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春末夜凉, 浅淡的月光洒在别宫之中。
别宫还有最后一簇海棠盛开,花瓣逶迤满地,落在古老斑驳的大理石宫地上。
赵翊正于庭院中看花。
他对花草本是没什么兴趣的, 但是昭宁很喜欢,崇政殿后面的海棠开了之后,她连处理宗务都要搬去后院,还时常请贵太妃和华氏来做客。或是带着吉祥在后院玩耍,或是带着大乔、二乔一起捉迷藏。他看着海棠花便想起了她, 想起她时思念便如洪涛般绵延不绝。
但也不过才离了她一日而已。
从汴京至巴蜀西巡, 最快也要小半月才能回去。
李继走过来, 在他面前的一张水云纹小几上轻轻放上一盏羊羔肉, 一盘鹿茸糕, 并一只鎏金银酒壶, 见君上正看着落花出神,便道:“这行宫您许久未曾来过, 宫人们洒扫得有些仓促了。可要奴婢再唤人来洒扫?”
赵翊收回神思,微微摇头, 端起鎏金银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 可等喝入口时,却发现甘甜回苦, 哪有半分酒的辛辣。他看向李继, 将酒壶递给他:“这是你给朕寻来的酒?”
李继狐疑接过酒盏一闻味道,立刻发现这并非是酒,他身上冒汗, 吓得立刻就跪下了:“君上, 这是从宫中带出来的酒,是从崇政殿的地窖中直接取出来。除奴婢外, 绝无旁人经手……奴婢立刻去查怎么回事!”
李继马上就要叫外面值守的禁军进来,生怕有刺客作祟。
赵翊却阻止了他的一惊一乍,他从那酒壶底下撕下一张小纸条来。
只见上面写着:喝酒伤身,已换成玫瑰甘草露。留名处画了一颗小圆圈,又用潦草的几笔做了圆圈的光,那是一颗小太阳。
她偶尔这样潦草地签名,寓意她名字中的‘昭’字。
看到这里,赵翊如何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轻轻摩挲那纸条上小小的潦草的小太阳,笑道:“不必查了。”
前些时日她请宋濂来给他诊脉,说他这个病要少喝酒才是。她便深以为然,平日都盯着不许他多喝,他本想出来时偷喝些许,没曾想也被她调换了酒。
赵翊便又端起酒盏来,继续喝她准备的甘草露,他一贯不太喜欢的玫瑰味儿,此时却却深入肺腑之中,带来丝丝回味的甜味。
赵翊发现自己越发疯狂的思念她,似乎远离她一刻都是极难忍受的。
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如梦似幻,他几乎无法想象,倘若哪一日没有了她该怎么办。也无法想象从前没有她的时候,他是如何站在那样凛然的高处,孤独一人的。
他闭了闭眼睛,回甘的味道渐渐消失,带来些许令人难忍的空落。
李继也看到了那字条,皇后娘娘的字他自是认得的。他这才放心了下来,继续给君上斟甘草露,笑着说:“娘娘当真是关心极了您的……”
这时候,吉庆带着一名禁军班头走了进来,禁军班头捧着一截手指长的竹筒,通体红色,两人给赵翊下跪道:“君上,边境有急报!”
赵翊放下酒盏,让李继将那竹筒拿过来。
这竹筒是用来传递密信的,红色便是代表十分紧急。有时军情紧急得连八百里加急都慢,便用特殊训练的信鸽传信,只是传不了太多字。
李继从袖中拿出一把象牙制的小刀,将竹筒的漆头挑开,从里面倒出一截卷起的纸来,双手递给赵翊。
赵翊将信打开一读,冯远的信写得十分简短:契丹异动,疑有偷袭之嫌,但时机奇异,万分不解。属下不敢冒断,请君上亲至。
赵翊眉头微皱。
此前河间府的一队厢军突然消失,他觉得事情有异,派冯远去一探究竟。看来冯远果然发现了怪异之处,契丹一直对大乾边境虎视眈眈,占据幽云十六州还不够,还一直妄图吞噬大乾。冯远才拿不准其中关窍,亦不敢在大事上擅自做主,才请他结束西巡前去。
赵翊便道:“备马密行去河间府,再传枢密使至河间府与我相会。”
李继应喏行礼道:“奴婢立刻去备马!”
虽如此吩咐,赵翊却觉得此事仍有古怪之处。他眼眸微眯,手指在桌沿轻敲,脑中却在思索契丹这般做的原因。河间府是个极其特殊的地方,此处虽然是军事重地,可是易守难攻。且常理来说,契丹选择打仗都是在秋时,大乾正得秋收,可抢收成。春季正是其牲畜怀孕生产之时,他们并不妄动。突然有这般异动,着实有些奇怪……
他想到这里,神色微变。抬头问吉安:“可还有其余信鸽?”
吉安道:“回君上,唯这一只。”
赵翊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他叫回还未走远的李继,命令道:“立刻领五百精锐与朕,暂不去河间府,备马回汴京!”
李继不知为何君上又要回汴京去,但君上的神色仿佛比方才还要紧急严肃,他自知是有大事,立刻应喏后飞快跑去准备。
赵翊握紧了手中那张昭宁留给他的字条。他离宫时除留刘嵩保护昭宁外,还曾暗中留下一队隐卫,向他密传昭宁每日的行踪。但是眼下却迟迟未曾见信鸽,足见汴京出了事,这些隐卫可能被杀了,若是如此,河间府此事恐怕是声东击西之策!昭宁怕是有危险。
且背后精密策划此事之人,其手段恐怕还不止如此。河间府的事既然是声东击西,那么此人是很了解大乾的军事构造,他真正的目标应该不是河间府,而是河间府旁边的真定府,那是少有人知的真正重地,是北边最大的封樁库所在地,此人想要一石二鸟,夺取封樁库。这才是为何要在春季动手的原因,经一冬的消耗,契丹继续粮草补给,急需突袭封樁库得到物资,才能发动对大乾的进攻!
赵翊想明白了此节,又道:“吉安,你立刻传信让冯远去真定府,再让枢密使、禁军三指挥使也连夜前往真定府,带重兵亲至,要行踪隐蔽。另外,以朕之替身前往巴蜀,不可让旁人发现端倪!”
吉安等人疑惑,为何出事的明明是河间府,君上却让他们传话去真定府?可他们对君上的作战能力没有丝毫疑问,君上是个军事天才。这天下间君上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当年大乾因战败于西夏,西北一蹶不振,倘若不是当年还是太子的殿下一力亲征,恐怕现在大半的西北都要沦落于西夏的铁骑之下,哪里像如今这般安定太平!
吉安并不耽误,也立刻应喏,飞快地跑去吩咐。
不到半刻钟之后,赵翊便带着五百精锐,披星戴月千里奔波回汴京。
与此同时,因皇后娘娘丢失,被刘嵩派来传话的禁军精锐也日行百里,疾驰在君上西巡的路上。希望能赶在君上离开行宫前,赶紧将此事禀报君上!
而昭宁几乎一夜没曾合眼。
只要她闭上眼,无数纷乱的事情就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赵瑾的重生,阿七之死,君上是否真的杀了阿七,赵瑾又想把她带去何处……
思来想去,寒气凛冽入体。
她总想起在荒院的时候,和阿七相伴的点滴。阿七不顾她的精神错乱接近她,阿七一笔一划在她的掌心写字,阿七给她偷鸡,阿七给她做了小小的汴京。在那个她被全世界孤立的时候,那个人陪在她的身旁,虽然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却仿佛给她带来了整个世界。
这个人他死了吗?
他真的……被赵翊所杀了吗?
昭宁茫然不知,她希望一切都是假的,是赵瑾编了来骗她的。但是内心隐约的预感又告诉她,这应该就是真的,这是赵翊会做出来的事,很多事她不是不知道,身为帝王,面对他想要的东西,他就是这样的狠绝无情,只是他鲜少在自己面前展露罢了。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她就会眼眶发酸,持续的钝痛令她难安……
想了太多,她最终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逃出去。
她要亲自问师父,两个人既是夫妻,她为何要听旁人说,她就是要问他。
更何况,赵瑾抓了她,还不知要做什么,她可并不会相信他那些喜欢自己的鬼话。
不知赵瑾究竟将她关在何处,她估摸着应已是寅时了,但她没有听到守更人的梆声,也没听到鸡鸣犬吠。
昭宁睁开了眼,她从罗汉榻上站了起来,披了件外衣站到了门的一侧。又摸了摸自己腰间衣带上的珠花,轻一用力将之扯了下来,藏匿在掌心之中,并且提高了些许声音道:“有人吗?渴了想喝水。”
白日那高大的女使便推开门,提着铜壶走了进来,在她走向圆桌的时候,昭宁突然从她身边显出身影来,手中珠花上的暗针顷刻间扎到了她的脖子上。这哑巴女使此时才发现谢昭宁竟在她身后,瞪大了眼,但因她是哑巴,张了张嘴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就这样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昭宁轻托住了她的头颅,使她不至于倒地受伤。她再飞快地将自己和这女使身上的衣裳对换,将这女使拖到了罗汉榻上放着。
她从小练骑马射箭,力气要比寻常女子略大些,这还不在话下。
昭宁悄然从后窗扇中翻出来,趁着天还没亮摸向墙边。
在她绕过了一条石径两扇月门,准备攀墙离开此地之时,院落中突然灯火大亮,照出了她想爬墙离开的身影。
昭宁的两只手还搭在墙壁上,本想趁势两脚一蹬上墙而去的,但是她看到灯火已经将墙照得昏黄,再看到不远处屋檐下寒光森森的箭头正对准她时,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随即她听到背后传来赵瑾淡淡的说话声:“昭宁,要我让你学乖一些吗?”
昭宁暗自咬了咬牙,既然已经被发现,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从墙上下来后转过身,看到赵瑾正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而他身后则是侍卫林立,不知这些人从何处而来,目光精炼,皆是猿臂蜂腰的练家子。
赵瑾的神情格外平静,仿佛早知道她会逃跑,这番纵容的举动不过是想等她活动些许罢了。
而他那句威胁的话,中间的意味也是不言而喻。
昭宁知道自己处于天罗地网之中,凭她的努力是绝无法逃跑的,终于再度忍不住了,对他愤然道:“赵瑾,你可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你把我抓了又能有何用!你知道君上若发现了,你是什么下场吗?”
赵瑾又笑了道:“我说过,他是不会来救你的。我亦说过,我深爱着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总有办法让你再爱上我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际呈微透的黛蓝色,已有淡淡的启明星出现,他淡淡地道:“该出发了。”示意身边那个伺候昭宁的女使,原来方才她根本是假装晕倒,“去把她带走。”
昭宁咬紧了牙,此番若是被赵瑾带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还难以言说,她想要逃走更是不可能了!她正准备与那女使一搏,决不能让她带走。
正是那女使要来抓她的时候,不知是何处,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哨声,仿若鹧鸪之鸟,隐没于凌晨的夜中,并不算响。
可赵瑾和赵瑾身边之人听闻这哨声,却都变了脸色。他身边之人立刻拱手道:“郎君,恐怕是他追来了,情况紧急,您必须马上离开!”
赵瑾脸色阴沉,神色数变,突然笑道:“没想到,他竟会抛下一切来救你!”
昭宁心里一跳,赵瑾说的是君上吗?君上正在西巡的路上,竟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来救她吗?为何赵瑾会说他抛下一切,他背地里是不是做了什么?
赵瑾却上前就要亲自抓谢昭宁:“你现在跟我走!”
谢昭宁自然挥开赵瑾的手:“我绝不会跟你走,赵瑾,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赵瑾眼中一时浮现出沉暗之色,冷声道:“谢昭宁,赵翊这般控制于你,还杀了你的阿七,你竟然还想要同他在一起?怎么,阿七不是你最在意之人吗,这么快就变了不成?我说过了,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你跟赵翊在一起,只会被他舍弃! ”
昭宁却笑了起来,她轻轻地道:“赵瑾,你带我走真是因为深爱我吗?你怕是想以我为棋子,用来威胁君上吧?”
昭宁绝不相信,从前世回来的赵瑾真是因为爱她才想将她带走。他曾那般手段残酷血腥,毫无人性为登权势极位,能对她有如此深情?只是此前,这话她也懒得对他说罢了。
赵瑾嘴角一扯,并不赞成也不反对,只道:“无论你怎么想,今天必须要走!”
但是这时候,那暗哨声再度响起,三短一长,吹得越发急促起来。就连赵瑾的手下都忍不住催促道:“郎君,不能再耽误了,否则您自己恐怕也逃不出去!”
赵瑾面色更沉,命令众人立刻沿着此前准备好的路线马上撤出汴京。
而在他要准备拉昭宁手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至,迅速向他的手肘激射而来,赵瑾回手躲避,抬头朝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昭宁亦抬眼看去,正看到赵翊着一身玄色劲装,站在不远处的房顶之上,这身装扮与他寻常时很是不同,戴麝皮护肘,银质龙纹袖口,勾勒出他健朗高大得近乎森然的身形。冷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英俊的眉宇间满是冷厉神色,甚至带着一丝血气,旁侧一列站开无数的禁军精锐,张弓对着庭院。皆是森然之姿,压迫感十足。
是君上,他真的西巡折返,亲自来救她了!
昭宁心里自然激动,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凌厉得近乎逼人。
赵翊先朝她看了眼,眼神中带着安慰,好似在告诉她,他来了,她不必怕。紧接着他再度抬弓射箭,他几乎也不用瞄准,却箭箭力道十足朝着赵瑾射去,赵瑾迅速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阻挡随之而来的第二箭、第三箭。但赵翊力道太强,他被赵翊的两箭震得手臂发麻,几乎佩剑也脱手而出。
赵翊语气漠然地道:“赵瑾,这么多年你称我为皇叔,我待你亦是不薄,太子之位都要授予你,你现在竟要背叛于我吗?”
赵瑾听闻赵翊之语,却忽然冷笑道:“皇叔,您当年真的想选我为嗣子吗,不过是把我当成一颗棋子罢了!您心里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必同我说这些。若不是当年襄王长子死了,您会让我从军营中回来吗?”
赵翊轻叹,原来赵瑾竟知道了这桩往事,他并无半分被点破的神色,只淡淡道,“赵瑾,一件事何必在意缘由经过,只需在意结果便是了,你太执念了。”
赵瑾却忽然冷笑:“皇叔,您生来就是天潢贵胄,生来就该是这帝国的继承人。您何曾卑微过,您何曾知道,给人希望又将之破灭,是多么的恐怖和无情!所以如今,您不必给我——我自然会来取!”
他手一挥,顿时暗中有无穷尽的弓箭手显出身形来,朝着赵翊的方向放箭而来。赵翊身前立刻有禁军结成盾阵,射杀暗处之弓箭手。而赵瑾则在这些人的掩护下撤退,赵翊如何会让他退走,几个越点飞身便下了屋顶,于箭雨之中竟毫发无损,立刻提剑再度凌厉向赵瑾攻来!他的剑法快如鬼魅,且爆发力十足,提刺挑皆是处处杀招。
昭宁是第一次看到君上全力出手,看着赵瑾几乎几次险些丧命,心里震惊,昭宁知道赵瑾武艺超群,毕竟他与顾思鹤对打时两人几乎是平手,可是在赵翊的攻击下他却节节败退,几乎快要不能支撑。君上之武功究竟有多深不可测!
赵瑾还击两次亦被赵翊迅速化解,他咬牙朝边侧一避,同时从袖中扔出两枚弹丸来,顿时白烟从弹丸中滚滚冒出,几乎不能视物。
赵翊眉头一皱,如何会放虎归山,带着几名禁军精锐立刻就要追上去。但正是此时,不远处的屋宇却燃起了熊熊大火,这火势妖异至极,应是使了极厉害的助燃之物,很快就蔓延至跟前挡住去路,并将周围数间院落引燃,只听不少人惊慌失措,大声喊着‘走火了、走火了’,慌乱逃窜。
被火势这般一挡,赵瑾等一行人几个轻点之下竟在夜色中不见了身影,赵翊见大火蔓延势盛,挂心昭宁安危,他便不再继续追,而是摆了摆手,让身后的禁军精锐追了上去。
他回身朝昭宁走来,先是揽住她的肩,皱着眉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见她平安无事,立刻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紧得仿若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中,紧得昭宁都觉得肩背的骨骼微微发疼。
昭宁落入这个温暖□□的怀抱中,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扑在头顶,便觉得舒心和安稳,连忙说:“师父,我没事!”
她却听到赵翊的声音微哑:“昭宁,是朕未能护好你!别怕,朕立刻带你回去……”
他并没有追问赵瑾将她掳走,是否真的做了什么。见火势已蔓延而至,他立刻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跨出院子。又低声问她:“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
昭宁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若有便是折腾了一天未睡,她终于有些疲乏了。她正准备答他,手中却摸到了袖中一个柔软之物,那是昨日赵瑾给他的暗谕。
那道暗谕上写着:太上皇之暗卫,初六前送离皇城,除之。
是以君上的字迹而写,是君上下的除去阿七的暗谕,她不会认错。
顿时一股凉意令她遍体生寒。
是了,她太过高兴,竟差点将这件事都忘了。
陷入他铜墙铁壁般的怀抱中,明明他炽热的温度包绕着她,可她却再无法被这温度所温暖。
她本来想着一定要逃走,逃走之后她要亲口问问师父,他是不是真的杀了阿七,是不是因为嫉妒和对她的控制欲,真的连阿七也不放过。她明明那么想亲口问他,她希望他能告诉自己,这张暗谕是假冒的,是赵瑾制了来陷害他的!他根本不知道阿七之事,既没有隐瞒她,也没有害过阿七!
可是现在,当她面对赵翊,当她身处于他的怀中时,不知为何,那句话已经在口中了,她却突然不敢问了。
因为她怕得到的,是她根本无法面对的答案。
昭宁在赵翊坚实的怀抱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却将那道暗谕握得极紧,紧得指骨发白。
第152章
因本就未离开汴京, 一行人在隐卫的护卫下行快马,半个时辰就回了大乾皇宫。
趁着天色尚朦胧未明,赵翊纵马走了偏门, 他下马后只轻轻一揽便将昭宁抱到怀中,抱着她进了崇政殿,跨过门槛和屏风后将她放在了罗汉榻上。随即语气温柔地对她道:“你想必是累坏了,先好生歇息。我暂去处理一番相关事宜,一会儿再来看你。”
昭宁不敢看他的目光, 他极能洞察人心,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因此垂下了眼帘道:“您千里奔波回来救我, 也定是累了, 不然也先歇息了再说吧。”
赵翊看到了她垂下眼帘的动作, 他眼睛微微一眯, 道:“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三天三夜没合眼, 苦守敌军来袭也是有的,这并不算什么。”他将被角给她掖好, “你好生歇息才是, 我让小食局备些你爱吃的早膳,你一会儿便能吃了。”
昭宁轻轻嗯了声。
这时候吉祥从外面蹦了进来。它本正在窝中咬自己的牛骨头, 听到两人回来的动静, 汪地一声就冲了进来,却被赵翊单手拎住,带出门去交给了红螺, 随即红螺合上了殿门。
殿内只留着青坞守昭宁, 昭宁一夜未归,她也吓坏了, 给昭宁点了安息香,道:“娘娘,您好生歇息吧,奴婢在旁守着您。”
安息香清甜的味道渐渐弥漫开,可是昭宁睁开眼,看到崇政殿中熟悉的金碧辉煌的内设,摸着袖中的那张暗谕,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道:“青坞,替我打盆水来,我想要梳洗。”
青坞一愣,但娘娘的吩咐她也只能照做,便出去命女官打水来。
赵翊则走到了崇政殿的前一进。
殿外,刘嵩已经脱去冠帽,手握长刺鞭,跪在地上等着请罪。
他看到君上自抄手游廊上走过来的劲装背影,是在宫中极少见的打扮,护臂龙纹银扣,身影如虎似豹矫健,一张惯常平和的脸此时面无表情,越发有种阴沉的压迫感。
他连忙跪地,又将手中的长刺鞭高高举起:“君上,罪臣无能,竟没能护好娘娘,请君上重罚!”
赵翊看了他一眼:“进来回话。”顿了顿,“把冠帽穿上,朕还没说要定你的罪!”
他直身朝殿中走去,刘嵩连忙将三品武官的冠袍穿好,跟着进了殿中再度跪下。
赵翊已经坐在了金漆篆刻九龙椅上,李继守在一旁,将这两日来的军情密报呈给君上过目。赵翊一边翻开,一边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派来传话的人已经都说了,朕也不再问你。但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臣知道!”刘嵩连忙道,“臣不该答应娘娘出宫,此臣罪责之一。在外遇到贼人时,臣应该先顾及娘娘安危,不该顾着追敌而忘却臣之职责,此臣罪责之二。只是当时,臣看到罗山会的谋逆之徒,仿佛还是头目,臣一时心急才……”
李继听到这里,连忙向刘嵩使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
君上本就动怒至极,现在不过是强压着,他若再解释,他怕君上之怒火连他也压不住。到时候他真有可能性命不保!
赵翊抬眸一个眼光看过去,眼中尽是凛冽逼人的寒意,不必他真的发怒,刘嵩已经吓得住了嘴。能让君上对他露出如此神情,显然已经怒极了。
赵翊却又垂下了眼,继续看着手中的密报。
他的确非常生气,刘嵩是禁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可心思不够缜密,平日他会安排冯远守住昭宁,却正巧因河间府出事,他已经派了冯远去处理,只能让刘嵩看守。如此算来,这每一步都是算好的,若不是他及时发现赶回,赵瑾恐怕真不知将昭宁劫去了何处。
他知道赵瑾心思不凡,否则何以想让他做太子,但现在的赵瑾,跟从前比又有极大不同,且从目前的消息推断,赵瑾势必是同罗山会背后的势力联手了,他甚至还得到了一些别的势力,否则不会离开汴京。
他如此费尽周折,看来是铁心想谋逆了,只是这谋逆的第一步,却是大费周章想要带走昭宁。此举动对他来说利弊都太大了,若他真的心思缜密,就不该有此作为。他和昭宁真的如他调查一般,当真无干系吗……
赵翊发现自己无法抑制地去想这件事。
任何这样的可能,都会细细密密地渗透进他的思绪中,让他不能不在意。
他手中的密报正是昭宁每日的住行,倘若不是出意外,这密报昨天就应该发给他。他知道不该这样细密地监管她,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赵翊不能忍受她有丝毫会离开他的可能,也不能忍受她有丝毫被别人分去注意的可能。
密报中正写道:娘娘晨起,逗吉祥,阅宗务,觉有误。
他看着密报,淡淡地道:“护卫昭宁的禁卫,每人军棍五十。你自己领军棍八十,降职为都虞侯,下去吧。”
军棍八十,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是要命的。但刘嵩是武学高手,八十棍最多让他在床上躺一两个月,绝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刘嵩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曾想君上竟法外开恩,他很是激动,连忙叩首道:“臣谢君上赐罚,臣领旨!”
