
昭宁此时胃中又突然翻腾,她再度推开他,俯身干呕起来。但她今晨出门实在是没吃什么东西,因此并不能吐出什么来。
赵瑾见她不像作假,眉头微皱,终于一把将她的手腕拉过来,将三指按在了她的手腕上。他在军营摸爬滚打的那段时间,自己学了医理。听完她的脉之后,他的脸色骤然一沉。
紧接着目光难测地看着谢昭宁,眼神数变。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昭宁不知他要去做什么,她坐在罗汉床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不停地擦着自己的嘴唇。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样貌普通,身材高大的女使,一言不发地守着她。
这是除赵瑾外昭宁见着的第一个人,这女使生得样貌普通,但四肢修长,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昭宁有意问了她两句话,女使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便是她是不会说话的。
昭宁默然,赵瑾当真是心思深重,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这样的人守着她。
不一会儿,赵瑾又带着个戴着博古冠,留着长胡须的年老男子进来,那男子对昭宁恭敬拱手后道:“烦请娘子将手伸出来。”
昭宁疑惑,此人又是谁,赵瑾何处找来这些人?她看了看一旁的赵瑾,这人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可是赵瑾却是一脸漠然,半点情绪都透不出来。
昭宁只好将手伸出来,高大女使立刻在她的手腕上搭了一张软丝帕,年老男子便将三指放在她的手腕上仔细听脉,听了片刻之后和赵瑾到了屋外说话。
他们出去后,昭宁只觉得疲惫无比,靠着迎枕休息。
夜色越来越深了,女使点起了屋内的烛火,烛光将黑夜照亮,外面中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但昭宁并不能听清楚内容。只大概听到一句:“寻法子……不得……让她发现。”
赵瑾在说什么?
只有这一句话,昭宁也无法推论其内容。后面的话更是轻不可闻了。
昭宁的脑中却并没有歇着,望着站在一旁寸步不离的女使,她在思索自己该如何才能逃出去。
既然还在汴京城内,她便有逃脱的指望。虽不知周围究竟守着多少人,但是她敢肯定人并不多,否则若是打草惊蛇,恐怕赵瑾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倘若她能搞定这个守着自己的女使,说不定还有逃出去的指望。
昭宁的手轻轻地摸了摸腰封,腰封上缝着一枚珠花,里头藏着曼陀罗毒,可使人麻痹晕倒。她的每件衣裳上都会有,都是樊星樊月亲手给她缝上去的。但是机会只有一次……
她垂下眼眸,心跳略快了些。
在她失神之时,眼前烛火蓦然一暗,随即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在想什么?”
昭宁并未预料到赵瑾突至,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到他那张俊美的脸,才发现方才看着她的女使已经出去了,门也已经关上了,屋中又只剩下了她和赵瑾两个人。
昭宁不动声色将手从珠花上移开,但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而赵瑾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手里终于提着一只热壶,给她倒了杯茶,递给她。昭宁仍然不喝,他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道:“你不必担心我会下毒,我若想对你有害,难不成你还能阻止我?”
昭宁的确也已经渴了太久,见他喝了,这才喝下茶汤,只觉得茶汤略有一丝微苦,不知他喝的是什么茶叶。
赵瑾看她仍然不语,又笑道:“可是在想赵翊会来救你。我尽可告诉你,他不会来的。”
昭宁冷冷地看向他,此人有先知之明,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皱眉道:“赵瑾,你何必执着,我已经嫁给了君上,我也深爱着他,绝不可能对你再有半分动情!”
赵瑾捏着茶杯的手倏忽一紧,眼神渐渐发暗,紧接着,他又慢慢地笑了起来,看向她:“谢昭宁,你一口一个君上,当真是在乎极了他,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又知道,你所敬慕景仰了两世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我今日找你来,除了想同你说前世之事。还有一件更重要之事。”他直直地向她看过来,“你重生之后,便一直在寻找你的阿七,对不对?”
昭宁抿紧了嘴唇,不回答他的问题。
前世便是他害死了阿七,让她恨之入骨,她理也不想理他!
赵瑾却道:“你用尽办法也找不到。再然后你嘱托赵翊替你寻找阿七,我说得可对?”
赵瑾这般不疾不徐地往下说,仿佛接下来他要引出的,是个她根本无法预料的大雷。
不知为何,昭宁的心神渐渐紧绷了起来。
赵瑾从袖中甩出一张玄色绣暗银纹的绸布:“谢昭宁,你认得这东西吧?”
昭宁眼皮一跳,她如何会不认得这东西,前几日她还见过,这是君上下暗谕时专门用的绸布,赵瑾为何给她看这个?