李继在旁也松了口气,让刘嵩赶紧退下去。
赵翊接着往下看,却在看到下一行字时,皱紧了眉头。
只见上书:娘娘至太康宫,遇暗卫阿九后生疑,于后苑寻来阿九询问,约莫半刻钟。
他的手指渐渐缩紧,已经预料到了后面会发生之事,紧绷的手指将密信翻过一页。
第二页写道:
拷问阿九后得知,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阿九畏罪,咬碎臼齿毒药自尽。
后娘娘得夹信一封,上曰:知阿七下落,请娘娘出宫相会。娘娘烧信未前往。
疑:宫中有人里应外合,已抓出太康宫之细作,秘而不发,等君上处置。
后面的内容赵翊已全然看不见了,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那一行字上,心骤然一沉,手指紧紧地将密报缓缓捏皱——拷问后阿九得知,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
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
她知道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瞒了她这么久,终归是瞒不住的。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他早已寻到了她的阿七!
赵翊紧紧地闭了闭眼。
很明显,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人策划,从昭宁前往太康宫偶遇阿九开始。而昭宁步步走入对方的策划中,得知了这件事的全貌。至于背后之人,自然是赵瑾,只是赵瑾一个人还做不了这样的事,这宫中有人在帮他!
赵翊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李继,先让枢密使不必来见朕,朕有事要处理。”
他站起身来,下了丹犀走出了大殿。
殿宇的大门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打开。外面宽阔无垠的风吹进来,吹得他的衣袍振飞,仿若风雨欲来。
昭宁在屋中梳洗好了,让青坞给她挽了她从前在家中时最常挽的发髻,半点饰物也没有戴。穿了件月白色绣兰草的褙子,外罩一层浅色的蜀州春罗,素淡至极。
芳姑听见她起身的动静,领着女官进来给她送早膳,可她却摆摆手说自己并无胃口,让芳姑将东西撤下去。
芳姑总觉得今日的娘娘有些不同,可她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一样的眉眼,一样温和从容的神情,可她就是觉得不同。她道:“娘娘昨日想必就没怎么吃,今晨怎么也该吃些。这鱼肉的龙眼包子,小甑糕,七宝粥都是您惯常爱吃的……”
昭宁只是笑了笑:“姑姑,我是的确没有胃口,您还是撤下吧。”
芳姑便也不好劝第二次,只当娘娘可能是受了惊还没好,兴许一会儿就想吃了,先将东西撤下去,到蒸笼里温着,等娘娘想吃的时候还能随时送上来。
她正要撤下去,可此时外面却响起一个平稳的声音:“不许撤,留下来。”
是君上的声音。
殿中顿时伏跪一片,随即赵翊走了进来。
昭宁仍然垂下眼帘不敢看他,人却要站起来行礼。
赵翊换了身寻常在宫中所穿的衫袍,玄色袍衫,暗绣银色龙纹,外罩淡白单丝罗,通犀金玉环带,亦是君上理政时的穿着。昭宁垂眸的时候,只看到那玄色衣袍上的银色游龙纹,她想,以前她总是忘记,跟她在一起的人不光是师父,也是君上。
是天下之君,是这个帝国的主宰。
赵翊停在她身前,声音又略柔和了些,从她头顶传来:“怎么了,可是这些东西不合口味?”
昭宁便再答了一遍:“都是师父吩咐的,我平日爱吃的东西,怎会不合口味。只是的确暂时不想吃,所以才让姑姑先撤下罢了。”
她却只听到赵翊笑了一声,但是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她顿时觉得殿中气氛有些沉,仿若有真正的帝王威仪迎面压来,令她手心有些冒汗。跟赵翊在一起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听见赵翊淡淡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自是无人敢说话,殿中其他人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然后合上了殿门。
昭宁看到赵翊再走近了一步,走到了她面前,两个人离得更近,而他身上的压迫感更强了,他缓缓道:“谢昭宁,抬头看我。”
是这样近乎命令的语气,昭宁紧绷着背,再不能违抗,她抬头看他。
依旧是英俊至极的容颜,温和而深邃无垠的眼眸,这双眼眸正凝视着她,可面容中却透着帝王的威仪,她的手指又不由有些轻颤,她心想,没有人在直面赵翊这样目光的时候能够镇定自若。他道:“如果你有话要同我说,那便说。”
昭宁发现自己无论过了多久,都仍然看不透他的任何心思,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想法。
她心想,为什么要猜,她为什么总是在猜,又为什么要逃避,事情总是要面对的,她早早地梳洗好,不就是想要等他回来的时候,和他好生谈一谈吗!
他这样的聪明,这样的洞察人心,恐怕早已猜到了她心中有事。
她又如何能逃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的确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君上。可我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君上能对我知无不言,毫无隐瞒吗?”
赵翊并未管她突然又称呼自己为君上,他觉得恐怕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对你一定。”
昭宁知道君上这辈子从来都在波谲云诡,尔虞我诈中度过。想要能站在这最高位,能应对那些刁钻至极的大臣,皇亲,他要比这些人更狡猾莫测数倍,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自己说真话,但是此刻她只能选择相信他,她觉得自己也应该要相信他。
于是她轻微停顿,从袖中拿出了那张暗谕,缓缓地展开,放在了赵翊面前的小几上,只见上面仍然是那句话:太上皇之暗卫,初六前送离皇城,除之。
她看着赵翊的神色,想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半分端倪。
可她只看到赵翊轻轻垂下了眼帘,随即他问:“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昭宁道:“师父只需回答我,这是不是真的。”仿佛要找补一般,她又说,“我知道这暗谕也并不一定是真,虽是您的字迹,但这天下间能仿您的字迹的……”
昭宁的话还没说完,赵翊就出言打断了她:“是真的。”
他抬头看着她,然后又说了一遍:“这暗谕的确是我手书。”
昭宁一时很难说清自己内心的感受,宛若洪水过境,惊涛骇浪,虽然她早就知道,这样的字迹除了是赵翊的再无第二个人,可是她总还是存着希冀,他会告诉她不是真的,是别人仿冒的,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根本不知情,也从未寻到过阿七。可是他却告诉她,是真的,是他亲手所书的!
他明明知道阿七对她的重要性,他却真的要杀了阿七,他真的这么做了!
昭宁耳边隆隆作响,只觉得站都站不稳,一切的噩梦都成了真,君上真的杀了阿七,他真的杀了阿七!
赵翊看到昭宁身子有些颤抖,他一把抓过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道:“昭宁,这暗谕的确是我下的,我也的确想要杀了你的阿七。但是我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半天之后我便后悔了,派了人去截留杀手——可是他自己在退去行宫的时候,死在了山匪手中,昭宁,这便是全部的真相了。我是对他起了杀心,可我没有杀他!”
昭宁沉默片刻,缓缓地笑了:“可是师父,这句话又是真的吗?您下了暗谕要除掉他,却又派了人去截住凶手,紧接着阿七就死在了山匪手中——阿七是暗卫,武功高强,他会这般简单地死在这些山匪流寇手里吗?师父,并非我不愿意信您,只是我实在是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赵翊静默,这倒也怪他。当他听闻阿七意外身亡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松了口气,不必他动手,这个人自己就没了。紧接着第二反应就是,一定不能让昭宁知道此事,所以他很快将尸首火化,一切的痕迹都掩盖了干净,以至于即便有疑点,也查无可查了。
他缓缓地道:“昭宁,朕身在尊位,说过很多违心之言,也做过很多心狠手辣之事。但现在,朕说没骗你,就没有骗你,阿七的确不是朕所杀。”
昭宁看向赵翊,他看向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避及。
她仍然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中间有许多疑点实在是无法解释。她道:“好,您既然这么说,那我愿意抛下所有的理智相信您。但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想要问您,”她继续道,“当日我们成亲之时,顾思鹤被远调离汴京,是不是您蓄意所为?还有姜焕然中了状元,本应入中书省或翰林院,我回了一趟谢家,姜焕然便被分去了钱塘为官,是不是也是您因我见了他,故意安排?”
她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些问题,这些她早该问他的问题。
赵翊看着她,他极度平静地回答道:“是。”
昭宁只觉得心中一窒,她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原来这些人的命途都是被她所牵连!她强忍着语气中的颤抖,最后又问:“您是否每日都派人暗中监视我,记录我的一言一行,我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您第二日便会都知道……是不是?”
赵翊依旧平静地回答:“是。”
昭宁终于忍不住了!她不是不知道赵翊对她有过强的控制欲,她以前以为这是无妨的。但是她从不知道,是真的强到了这种地步,是根本不顾及她的想法,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监控!是以伤害她身边之人为代价的所谓的爱!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了,激动道:“师父,您当日问我是否愿意嫁给您的那天,我便说过了,我爱你,可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做?你是担心我与旁人好了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伤害我身边之人,我想连累顾思鹤和姜焕然不得重用吗?我想要连累阿七身亡吗?即便您真的没有杀他,可是若你肯相信我,告诉我他的存在,我难道会离开你吗?你若不将他送走,他会意外身亡吗!”
说到最后,昭宁终于忍不住胸口激荡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她斜靠着罗汉榻,几乎是泣不成声。
而赵翊也终于站了起来,情绪在他心中也压抑许久了,他也再忍不下去了,他走到她面前,揽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谢昭宁,我如何能信你?我早便查过了,你与阿七并无交集,你为何曾经对他如此执着?你们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去?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嗯?”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自己。
一张泪水莹莹的脸,是他刻骨入髓爱着的脸,正在因为别人而伤心欲绝。
昭宁在泪眼朦胧之中,看到他眼底毫不隐藏的妒忌和猜疑。
是了,君上这样多疑的人,他怎么会不查呢,他肯定会查的,他有疑问,可是他却也不问自己!真是有些好笑了,两个人和睦地过了这么久,原来和睦不过是假象,有这样多的暗流涌动和猜疑,实在是太好笑了!
“你说话!”他再度厉声道。
昭宁却闭上了眼,任泪水划过脸颊,她什么话也不想说。
而赵翊见她不答,却在她耳边冷声道:“昭宁,我告诉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爱之人,我绝不可能让有比我更重要的人留在你心里!实话跟你说吧,我的确没杀你的阿七,但是一想到你这样重视他,我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顾思鹤又如何,姜焕然又如何,对我来说不过是如同蝼蚁一般,对你有觊觎之心的人,我一个也不会留下来,我绝不可能让这些分走你心神之人,再接近你半步!”
昭宁的泪水继续夺眶而出。他让她相信他?可他何尝又不是不相信她呢?她早对他说过爱他,此生只爱他,若是他真的信,会出这些事吗?顾思鹤和姜焕然不会被她连累,他二人倒还罢了,可是阿七却没了。只要她不找他,她就不会连累他,不会害他丢了性命。
是了,说起来都是怪她的,是她害了阿七,是她害他丢了性命!
昭宁擦了擦眼泪,她突然不想说下去了。她挣开了赵翊的手,想要朝外走,却被赵翊一把拉住手臂拉了回来,他眼中泛出些许狰狞的红色,声音也透出冷厉来,问她:“你想去哪里?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和阿七是怎么回事,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还有一个问题——你和赵瑾,真的只是这般简单吗?”
他的铁掌用力得她的手臂生疼!
昭宁心惊不已,他怀疑阿七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多想她和赵瑾之事,原来他爱她已经爱得如此邪魔吗!可是她实在是受不了了,他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觉得自己害了旁人性命。他也根本没有相信她,凭什么他要求她信任他,可他却不肯相信她呢!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的手道:“君上,我觉得我们需要分开静一静,彼此都好好想想。我想要回谢家住几日,既然赵瑾已经离开了汴京,您也不必担心我有危险,您若是不放心,便仍然让隐卫跟着我。但是实在是不必再拦我了!”
她此时已顾不得别的,只想跟面前这个人分开,自己好生静一静,在他身边她无法思考。也许等她觉得,阿七之死的确是意外,她也能渐渐释怀,可是她需要时间。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每说一句话,面前之人的眸色就更暗一分,脸色也更阴沉一分。
赵翊心中只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这几个念头:——她要离开他,她竟然想要离开他?去何处?去寻找那已经死了的阿七,还是赵瑾,或是别的什么人——只要离开他身边就行!
赵翊反手更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英俊的面容甚至微有些扭曲。声音透着极度的冷,几乎是挤出来的,道:“——你想离开我?”
昭宁愕然,她只是想要静一静,说想离开他,她并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想过!
她正想要回答他,可他却按着她的双臂,直接将她抵在了墙上,撞得她肩背生疼,同时他低下头逼她逼得极近,呼吸的炽热全然扑在她的脸上,他咬牙道:“谢昭宁——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离开我,我保证绝对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后果!你的父母兄弟你考虑过没有!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只能是我的,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就是你自己也不行!”
昭宁被他这番话逼得更急,反而还在想要推开他,有些崩溃地道:“你放开我,我就是要走!不必你威胁我,你混蛋……”
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堵住她的嘴,堵住一切他不想听到的抗拒之语。
昭宁根本不知危险的靠近,随即就天旋地转,她被他按到了床榻上,他俯身几乎啃噬般地吻着她,令她根本就喘不过气来。昭宁想要推开他,但也只是被他按住手到脖颈两侧,她的力气于他不过是蚍蜉撼大树,根本没有丝毫的作用。
她想要用脚蹬他,但不过是像一尾鱼般,被他用腿按住,紧接着手下一挑,她方才穿好的衣衫尽数裂开。
这时候才绝望地发现,平日自己挣扎有用,是因为他让着她,倘若他不让着,她便是一丁点都反抗不了他!两人力量的差距几乎就是天与地。
……
屋内幔帐低垂,深宫内帷,将一切抵死缠绵的声音湮没其中。
第153章
门庭紧闭, 唯有透过琉璃窗扇投进来的丝丝清浅的日光落在罗汉榻上、小几上。却根本无法将屋宇照亮。
垂下的幔帐内,纠缠声已经很轻了。
光线昏暗,空气中炽热的气息经久不散。昭宁已经半阖上了眼, 却感受到赵翊修长结实的双臂仍然搂着她,两个人每寸的肌肤紧紧熨帖着。
她方才很快被他挑起了情绪,然后被他逼着纠缠,无论她怎么推拒怎么挣扎,他也根本就不停手也不收手, 她被他逼得哭了出来。
可他仍然扣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 将她挟裹进翻云覆雨, 深陷入他的纠缠和控制之中。这时候她才发现他对自己的欲求又多恐怖, 原来他平日对她都是收着的, 这次他收不住了, 真正爆发了出来,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承受不住。
她觉得天地颠倒, 万物混沌,一切都失控了, 终于逐渐地意识不清。
此时屋宇内清甜的安神香仍然弥漫, 滴漏的声音响起,赵翊才有些清醒了过来。
他看到她柔软的肌肤上有点点红痕淤青, 才惊觉自己方才的失控。他明明早知道自己触碰她之时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平日着意了都还好,今日被她所刺激,竟真的没有控制住!
赵翊检查了她的身体, 发现她身上没有什么真正的伤出现, 才放下心来。可想到她平日对自己温和的笑语,又想到她方才决绝地说两个人要分开冷静的情景, 他却觉得一股汹涌再度涌上心头,沸腾的火焰又开始燃烧。
他将她搂在怀中,低头亲吻她的面颊,耳垂,在她耳边喃喃:“昭宁,不可离开我,决不能离开我……”
她若真的离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般斗转星移,等昭宁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深了,屋檐下的灯笼也已经被点亮。她的思绪还有些迟钝,抬手看自己穿着一件完好的亵衣,身上的几处红痕已经被涂了药膏,有微微的凉意。有人已经给她沐浴过换了衣裳了吗……
她怔怔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琉璃灯的光影落在地上,幔帐掩盖了一片光,她听到不远处有细索的低沉的说话声,是她很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有脚步声靠近自己,一条高大斜长的影子先将她笼罩。
她没有抬头,只看到了赵翊穿着之前的玄色银龙纹纱袍,然后他坐到了床沿,她才缓缓抬起头,仍然是他英俊无比的脸,浓眉轩昂,鼻梁高挺,带着微微的笑容,他向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她:“昭宁,你终于醒了,你可还好?”
明明是她最熟悉的人,是平日里疼爱她的师父,是她最崇敬的君上。可是当昭宁看到他向自己伸过来宽厚的手,青筋微鼓的手背,脑海里却是方才床榻的方寸之间,这手是如何单手就能控住她的双手,强逼她向自己展开身体,不顾她的崩溃和哭泣。这个声音是怎么逼她的,如何厉声向她索求的。
那些完全失控的爱欲,那些她被逼到极点的崩溃,他在自己耳边厉声说:“谢昭宁,你若敢走,你所受到的只会比这个强烈十倍,你敢吗?嗯,回答我敢不敢?”他逼她逼得崩溃,她不回答,便是更多的用力和逼迫。
她竟然忍不住往床榻里一缩,躲避开了他的触碰。
就连赵翊都没料到她的这番躲避,手顿时僵住了。
她别过头去不看他,微垂着头,细瘦的脖颈,还能看到他用力吮吻留下的红痕,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她怕他,她竟然真的在怕他!
赵翊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酸痛来,好似被蚂蚁啃噬一般。
他永远都只想呈现给她温柔保护的一面,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对她失控的爱。
可是现在她全然发现了,并且真的在害怕他!
赵翊缓缓地收回了手,低声道:“昭宁,今日这番是我失控了……对不起。”紧接着他又道,“我并非有心,以后也再不会这般,你不要怕我,好吗?”
于一位一国之君,常年一言九鼎,身处高位的来说,一句‘对不起’能有多艰难?
昭宁不知道。
其实她并非真的怕了他,她的理智并不怕他。只是因为方才之事,她的身体还残存着对他的畏惧,所以在看到他的手靠近时,她才忍不住躲避了一下,但是她也不想解释。
昭宁闭了闭眼睛。
她轻轻地道:“那么我想问君上,倘若我还想离宫呢?”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赵翊却忍不住再度神经一紧,他的声音紧绷,只说了一句:“除非我死了。”
昭宁再度垂下头,自嘲地一笑。
赵翊站起了身。她仍然侧对着他,背脊骨细瘦地突出来,她这般的细瘦,显得他方才做的事是那般的不应当。她还在气头上,而在她的去留上,他也的确半分不会妥协。
他低声道:“你好生歇息,我先去处理政务……等你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昭宁听到他走远的脚步声。
寂静的黑夜里,门口宫人们跪送他远去声音。
她望着跳动的烛火,想到被无辜牵连而死去的阿七,想到赵翊的冷酷和逼迫,又想到过往两个人温馨的日子。抱着自己的双膝,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她压抑得哭不出声来,越是压抑,却越是浑身颤抖。
殿门再度被轻轻打开。
芳姑端着碗盏走进来,她看到了娘娘在哭,那样伶仃细瘦的一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芳姑哪怕不知全貌,却也能大概猜到了。今日君上强迫娘娘的时候,她一直站在殿外候着,既是不许旁人靠近,也是防范真的出了什么事。
君上是天下至君,能嫁与君王侧自是极好的事,可是偏生君上对娘娘之爱,太过深沉和控制,娘娘一直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甚至妄图和君上对抗,自是不会有好结果,在她的事上,君上是不会退步分毫的。可她如何抵得过一个君王的权势和强控,只能学会怎么在其中找寻平衡罢了。
毕竟君上有时的手段……她看到都觉得心惊。
她走到了昭宁身前,温柔地半蹲了下来。掏出了手帕,轻柔地给昭宁擦脸。
她道:“娘娘,这是奴婢刚熬好的红豆羹,放了些益气补血的百合,还有您喜欢的龙眼干,炖得入口即化,您方才就没有吃饭,现下喝一些吧?”
芳姑温和的声音仿若带着岁月的从容。这样的温柔,让昭宁想到祖母。
昭宁也终于恢复了冷静,摇了摇头:“多谢姑姑,只是我……现下并无吃东西的胃口。”
芳姑却微微一笑道:“娘娘,有时候人觉得没有胃口,只是因饿过头了,还未开胃。这时候吃两口,反倒是有胃口了。”她这次没有纵着她不吃,而是将碗盏再度递给她,“这是奴婢亲手熬得,奴婢熬红豆羹的手艺极好,旁人喝了总是称赞有加,娘娘便赏奴婢的颜面,吃两口可好?”
昭宁沉默片刻,将碗接了过来,慢慢地一口口舀来吃。虽仍没什么胃口,她还是尽力喝了半碗的红豆羹,才又喝不下了,将碗盏再度递给芳姑:“姑姑,我实在是只能吃这么多。”
芳姑见她吃的东西连平日的一半都不到,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接过碗盏,道 :“娘娘,奴婢可斗胆,同娘娘说几句贴心入肺的话?”
昭宁大概知道芳姑想说什么,但她开口了,她岂有不听的道理。她道:“姑姑既然要说,便坐下来说吧。”
芳姑几连推辞,但是昭宁坚持,她便掇了个圆凳过来,坐在昭宁的床榻边。又怕昭宁冷着了,亲自拿了件斗篷过来给昭宁披上。这才坐下来道:“娘娘可知君上是如何长大的?”
昭宁以前自是听过一些,但都是民间传闻,贵太妃也说过一些,总归说得不够多。她道:“姑姑想要说什么?”
此时殿外夜更深了,芳姑用火折将床榻边的琉璃灯点亮,才道:“君上虽从小就是王世子,但是活得并不容易,这娘娘应当听贵太妃说过。”
这昭宁是知道的。
芳姑接着道:“不过娘娘应当并不知道,君上年幼的时候,差点被人害过一次。”
昭宁微有些吃惊,竟还有这样的事?