赵瑾凑近了她,看着她面色说:“你可知道,赵翊不仅找到了你的阿七没有告诉你。反而暗中将你心心念念的阿七,挪去了行宫。并且还暗中吩咐——让人在路上将阿七除掉!”
他的手指正指着暗谕上的字,只见内面以朱笔写着一句话:‘太上皇之暗卫,初六前送离皇城,除之。’
是师父的笔迹。
师父的字她熟悉无比,旁人决不能仿成这样。
是师父将阿七送去行宫的,并吩咐人在路上除掉他!
宛如轰隆隆的雷在脑中炸开,昭宁被眼前的证据炸得心中大震,手指崩得发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前世与阿七的种种相依为命,今生师父对她的种种照顾和深情,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使她神思混乱。师父杀了阿七,师父真的杀了阿七吗?否则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调离阿七,这份暗谕又如何解释。
不,她决不可疑了师父!
昭宁冷道:“赵瑾,这并不能说明君上害了阿七,你也不必在此挑拨离间!”
而赵瑾却笑了起来:“谢昭宁,你可当真是维护他至极了。”他又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这是阿七的讣告,他在被派往行宫的路上,遭遇山匪劫道而亡,他可是被精锐训练过的暗卫,你觉得普通的山匪,能取他性命吗?”
赵瑾又拿起另一样东西:“至于这个——你恐怕就更不知道了,这是一本记录你日常起居的册子,你身边时常有隐卫监视,你出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会由暗卫记录在册。赵翊看起来是你平和随意的师父,可他内心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他对你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恐怕是你难以想象的。”
那册子他直接扔过来,扔到了她面前,打开的两页上写着她每日的起居住行,与人交谈,一言一行,巨细无遗,令人触目惊心!
赵瑾最后说:“谢昭宁,你最是知道赵翊是如何心狠手辣的人。为了掌权,他眼睛不眨除去李家顾家。为了改革,他也可以杖群臣杀言官。而他对你如此偏执占有——你觉得,他会允许有另一个男子占据你的心神吗?他只会——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赵瑾的声音如从齿缝中挤出,振聋发聩,昭宁浑身一颤,捏着讣告的手指缩紧,将那纸张抓得皱成一团。周身宛如过了冰水一样的冷。
她其实,不是没有察觉到师父对自己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只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她是一个孤独了太久,渴爱了太久的人,赵翊这样浓烈的爱,并不让她讨厌,反而让她心安。但倘若,阿七是死在师父手中……
不!不是她当面问了师父,她是绝不会相信赵瑾这种人的一面之词。
她仍然别过头道:“赵瑾,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会相信我师父的。你不必多费唇舌,也不必再与我多说!”
赵瑾见她握着讣告的手指指骨紧的发白,只是嘴角一翘。
他继续道:“事情来得突然,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些东西都是真的,你自己静下来想想就会明白。我便不打扰你,明日,我会带你走,从此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其余你若有需要的,唤女使便是了。”
赵瑾正准备走,昭宁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却开口道:“赵瑾……你这般做,可考虑过后果?赵翊这么多年对你照料的情谊,还有你母亲和兄长的安危,你都不顾及了吗?”
赵瑾的脚步微顿,他看向了外面岑寂的黑夜。
他想起了前世兄长死在边关的时候,母亲拉着他的衣襟痛哭流涕,说是他没及时赶到救下兄长,让他把兄长还给她。他又想起小时候明明该一起入宫,母亲却留在家中照顾生病的哥哥,只留他独自一人入宫,被人当狗一样的欺辱。
他还想起前世他得知,其实自己并非赵翊的第一人选,他初选中的其实是襄王的长子,精心培养,而他却被扔进卫所,摸打滚打,替他沾染了无数的鲜血,这并不是培养帝王的做法。只是不巧襄王长子意外逝世,才轮到了他……
曾经的赵瑾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后来,他如何能不知道。
他努力支撑的那些人,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人,自己只不过是,第二选择。
唯独只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将他当做过第一选择。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他想要的是这天下,这权势,前世曾经御极天下,先被赵翊后被顾思鹤所钳制,是他一生之憾。所以现在,他就是要登顶天下,得到想要的一切。而她也绝不会逃出他的掌心。
他只淡淡道:“你好生歇息吧。”
说着就走了出去,门也在外面被合上了。
那些东西也都被留在了桌上。
烛火摇曳,将这些东西照亮,昭宁将双腿蜷缩,用手紧紧地抱着。闭目良久,心中如有海啸翻腾,无法从她的身体中解脱。
烛火落在她的身上,她久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