芳姑望向槅扇外的暗夜,缓缓道:“那时候君上只有八岁,他身边有个书童,长他四岁,待君上极好,君上被先太后训斥时,他还会在前阻拦替君上挡鞭子。因此君上很信任他,渐渐地让他跟随自己左右。可就是在此人成为君上近侍后不久,一天夜里,他声称天寒要给君上加床被子,在君上转身的时候,他却在君上身后,高举起了一把匕首——”
昭宁听到这里心下一紧。
君上虽然从小习武,但那时候他才八岁!此书童却十二岁了,敢行行刺之事,定然是个厉害的练家子!哪怕她知道君上好生活下来了,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如何了?”
芳姑微微一笑:“君上对他其实并没有防备,可偏生不巧那个晚上,君上在门口点了盏灯笼,看到了墙上映出来的匕首的影子,他反应也极快,反身一踢,就将此人的匕首踢脱了手,两人便近身打斗了起来。君上毕竟小他四岁,哪怕习武再快也打不过他,且那时候先太后晚上睡时不喜人守夜,外面并无人听到这般紧急的动静——后来君上提起了桌上种矮子松的紫砂盆,才将此人重重砸晕,等羽林军终于赶到时,他已经将书童的后脑都砸得血肉模糊了。”
芳姑只有寥寥几语,昭宁却听得惊心动魄,一个八岁的孩童,如何才能战胜比自己强太多的对手,其间的惊险和血腥,简直不足为旁人道矣!
她手指微微蜷缩,她知道君上年少时过得不易,甚至知道若不是先太后逼君上习武,他后来不会饱受阳毒之苦。但她却不知道,他竟被身边之人如此算计过!
她不由问道:“究竟是谁要杀他?”
芳姑摇摇头道:“这已经不重要了,当时想要君上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后来查出是一位有孕的嫔妃下手。对君上来说,这事本身过去也就罢了,但是后来,他却无意中听高祖说起,其实他早就知道君上身边之人,是别人派来的卧底,但是他没有告诉君上——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时候,昭宁的手心才是真正的冰凉一片。
她不敢相信高祖皇帝会这般凉薄,可是得出的结论,却又真是如此。她轻轻一顿道:“……是高祖皇帝想要考验君上,倘若他能发现此人并除掉,他就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如果不是,那么……”就是一枚不中用的弃子,即便真的出事也不足惜。
芳姑眼中露出几分柔和,娘娘当真是聪慧极了。她轻声道:“君上在此之前,对高祖皇帝孺慕之情甚重,可从此后也渐渐淡了。并且开始养成了多疑的性子,他对谁都不会全心信任,也再不会,跟任何人真正交心了……直到君上遇到了您。”
芳姑轻轻叹了口气:“奴婢从未看他对谁这般毫无保留地信任。君上生于黑暗之中,身边全是阴谋算计,很多时候手段的确过激了,其实不过是因他太害怕失去您罢了。奴婢说这些……不求您能真的就原谅君上的一些作为,只是想请您,能多体谅他几分。君上走到今天十分不易,他身边……从来没有真正爱他的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真正的爱您。”
昭宁听完芳姑的话,垂下了眼帘。
她以前总是以为,即便太上皇和先太后对君上一般,高祖皇帝对君上总是很好的,可现在她才知道,这背后也没有这么简单。君上这辈子成长来,究竟面临了多少的艰难和算计……她缓缓地掐紧了被褥。
她也在思考自己该如何做。或许今日她也有不好,不该跟他说要先离开一段时日。他自然会被这样的话刺激,可她当时并非是想就此离开他,她只是想自己先平复心情,好好想一想阿七之死。
阿七对她来说太过重要了,是前世与她相依为命,用尽了一切来保护她的人。即便她相信君上真的没有杀他,可是他始终还是因为君上的猜忌的举动而死的。
她前世就已经牵连阿七为自己丧命,难道今生也仍然害死了阿七吗……
君上的爱实在是太厚太深,于她身上控制得太严重,甚至牵连了她身边无辜的人,她实在是难免心有余悸,她怕这样的事情再度重演,怕今日之事再度重演……
昭宁想到今日让她彻底失控的爱欲,还是觉得骨子里都在战栗。
可是,她随之又想到了从前关心她、无论如何都信任她的师父,想到两个人在小院里点灯,想到他教她写字时温醇的低语,想到他教自己下棋时的两人的笑闹。
她心绪动摇,闭上了眼。
这时候殿门外有通传,芳姑见昭宁正在沉思,便起身打开了殿门,片刻后回来同她说:“娘娘,是宋院首来给您看脉了。”
昭宁却摇了摇头,此时她并不想见任何人:“烦请姑姑告诉宋院首一声,今日我歇下了,改日再来吧。”
芳姑应喏一声,退出去打发宋院首离开。
可片刻之后她又折转过来,无奈地道:“宋院首说,他得了君上的令,是一定要给您诊脉的。您若不看诊,他便守在外面不离开”
昭宁也没有办法,只得让宋院首进来,自己披着斗篷,半躺坐在罗汉榻上等他进来。
宋院首进来,给她行了礼,才半跪下来,用一张绫帕搭在昭宁手上听脉。
听了片刻,他眉头微皱,似欲言又止。
芳姑顿时心跳了起来,此前她观娘娘脾胃不和,睡眠不稳,总是想着娘娘会不会……虽说君上的体质怕此生再难有皇嗣,可她还是生出些许期盼。倘若是真,不晓得是多么天大的喜事。这也是娘娘离宫前,她就同宋院首说好的。
宋院首终于睁开眼来,却看了芳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是并没有身孕。
纵然芳姑也只是抱着万一有奇迹的想法,但落空的时候,她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宋院首顿了顿道:“娘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疲乏了,好生歇息便是了。臣一会儿便给娘娘开一副调养的药方子,请姑姑每日给娘娘煎服。”
昭宁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轻点了头,让芳姑送宋院首出去。
待芳姑出去之后,昭宁躺回了床榻上,仰头看着明黄色的织金龙纹帷幕出神。她仍然想出宫,也想回去看看祖母,她已经很久未曾见过祖母了,倒也真的担心祖母的身体。可是她也知道,君上是绝不会让她回去的。
此时疲惫感才一阵阵弥漫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而崇政殿的前殿之中,赵翊也正在静坐。
殿外守着几位大臣,身着具服手持板芴,有要事要禀。可是此时,赵翊此时并没有见他们的心情。他看了李继一眼,李继便立刻懂得,出去打发了这些大臣回去。
殿中无人,他盘坐于丹犀上,面前放着已经雕好的木雕小人,是一对少年少女的样式,少女穿着红底白花的襦裙,少年穿宝蓝色的斓衫。与曾经昭宁送他的那对磨喝乐差不多,只是更长大了些,眉眼也十分精致。赵翊本想做好了,摆到她的寝殿中去的。不告诉她,看她是否能猜出究竟是谁做的。
可是此时,这对笑眯眯的木偶人与他一样,在殿中静坐,四周阒然,无半点声响。
唯有四方瑞兽铜鼎的香炉中,缓缓升起幽蓝色的细烟,越发显得殿中幽邃寂寥。
殿宇中的寂寥显得时间更加漫长,滴漏声声,似乎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了。
这殿宇中是这样的寂寥,分明是他从前习惯的寂寥,可是如此,却是真的再不能习惯了。
耳边总是她的笑语,她好奇地问他问题,她带着嗔怪埋怨他的声音,恍然如梦中。
赵翊缓缓仰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不知自己手段过激,控制过度。可是他就是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有其他重视之人,不能忍受她有丝毫想离开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克制自己……只想将她禁锢在身旁。
终于李继轻手轻脚地进来,行礼禀报道:“君上,宋院首已经过去了。”
赵翊终于睁开眼,轻嗯了声。
赵翊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两只木偶小人,觉得此时并不适合送它们,还是先将它们收进紫檀木盒中,道:“回寝殿吧。”
他还是放心不下,不知道她身子是否还好,吃了饭否,现在可真的休息下了。
夜色已深,崇政殿笼罩在凉水一般的春夜中。
崇政殿是帝后所住重地,檐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还有隐卫蛰伏暗中,宫人往来皆悄无声息。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皆要跪下行礼。
赵翊摆手让他们不必通传。
他走到寝殿外时,远远地停下了。寝殿还亮着烛火,朦胧的暖黄色的光透过琉璃槅扇落在地上。
他正想往里走时,却有急匆匆的脚步至,在他身后跪下来。
来人是殿前都指挥使许征。
此人亦是赵翊重用的一员大将,此前他从西北回朝,便令此人驻守西北,因察觉西边之事不对,前两日才将此人秘密调回。许征神色透出焦急,拱手道:“君上……枢密使传回八百里急递,北边有异动!”
赵翊眉梢微皱,这么快就有八百里急递传回,契丹定是有动作了!
他暂顾不得见昭宁,让许征起来跟在他身后,快步朝着前殿走去,冷道:“去传严萧何、高贺、司马文立刻入宫觐见!”
第154章
垂拱殿烛火长明。
大乾中最为中流砥柱的几位大臣, 皆连夜入宫,此刻于垂拱殿中商议国事。
许征手中正握着八百里急递的信函:“急递来看,一切正如君上所料, 契丹想进攻的并非河间府,而是真定府。于前夜子时偷袭真定府封樁库,幸而您派了枢密使宋大人率厢军前往真定府,宋大人突然出兵稳定局面,并未让契丹偷袭成功。”
他继续道:“随后耶律石退回上京, 国君耶律齐便以河间府厢军, 曾偷袭他们后方粮草库为由, 声称要讨伐于我们。”他将一份舆图放于书案上, 手指沿着舆图道:“契丹军集军二十万, 正准备自山西、河北兵分两路而下。驻守河间府和太原府的两位宣抚使已领军于几处军事要镇驻守, 已是全阵以待了!”
许征说完之后,一时殿内议论不断。
枢密副使杜寻声有些激动道:“契丹这些年想吞并我大乾之心实在不死, 竟如此无赖栽赃于我们,以此为机妄图侵占我朝疆域!”他向赵翊拱手, “君上, 臣请求亲身上阵,与他们殊死一战!”
高贺也道:“如今我朝国库充盈, 将士训练有素, 他们既然又动了心思,我们如何会怕他们!只将出征北伐,这些鞑虏赶出我大乾疆域就是!”
同平章事严萧何最为老成, 他却有些迟疑道:“契丹从真定府撤走时, 有叛军襄助。它在春种时偷袭,可见无粮草供给之忧, 恐是叛军为其提供了粮草。足见两方已结盟,只契丹国之兵力便不可小觑,若是再加上叛军,恐怕此仗会格外艰难……”
当年幽云十六州被契丹占领时,中间有一块被当时的藩王占据,割据成自己势力,契丹称之为汉军,大乾称之为叛军。叛军战力不弱,不仅有契丹的良马供给,还能同大乾一样发展农业耕种,从前他们并不真的偏向哪一边,如今却似乎已经倒戈向契丹了。
难怪他们会在此时进攻!
司马文也有些忧虑道:“我朝一年前刚覆灭西夏,正是需休养生息之时,倘若再兴战事,不知是好是坏。何况当年高祖皇帝对契丹北征两次,皆未成功……”
王信接着道:“西夏已灭,西北方少了牵制。契丹更想趁我们未缓过来之际下手。只是这叛军如今倒戈契丹,恐怕的确棘手。”
有这几位大臣之言,一开始心情激愤的几位大臣也冷静下来,此事的确麻烦。一个契丹已不可小觑,更何况再加上了叛军!
可任群臣沸反盈天,赵翊却一直未应声。殿中煌煌的烛火映照着他线条轮廓清晰的侧脸,他看着舆图,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终于严萧何问道:“君上如何看?”
赵翊眼眸幽深,因为这个时机,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缓缓地道:“在看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伸出手指,沿着契丹进攻的方向道:“契丹兵分两路全力进攻我朝疆域,纵然有叛军襄助,却出现了一个致命问题——他们会后背空虚。倘若此时,我们能兵分四路从后突袭,再假意示败引他们深入,却是能瓮中捉鳖。不仅如此……”若在此时能势如破竹一举进攻,定能夺回已失去多年的幽云十六州,那曾属于大乾的浩瀚疆域。
这是大乾人世世代代都想要达成的夙愿。
赵翊虽未说完,可群臣皆明白君上之意。君上竟想趁机深入,不仅是防卫疆域,更是利用此机进攻!甚至是收复已去百年的失地!
众人一时又激动起来,这何尝不是萦绕在他们心中的夙愿!
当年君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决定要西征西夏,朝野上下便大力反对,幸而当时高祖皇帝还在世,坚决支持君上的西征。后来君上果然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再后来果然覆灭西夏,收复西北,一战成名。君上若能有此番谋略,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只是,这契丹毕竟比西夏强悍许多,何况还有叛军相援,再者不知国库是否能支持。
大臣们仍然忧虑颇多,他们一时没说话,但赵翊也能看出他们的迟疑。
他问道:“你们知道为何朕要先收复西夏吗?”
枢密副使杜寻声毕竟是最懂军事的,想了想道:“从前高祖屡次北征失败,皆是因被西夏牵制的缘故,君上可是想摆脱西夏的钳制?”
赵翊颔首道:“从前我们北面有契丹,西面有西夏,两相牵制,便是腹背受敌。若想收复疆域,便只能趁他们两国交恶之时,先灭西夏。”
众人恍然,难怪当年君上不顾众臣反对,定要西征,原是从当时起就早有了谋划。
赵翊继续道:“叛军再强也不会强过西夏人,更何况,朕怀疑后面有朝中之人支应。赵瑾已经叛变,朕猜测他与叛军,与罗山会恐怕都有脱不了的干系。甚至叛军背后可能已是他主控了。”
刘嵩给他送来一把弩箭,是他从罗山会处缴获的,那是禁军刚研制出来的弩箭,同样的弩箭,急递中提到,在叛军之中也出现了。他去救昭宁之时,赵瑾身边那些训练有素的人不像是罗山会的,更像是极其精良的叛军,这便能解释为何契丹突然与叛军合作了。
赵瑾竟然叛变!众大臣一时吃惊,但此时已不是深究的时刻了。
赵翊暂不提此话,又说,“朕这几年来改革军事,改革税收水运,便是为了今日做准备。这半年来国库充盈,足以支持一场大战且不必取富于民,而保甲法、将兵法,朕于四年前准备西征西夏时便已开始改革,如今边疆能人强将辈出,能征得西夏,亦是这些骁勇善战的将士之功。而今契丹兵力六十万,叛军兵力十万南下,朕会率禁军五十万亲征,为的便是直捣黄龙,杀契丹于措手不及,夺回失地!”
听完君上之言,严萧何等人何以不明白,君上早已筹措多年,他曾做的一步步夺权和改革,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在此时,在契丹攻来之际,有足够强势的国力和兵力,去战胜一个强悍的对手,甚至完成先辈遗愿!
虽然不知君上能不能真的做到,毕竟即便君上强横,可这件事大乾朝数百年的历史无人做到。但此时契丹已经攻来,他们再无退路。即使如此,还不如就此迎战,战个痛快淋漓!倘若当真失败,等他日下了九泉,面对列祖列宗也不会觉得羞愧,可昂首道一句尽力而为,死而无憾了!此时他们除了相信君上,也再无办法了。
没有人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可这话却藏在每个人心中。
严萧何拱手道:“君上有如此深谋远虑,臣等自愧弗如。一切如君上所言,出征北伐,臣等毫无异言!”
司马文更是想到自己曾如何阻止君上变法,再看今天之境遇,倘若不是君上变法,恐怕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若真的国破离殇,他恐怕就真的会一死谢罪了!从前是他狭隘无知,今日才知君上为国为民,步步谋算,是他所不能及!他压制住心中的激动,也拱手道:“无论君上说什么,臣绝无异议。无论君上要吩咐臣做什么,臣都当拼死而为!”
赵翊看着这些大臣们,有些已是古稀之年,有些曾固执己见,宁死不屈。而如今面对大敌,大家都达成一致对外,大乾的臣子从不曾有过退缩,也绝不会在此时内乱!他心中何尝不是觉得宽慰,他道:“严萧何,朕御驾亲征,便将朝野托付与你,你携司马文和两位参知政事,料理国事,一切国策、战时供给皆由你四人决定,你们可领命?”
四人立刻十分郑重地拱手应喏。
赵翊再对剩下的枢密院、兵部的几位武官道:“即刻起,令全国所有厢军卫所整装,再调令三十万禁军集于真定、太原两地,另立刻集结禁军三衙十六卫,待天明之时,朕便会亲自领军,出征太原!”
几人也锵然领命。
很快众大臣皆领命退下,随即殿外点起层层灯火,蔓延向整个汴京,甚至蔓延向了全国。国之大事将至,整个大乾将苏醒应战。他们虽肩上沉重,可脚步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因为他们即将朝着一桩宏愿而去,虽不知能不能成,可却必须抱着不顾一切的信仰去做,他们别无他选,今夜再无人能眠了!
待众大臣退下之后,赵翊仍然在烛火中坐了一会儿。
他提起笔,本想给冯远写一封密令,可他看着桌上扔放置的紫檀木盒,又想到了昭宁,想到两人之间那些矛盾、逼迫,隐瞒和伤害。说来的确是他的不是,她气他,不想理会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明日就要亲征了,可昭宁还在生他的气。她气得也没错,他虽然没有亲手杀她的阿七,可的确是想杀他,且此人的确因他而死,昭宁既然这般重视此人,又怎会轻易原谅他。
恐怕她会气他很久很久吧,只是不知他与此人,在她心里谁更重了。
若是此人更重,她会一辈子不原谅他吗?
赵翊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生生捏断了一只湘妃墨竹杆的笔,他将断成两节的笔放下,心想与她分开一段时日也好。既然她不愿意见自己,就让她好好静一静吧。
何况若是他在宫中,见昭宁成日对自己冷漠,还顾念阿七,恐怕也会控制不住,做出一些极端之事,如此也只会让她更厌恶自己罢了。
毕竟他本来,其实就是没有人喜欢的。
赵翊轻轻闭了闭眼睛。
此时吉安进来通传,说宋院首来了。
赵翊让他进来。
宋院首进来后,对他一拱手回禀道:“君上,臣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娘娘的身体并无大碍,亦并未被人下毒,您尽可放心。”
赵翊紧绷的眉心终于微微放松,嗯了声道:“麻烦宋院首了,在朕离开的这段时日,也替朕好生照料昭宁吧。”
宋院首立刻应喏,却又迟疑片刻道:“只是君上,臣细查娘娘的身体,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讲……”
赵翊眉头又微皱起:“什么问题,你说便是!”
宋院首却想了想,才道:“臣想问问,娘娘幼时,可能遭遇过什么外伤或是战事……”
殿内烛火摇晃,昏黄的光自屏风透出,宋院首的声音如夜中之水,令人凉透心扉。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赵翊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宋院首拱手告退。
此时已接近拂晓,赵翊站起来走到垂拱殿外,从高处往下看,黎明前的雾霭笼罩着整个汴京城,整个大乾都酝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跳动。即将有一丝金光破开沉重的天洒向人间,洒向这个已经沉肃了许久的帝国。
他垂眸望着这人间。
磨炼多年,谋算多年。此役他必要全力以赴,完成祖父的夙愿,亦完成他心中夙愿。他胜券在握,也绝不会退缩。
同时昭宁这桩旧事,他也必须要替她解决了。
李继悄然走到了他身后,轻声道:“君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禁军十六卫五万人已于京郊整装待发,您可要去向娘娘告别说明?”
赵翊收回视线,顿了片刻后道:“不必了,走吧,去换戎装。”
赵翊大步向前,孤身向高处走去,天际吹来的风灌满了他的袖袍。
昭宁实在是太过劳累,见了宋院首之后,很快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不知是否这段时日惊悸忧思的缘故,她睡得并不安稳,到了后半夜又做起梦来。
她梦到还是一片漠漠的雪白原野,一望无际。而这片冰原之上,有雪山如千万的剑刃一般拔地而起,雪峰陡峭凛冽,狂风与暴雪肆虐,终年酷寒。
她又看到了赵翊,这次他并未行走于原野上,而是在雪山之中。他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身侧众兵围绕,正对阵一群数百之众,皮毛银灰色,健壮无比的雪狼。此时赵翊身边有人说:“君上,您刚大败了契丹,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您先回去吧,属下等来寻就好了!”
但她只听到了赵翊略带嘶哑的声音道:“……你们并无完全的把握。”他们斩杀雪狼,鲜血将这灰暗的冰雪染红,明明雪狼前赴后继没有尽头,可他们仿佛在找什么的模样,一直在不停地前进。
天色昏暗起来,寒风再次刮来,雪狼终于杀得所剩无几了,许多将士也体力不支。赵翊让这些将士先返回,自己却仍然朝着凛冽的山峰而去。却并未发觉由于狂风肆虐,那雪山的雪层已经隐约有了裂痕,在风声中裂痕越来越大。
昭宁看得又是着急又是疑惑,梦中的君上究竟要去哪里,为什么还不返回,再不回去就危险了!
可她焦急也仍然没有办法,只能看到雪山震颤得越来越厉害,而这时候赵翊似乎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也已经察觉了雪崩,他正欲退回。但是长久地跋山涉水和杀灭群狼,他也用尽了力气。此时他的面色却越来越难看,眼眸中也渐渐浮出红色,这样的他昭宁实在是太过熟悉,君上发病了!他在这漠漠的冰雪原野上发病了!
她看到他逐渐青白的脸,看到他痛苦地倒在雪野之中,扭曲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冰雪,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不放。她急得不得了,想要冲进梦中帮他,可是她只是一缕天地间的清风,她帮不了他。她只能看到无数的冰雪宛若洪流般聚集,咆哮而下,势不可挡地将一切连同他也挟裹其中,向着山下奔涌而去。
他被雪崩淹没,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画面再一闪,又是一片苍茫的冰原。他好像被一片凛冽的冰雪掩埋,好像因为病发,已经虚弱得不得了了。可手里还牢牢地抓着什么东西,指骨苍白。
这时候,她又看到有个身影骑着马从远处走来,他穿着玄色鹤敞,风雪将他的身影掩盖,到了近处他下了马来,昭宁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俊美至极,眉眼秀致。
竟然是赵瑾的脸!
他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只说了句:“陛下……您也有今天吗?着实令我感动啊。”
昭宁已经看不清赵翊的脸,只听到他嘶哑至极,仿佛快被寒风磨砺干净的声音:“……带回去。”他顿了顿说,“把东西……带回去。”
是什么东西?
昭宁不知道,她还想看到更多,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赵瑾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君上究竟让他带什么回去。可是梦中的风雪越来越大,渐渐地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随即她从梦中惊醒,在床榻上坐起来,额头密布细汗,喘息不止。
她已是第二次梦到这个场景,且这次比上次有了更多的细节。君上好似在一片冰原上,因为病发才被雪崩所累,他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比现在的他差了不少。
是前世的他吗,前世没有她在他身边为他抵御阳毒发作,他的身体自然只会更差,甚至可能连十年都未必能活到。
为什么她会屡次梦到这个场景,难道这真的是君上前世死时的情景吗?
她现在梦到,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君上还有危险?甚至可能会再度病发?
纵然前几个月,她都帮赵翊挺过了阳毒发作。但是此前他所服用的药丸的毒性并未除去,若是意外之下再度发作而不得解,反倒有可能使得药丸的毒性汹汹而来,对他危险极大。可是若想要解药丸之毒,除了找到凌圣手外,再无他法。但是找寻凌圣手之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有下文,又能去何处寻他。
此时听到她醒来的动静,芳姑等人端着铜盆等进来了,见她仿若出神,芳姑便柔声道:“娘娘,君上离宫前,交代您要好好养身子,宋院首开的药已经熬好了,说是空腹喝最是养胃,您可要现在喝?”
昭宁听到芳姑的话,这才回过神来。
芳姑说离宫,君上已经离宫了?他怎会突然离宫!
她不由问道:“姑姑,君上去何处了,怎会此时离宫?”
芳姑自然解释道:“昨夜君上收到八百里急递,契丹进攻我朝边疆,现正朝着太原、真定府而去。君上连夜召三省六部的重臣开了密会,决定御驾亲征,因为事态紧急耽误不得,天还没亮就整装准备出发了。娘娘您这般劳累回来,君上便说不要扰了您休息,奴婢们就没有叫您起身。”
契丹进攻边疆,君上御驾亲征……
是大乾和契丹的战争爆发了!
昭宁心中一紧,前世这些事都发生在两年后,可之前真定府那件事发生时,她便有预感战争会提前爆发,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她突然想起梦里,赵翊身边之人说的那句:“您刚大败了契丹……”
是了,就是此时!赵翊会在亲征之后发病身亡,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但这当中有极大的危险,君上很可能会再遇到极其凶险的病发!
昭宁一时都顾不得还在与赵翊冷战。她现在就要去找他!
她立刻下了床榻穿鞋,并让芳姑赶紧拿一件外衣来。芳姑等被娘娘突然这般动作吓住,但猜到娘娘恐怕是想去给君上送行,劝她道:“娘娘,恐怕来不及了,军队应该已经上御道,快要出汴京城了!”
可昭宁哪顾得她的话,见她们都犹犹豫豫,她径直拿了昨夜换下的衣袍穿上,也不顾一头青丝未绾,用手捋来以绸缎一束,就立刻朝外跑去。
女官们连忙跟在她的身后追出去,等昭宁跑出崇政殿之后,值守的禁卫军不明就里,也连忙跟在后面追她,一边追一边唤着‘皇后娘娘’,问‘您要去何处’之类的话。
可昭宁充耳未闻,她一路跨过紫宸殿门,跑过宽广无垠的大庆殿广场,又奔过大庆门,登上了高高的宣德楼。
这是整个皇宫可以看得最远的地方。
众女官、内侍和禁卫见娘娘只是登上宣德楼,并非出宫,也松了口气,停下了追逐。
当昭宁登上宣德楼之后,只见晨曦的光芒已洒满了汴京,整个汴京城虽刚苏醒,但已是万人空巷。文武百官、汴京城普通的百姓,皆已挤到御道两侧,正是恭送君上亲征北伐的时候!
而她自然已经看不见赵翊的身影,只能看到身着重甲的军队,浩浩荡荡的军队在御道上绵延数公里,根本看不见尽头。大乾朝的旌旗在晨曦的风中猎猎飞舞,又有军号吹响,气势磅礴。
昭宁望着这样浩荡的军队,她想起了前世她曾是送行的队伍中的一员,她挤过蜂拥的人群,想要看到一点崇拜了多年的庆熙大帝的丰姿,但也只看到了禁军的身影。可那时候她心情激动,她在心里想,庆熙大帝定能北伐成功,夺回幽云十六州,一定可以!
而今她是皇后,嫁与他为妻,在高高的宣德楼上目送他北伐亲征。
她心里想的是一样的事情,她曾经那样期盼,能够亲眼看到他北伐成功,如今她正在亲眼见证,她如何能不激动呢,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
可是激动之余,她仍然想着自己那两个不祥的梦境。
他真的会因为病发而殒身吗?一个梦境梦到两次,怎么不是在预兆什么。何况君上体内的余毒不清,迟早都会有问题,若真的遇到战场上毒发,才当真是素手无策。
她何尝不知,他出征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行军谋略他只会比她更懂,即便她提醒他注意又能真的有什么作用。
那么她该怎么做才能救他呢?
她救的不仅是他,亦是这大乾的江山万里,天下百姓的幸福安乐。
昭宁望着那些崇拜君上,摇旗呐喊的百姓们,手指掐紧,一时陷入思索之中。
第155章
昭宁也不好在外停留太久, 她遥遥送完军队出城,便立刻回了崇政殿之中。
她准备给君上写一封信,提醒他要注意自身安危, 另外便是还要注意赵瑾。
虽今生现在发生的一切事,与前世也已是大不同了,赵瑾并无什么预知未来的优势,但她还是要写信给君上,告诉他赵瑾已不是从前的赵瑾, 让他一切要小心行事。且赵瑾身边那些精锐势力, 看起来也并不普通, 不知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亦要提醒君上注意。
只是昭宁提起笔时, 望着雪白的澄心堂纸, 手却顿了顿。
他对她身边之人做的那些事,她仍然在生他的气, 而他呢,明知她是生气的, 却仍然毫不退让, 甚至更是刺激她,还做了昨日那样的事……想起来还是气不过。
信写了过去, 是她的亲笔, 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好似她就已经原谅他了一般。
想到他那般做了便是做了,丝毫不后悔的样子,她暂时还是很气他。
此时正好吉安也陪同她一起回来的, 昭宁便叫了吉安过来, 让他来给自己代笔,写了一封给君上的信。并令吉安快马加鞭送去君上手中。
而她则还有另外的要事要去做。
那便是如何解决君上身体中余毒的问题。
她不相信她会没有解决的法子, 人总是不能放弃希望的,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打算集太医局所有太医之力,或是翻阅古书,或是重新炼制解毒丸。无论如何,定要找到能化解君上体内余毒的办法才是。
昭宁想到此,立刻告诉芳姑去请宋院首来,她有事情要吩咐他去做。
……
如此过了几日之后,朝野上下,乃至全国上下都忙碌起来。毕竟契丹进攻,君上北伐,皆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因曾有西征西夏的成熟经验,粮草军械的准备,边疆将领的集结皆训练有素地完成,源源不断的军用被将士押送至北方边疆。而国家中枢以中书省为核心,结合两省六部,有条不紊地处理国家政事与供给军需的问题。
而昭宁则领太医局众太医,在睿思殿研究了许久的医书,想试试能否从古籍药方中寻到可以根治君上体内余毒的法子。贵太妃已来看过几次,给她送了许多养身子的汤,让她不要太过辛苦,除此外,贵太妃也帮不上什么忙。
只是几天的忙碌下来,于古籍上仍然一无所获。而宋院首试图自己研制解毒药丸,也以失败告终了。
昭宁虽知道此事本就是希望渺茫,但看到此结果,也难免有些丧气。
芳姑便安慰她道:“娘娘切莫心急,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君上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于战场上出事的。”
昭宁一时停顿,她无法对芳姑说她的梦境,还有她的担忧。更何况她也问过宋院首了,倘若君上在紧急状况下发病,是否会导致他中毒更深。宋院首迟疑后告诉她的确如此:“……若是君上于受伤或体力不支时发病,的确极有可能导致此前累极的余毒迅猛发作,除非是有能清除余毒的药丸,否则君上恐怕真有性命之虞。”
这话宋院首之前没曾说过,毕竟此前君上的确不处于这样的情形中。何况这也是他的推测,并不知是否一定准确,说出来反倒动摇人心。若不是娘娘此时逼问,他也不会说。
可昭宁想到自己的梦境,却知道这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所以,她更是不舍昼夜地在寻找解决君上体内余毒之法。
更漏声响起,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昭宁从医书中抬起头时,看到睿思殿中点着数盏烛火,各太医们已经劳累许久,她让他们在宫门下钥之前离开了,她也该回去歇息了。
芳姑轻声道:“娘娘,您累了一天了,也该回去歇息了。”
她揉了揉眉心,合上手中的医书,终于应了声。
芳姑便扶着她的手,主仆几人一同往回走。
芳姑见她这几日都心情紧绷,有意想让她放松一番,就笑道:“娘娘可不知道,太上皇表面不喜欢君上,君上出征那日他偷偷跑去送,在城楼上哭成个泪人,还是贵太妃娘娘劝了他才不哭的。这几日一直让人在宫中抄平安经,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法子,说定要叠成纸鹤烧给菩萨才管用。不过太上皇自己叠了两只就说手疼,所以这几日太康宫中的宫人,每天都在不停地叠纸鹤……”
昭宁知道芳姑是为了让她心情好些,也弯了弯嘴角说:“……父皇这般也好。”
大家对太上皇并无什么期许,只要他不折腾,不闹着不许君上北伐就很好了。昭宁竟不知他对君上还当真有父子舐犊之情,也有些感动。
不过……昭宁眼睛微微一眯。
但同时也提醒她,在这宫中她还有一件事,应该想法子去做了。
昭宁和芳姑说着话,讨论前线叵测的战事。她刚回到崇政殿,跨过大门门槛时,却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站在崇政殿的殿外来回踱步。穿着绸衫,戴着博古冠,生得身材圆圆,不似宫中之人。
她再一看此人面容,却是熟人,竟然是葛掌柜!
葛掌柜一见着她,忙快步走来,对她拱手道:“娘娘万安,小的终于等到您了!”
葛掌柜怎会来找自己?自她进宫之后,药行已经给了母亲打理。
昭宁有些好奇,请他进殿中说话,待女官给他上了一盏茶之后,问他:“葛掌柜,你是如何进宫的,来找我何事?”
葛掌柜道:“小的先去求见了国公夫人,说有要事找您,国公夫人便带小的进了宫,眼下国公夫人先去了贵太妃娘娘那里请安,小的因有要事告诉娘娘,便在崇政殿等您!”
昭宁更是疑惑,究竟是什么要事,令葛掌柜这般大费周章也要见她。
葛掌柜也并不停顿,他虽然口干舌燥,却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只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此前嘱托小的找人的事,有消息了!”
找人的事……
昭宁被他一提醒,顿时想了起来,是了,她曾让葛掌柜找寻过凌圣手!只是她当日知道希望渺茫,毕竟君上寻了这么多年也无结果,所以没抱什么希望。
难不成,葛掌柜还真是有了凌圣手的消息?
昭宁心中大喜,此时正是她担忧君上之毒的时候,倘若真的能找到凌圣手,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君上之毒问题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可是凌圣手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天下人只当他早已死了,当真还能找到他的下落吗?
她有些犹豫地问:“葛掌柜,你说的难道是……”
葛掌柜颔首,他知道此人对娘娘十分的重要,也是掩藏不住的激动地道:“是的……娘娘,小的的确有凌圣手下落的消息了!”
昭宁还来不及狂喜,却又看到他的神色中出现几分犹豫,他又道:“只是……其中还有些艰难之处。”
昭宁立刻让他讲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葛掌柜才跟昭宁讲事情的经过。
原是西北收复之后,他们便将药行的分号开去了兴庆府,在兴庆府收购药材之时,收购到了一枚与当年昭宁寻觅的万金丸药性极为相似的药丸。
葛掌柜早已吩咐了各地药行的掌柜注意此事,故发现这枚药丸之后,当地掌柜便连夜派人昼夜奔驰将这枚药丸送回了汴京,交到了葛掌柜手上。并说他已经打听过了,研制这枚药丸之人住在贺兰山的深处,但此人极少下山。他们亦派人去那贺兰山看过了,但并没有寻到人,不过听贺兰山下的猎户们说,此人年约七十,却仍然须发乌黑,与传闻中凌圣手的模样十分相似。
葛掌柜听闻此事之后,也连忙亲身去查看了:“……小的到那贺兰山脚下,本想直接将人给您请回来,却只见那山路奇险。小的带着几个练家子在山林中寻觅,可却如遇到鬼打墙一般,转来转去只能回到原处。听练家子们说,这是奇门的八卦阵,若是不能解开八卦阵的机关,无论怎么绕都只会回到原处,无法深入其中。但是天下能解这八卦阵之人已极其稀罕,解法已几近失传,小的着急也无用,又听闻那些猎户说,此人若是无事,大半年不下山也是有的。小的才立刻来回禀您!”
昭宁听他这般说,原本怦怦跳的心渐渐缓下来。
倘如此人真的是凌圣手,难怪君上之人这么多年都寻不到,他深居于贺兰山之中,过去的十多年一直与大乾不通往来,且还极少下山,不喜见人,若非谢氏药行在收购药材时发现了端倪,恐怕还没有半点踪迹。
不过……葛掌柜说的这奇门的八卦阵,她倒是知道该如何解。
说来也巧,师父有一次教她下棋之时,偶然有一次讲到八卦棋形,曾告诉她,有一种奇门的八卦阵,其实来源就是这八卦棋形,他研究过,倘若想解这八卦棋形,只需当场看这八卦棋形的变化,使出应对之法即可,与她下棋时候的解法是一样的。
当时昭宁觉得甚是稀奇,跟他学了许久,才颇通了解阵之法。
难道,当时她随君上所学的解法,此时当真能用上?
她能亲身解开此阵法,找到凌圣手给师父治病?
不管此人是不是凌圣手,但只要有一丝机会,昭宁自是不会放弃的。
眼下一事半会儿,再找不到其余能解阵之人。昭宁打定了主意,她要亲身前往,解开这八卦阵,深入其中找寻凌圣手。宫内太医局已经没有丝毫指望了,唯有找到凌圣手,才能治得了师父的余毒,保住他的性命。
于是她缓缓道:“这八卦阵,或许我知道该如何解……”
葛掌柜很是惊疑,这样荒僻的解阵之道,民间早已没有流传了,娘娘如何能会?但不等他问出什么,昭宁就轻轻叹了一声。
但是她出宫非常难。
从前她想出宫一趟都十分艰难,此时她想要出宫,更是难上加难!
但昭宁也不能随意地偷偷出宫。如今外面正是交战之时,哪怕西边是十分安全的,经了被赵瑾掳走一事,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昭宁思索了许久该如何办。
她抬起头来,先告诉葛掌柜,自己会亲自前去寻药,让他回去准备好各类用物就是,另外此事决不可伸张出去。
葛掌柜极知道轻重,连忙应喏告退回去准备。
随后昭宁让芳姑将吉安和冯远二人都唤来。
本负责看守昭宁安全的是刘嵩,但自他看守不力之后被罚了一顿军棍,现在都还在床上修养。君上便一封密令将冯远调了回来,让他在宫中守护她,再留下吉安。这二人可比刘嵩要强许多,将这宫中防护得甚是妥帖。
有娘娘召见,冯远和吉安很快就过来了。
昭宁让他们坐下,同他们说了葛掌柜找到凌圣手下落一事。
他们都是在君上近旁伺候的人,实在是太知道凌圣手的重要性,冯远也一直都在寻找凌圣手的下落,只是一直不得其行踪。
两人听闻此事都甚是激动,甚至巴不得立刻出发去找人。可再听说那布了八卦阵的贺兰山,还有娘娘说自己准备亲身前去,两人又都有些犹豫。
吉安道:“娘娘,如今外面适逢战争,恐天下并不太平,您是不能出宫的。不若您就在宫中,臣派人去寻就是了!何况您也知道……君上若是在宫中,是不会允您离宫的。”
昭宁如何不知,师父没将她囚在崇政殿不许她出来,已是算好了。
她道:“我去不去本是无妨,可你们要如何解开那八卦阵呢?再者如今打仗的主要是山西、河北两地,西北方的兴庆府很是太平,亦并未受影响。何况我在西平府时,便时常随着舅舅去贺兰山打猎,对贺兰山比对汴京城还要熟悉,你们无需担心。”
两人又一时沉默。这八卦阵的确失传已久,禁军中也无人能解,如果娘娘的消息是准的,他们去了恐怕也很难找到凌圣手。娘娘其实说的没错,她的确需要亲自去一趟。何况寻找凌圣手实在是太过重要了,倘若能找到凌圣手,就能解君上体中之毒,甚至能让君上长命百岁,这对大乾也是一件大喜事!
但冯远还是道:“娘娘,还是让臣先带人去试试吧,倘若臣等实在是没有办法,亦没有找出人来……再来请娘娘前去也不迟!”
昭宁却叹息一声,问道:“但倘若你们寻了一两个月,仍不能寻到凌圣手的下落,再回来找我,时间也耽误了。君上如今在战场上拼杀,如果在这个关头出什么岔子……那岂不是太晚了!”
吉安仍然犹豫:“娘娘,可是就这样让您出去……奴婢实在是放心不下!”
昭宁见他们仍然不同意,有些焦急。他们犹豫是因为并不知事情发展,可是她做过两次那样的梦,也的确同宋院首探讨过,君上一旦在战场上毒发,后果会非常可怕。这个险她必须要冒,不光是为了君上,也更是为了不让前世,国破家亡的噩梦重演。
若是君上出事,契丹再次南下,亦是迟早会汴京城破,国不存焉!
昭宁看向两人,认真地道:“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们,眼下寻找凌圣手有多重要。但此时事关君上的生死,甚至事关天下黎民百姓的存亡,肯定要比我的安危重要许多。我并未私自前去,而是告诉你们二人此事,便是希望你们随我一同去,也能保护于我,如此一来,你们可能放心?”
冯远这次沉默了许久,似乎想了很多东西。在吉安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即是如此,那臣愿意陪着娘娘去一次贺兰山。”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起来:“娘娘深明大义,臣也定当拼死护娘娘周全!”
吉安见冯远已经同意,想了想,便也道:“既娘娘与冯大人都有这般决心,奴婢便也随你们前去,豁出去了!一同庇护娘娘周全!”
昭宁见二人终于都同意,且是一同前往,终于露出了些许的笑容。
此时夜已深了,冯远立刻去准备禁军、隐卫于明处、暗处保护,他心思细腻,又常年于君上身侧负责君上安危,这些方面很是熟练。吉安则去准备昭宁秘密出宫的一切事宜,此去要快去快回,也决不能打草惊蛇,他也需要好生布置。
而昭宁则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她此次出宫,除了想去找凌圣手之外,还有一个目的。
她坐在书桌前,让青坞点了两盏烛火,又铺了信纸,给谢家写信。信的内容却说的是她放心不下,想要前往边疆探望君上,准备明日偷偷溜出宫去,让谢家之人在外接应她。
青坞正替她掌灯,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她看着昭宁写信的内容,却有些疑惑:“娘娘,您这是在写什么?”
昭宁嘴角轻扯,此番发现阿七之事,纵然令她心神大动,可是她也不是不清楚。赵瑾在明,这宫中恐怕还有人在暗,否则何以她能这么巧被引去太康宫,见到阿九,又为何会于账簿之中发现那张字条。这个人,也许就是她一直寻找的,前世在背后害君上之人。
如此,她便要趁着这次出宫的机会,将此人引出来,再不可让他为祸!
她道:“有用之信,你一会儿将此信拿去交给冯远,他知道该如何做。”
青坞脑子一转,也立刻猜到了娘娘的打算,待昭宁写完之后,收起写好的信纸揣于怀中,应诺而去。
昭宁起身,今日劳累了一整日,她准备先去歇息,为保机密,明日需得天还没亮,就混在采买的宫人中出宫去,她也必须得先养精蓄锐。
红绉纱灯笼的光漏过窗扇,斜斜地铺展在窗几上,印出窗扇菱花的影子,显出十分的温柔和缱绻。
风吹动案上放的澄心堂纸,因未放镇纸,使得雪白的纸被风席卷而起,哗啦啦落了一地,却是天雨欲来,风吹满殿之感。
第156章
驻扎于太原府西北边的大营, 内有禁军巡逻,外有厢军警戒,十万大军的营帐宛如星星, 在大地上蔓延成星海。火炮、火统也一字排开,森严戒备。
大营的主营帐由五间大营连接搭成,外面是数层精锐禁军身着锁子甲,手持冷锋长枪把手,此时帐外亮着数只熊熊燃烧的桐油松木的火把, 将周围照得有如白昼。
主营帐之内, 摆放着一座巨大的沙盘, 其中地势线峰峦起伏, 各个据点与进攻点以木楼、小旗标注。沙盘两侧, 大乾朝中最骁勇善战的数位枢密院官员、各地宣抚使正聚于此。
赵翊身着黑漆顺水的银光甲, 以玄色银纹的革带束腰,越发显得他身形高大。他正听着枢密使宋应隆汇报汾州保卫战的战况。
宋应隆道:“……臣带领五万大军在汾河北面击溃契丹大军十万, 不仅阻止其北渡汾水,攻占太原, 且得俘虏五千, 战马三千,火器三百余件, 契丹大军溃逃, 现已退回山阴。”
听着宋应隆的讲述,众将士皆一片振奋。汾州保卫战是大乾与契丹展开的第一场正面交锋的大战,契丹出兵十万想要占领太原府, 而君上却要以五万军, 对阵契丹十万军,他们初还十分担忧, 毕竟契丹骑兵皆骁勇善战,大乾想要以少敌多,实在太难。
但没想君上竟出奇制胜,以火油浇空船阻止契丹渡水,再以伏兵射暗箭伤契丹骑兵。等两军正式交战之时,契丹兵力已受损严重,被大乾将士迎头痛击,大败而逃,大乾获得了第一场大战的胜利!
自高祖时期两次北征契丹,皆惨败而归之后,西北边疆的将士对契丹便有了说不出的畏惧心理,可谓是谈契丹色变。此次获得了汾州保卫战的胜利,令众边疆将士士气大涨。
众将士望向立在首位的君上的目光也充满了钦佩。
赵翊等宋应隆说完,才问:“俘虏之中,叛军有多少?”
宋应隆道:“叛军只有五千参与其中,且狡猾无比,已随着契丹的撤退皆数逃走,臣等只抓到几个叛军的俘虏。他们所用的火器十分精良,臣等已经审问得知,如君上之前猜测那般,赵瑾将禁军之火器带入了叛军之中,使得他们的火器大大精良。”
赵翊沉思。上次他追赵瑾时,见赵瑾往北面逃跑,便猜他应是加入了叛军,否则怎敢与他作对,前两日他们通过密探得知了更多的信息,赵瑾不仅加入了叛军,且成为了叛军的首领,原叛军中的几个首领皆被他控制。
叛军是当年高祖亲征的时候留下的历史问题,倘如赵翊有一天想收复幽云十六州,那么叛军就是他第一个要解决的。几个叛军的首领心里也明白,一直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有天被清算。但倘如赵瑾向他们提供精良的火器,并告诉他们,自己有法子不仅能保住地盘,甚至还能侵占更多的地盘,他们焉有不同意的。
而赵瑾的心机深沉十分善于谋算,这般不久,他自然能将几位首领取而代之。
不过叛军虽有火器做仪仗,但总兵数不过十万,并不构成大威胁。他们也不敢将这些火器提供给契丹,非常简单,倘若契丹胜出,转头会被灭的就是他们了。赵瑾的目标就是夺取天下,所以决不会自毁长城。
枢密副使杜寻声又站起来,继续道:“臣也得了消息,此次大战在契丹朝野中也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据咱们安插于契丹的探子来报,耶律齐已准备御驾亲征,要亲身率二十万大军伐于河间府。臣是半个时辰前收到的消息,想来前日他们应该已经动身了!”
宋应隆的话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主营帐内的将们皆议论起来。
契丹皇帝耶律齐是契丹第七位皇帝,辽圣宗之子,自小骁勇善战,年少时就跟着辽圣宗南征北战,当年击败圣祖两次北伐他亦出力不小,只是这些年契丹强盛,他也休战多年。可他威名犹在,又有当年击退北伐之军的战绩,众人难免担忧。
河东路宣抚使萧正道:“耶律齐亲率二十万大军亲征河间府,恐是一场决定我大乾与契丹存亡的生死之战!倘若此战能赢下来,我大乾便能大挫契丹锐气,甚至可一鼓作气夺回幽云十六州。但倘若……”
他话虽未说完,但是众人皆知是他是何意。
但倘若耶律齐能够攻占下河间府,那定是会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再无人可阻挡。
赵翊这时候端起茶盏喝茶,放下茶盏时却笑道:“河间府所在之地易守难攻,耶律齐没有这般容易攻下。”他示意杜寻声拿了一支黑漆长棍,指向河间府周围地势中的一片峡谷,“此处靠近封樁库,耶律齐定会从此攻入,以获粮草,届时率兵三万在此埋伏,以火炮山石攻之,再以重兵死守河间府城门。定能大败契丹军。”
君上已有部署,众人自然深以为然,皆随着君上所说的思路商议起来。唯独宋应隆面色有些古怪,看了眼舆图上的河间府,君上这法子似乎太过冒进了……
可君上既然说了,哪有他们置喙的道理。
此时外面响起隆隆战鼓,夜晚练兵的时候到了。
一身戎装的许征从外面进来,拱手道:“君上,一切皆已备好了。”
赵翊嗯了声,叫了宋应隆:“这次汾州保卫战你是头功,随朕一起来点兵。”
宋应隆应喏跟在赵翊身后,一起出了主营帐。
三人走到帐外,赵翊却顿下脚步,望着夜色中二十万大军点兵时朦胧的火光,眼神中透出极度的淡漠:“那个背后之人的内奸,就在方才的营中。”
宋应隆大惊,君上此前说过,赵瑾背后还有一个人,此人里应外合,在宫中安排了人想诱骗娘娘出宫,此人也是罗山会的真正幕后主使!
君上居然说,此人的内奸竟然就在方才的营中,那营中的官员可都是朝廷重臣!他瞬间在脑中想了一遍,方才众人议论时大家的反应,但也仍猜不出谁是内奸。
他是从西平府时就跟在赵翊身侧的心腹,自然毫不怀疑君上之言,立刻就道:“君上可有嫌疑之人……臣立刻安排人将他拿下!”
赵翊的嘴角却浮出一丝笑:“不必,既然发现了,就正好利用之,朕反倒要你每次议论之事,都让这些人聚拢,但不必单独叫谁,不可让他察觉。”
宋应隆想到方才君上在众人面前说的那番战略……瞬间明白了君上的用意,原来君上已经谋算到了这个地步,君上心思如此缜密,哪有他能猜到的道理!他立刻拱手应是。
赵翊又转向许征,问道:“汴京之中,罗山会的那些暗线和据点,可都查清楚了?”
许征道:“一切皆已查清,君上放心,臣此次定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赵翊轻轻嗯了声,正要朝着沙场的方向去,此时李继却快步从不远处走来,双手向赵翊奉上了一封信: “君上,这是臣方才收到的密信,是宫里加急送来的!”
宫中加急来信……
赵翊眉头微微一皱:“你们先去沙场。”招手让李继跟着他,两人回了旁边的主帅营帐中,一路上他问李继,“可说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李继答道:“来报的内侍并未说出什么事。”
帐内点着四束松油火把,摆着一张书案和矮几,李继立刻为君上端来烛台,只见君上已经将信拆开,入目是吉安的字迹,信的内容却是叮嘱君上小心赵瑾,说他与从前不同云云。又提到娘娘这次事情的始末,包括娘娘在宫中收到一张字条,怀疑赵瑾背后还有别人,也要君上小心。落款果然是:奴婢吉安恭奉君上。
信里其实都是一些君上早已知道之事。
李继看到,君上的神色有些变得复杂。他挥了挥手。
李继明白君上之意,立刻端来了一盏茶。
以前君上行军打仗,心中不快时,时常是饮酒的。但最近君上似乎终于决定要戒酒了,改了喝茶。
李继心想着,此信虽然是吉安的字迹,可吉安不敢在此时,给君上发一封这样的急信,定是娘娘让他写的。娘娘还在生君上的气,所以不肯亲手给君上写一封信……
君上肯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李继才看到,这个权势无双的大帝,端起茶盏,在帐中望向汴京的方向时,眼神微暗。
他轻轻地道:“李继,你说朕错了吗……”
李继道:“您是这天下的主宰,您是不会错的。只是有时候,您想做的正确之事,需要用一些旁人不理解的法子,去达成罢了。”
赵翊听了李继的话只是笑笑,不再问他了。
他看着帐外的天,漠漠的戈壁与天际相接的地方,透着一丝黧紫色,是无穷无尽的荒凉,可他却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汴京城中,那片繁盛的灯火。
他想到当时初遇昭宁的时候,她梳着双环髻,穿着一件极漂亮的绿色衣衫,拉着他跑过人流如织的街道,穿过傩戏的人群,她揭开他的面具时,璀璨的火光也映照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眼瞳中,亮如星辰。她一定要拜他为师,每次来看他总是带许多的东西,闹嚷嚷地将屋子塞得满满的,像她送给他的小凤头鹦鹉一样。
她嫁给他了也是如此,崇政殿因为她变得十分热闹,连殿中伺候的宫人都变得比以前生活活泼了,像是墨色的画从此染上了明暖的色彩。
赵翊墨色的眼眸,被火把映照出几丝明黄的光亮。却因身处荒漠戈壁,显得越发寂寥。
他沉默许久,对身旁的李继道:“你派人去追查那暗卫阿七死亡的真正原因。另外……把姜焕然挪回汴京任职吧。”
李继应喏而去,赵翊一个人静静坐着,又将那信看了许久。
而此时析津府边境之地,一列漫长的军队正向着叛军之都析津府进发。
为首之人高骑在一匹西北番马身上,着银光锁子甲,又罩了一身玄色漳绒面的斗篷,斗篷的帽子遮住了一半的脸,只露出他形状优美的下颌线,淡色而薄的嘴唇,这是薄情之相,却又显得俊美绝伦。
他身侧的副将黄德也骑在一匹黑色的马上,一路上低声骂着:“……这契丹竟会如此轻敌,白白失了如此良机,还害咱们损失了精锐火器……”
赵瑾却望向天际,思绪良多。
他是知道赵翊的强悍的,前世契丹大兵压境,赵翊在众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带兵打退契丹大军三百里,如此还未完,一路势如破竹收复幽云十六州。倘如不是他因为……出了意外,被契丹卷土重来,前世的大乾绝不会败。
但他想着,他也重生了,以他前世所知精锐火器作为依仗,再与契丹提前动手抢占先机,应能对付赵翊。可是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这个曾战无不胜的战神,实在是心思叵测,太难对付。而契丹国也的确傲慢,仍然认为大乾不足为惧,吃了大亏。
但这也是他选择与契丹国合作的原因,耶律齐虽善战,却并不是个聪明人。
赵瑾望着前方无尽的路,却突然道:“告诉军队,转道去凤翔府。”
黄德有些疑惑:“郎君,咱们不是去和契丹军会和吗?”
赵瑾本是此打算,但他直觉上突然觉得不太对,此时契丹和大乾交战于河间府一带,他倒不如趁此机会前往凤翔府夺取险地,更为妥当。
他并未向黄德解释,只略点了下巴,黄德便不再多问,调转马头去吩咐行军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骑马自远处疾驰而来。
赵瑾微眯眼睛,已经看清是他的探子,他看了身侧的亲信随侍一眼。
随侍立刻领命纵马而去,不一会儿又疾驰而归,面上却满是兴奋之色。勒了缰绳,压低声音回禀道:“郎君……探子传回消息,已得知了大乾的防御谋划,同时消息已经送去契丹,耶律齐也已经发兵了!两军短兵相接,势必两败俱伤,您想要的结果便能达成了。”
赵瑾却轻轻皱了眉。
旁人都以为,他是在担心大乾无法与契丹抗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担心的是契丹无法对付赵翊,赵翊的实力实在是太过恐怖了。
即便如此,他好像也不觉得契丹会赢。
他望着不远处的天际,夜里也能看得出云层很低,遮挡了月亮,漠北的风亦无法将云吹散。
他心中呢喃,如果能有什么办法,能让赵翊如前世一样病发就好了……
同样无月的夜,笼罩在大半个大乾的上空。可唯独西北仍然是一片郎朗月空,足见第二日仍然是个好天气。
等到了第二日一晨,西北果然是日光灿烂,落遍了兴庆府以及临近的贺兰山脉。
昭宁随着乔装打扮的禁军,带了樊星樊月,以及葛掌柜等人,经了五六日不停歇的跋涉,终于到达了葛掌柜所说的贺兰山脉西麓。
她让马车停下,撩开帘子往外看,只见贺兰山脉连绵起伏,初夏的群山宛若翡翠碧绿,山林蓊郁,高处又有云雾缭绕,不得窥见其全貌。
昭宁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听大舅舅说过,这贺兰山脉本是天上的仙人见西北穷乏,缺少绿野,特赐给西北人的宝藏。因此其山脉远广,密林之中又有仙人居住,不可轻易扰动。以前即便是同大舅舅打猎,也最多去的是山脉东麓,西麓从不会来。
这一路来果然是路荒草盛,除了几家猎户,竟看不到别的人烟。
虽然已经到了山脚下,可冯远却没有松口气。他不知这山林中会不会有未知的危险,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凌圣手。他恨不得马上进入密林之中一探究竟,但想着毕竟与娘娘一道,便先走到马车前,行礼问道:“娘子,您可要稍作歇息?小的见前面有一间废弃的猎棚,您可以烧水烹个热茶,再进一些汤饼点心。”
赶了数日的路,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昭宁此刻与他一样,恨不得马上进入山林。何况她并不累。
她道:“我与樊星她们方才在马车上已经吃过些莜面饼,还有熟羊肉。眼下不饿,也无需休息。你们若是需要歇息饮食,我们再休息便是。”
冯远及手下禁军等更无需休息,唯独吉安和葛掌柜刚下马来,有些气喘吁吁,但两人都摆手说无事,并不需休息,可以跟着一起进山林。
因此一行人便将马车马匹留在原地,大部分留在原地看守,二十名精锐护送昭宁上山,沿着一条生满杂草的曲径之路朝山上走去。
昭宁从小就在山里打猎,所以脚步轻快,樊星和樊月二人贴身护在她前后,走得更是毫不费力。只见周围树林越来越密,油松、云杉、杜仲丛生,只是越往里走,路越发的狭窄,而这些树却越来越粗壮,几乎是高耸入云。粗壮的树下面已不生杂草,只落着一层厚而松软的黄色松针,日光透过密林的缝隙斑斑点点的照进来,空气湿凉,除了鸟儿的啁啾外再无声响,越发显得空幽。
葛掌柜在前引路道:“上次小的来是猎户领着的,否则也找不到此处来。这里倒还是正常的路,走到里面就不太一样了。”
众人也有些好奇,这样的深山野林,再往里走究竟是什么?
随即走着走着,密林越来越稀疏,周围的山体开始出现裸露的灰白色的岩石。紧接着岩石越来越多,松树林却不见了,道路两旁尽都是嶙峋的岩石,形状各异,有如仙人跌坐,有如犬牙嶙峋,还有也如山峰起伏。走得再深入些,这些岩石铺成的路开始分岔起来,有时一分二,有时一分三,如羊肠小道,曲径通幽。
看得出这段本就是岩石堆叠之路,似乎被人巧妙的设计过,这般绕来绕去,越走在其中,越觉得头晕,仿佛处处都是看过的,又仿佛是陌生的,过半个时辰之后便已不知自己是身在何方。
一行人走了段时间后,葛掌柜抬头,看到两座仿若仙人斜依而靠的岩石,突然道:“诸位,方才这里我们来过。倘若再沿着这条路走回去,便是回到原处了!我上次同猎户们试了四次皆是如此,咱们无论是前行还是后退,皆是回到原处,不知该作何解。”
冯远和吉安面面相觑,两人一路上在强行记路,可这岩石路实在是太多,哪里能记得住。这依造天地自然之局所布下的八卦阵果然厉害,他们初还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了。两人不由地都将目光投向了昭宁,娘娘这一路只默默跟着他们走,一句话都没说过。
昭宁不是不想说话,而且她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记得君上说过,破解八卦阵的走法宛如棋盘行子,她刚才跟着他们,虽没出言,但也觉得他们走得没有问题。但她也记得这两座岩石,的确是已经走回来了,她想了想道:“这不是你们所说的八卦阵,此阵法应该是有变化。”
葛掌柜有些惊异道:“若有变化,解起来岂不是更难了?这该如何是好!”
冯远则问:“娘娘可是看出了是什么变化?”
昭宁闭上眼想了许久,在此岩石路中走路如行棋,每走一步她都记得,脑中浮出方才走过的路线。她仔细思索变化在何处,的确有一处不同寻常的路,她终于睁开眼道:“先往回走吧。”
一行人便又折返,绕过曲曲折折的路,回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是来的方向,一条是方才去的方向。还有两条路他们未曾走过。
葛掌柜道:“这个路口我记得,我和猎户上次走过北向的这条路,仍然绕进了路线中,故方才并没有带你们走。但现在想来,说不定这些路中有出口,不如我们走这条试试?”
昭宁却道:“慢。”她指了指对侧的南向岩石路,问,“你们此前可试过走这条路?”
葛掌柜摇头道:“试过了,娘娘,这条更不能行,这是一条死胡同!走不通。”
可昭宁却又想了想,此处应就是出路,而葛掌柜想试的那个方向,只会再度陷入无穷无尽的绕路中。她道:“先试试这边吧。”
既然娘娘开口了,众人岂会不听。沿着南向的岩石路向前而去。
这条路与其余路并无区别,仍然怪石嶙峋,可是不知为何,昭宁却越发确定就是这条路。但等走到尽头之时,却只见一堵以几座怪石构成的石墙立于眼前,再不能前行,果然是条死胡同!
众人难免有些失望,葛掌柜自然也不敢有怪娘娘之意,只道:“娘娘,不如我们回去试试另一条吧,这的确是条死胡同。”
昭宁却道:“你回去试十次也是绕回去。”
她沿着那石墙两侧走动,想起年少时曾听大舅舅说过,贺兰山多地震,时常震垮山石,因此贺兰山的山石是可以松动的。她用手轻轻地在岩石上抠,终于她找到了一处怪石散乱堆叠之处,道:“冯远,你过来。”
冯远立刻小跑至昭宁面前,毕恭毕敬:“娘娘!”
昭宁指了指那墙体:“你带几个禁卫,朝着这个方向攻击,以你们的内力为合力!”
“是!”冯远猜测娘娘定是发现了什么,毫不质疑娘娘的决定,立刻带着三名禁卫拔出佩剑,朝着这墙体处以内力刺去。只见那墙体竟在这一轰之下碎裂,待灰尘散去之后,那破碎之口处竟然出现了一条岩石路。这岩石路与之前的不同,路面修得十分平整,且是径直向前的,不再曲折。
众人皆是一脸的惊喜,冯远道:“娘娘,此处真的能震垮!当真就是出路了!”别处的墙他们也试过,坚固如磐石,刀剑并不能破之。娘娘实在是厉害,竟能发现阵眼!
昭宁见终于找到了地方,也是心情一振,道:“咱们先走进去看看吧!”
一行人按捺住激动,走入这条曲径之路中。
众人在这路中走了一刻钟,只觉得四周越发的寂静,渐渐不再是岩石路,地上长出了草蔓,纠结缠绕,竟然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昭宁只觉得空气越发潮湿,且脚底下藤蔓越发的松软,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一般。
此时打头的冯远突然回过头道:“小心!”
只见那旁边藤蔓丛霎时震动,突然蹿中出一只生得颈槽,黄褐白纹相交的毒蛇,朝着他冲了过去!冯远立刻拔剑砍去,同时大声道:“此蛇有毒,可能是蛇窝!”
与此同时,大量的毒蛇竟从四面八方游了过来,立刻所有人围拢到昭宁身边,樊星樊月更是贴身保护她,也抽出佩剑杀毒蛇。毒蛇虽多,可在场之人皆是高手,虽然杀得蛇尸满天飞,暂时还并未有人受伤。
昭宁认得这是贺兰山上极常见的剧毒之蛇,且还源源不断向她们涌来,只怕久而久之,禁卫们的体力迟早是坚持不住的,心里思绪万千。心想难道是她算错了,这竟不是生门,而是死路?是她带错路了?
她抬头看去,却前方众蛇游来之处,藤蔓掩映之下仿佛有一道石门,那石门之上藤蔓交缠,竟好似藏着一枚同样以岩石制成,脑袋大的石纽。昭宁顿时心头大喜,指向那个方向道:“冯远,想法子去转动那枚石纽!”
冯远听到娘娘之言,自然毫不犹豫,几下重踢将身前阻挡的毒蛇踢开,脚下轻点跃于石纽之前,一剑劈开藤蔓,以力转动石纽。只听得隆隆的迟钝声响,眼前的石门终于缓缓打开。而众人立刻庇护昭宁朝着石门跑去,同时一路斩杀着毒蛇。
待退到石门面前,禁卫军在外奋力斩杀毒蛇,而昭宁回头看去,却只见那石门后竟是个半丈深的沟壑,那沟壑下却是一条暗流,暗流上正停着一条不大不小的船,两侧仍然是嶙峋的岩石,藤蔓缠绕于岩石之上,不知这暗流是通向何方的。
此时昭宁却已经毫不犹豫了,有暗河在,此处定是生门。她道:“跳吧!”
樊星樊月毫不犹豫先跳了下去,稳住了船身,紧接着昭宁也跳了下去,她一跃落在了船头,船身虽然摇晃,可很快便稳住了。
随即冯远、葛掌柜连同十多个禁卫等纷纷跳了下去,等最后一人跳下来之后,那石门竟又缓缓地合上了。
船上竟有四只木桨,只是年深久远,木桨已经有些朽坏了,但仍然是能用的。禁卫们手持木桨,将船往前划去,只听得水声潺潺,抬头亦是岩石,并不知究竟身在何方。
众人只怕还有变数,因此船行得并不快。而昭宁看到周围的藤蔓越来越少,光亮越来越多,心却越跳越快,不知这暗河究竟通往何方,他们出去之后又会看到怎样一番景象,真的能够找到凌圣手吗?
前方两侧的岩石渐渐收拢,众人皆低下了头,船缓缓地划过了一道极其狭窄幽暗的隧道口。等过了这隧道口,突然光芒大盛,而众人眼前也是霍然一亮。
他们面前徐徐铺展开一副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溪水潺潺,松林如涛,还有山花遍野,云雾缭绕,其间有木屋三两间,良田四五亩,甚至还有两个垂髫少年正在耕地,但仿佛并未听到有人来一般,手中的锄头不停。
这贺兰山深处,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不受外面战火纷乱的侵扰,可此处是何处,居住的又是什么人?
昭宁等人惊呆良久,禁军们使船靠了岸,他们下了船。
昭宁踏上了草地,正想让樊星上前,问问那两位少年此地究竟是哪里。却突然听到了一阵缥缈的竹笛之声,仿佛从山顶传来,伴着风声掠过松林,似有若无,清悦听懂。
昭宁不由抬头看去,只见从那半山腰的松林中间,有条以石条砌成的羊肠小路。小路上正缓缓走来一个须发皆长的老者。
他背着个竹编的背篓,穿着件简单的麻布粗衣,脚踏麻鞋,约莫七十岁的年纪,身形清矍,正横着一只竹笛在吹。方才那阵优美的竹笛声,似乎正是这位老者吹出来的。
他正半合眼沉浸在自己的竹笛声之中,也并未察觉来人。
昭宁一见这位老者,心中更是紧张起来。此人是谁?为什么会住于这山林之中?他会是他们千辛万苦多年,寻而不得的凌圣手吗?
第157章
昭宁带着众人上前去, 脚步放轻,不想打扰了老者吹笛子。
而脚下草地松软,走起来的确无半点声响。
山林间的微风吹拂起老者的衣衫和胡须, 越发有仙人之相,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
等老者一曲毕之,才缓缓睁开眼,一双墨色的眼眸透着清亮。他看到昭宁等一众人站在他眼前时,并无惊讶, 反而笑道:“我从山顶便看到你们在闯阵, 十余年了, 竟头一次看到真的闯阵成功的。你们可是来求药的?又是如何得知此处的?”
来的路上葛掌柜同昭宁说过。那枚发现凌圣手踪迹的药丸是从猎户手中收购的。附近有些猎户生了大病或是受了重伤, 便会来这贺兰山西麓的岩石路上求药, 若是运气好碰到老者下山, 便能得到一枚药丸。
难道……他真的就是凌圣手!
昭宁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老先生, 我们到贵地叨扰,并非为了求药。而是想找一个人。”
她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巧的锦盒, 将锦盒打开, 里头便是一枚暗红色的药丸,与当年昭宁用来给母亲治病的万金丸很是相似。
她道:“我们怀疑这枚药丸是一个当年曾誉满天下, 后来却退隐山林的传奇医郎所制, 世人恭称其为凌圣手。因有十万火急,关乎天下百姓存亡之事,才想要寻觅凌圣手的下落。所以晚辈想问您一句, 希望您不要见怪晚辈的鲁莽。”她继续说, “——您可就是凌圣手?”
老者听了她的话一愣,紧接着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是吗?”
昭宁心想这是什么话, 难道他不是么?她找错了人?
老者却没等她回答,又道:“你们来的过程历尽艰难,如果不是真有急事,想必也不会执着至此。你们随我过来吧。”
他收起了竹笛,率先朝中那几间小木屋的方向走去。
昭宁实在是疑惑,这位老者只问了这样一句话,其他什么也不说,他究竟是不是凌圣手,他又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
但都到了此处了,昭宁自然听这位老者之言,跟上了他的步伐。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石径两侧还有桃花树盛开,无人清扫的花瓣落了满石径。等上了平坡,只见有五间相连的小木屋掩映在桃花林之中,平台摆着一套竹制的桌椅。其中一间小木屋之中,似乎传来敲东西的声响。
老者穿过院落走向那间发出响动的木屋,径直将这间木屋的门推开。
昭宁等跟在他身后往里一看,屋内陈设了许多的竹架,竹架上又摆放了许多的各种草药、矿石。一个穿着件潦草脏污的粗布衣裳,头发十分凌乱,胡子也乱做一团,袖子挽到手肘,与仙风道骨没有半点干系的老者,正拿着一把铁锤在破矿石,他听到开门的动静也没有回头看,而是道:“宋老儿,你做什么来吵我,你明知道我这味药已经许多天没做好了,吹你的笛子去行不行!”
老者却道:“凌老道,有人千辛万苦来找你,不要再管你那个破药了!”他把背篓扔过去,“还有,你要的五年的黄芪采到了!”
昭宁难免有些吃惊,凌老道?难道这位衣衫凌乱,宛如街头流浪老者的人,才是他们找了数年的传奇人物凌圣手?
衣衫凌乱老者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他也并未看到昭宁等人,而是接过老者扔过去的背篓,从里面拿出一株新鲜的药材,欣喜道:“你可总算给我挖到了,这下那味药可以做了!”
老者有些无奈:“你先别管药了,我跟你说,有人有要紧事来找你。你快听一听,不要像你打发那些猎户似的,随便给一粒你那功效不明的药丸。”他又指着凌乱老者,对昭宁等人道:“你们要找的凌圣手——喏,已经几天未出这道门,也没有梳洗过的这位就是了!”
他真的是凌圣手!昭宁等人自然是欣喜至极,面面相视,都是满面笑容。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寻了十余年,终于找到凌圣手了!
冯远少时就跟着君上身边,依稀记得自己是见过凌圣手两次的,他先上前拱手道:“凌老先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我等是从宫中来的,的确是有要事相求,事关天下黎民,还请老先生能仔细听之,帮我们一忙!”
凌圣手终于看向来人,他生得一张清矍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冯远身上时,似乎思索了片刻,随即道:“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小随侍……姓冯的那个!”他恍然,“难道是君上还是殿下叫你们来寻我的?”
昭宁则上前道:“老先生,实在是情形紧急,可否能坐下详谈?”
凌圣手往自己头上周身摸了摸,才想起自己现在几乎是副根本不能见人的模样,对她们道:“你们先去院中。” 又对宋老者说:“宋老儿,你先替我招待他们!”
说罢一阵风般冲向屋外,进了偏房之后关上了房门。
宋老者摇了摇头,请她们去院中小坐,让那两个小药童从地里回来,给贵客们上茶,陪他们聊天。
言谈之中昭宁才知道,原这宋老者是凌圣手的友人,当年陪凌圣手走遍天下寻觅药材,后遇到西北起了战事,两人当时为避战祸,才于贺兰山中隐居,这两位药童是他们抱回来的弃童,因听不见声音,也不能说话,所以被二人捡回来养着。
宋老者隐居多年,也未因昭宁等人的身份有何生怯,与他们相谈甚欢。
半刻钟之后,凌圣手换了件干净粗布衣裳,发也梳成发髻,终于收拾端整,向他们走过来,他只是因沉迷于研制药丸才衣衫凌乱,此时收整一新,目光明澈,哪还有方才凌乱似乞丐的模样,自然是神采奕奕,也同宋老者一样,有了几分飘然之气。
昭宁等正要站起来迎接他,他含笑摆手示意不必,先问冯远:“这位女娃娃是?”
冯远连忙道:“回禀老先生,这是我们皇后娘娘。娘娘听闻您可能居住于贺兰山,便想亲自来拜访您,这一路若不是娘娘,我们断断进不来的!”
昭宁站起来向凌圣手行礼。她道:“先生定要受晚辈这一拜的,晚辈与先生有缘,虽未曾见过先生的面,可晚辈的母亲、祖母,皆是因先生当年留下的万金丸才能活下来,先是对晚辈有大恩,晚辈对先生感激不尽!”
凌圣手打量昭宁,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目光中带着长辈的温和,“果然是个极好的女娃娃,对我脾气,殿下的眼光甚是不错。我那万金丸该给你使得。”他招手道,“你快坐下来,切莫客气!”
又看了眼茶盏,瞪了宋老者一眼:“你这用的是什么茶,你今年新收的茶呢?”
宋老者无言道:“明前采的茶还没有晒干,有得喝就不错了,你再嘀咕自己烧水去!”
凌圣手只能当做无事发生,坐下来道:“娘娘,你们究竟何事来找我,可是殿下的病有什么不好,他近日发病还频繁吗?”
昭宁也正想同凌圣手说此事,便道:“山中无岁月,先生不知,如今太子殿下已经是君上了。他的病暂时不再发作,可是服用那药丸多年,余毒甚深,如今天下起了战事,君上御驾亲征,我担心君上若受伤会导致余毒复发,甚至危及生命——故特地前来寻老先生!”
凌圣手眉头微皱:“天下起战事,他御驾亲征了?”他喃喃道,“的确危险!”
听凌圣手都这般说,料来宋院判说的也是真的了,昭宁更是紧张。
昭宁道:“我们也知道危险,所以费尽辛苦来找先生,记得老先生当年是为寻君上之药而离宫,不知老先生可已有良方,能解君上之余毒?”
凌圣手眼神微黯,道:“当年我离开宫中,的确是想为君上寻解药,可惜跨遍千山万水,却还差一味药。我听说贺兰山中有此药,便来了这里,却被战乱逼上山林隐居。只是那味药我还是取不到。正是因此,才无颜回去面见君上。”
昭宁听凌圣手之言,却反而是松了口气,她以为凌圣手会是毫无办法,不想凌圣手竟已经快要将药丸炼成,不过是差一味药而已。她不怕艰难险阻,她怕的是连解决的法子都不知道!但究竟是什么药,竟这般难得?
她问道:“老先生,我们来了这么多人,您告诉我们,让我们替您去寻就是了。”
可凌圣手却叹道:“取此药实在是困难至极,娘娘可知,这贺兰山上有一片山火,烧了几十年都没有熄灭?”
凌圣手这般一说,昭宁想起却有此事,贺兰山山坳深处有一片熊熊大火,蔓延十几里,将那山岩石烧得滚烫,四周寸草不生,因为岩石滚烫火势太烈,人或动物都避得远远的,倘若深入其中,怕不足半刻钟就会被烧死。不知何故燃烧,一说是这贺兰山下面有煤层,但确凿几十年都不灭。
她道:“难道您要寻的药正在……”
凌圣手道:“的确,我需要使一种矿石入药,只有那烈火深处的洞穴之中才有可能采到。本想等那山火熄灭,却等了十多年也未等到,我查了兴庆府的县志,说这山火有记载以来,已经烧了一百二十余年了,以前还有人试图闯入,却从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昭宁听完沉思许久,这倒的确十分艰难,难怪凌圣手失踪多年不归,这样烈的山火,就是再好的武功都没法深入其中。可是问题总是要想法子解决的,为师父寻药之事是已经拖不得了!不光是她,冯远、葛掌柜的人都在沉思。
此时昭宁心里灵光一闪,倒是有了个法子,她抬头问凌圣手:“老先生,只要能采到这种矿石,您就一定能炼出解药来吗?”
凌圣手想了想道:“七八成的把握总是有的。”
昭宁听了便点点头道:“晚辈可能有一法子。只是眼下还不知是否真的可行,所以先不告诉先生。明日我立刻让人去准备,老先生等着就是了!”
凌圣手有些惊讶,他想了十多年不知该如何取药,娘娘难道听完就真有主意了?她有什么主意?只是现在娘娘还不说究竟是什么办法,也只能明日看她会怎么做了。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她们破阵进来,毕竟也耽误了一天,凌圣手两人见天际已经浮出一抹淡淡的月牙,便让昭宁等人留宿于此。
凌圣手和宋老者都十分好客,大概是这山里也许久都没人来过了,两人都去厨房忙活,将几个月前过年准备的干蘑菇,腊山鸡、腊兔子都拿了出来,又让两个小童去河里捞了几条鱼,把后山养的山鸡宰了,热热闹闹地做了一顿饭。昭宁想让禁军去帮他们的忙,都被他们轰了出来。说这些军营出来的都是粗人,不懂得烹菜,浪费东西。
一会儿的功夫,院子里拼拼挨挨地多出几张刚伐出来的木桌子,上面摆的是煮的腊货烧鱼,再加上昭宁她们带的炊饼,宋老者酿的黄酒,倒真是热闹得很,连两个聋哑的小童,都端着木酒杯,喝得满面的笑容。
昭宁与冯远等人与两位老者一桌,席间,两位老者与冯远、葛掌柜等把酒言欢,喝得倒是痛快。昭宁则尝了腊山鸡,山鸡炖野蘑菇,大概是因食材都是最好的,这些简单的东西竟格外的有滋有味。
可等昭宁尝到鱼肉之时,却觉得一股腥味冲鼻,竟难以下咽,吐回了自己碗中。
宋老者咦了一声问:“娘娘可是不爱吃鱼?”
昭宁道:“我平日也爱吃,不知怎的觉得这鱼腥味颇重。”
宋老者奇道:“这鱼生于野溪之中,很是鲜美,怎会腥呢!”说着自己也挑了一筷子吃,的确鲜美甘甜,半点鱼腥味都没有。
两人这番对话却引起了凌圣手的注意,他仔细看着昭宁,突然眼中闪过一丝光,道:“娘娘,你可否能坐到老朽旁边来。”
昭宁不知是何事,但既然凌圣手说了,自然坐了过去,凌圣手又让她将手腕放于桌上。他生出三指,他虽年过七旬,三根把脉的手指却细长匀称,隔着昭宁的衣袖轻轻搭于她的手腕之上,听了不过片刻,脸上显出一丝震惊之色,又似乎有些疑惑,欲言又止。
昭宁身后的樊星连忙问:“老先生,是咱们娘娘的身体有什么不妥吗?”
昭宁也很疑惑,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适之处。
凌圣手却想了又想,道:“可否烦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昭宁迟疑点头,随着凌圣手起身到了木屋之中,凌圣手将端着的烛火放在桌台上,让昭宁坐下,随后问道:“娘娘前段时日可否是神思倦怠,不思饮食?但是最近又没有这个毛病了?”
昭宁点头,心道凌圣手不愧是凌圣手,竟连这个都能把出来!她道:“敢问先生,我这可是得了什么病?”
凌圣手的脸上更露出笑容,他并未回答,而是又道:“请娘娘不要怪我冒犯,实在是需要确凿,我能否再问娘娘一句,娘娘三个月前,可是只与君上同房过?”
听凌圣手这般问,昭宁的心骤然跳起来,脸也红了,她道:“自然是的。先生您何以这般问……”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凌圣手已经笑着道:“娘娘,您怀有龙裔已有三个月了!”
昭宁听到凌圣手的话,十分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呢,师父早就同她说过了,他几乎不能使女子有孕,他前世也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个人今生不会有任何孩子。可是现在她怀孕了,她有了他的孩子……
昭宁心中一喜,可又怕瞧错了,连忙问道:“老先生,着实不该怀疑您的医术。只是……只是我出宫前没多久,宋院首也给我诊过脉,当时他并未说我身怀有孕啊!”
凌圣手道:“且方才我听冯远说,是因你在君上身边,他才能抵得过那阳毒是不是?”
昭宁轻轻点头,凌圣手含笑道:“所以,娘娘您的确便可能是那不惧阳毒的体质。”
他又道:“至于什么宋院首的诊断,也不能怪他。不知是谁给你服了一种药,让你不能被诊出怀孕的脉象。若非是我,恐怕等您显了孕态诞下麟儿,都无人能把出你怀孕的脉象。”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娘娘,你确凿有身孕了!”
凌圣手已这般笃定了,昭宁如何不信。她惊喜万分的将手轻轻放在腹部,这里已经有了她的孩子了吗,她前世失去过一个极小的胎儿,现在她又有了孩子,还是和君上的孩子!他以为他永远不能有孩子呢,可是现在她却有他们的孩子!
不知为何,昭宁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她好想立刻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可是他现在远隔千里之外,她又怕他不信这个孩子是他的。他此时在做什么?若是知道了自己有孩子,该是什么样的反应啊,昭宁好想马上到他身边去,与他说这个好消息。
两人过去闹的那些别扭本是不应该的,他从来生活在阴暗和算计中,很是艰难,所以有时候手段过激,她应该要体谅他,倘若他能改了,她又何必要生他的气呢?
只是现在,她还有眼前的事要替他做,她一定要为他取得解药才行。
至于凌圣手所说的有人给她服药,昭宁也猜到了,恐怕当时赵瑾将她掳走之时,就已经把脉得知她怀孕了,所以他的态度才会如此古怪,后来自然在茶水中给她下了药,令她怀孕一事不能被人察觉,倘若不是此行遇到凌圣手,还不知要多久她才能知道此事。
她道:“多谢先生告知!只是,还要劳烦先生,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才是!”
凌圣手明白她在顾虑什么,捻须笑道:“娘娘怕他们知道了,顿时就要小心翼翼,马上带您回去?又怕他们传到君上耳中,影响了他北伐征战?”
凌圣手果然是有大智慧之人,昭宁含笑点头。眼下君上北伐是大事,冯远那些人知道了,定会马上告诉君上,她不想让他分心,惦记她在后方的安危。何况,这样好的事,她要等他凯旋之后亲口告诉她。
凌圣手笑着点头:“娘娘放心,我只当自己还不知道。只是……”
他眉头轻轻地一皱。
昭宁立刻心里一紧,问道:“先生何以吞吐,可是孩子有什么不好?”
凌圣手道:“孩子并无问题,十分的康健。而是娘娘你,我想问问,娘娘年幼的时候是否遭遇战事或是外伤,又有什么表征,比如看不见,或是听不见之类的?”
昭宁更是惊诧了,她道:“圣手果真不愧是圣手,我年幼时与家里人失散,的确遭遇过战事,也曾看不见过,这是何缘故,可要紧?”
凌圣手道:“娘娘年轻时因战乱,颅内淤血不散,所以往后,因刺激便容易出现不能视物,或是听不见的情况。若只发作一次还好,但要是发作第二次,又无极品的寒山雪莲这样的药来医治的话,娘娘恐怕有性命之虞。”
昭宁听此,立刻问道:“这极品的含山雪莲,不知该如何得来?”
凌圣手这样几乎在药上无所不知的人,却摇了摇头道:“这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要想寻找此药,绝不会比寻君上所用之药来得容易,甚至可能还要艰难数倍。”
昭宁神思顿时混乱起来,她想起了前世自己第二次发病,又想起了赵瑾说过的话,他说他给她服用的是能治她病的药,否则她有性命之虞。难道他说的竟是真的?可是此药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她若是将他抓来问,他会说吗?
昭宁想了半天,总归现在离她第二次发作也很晚,也许没有外界的刺激,就不会发作了,既然前世赵瑾曾经找到过,总有线索的,难道赵瑾找得到,她就找不到了?昭宁又道:“此事也暂劳烦圣手,不要告诉他们,否则他们该担心了。”
即便告诉了也暂无解决之法,凌圣手自然答应了昭宁暂时不说。
两人这样说了许多,昭宁虽然因后面凌圣手的话多了些许担忧,但并不十分忧虑。反而是因得知自己有孕一事,满心的温暖与柔情。甚至樊星看到她,都不觉地问:“娘娘,先生同您说了什么好话,您怎的这般高兴?”
昭宁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笑,她收敛了些笑容道:“能说什么好话,找到凌圣手了我自然是高兴的。”却将那鸡汤舀来多喝了两碗,想这几个月来虽折腾许多,可凌圣手说孩子十分康健呢,她自然要多吃些好的,让孩子更茁壮成长才是。
一行人便在木屋处住下,昭宁同樊星樊月二人睡了木屋,其余人等只在屋檐下打了地铺,初夏的山里也并不冷,山间寂静,众人都睡得甚好。
到了第二日晨起,天还麻麻的没全亮,昭宁将自己的方略与冯远说了。冯远点头,他脚程极快地由童子领着下山去了。一个时辰后,冯远就将五百禁军领了进来,且备好了需要的工具。
此时天已经大亮,昭宁看着眼前众人,道:“诸位都是禁军中的精锐,眼下需要诸位去干一件大事,我想先选十个水性极好的人出来。需要在水下潜半刻钟左右,可有人能行?”
宋老者和凌圣手在旁听着面面相觑,分明是要去山火中取矿石,何以需要潜水呢?娘娘这究竟想的是什么计谋?
两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158章
禁军中高手辈出, 昭宁话问完之后,很快就有极熟悉水性的人站了出来,昭宁点了十余人留下, 又让冯远带着其余禁军,拿着准备好的工具去贺兰山山顶。
随后昭宁又问凌圣手:“先生可知,每日哪个时辰山火烧得最小?”
凌圣手想了想道:“约莫申时到酉时。”
昭宁若有所思点点头,觉得这个时辰应也能够了。
等吃了午饭到了下午,冯远派人传信回来说一切已按娘娘的吩咐准备好, 凌圣手等人以为昭宁要出发了, 昭宁却摇头道再等等。当院中放置的日晷的影子快落在申时处时, 昭宁才道可以了, 终于和两位老者以及那些熟识水性的禁军一起, 前往那山火常年燃烧之地。
一行人朝着贺兰山山坳走去, 走不多时,便看到周围草木越来越稀疏, 而气温却越来越热,很快凌圣手便带着他们在一片山坡上停了下来。
这山坡上已是寸草不生, 唯独长着几株苍松也枯黄半死, 隔着鞋踩在地上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温度。而山坡之下果然是一片熊熊烈焰,火焰腾起, 火势绵延得几乎看不到头, 早将山坳烧得只剩下裸露的岩石的焦黑的泥土。此处浓浓热浪袭来,温度甚高,分明是初夏的天, 却令人觉得仿佛身处盛夏, 不一会儿便出了汗。这样的地方别说进去了,就是靠近都觉得难受。
昭宁望着这片看不到头的烈焰, 问道:“先生,您说的那矿石出产的洞穴在何处?”
凌圣手往前一指:“约莫在那山坳的中心处,离这山坡二里处。”
昭宁点头道好,让那些水性极好的禁军将粗绳栓在自己腰间,再系在旁边的大树上,并在每根绳索旁都派禁军看守。又让人去通知冯远,可以准备动手了。
宋老者见禁军领命而去,实在是好奇极了,终于问道:“娘娘,您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法子?现在可能告诉我们了?”
昭宁微微一笑,这时候才同他们解释道:“我这法子说来简单,说难却也难,这山顶上有一条河对吧,约莫两丈宽,绕着朝山下流去,而它们的弯曲之处正好经过这片山坳的上方。我便让冯远领五百禁军掘开那河堤,现只剩薄薄的一层未掘开,这河被彻底掘开之时,河水奔涌而下,定能暂时浇灭这片山坳的山火。那么禁军便可潜入洞穴之中寻找矿石了。我也早让冯远打听过了,这片山坳之下皆是荒原,并无百姓,不会造成损伤。只是这法子恐怕维持不了太久,趁着火势最弱的时候放水,至多两个时辰,河水就会渐渐褪去,山火又会再烧起来,所以定要在两个时辰内找到矿石。”
听了昭宁的法子,宋老者和凌圣手连连点头,虽不知最终可不可行,但的确不失为个办法。凌圣手也感慨道:“我在此等了这么多年,只见那山火极旺,再强的武功都无法出入,以为只有等山火熄灭才能采到矿石,却没想到这样的法子。”又道,“我该早些回去才是。”
昭宁却笑着安慰他道:“西北也不过收复三年,先生便是以前想回去找人,恐怕也走不出兴庆府。这如何能怪您?您能在此守这么多年,已是不易了。”
几人言谈之间,昭宁已经听到山顶传来河水的奔涌之声。她抬头看去,只见山坳之上果然有苍白河水汹涌而来,席卷山林,顷刻间将山坳淹没,山火自然也被汹涌的河水暂时压住,渐渐都熄灭了,四周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随着河水流入变少,走势也平缓了下来,而水位也已经涨了一丈多深,这山坳转眼就变成了河沟。昭宁觉得已经能下水了,问清楚凌圣手要找的矿石的模样之后,看向十位禁军,众禁军向她点了点头,皆走到坡前跳入水中,朝着方才凌圣手方才所说的洞穴的方向游过去。
河水流入这山坳之中已经变得平缓,但也有波涛卷起。十个人转眼就游到了山坳中心,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昭宁等人则留在山坡上等待,看禁军能不能在两个时辰内找到那矿石。
凌圣手焦急等待着,他虽然断定这山坳的洞穴深处定有他想要的矿石,但毕竟从未找到过,也不知究竟是否真的有。倘若没有,岂不是让娘娘白费了这般心思?
昭宁也紧张地注视着水面,但许久都没有人浮起来,此时他们的绳子仍然漂浮着,无人拉动,便证明他们还在寻找,也并无危险,不能惊扰了他们。
约莫半刻钟之后,十根绳子中终于有几根被拉动了。守在岸边的禁军连忙拉动绳子,将四五个人从水中拉起来,这些人浮在水面上,皆是已经力竭。等将他们扶上了岸,手中空空如也,说他们在洞穴中摸索,却并未找到凌圣手所说的矿石。
众人难免有些失望。
这时候河水还在流下来,时辰还没到,众人自然继续等待。紧接着又浮起来了四五个,禁军也立刻将他们拉了回来,他们倒是摸了一些石头上来,说摸起来有些像,可凌圣手拿到手里看了看却都摇了摇头说不是,大家就更是失望了。
连昭宁都有些灰心,难不成这洞穴中其实并无此矿石?
正是此时,山坳深处的水面上,终于有个禁军浮起来,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兴奋地挥舞着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众人看过去,凌圣手也有些焦急,立刻上前一步想看仔细些,却根本没注意自己处于山坡边缘,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入河水之中。
在他旁边的昭宁心中一紧,立刻拉住凌圣手的腰带:“先生小心!”
但却没想到凌圣手身子极沉,她将凌圣手拉住,可自己却被凌圣手一带,一时不稳顿时跌入河水之中。
凌圣手大惊,望着昭宁的身影顷刻被河水淹没,想跳下去救人自己又不会水,连忙道:“娘娘跌进去了,你们快,快救她!”
禁军们也着急,跟下饺子一样立刻就准备往水里跳。
樊星樊月却说:“诸位别着急,娘娘水性好得好,就是水下闭气半刻钟她也能做到的,这点河水淹不到她!”虽是这么说,但是樊星樊月两人也还是脱了外衫,干净利落地跳入了水中,朝着昭宁落水的方向游过去。
只是还没等她二人找到昭宁,昭宁就已经从水里浮了起来,十分自如地抹了把脸上的水道:“你俩跳下来做什么,还怕我会淹死不成?”她怕凌圣手会自责,反而对凌圣手笑道,“先生不要着急,方才在上面呆得热得很,到这水里反而凉快些!”
凌圣手哭笑不得,更是被这女娃娃的性情打动,和宋老者相视了一眼,都知道昭宁方才这一救有多重要,他可是一点都不会水的,掉下去可能真的会出事。他道:“好了,不管下面多好,娘娘快上来吧!”
昭宁往回游,却很关心方才那个说自己‘找到了’的禁军,她回头一看,只见那禁军手里当真拿着几块鹅卵大小鲜红如血的矿石,已经被禁军拉着游到了岸边,满脸的兴奋之色,等他上了岸之后,连忙将这矿石递给凌圣手道:“老先生,您快看看是不是这个!”
凌圣手立刻从他手里接过矿石,辨认了一下,双眼发光,大喜道:“正是此物,正是此物!太好了,真的找到了!”
昭宁听到这里,何尝不是狂喜。那就证明凌圣手能炼制药丸了,师父有救了,他真的能够清除体内余毒,说不定以后还能长命百岁呢!师父若是健康安宁,这天下也可长治久安,再不会被契丹的铁骑踏遍了!
她更迫不及待朝岸边游去,好去看看这矿石的模样。
却正是此时,昭宁突然听到了不远处的山脚下,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人正朝着她们这个方向小跑而来。甚至不光是脚步声,还有铠甲的摩擦声,刀剑的相撞声。昭宁眉头微微一皱,这不会是冯远他们,他们并没有穿铠甲来此地。
究竟是什么人,会穿着铠甲,带着刀剑朝这山坳中来?难道是西北驻扎的厢军?
凌圣手等也听到了这番动静,朝山脚的方向看去。
等这些人越走越近时,昭宁又听到一串模糊的说话声,语调古怪,似乎并非中原之音。待昭宁再听两句时,她彻底变了脸色。
她跟着大舅舅长大,又身处边境之中,听过各国之语,此时她立刻听出来了,这是契丹语!契丹语可是契丹国的官话,难道来人是契丹人?
契丹人不是在北面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北的贺兰山之中?
贺兰山虽地势险要,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被称做‘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但君上平定西夏之后,整个贺兰山已收回大乾,怎会有契丹人来此地?
这些契丹人听起来人数不少,恐怕一两千人都有,而她这里才留了二十余人。若是被契丹人发现,无论如何,她们恐怕都难逃一劫!
来不及多想了,昭宁见凌圣手已经拿到了那矿石,立刻对禁军等道:“是契丹语,咱们有危险!你们快护送先生回去,藏匿于山林中,他们找不到你们!”
禁军等也听出了契丹话,变了脸色,却立刻要来拉昭宁道:“娘娘,我们如何能扔下您,属下们立刻拉您上来,否则回去我们也不会活命的!”
昭宁焦急不已,那脚步声仿佛已近在咫尺了,再走几步恐怕就要发现她们了,她如何来得及上岸!
她道:“本宫命令你们立刻带凌圣手回去,抗命不遵本宫也不放过你们!”又道,“我已来不及上去,你们赶紧往回跑,我们立刻沉入水中闭气,等他们过去我便出来就是了。快走,难道你们想让君上的病不能治好吗!”
十多个禁军很是无奈,但又知道娘娘说的是实情,若来人真是契丹人,他们再不走恐怕都要被抓住,那就什么都完了,君上的病也不会治好了。左右都是死,他们咬咬牙,只能一把抓住两位老者,骤然带他们潜入树林之中隐蔽了身影。
昭宁终于松了口气,正准备闭气下沉,躲在水中等这些人过去,却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说话声:“……此处原本应是山火,怎会有河水流下去,可是有人来此?”
昭宁心口一凉,怎么会是这个声音……这声音她真是化成灰也不会认错,这是赵瑾的声音,他为什么会和契丹人在一起!她似乎听冯远说过,赵瑾已经成为了叛军之人,与契丹人合作了。可他和契丹人一起到贺兰山来做什么?是否背后有什么阴谋?
来不及多思,昭宁很快沉入了水中。
樊星和樊月也还没能上岸,同她一起沉入水里。
三人在水下相牵,不敢沉得太浅,怕被人发现。故看不到岸上的情况,不知这些人究竟离开没有。渐渐地,约莫半刻钟已过,昭宁已经觉得有些憋闷了,何况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昭宁心想倒不如往下游,她记得下游还有一处山火烧得不旺,因此有些树的枝桠垂下来,落到了水面上,此时她浮上水面,正好可以借此掩藏身形,看看他们是否离开了,他们若是离开,她们便安全了。
昭宁带着樊星二人潜行了十多丈远,终于模糊地看到了树枝桠的影子,此时憋气也到极限了。便悄然上浮,从水中浮上一双眼睛,想观察一下周围,也许他们已经离开了呢。
但这么一看她整个人便都僵住了。
没有别的,一身戎装的赵瑾正站在岸边,腰带佩剑,嘴角带着一丝笑容地看着她:“谢昭宁,好久不见了。我等你浮上来,可已经等了很久了。”
而他周围,军队一字排开,武器森严,早将这河坡边围得严严实实。
昭宁嘴角一扯,心却重重下沉,原来赵瑾是早就发现她了,在这里等她呢!
第159章
赵瑾将昭宁从水中抱了出来, 樊星樊月二人自然不能幸免被发现,也被人拉了起来,随即两把刀立刻架在了她们的脖颈上, 似乎当即就会要了她们的性命。昭宁见此,连忙厉声道:“赵瑾,你敢杀了她们,我以后就杀了你!”
赵瑾看着昭宁瞪着自己目眦欲裂的模样,想起前世他砍了青坞的手, 昭宁的确立刻就崩溃了, 从此恨极了他。
罢了, 两个奴婢而已, 留着伺候她吧。
他轻轻一抬手, 两把架在樊星樊月脖子上的刀便收了回去。
樊星樊月立刻站到了昭宁面前, 仍然想要保护她。而昭宁则将两人都拉到了自己身后,冷冷地看着这个疯子。
赵瑾却对她们这些举动并不在意, 而是道:“昭宁,是你自己落到我手上的, 可不是我绑了你。”他的眼睛扫了眼这山坳间渐渐减退的洪水, 问道,“竟能在这贺兰山中遇到你, 你已经找到凌圣手了吧?”
昭宁微有些紧张, 赵瑾莫不是知道凌圣手在这贺兰山中,他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也是来找凌圣手的?甚至可能, 他知道凌圣手能治好君上的病, 所以是来杀凌圣手的?昭宁不由庆幸自己刚才让他们退得快。
她面上淡淡地道:“赵大人误会了,我不过是想念贺兰山的风光, 所以故地重游罢了。”
赵瑾只是笑而不语,让她站到自己身侧来,昭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亲兵模样的人,从昭宁他们来的那条山道上过来,拱手对赵瑾道:“大人,您说的那小木屋已人去楼空了,只留下些药材,属下等并未抓到凌圣手!”
赵瑾果然是知道凌圣手在贺兰山!昭宁心中暗想,尔后又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冯远他们很聪明,立刻带了凌圣手转移。
可紧接着,那亲兵又说:“不过属下在附近发现了禁军的埋伏,足有数百人,领头的是殿前司副指挥使冯远,似乎是想救皇后回去,但我们人多势众,已经将他们拿下了,他们死伤过半,冯远受了重伤被他的属下救走,生死未卜。”
昭宁听到这里,又掐紧了手心,她和禁军们一路从汴京到贺兰山,甚至曾一起喝酒吃肉,感情很是深厚,听到他们为了救她死伤大半,她心里自然难受。赵瑾带的也是最精锐的手下,人数更是十倍于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回来救她,他们应该要退走才是啊!
想到冯远出发前认真地对她说:“臣定当拼死护娘娘周全。”昭宁红了眼眶,他说的是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他一定要活下来!
赵瑾则道:“既无人便算了,将那木屋焚烧,准备启程吧。”他看向昭宁,仍然带着笑,“昭宁,同我一起走吧。”
昭宁深深吸了口气道:“赵瑾,你抓我又究竟想要做什么?”
赵瑾道:“昭宁,你不要生气,你现在要随我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就是执掌天下的君主,而你则会继续做我的皇后。”
昭宁听他的话更是一气,正要说你休想,却只感觉到后颈传来一阵钝痛,顿时便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赵瑾接住了昭宁软下来的身子,此时另外两个女使也被他的手下敲晕。他抬头望向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道:“出发吧。”
而这时候西平府驻军的某个演武场上,将士们已经训练完毕回了营地,演武场一片寂静。
银色的月辉洒在空旷的演武场上。
如今身为永兴军路副指挥使的顾思鹤,负责的任务便是训练众将士。此刻他正是闲暇,坐在演武场的台阶上,看着月色喝酒,他身边摆着一碟熟羊肉,三两碟油炸花生米、腌黄瓜一类的小菜,还有几封被他扔在一旁的军令。军令是零散拆开的纸张,上头是‘急招’、‘边疆’等字眼。
他的小厮太平也着军装,站在他身后道:“世子爷,您真的不应军令之召吗?这似乎已经是宋大人发来的第三份军令了,您若不应,是不是要以罪论处的?”
顾思鹤却道:“怎么话这么多。”他继续喝了口酒,又道,“宋应隆若是会论处我,早就论处了,还等得到今日吗!”
太平于是讪讪闭了嘴。
顾思鹤握着酒盏,目光放远,他望着清冷的月辉,落在这片茫茫的戈壁上。
他知道赵翊觉得他是可造之材,所以想用他。可是他却总是想到顾家遭遇重创,想着姑姑被赐了一盏毒酒,死在他面前,临死前告诉他:“阿鹤,你要答应姑母,不要怪君上,他已经足够放过顾家了……”
可是他怎么能不怪,怎么能忘掉姑母死时的模样。
何况这天下的安危与他何干,他从来就不关心这些人的生死。
他再度抬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酒,他是不会应召的,到时候把训练好的兵送去前线,也就算是他尽了自己的本分了。
顾思鹤让太平上前来给他倒酒,却是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一道颤巍巍的苍老声音,在演武场的门外响起:“……请问,指挥使顾大人是在这里面吗?”
顾思鹤抬头看去,只见演武场的大门口正站着一位身着褐色麻布衣裳,头缠布条,头发花白的老人。她手里还牵着个不过四五岁大的孩童,另一手垮着只篮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正与守门的将士说话,似乎想进来。
但守门的兵如何会轻易放她进来。
顾思鹤眼睛微眯,他天生过目不忘,立刻记起来,这位老人和她手里牵着的孩童,似乎是之前他剿匪的时候,顺手从匪徒手里救下来的。
那时候他心情非常差,听闻竟然有沙匪劫虐西平府边境的百姓,便亲自带人将这些匪徒一网打尽,顺便救下了沙匪正在打劫的一村子人。
顾思鹤看了看太平,太平心领神会,去将那老人带了进来。
老人进来后一看到顾思鹤,立刻就将他认了出来,双目一红,喊了声‘顾大人恩公安好’,就要带着孙女给他下跪磕头。顾思鹤让太平拦住了她,问她:“这位老人家,你找我可是有事?”
老人忙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那日顾大人救了咱们村子里的人,咱们实在是感激得很,但您走得匆忙,所以里正派我来,特来给顾大人送些东西!”她将自己篮子上盖的布揭开,只见里面竟然是许多的鸡蛋,一只杀好的鸡,还有许多新烙好的莜面饼。她有些局促地道,“咱们村刚被盗匪抢过,拿不出别的好东西了,只有这些乡野之物,万望顾大人不要嫌弃。”
顾思鹤知道,这些是穷苦的百姓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他们很多人,甚至一年也吃不上一只鸡。他想了想,并没有拒绝:“多谢老人家,东西我就收下了。”
见他收了,老人顿时眉开眼笑:“大人请千万不要客气,您是我们的大英雄,若不是您剿匪,咱们村还被那些匪徒害呢,咱们现在能过安稳的日子,都是托了大人的洪福!”
顾思鹤扯了扯嘴角,其实当时他剿匪是为发泄,救他们也只是顺便,他们万不必这般感谢他。可是当他目光下垂,看到老人家手里牵着的小女孩,用一双乌亮的澄澈眼睛看着他,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思鹤叫了人进来,让他们带老人家和她孙女先去驿所住下,明儿一早就驾马车送她们回去。随即吩咐太平:“让当地的县令去他们村里一趟,刚遭了盗匪,看看他们各家有什么需要添补的,便说是公家出钱,但从我的俸禄中出。”
太平应声去了。
待人都走后,顾思鹤看了看篮子里的鸡蛋和面饼,抬头遥望向了北边,那是河间府的方向。
他身处西北,西北诸府不过是因休养生息,故不牵涉其中。可他怎会不知道,这半月来北边战火连绵,已席卷全国。
此时应已是契丹要进攻河间府的时候了,这是一场决定两国生死的大战。
以前他从不曾担心过赵翊。他知道赵翊在战场上有多厉害,英勇神武,用兵如神八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可许多人并没有他这样的乐观,朝野上下担忧这场战争会失败的人不在少数。而如今不知怎的,他突然也点担心了。
赵翊若是真的败了,不论是北边,还是西北边疆,所有那些百姓想要的安稳生活,也就荡然无存了。
顾思鹤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河间府,的确正展开一场空前的大战,战火纷飞,两军交戈。
赵翊此前已经带领军队,夺得了瀛洲、莫州,却在保卫河间府的时候,被契丹皇帝所带领的大军打退,契丹大军一路乘胜追击,将赵翊所带领的大军逼退至桑干河大军营地,前方是一峡口,大乾的大军正在苦苦抵挡契丹大军的进攻,而赵翊则带着众大将,躲于峡口之后的营地旁。
赵翊身着铁甲,骑马伫立于河边,他身后的宋应隆、萧正,以及铁骑营的数万将士也同样伫立,他们听着不远处传来隆隆的战斗声、厮杀声,都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可每个人的神色,又是出奇的平静,这种平静中仿佛酝酿着一场肆虐的风暴,令人不禁心生寒意。
许征自不远处的营地小跑而来,到赵翊身边行了个礼,低声道:“君上,从汴京来了密信,吉安说已经发现了幕后之人的线索。”
他在赵翊耳边低语了一番。原是冯远设计传出昭宁要来军营的假消息,想引背后之人出手,果然被他们抓获了尾随之人,逼问出了线索,已是八九不离十。赵翊听后轻扯嘴角,这样的事不会是冯远安排的,定是昭宁想的法子。
他道:“知道了。”又问许征,“可查明山西安抚使那密信是送往何处了?”
许征道:“都已经查清了,是送往幽州的,想来幽州便是罗山会真正最大的据点了。另外,朔州、蔚州、檀州等地,已皆按您的吩咐布置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了!”
赵翊嗯了声,闭目而听着不远处战争的喧嚣。
风拂动他的睫毛,片刻后,他突然睁开眼道:“时机到了,进攻!”
宋应隆等人早已等待他发号施令,此时举起了长刀,皆大声喊:“众将士,前冲!”
紧接着,如潮水般浩瀚的铁骑营从四面八方而下,向着峡口处的契丹大军进攻而去。铁骑营将士是禁军中最精锐的将士,虽只有一万人,却人马都装备精甲,由赵翊亲自训练,战斗力和杀伤力十分惊人。
他们沿着山坡冲锋而下,很快就斩杀了无数敌军,其余卫的禁军从后方攻入,炮筒、火器更在山顶朝着后方的契丹大军攻去。一时间,契丹大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乱了阵脚。
本以为已是强弩之末的大乾将士突然犹如神助,瞬间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契丹大军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恐怕是中计了!
可这时候大军已入峡口,两侧皆被地势制衡,想跑哪有这般容易,在铁骑营的冲杀和重火器的打压之下,他们勉强支持,但随着大乾大军火势越来越迅猛,他们则越来越无力支撑,死伤惨重,战线也渐渐越发往后退。
终于在两个时辰的厮杀之后,契丹大军全面溃败,二十万大军死伤过六万,剩下的也根本不能一战,契丹大军的领将在危急关头,带着剩余的两万人马突出重围撤退。此时大乾将士却士气正猛,一路追击敌军,势如破竹进入了幽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中已有两州本就已被拿下,涿州是个军事弱州,并无抵抗力,很快也被大乾占据,而契丹大军经过长途跋涉和追击,这时候死伤更重,所余有战力的兵不足十万,被大乾将士们打退到了幽州。
幽云十六州以幽命名,自是因幽州是其最重要也是最大的州,倘若能拿下幽州,便是占据了幽云十六州的中心,几乎等同于拿下了幽云十六州。
这时候,契丹皇帝耶律齐坐镇幽州城中,等着前线的军报,他已被多年的酒色掏空了身体,实难亲自领兵上前线,能在幽州坐镇战斗已经是不易。
此前契丹大军轻易地将大乾将士打退,不仅把瀛洲、莫州再度夺回,甚至突入大乾境内,差一点便能拿下河间府时,他很是振奋。其余的契丹将领也更是振奋,但他们也并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大乾一直是契丹的手下败将,从未赢过一场战争,既是如此,契丹赢下这场战争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契丹能输才是怪事。
所以当耶律齐听到来报,说自己的二十万大军不仅被大乾击溃,甚至大乾还一路打下了瀛洲、莫州、涿州,而如今又逼近了幽州,离幽州城不过二十里时,他觉得不可置信,拍着案桌对前来报的探子怒吼:“我军不是已经快要占领河间府了吗,他们怎么可能突然逼近了幽州!”
大臣们劝了陛下冷静,让探子赶紧说清究竟怎么回事。探子一说战役的经过,大臣和耶律齐都变了脸色,他们如何猜不到,他们是中了大乾皇帝的计了!大乾皇帝恐怕早知道了谁是契丹的间谍,故意用假军报引导契丹进攻,为的就是请君入瓮,在峡口布置下层层的军队和火器,重创契丹大军!
而这二十万人,可是契丹最精锐的骑兵。这些人废了,这一仗他们还能怎么打!更别说大乾现在兵强马壮,事前又早就占领了瀛、莫两州,恐怕为的就是长线作战时保证补给能力,他们现在什么都不缺,战斗力又勇猛至极,再这么下去,别说幽州了,整个幽云十六州都会沦陷!
耶律齐这才意识到,虽然有赵翊收复西夏的例子在前,但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西夏本就不足为惧,轻视赵翊是一件有多么错误的事。赵翊走的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过的,等到他收网之时,才能看得出是如何的步步缜密,此时敌人已根本无力反抗。
有大臣建议道:“陛下,大乾势头如此之迅猛,恐怕非我们能敌。幽州已经不能留下去了,我们保存实力,与西行的大王子会合,应还能有一战之力……”
“不可!”立刻有人反对道,“陛下此时撤退,让将士们怎么看,岂不是也将幽云十六州拱手相让了!我看大乾士兵长途奔袭,定是疲惫了,陛下未必不能一战!”
大臣们众说纷纭,耶律齐面色几变,最后咬咬牙说:“我契丹一向骁勇善战……绝不做鼠辈,不能放弃,必须迎战!”
但此时营帐外,有士兵冲进来,跪下道:“报!大乾敌军突袭了我们的粮草库,已经烧了粮仓。现下火势已经蔓延到幽州城了,我军的五万援军也耽搁在了路上,无法来到了!”
耶律齐身子一晃,如此一说,几乎就是阻断了他想要迎敌,取得胜利的最后一丝可能。
大臣更是脸色都白了,劝道:“陛下,赵翊实在是厉害,眼下我等中了他的计失了先机,恐怕是再不能敌了!大乾大军即将压境,幽州已成了险州,您还是要保重龙体,及早撤离才是啊!何况咱们并非没有后手,大王子不是去西北了吗……”
契丹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从未有过临阵脱逃一事,可眼下情形紧急,正如大臣所说,他若出事,契丹顷刻间便要乱了,实在已经不是他顾全颜面的时候。
耶律齐的脸阵红阵白,可也只能咬牙道:“班师回京,撤退!”
……
在契丹人护送耶律齐撤退之时,赵翊已经逼至幽州的城门下,一箭射杀了契丹的领头大将耶律无颜术。与此同时宋应隆和萧正沿两路出发,与在各地埋伏的大乾军里应外合,不过几日,蓟州、檀州等几个重要的州也落入大乾掌控之中。
已多年未曾归国的各州百姓,甚至大开城门,欢欣鼓舞迎大乾将士们入城。唯独幽州抵抗最为凶猛,不肯回归,被大火烧了半个城,城中之人皆不能逃。
三日围城,剩下的契丹军想要逃跑,但都被大乾士兵围杀,死伤大半,其余之人皆成了俘虏,再无人能抵抗。
赵翊仰望着幽州城上空尚未散去的灰烟,让人撞开了幽州城的城门。
城门被巨木所撞,轰然大开,此时城内也是一片哀鸿,战火烧毁了一半的城楼,街市上尽是凌乱火烧的痕迹,百姓们也不见了踪影。
众将士自赵翊背后而出,涌向各处建筑,搜查是否还有残余的契丹军。而许征等人跟在赵翊身后,望着幽州城,无不觉得激动无比,拿下了幽州城,便等同于已经拿下了幽云十六州。他们在赵翊面前跪下道:“君上,您真的做到了!臣等万般拜服!”
君上真的做到了!收复幽云十六州,这个大乾百年的遗愿,如今君上真的做到了!这消息倘若传回去,不知道是怎样举国欢腾的幸事!
赵翊却平静地看着这座曾经失落于契丹百年的幽州城,他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土地。曾经,它是大乾的领土疆域,可它街上、建筑上处处都有契丹的影子,但是此时,它再度回到了大乾手中,从此,幽云十六州也回到了大乾手中。
只是,他要做的事情还并没有完。
正是他凝视之时,突然有无数的箭矢从城楼高处射来,密如天网,寒意凛冽,朝着攻入幽州的大乾军队,朝着赵翊的方向射去!
众人俱惊,立刻拔剑挡箭,要保护君上。
可赵翊嘴角掠起一丝冷笑,伸手一抬,军队立刻围拢举盾,形成盾阵抵挡漫天箭雨,同时方才那些搜查的无数禁军,早已悄然潜上了各处城楼、城门,不久后便有无数声惨叫发出,箭矢逐渐减少,背后的人已悉数被抓。
赵翊望着被抓到街上的人,这些人皆玄袍蒙面,袖口是火焰标志。许征等人也认出来了,这些恐怕就是罗山会最后的精锐了!
赵翊又一抬手,众将士抽出刀剑来,架在这些人的脖颈上,赵翊抬头望向四周,冷淡地道:“都到这时候了,还藏着不出吗?你留到最后,不就是想亲自与我一战吗。”他又笑,“你若再不出来,这些人顷刻便要人头落地了。”
他话语刚落,便有数列汉军骑马自各街巷中涌出,为首之人身着黑漆重甲,面戴一张皮革面具,身形高大,提着长刀便向赵翊攻来,攻势凌厉至极。
赵翊也立刻提起手中长刀迎战,姿势随意,可一刀砍下去势如千钧,震得领头之人虎口发麻,后退两步!此人毫不耽误,立刻从马背上跃起,长刀再度攻来!赵翊亦从马背而起,以长刀相搏,赵翊刀法锵然,出刀凌厉,逼得此人步步倒退。可此面具之人在赵翊的刀下,竟也能坚持数个回合,足见武功造诣之深。
只是他内力远不如赵翊浑厚,随着赵翊的招式越发凌厉,他阻挡得也越来越吃力,很快就渐渐力竭,在一个抬刀格挡之时露了破绽!
赵翊趁其破绽之时长刀再次提起,一刀当空劈下,劈碎了此人面具的同时,向下破了此人的战甲。
此人想要提刀阻挡已是来不及,惊叫一声后退数步跌坐到了地上,头发、战甲皆散乱。头发掩盖着他的面容。
他颤抖了许久,当他缓慢抬起头时,众人只见他脸上已经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汩汩流淌而下,再仔细一看,那张脸,竟是与君上略有几分相似的英俊面容!
只是平日里这张面容总是带着散漫的危险,可如今却带着一丝冷笑,这样的见骨的伤口和鲜血,更让他的笑容更添了几分狰狞。
除许征等几个之外,众人无不惊讶,此人……此人竟然是君上的亲弟弟,景王赵决!
他竟是罗山会背后的主人,大乾朝的叛徒。
一个闲散风流的王爷,一个从来都不慕名利的人,他竟然才是真正的叛徒!
他伸出衣袖,擦了擦已经流到下巴上的血,笑道:“皇兄,看来我中了您的计了,您早已经猜到是我了吧,所以才利用了山西宣抚使,传递了错误的军情,诱契丹大军深入,顺便——也能彻底除去罗山会。您这样一石二鸟的计谋,实在是高明至极,只是我也好奇,您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赵翊道:“可能比你料想的早,不过,也没有那么早。”
其实是从昭宁在太康宫差点被恶犬扑咬之时,他就开始怀疑了。哪怕最后抓了个人出来,他也并不相信——他一贯觉得,这世上没有这般巧的事。可当时他也甚是不解,如果是有人意图谋逆,为何是冲着昭宁去,而不是冲他来呢?
为此他暗中调查,发现那个养狗的奴婢暗中与罗山会有联系,只是往下查却断了线索。但随即昭宁被赵瑾掳走一事,李继抓到了太康宫的奸细,他也知道了有人蓄意引诱昭宁前往太康宫。能做到这些的人,宫中可并不多了,往来于太康宫的王室宗亲,且在以前没有引起过他怀疑的人……赵翊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南巡之前,赵决和他的一番对话,虽然赵决此前从未露过破绽,但赵翊的直觉告诉他,此人应就是赵决!
随即赵翊在离京前决定要一箭双雕,不光是去边疆打仗,更是暗中对赵决布控,而因他离京,赵决放松了警惕露了马脚,所以赵翊很快就确定了,赵决就是罗山会幕后的主人!
同时,禁军在京城,更是顺藤摸瓜查到了罗山会已经和赵瑾合作,以及赵决在汴京布下了那些暗线,又收买了哪些朝廷命官,赵翊得知这些的时候,立刻就决定按兵不动,要利用这件事,除掉罗山会,并且夺回幽云十六州!
看着赵翊望着他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赵决却突然笑起来。
他知道,从今日开始,他多年的谋划成为一场空,罗山会从此在这世上不复存焉。不仅如此,他竟还助赵翊打败了契丹大军,助他夺回了幽云十六州,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问道:“赵翊,皇兄,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背叛你?”
当年几子夺嫡,赵翊和齐王相争最多,邕王已经被齐王所害,襄王不成气候,而他是贵太妃亲生,从小被寄养在先太后膝下,因出身不高无心皇位。所以他知道,很长时间内,赵翊都根本没有对他起疑过。
赵翊却平静地道:“你为何背叛我,现在还重要吗。”
赵决听了他这句话,更是大笑起来:“皇兄啊,您可真是厉害,是我不如您,是我不如您啊!”
他的目光突然森然,“可是我不甘心啊!皇兄……从小你就是王世子,是祖父最为重视的人,虽然先太后不疼爱您,可是,你仍然是所有人的焦点——就连我的母亲,都看重于你,怕我得罪你,让我在你面前总要谨言慎行,不要对皇位生出妄想,哈哈,妄想,从小我便这样被忽视,哪里还有什么妄想!甚至连我字写得比你好,母亲都会将我所写的字烧毁,生怕我抢了你的风头,惹先太后不满!明明我不比你差,凭什么没有人看得到我!”
赵翊想起了年少的时候,他被先太后管束着,一定要每天读够多少时辰的书,练多少篇字,而赵决只是在一旁陪练陪读,从没有人在意过他究竟学得怎么样。当他问赵决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赵决总是随意地笑着说:我没什么想要的皇兄,只将您屋子里那株开得极好的兰草送给我就是了。
赵翊什么话都没有说。
赵决的声音却渐渐冷厉起来:“如此倒也罢了,我出身卑微,我母亲都不让我争,我认命了!可是当初你登基,为什么要杀了阿菁!她明明是无辜的,你明明知道她是无辜的,你还是杀了她!”赵决的表情有了一丝狰狞。
但这个名字对于赵翊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幸而他记忆力足够的好,他回忆了一番,想起了当年那个总是跟在赵决身后的,名叫阿菁的侍女。
当初齐王想要夺他太子之位,照顾他长大的乳母背叛了他,这个阿菁就是他乳母的女儿。她曾随着她母亲入宫,跟在先太后身边做一名小婢女,后来被送去伺候赵决起居。乳母背叛她之后,她的一家都被他除去了,包括这个阿菁。
他缓缓一笑:“原来,竟然是因为她。你倒是为我解惑了,所以这就是你为何要对昭宁动手,又助赵瑾掳走她的原因吧?”
“不错!”赵决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朝赵翊走过去,他脸上仍然带着狰狞的笑容。周围的人顿时握紧了手中刀剑,他说,“我爱她,但我怕给她惹了麻烦,从没有告诉过她,当我知道你杀了她的时候赶回去,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尸首在断头台上,已身首异处了!我好恨,她是唯一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啊,你却把她杀了,我恨不得也把你碎尸万段!可是我能把你怎么办啊皇兄,你杀了我心爱之人,可我却连她的尸首都领不回来,我只能看到你坐在金銮殿上,坐拥这天下的权势,我只能跪在你的脚下向你请安。皇兄啊,换做你是我,你不会恨吗?”
赵翊并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手中滴血的长刀。
赵决却突然靠近了他,更咬牙道:“赵翊,每每夜幕降临,你就没有想过你曾干过的那些狠心事吗?阿菁是无辜的,是她的母亲犯了过错,你却要将她也杀了!李家不过是越权,你却将整个李家都除尽了。方才幽州城不过是抵御得久了些,你根本不顾及这里面的百姓,竟然纵火烧城!你真的狠极了,没有人能和你比!”
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流到了他的齿缝上,他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容更加恐怖如修罗,他道:“赵翊,你这样狠毒无情的人,你根本就不配任何人的爱,你杀了谢昭宁最在意之人是不是,她离开你了是不是,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告诉你,我诅咒你,你会受到报应的,你迟早有天会像我一样,永远失去你所爱——”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一道凛然的刀光闪过。
顿时热血喷溅而出,赵决那还似乎怒目圆睁的头颅,已经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紧接着,他的身躯也轰然倒塌。
所有人都望着赵翊手中的刀,方才,斩断了自己亲弟弟的头颅。
就是同一把刀,当年杀了意图取太子而代之的齐王。
帝王再度手刃了手足血亲,可是没有人能看清帝王的表情。
不知帝王在听到赵决最后的话时,竟然生出了无限的惶恐。他不能听到赵决最后之言,哪怕他从不信什么诅咒的话,却也听不得半点他会失去她的可能。
阴沉的天空乌云密布,很快下起淅沥的雨来。
雨水将鲜血变成了溪流,汩汩流淌在地面的砖缝中。
雨水也落在赵翊的脸上,盔甲上,英俊的脸上已满是雨水。他看着赵决的头颅,他死之前仍是不瞑目的,双目圆睁,好似有天大的怨怒,还没有表达,还没有发泄。
赵翊的心再度平复下来。
他不会失去她的,他这样的狠,这样的运筹帷幄,他绝不会失去她。他绝不允许有这样的可能发生,倘若任何人试图从他身边带走她,必然会遭受他毫不留情的绞杀。
枢密副使杜寻声上前,低声汇报道:“君上,宋大人、萧大人等已将云州、朔州等地占据,眼下十六州已全部回到大乾疆域之中!”
赵翊轻握了刀,虽然已经收回了幽云十六州,但是他想要的还不仅如此,契丹大军损伤惨重,慌乱溃逃,他可趁机追敌,不仅收复幽云十六州,甚至扩展疆域,将契丹国的南京道、中京道收入囊中,如此一来,大乾的疆域将会空前宽广。
赵翊问:“他们攻打之时,可曾看到叛军的军队?”
杜寻声摇头道:“未曾,叛军并未在幽云十六州出现过。”
赵翊几乎可以断定,赵瑾背后还有算计,他极有可能去了西北。
但他并不在意赵瑾在西北做什么,若他拿下契丹,将契丹兵力归为己有,无论他在西北做什么,都不重要。他道:“令众将士整装军队,明日继续向北。”
跟着他的宣抚使如何不明白君上之意,君上要继续北伐!他大为振奋,立刻应喏,众人很快又忙碌起来。
此时无边无际的雨帘之下,却突然传来马蹄踏雨的声音,雨水飞溅,还有来人大喊的声音,也隔着雨幕遥遥传来:“君上,有急报!有急报!”
赵翊回过头,隔着雨幕,看到了朝自己急奔而来的报信的亲兵。
他心下一沉。
第160章
转眼前送信的人已经到了近处。
他快速地勒缰绳跳下了马, 几步跑到赵翊跟前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封湿了边缘的密信:“汴京来的急报,请君上亲自过目!”
不必他多言, 赵翊立刻将信拿了过来打开。
信是他留在汴京的密探发出的,内容是写昭宁竟离开了汴京,去了西北,不知是要去做什么。更为奇怪的是,他分明留了冯远和吉安二人看着昭宁, 这二人不仅没把昭宁留在宫中, 竟还帮着她跑去西北, 掩藏踪迹!
赵翊一时无言, 竟连冯远也这般胡来。此时天下大乱, 昭宁如何能出宫去, 他们出宫究竟是要做什么!
报信官则道:“急报是几日前发出的,还有从西北来的军报。是您暗中派遣的密探发来的, 他们跟着娘娘去了贺兰山,可是可是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 不见任何人下山, 密探们带人进山寻觅,却只发现了一座被烧毁的木屋, 许多护送昭宁来此的禁军的尸体, 而娘娘却不见了踪影。密探们便立刻联系西北驿站,发出了军报!”
报信官递上了另一封军报。
赵翊的心已是沉到了极点。
昭宁不仅出宫,去了贺兰山, 竟然还在贺兰山失踪了!
谁又能杀得了禁军精锐, 将昭宁带走。她现在究竟如何了?去了何处?可有性命之虞?她看似倔强坚强,实则身娇体弱, 决计是不能吃苦的。
赵翊关心则乱,手已经将军报捏成了废纸,心中顿时浮现无数猜测,紧接着,一个最严峻的猜测浮现……赵瑾的叛军便去了西北!如此只有一个可能,昭宁遇到了赵瑾,赵瑾杀了禁军,带走了她。
眼下正是两军交战之时,昭宁被赵瑾抓住……
赵翊已不能多想,再多想一刻,生出的猜测都会让他有五脏六腑俱焚的焦虑,他道:“杜寻声,整装军队,即刻出发去西北!”
杜寻声见君上之神色,连忙跪下道:“君上,此时是您北伐契丹最好的时机,倘若您去了西北,恐怕再无这般机会了!”
另一个枢密使也跪下道:“君上,娘娘定是因生您的气,才任性贸然出宫被抓,您派五千禁军去救便是了,何必要自己亲身去。您眼下拓展我朝疆域正是时……”
但此时赵翊的眼神看了过来,他住了嘴。
他从未见过君上这般冷漠至极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恐怕顷刻间就没命了。
赵翊面上看不出任何神色:“整装,立刻出发!”同时已大步朝着城门而去。
这下,没有任何人再敢说任何反对之言。
大乾大军由宋应隆领兵驻守幽云十六州,其余皆立刻整装往西北而去。
而昭宁则昏沉了许久,即便偶尔有醒来之时,也是在一辆马车之中,有人送炊饼羊肉之类的食物进来,赵瑾将她抱在怀里喂她吃,樊星樊月不见踪影。她很不想让赵瑾喂她,可是没有办法,她若不吃,赵瑾便轻柔地在她耳边说:“昭宁,你既然见了凌圣手,想必也知道你有孩子了吧,你若不吃,你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离她极近,几乎贴着她的面颊。昭宁恨得咬牙,但没办法,还是只能吃下赵瑾喂她的东西,一枚新鲜的枣,他大概是因此觉得愉悦,所以笑了起来:“昭宁,你还记得当年,你同我表白的时候吗。你说你最想要的,是年轻时生死与共,老来相濡以沫。如今你这样依靠着我,只能吃我喂的东西,这算不算呢?”
昭宁冷淡道:“我并不记得这句,但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想我相忘你于江湖。如今我已经做到了,不知赵大人什么时候能做到?”
赵瑾又是笑,他说:“昭宁,我不信你已完全不爱我。你曾这样爱我,能忘掉吗?”他缓缓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想着当年在顺平郡王府重逢,这个人发现他竟然就是赵瑾,曾那样灿烂地对他笑过,眼眸盛满了阳光,明亮得他不敢直视,他道,“不过也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昭宁对他这样的话,就懒得回答了。
她将枣核吐了出来,给了赵瑾,笑着说:“相濡以沫吗?那赵大人笑纳吧。”
赵瑾却当真笑着接了过来。
昭宁没恶心成功他,见他一派自然,自己也觉得无趣了。
食物中大概放了些令人嗜睡的药,昭宁一路上仍然昏昏沉沉,她不知道赵瑾要将她带往何方,只知道马车大概经行了好几日。
马车的摇晃感伴着她入眠,闭着眼睛,好像在行船。
等她再度清醒,睁开眼之时,仍然能感受到这样的摇晃感。
她四下看看,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而是在一顶很大的帐篷之中。
帐篷很宽,她正躺在一张木椅上。昭宁认得出,这是一顶行军的营地帐篷,她应该是在某个大营之中。她听得外面风声凛冽,判断是在很空旷之地,赵瑾带着她走得并不快,昭宁觉得自己仍然在西北,但恐怕不在兴庆府,应在更靠近边界的夏州附近。
这时候,她听到有说话声,隔着一道帘幕传来。
这样大的帐篷会分隔寝区和会客区,她睡在寝区,看来是有人在会客区说话。
这人的声音中透出几分阴沉:“……赵翊此人实在老练毒辣,如今幽云十六州,已全部落入赵翊的掌控之中。我契丹大军落入他的算计之中,损伤惨重,再不能重返幽云十六州!”此人说话的语调有些怪异,昭宁听得出,这是契丹人在说汉话。
昭宁听到此,心下有些激动,君上竟然已经占领了幽云十六州!
似乎比前世还要快许多,前世攻打用了三个月余,今生竟然半个多月就打下来了。此人说君上老练毒辣,不知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战术战法。当真不愧是后世景仰的庆熙大帝,行军作战上无人能与他相比。
随即是一道略显冷淡的声音:“我已传书过叫你们谨慎小心,居然还会落入陷阱,我也没有办法。”是赵瑾的声音。
可他的声音之中却并无半分可惜之意。
那契丹人冷哼一声,继续道:“这次之事你有把握么?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一举击杀赵翊,日后你我恐怕都要被他赶尽杀绝了。”
赵瑾的语气仍然平静:“已经都安排好了,他是决不能再活着回去的。”
那契丹人道:“如此便好,只是你确定他会来?”
赵瑾又淡淡地道:“谢昭宁在这里,他一定会来的,他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昭宁听到这里,气得胸口都有些起伏,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她拧动了手,却发现自己竟是被绑在木椅上,也根本动不了。他们在谋划什么?赵瑾竟是想用自己诱君上前来,然后对君上动手,暗下杀计!赵瑾果然歹毒!
昭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愤怒至极,对赵瑾的厌恶更是到了顶点。
同时她也在脑海中迅速思索起来,赵瑾说君上决不能活着回去,他究竟设计了什么杀招?他要对君上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知道了,现在也什么都传不出去,更不可能告诉君上不要来。
但是君上真的会来吗?
昭宁想到这里,却一瞬间的茫然。
君上现在已经收复了幽云十六州,只要他继续往前,就能占据契丹国的南京道和中京道,她一向知道,大帝心中藏着多么大的雄浑气魄,只收复幽云十六州,绝不是他最终的目标。他若是想做千古一帝,便要将大乾的疆域外扩,令大乾雄踞天下,万国来朝。那他现下决不能耽搁,眼下是进攻契丹最好的时机。
且在她离宫之前,他们还产生了这样的误会和矛盾,连他出征的时候,她都没有去送他。在宫中的那些天,不光她没写他亲手写信,他也未曾写信给她,所以他心里定也是生她的气的,气她曾经那样重视阿七,气她觉得他害死了阿七。
昭宁闭上了眼睛。
也许赵瑾猜错了,赵翊不会来的。
她不希望他来,因为赵瑾准备了杀招,赵瑾说的杀招,那便是真的杀招。可是她若是真的没有看到他来,她会很难过吗?她会失望吗?
一生到头来,每每走到最后,她都是孑然一身的,都是没有人在她身边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鼻尖酸楚,不知不觉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她心想,即便赵翊不来救她,她也是要自救的。
她睁开眼往下看去,看到自己还穿着被抓时的那套衣裙,腰间仍然是樊月给她缝上去的那枚珠花。
赵瑾并没有将这东西收走,大概是觉得这东西对他来说根本没用,或者大概是觉得她已经插翅难逃了。她垂下了眼帘,心中思索该如何才能脱困。
这时候她听到了人进来的动静。
昭宁睁开眼,就看到赵瑾进来了,他身着戎装,头发也全部束起,露出俊美五官的模样,比平日里的他更多一分凌厉,他毕竟也是极厉害的武将。
但是看到赵瑾的第一眼,昭宁就移开了目光。
赵瑾似乎并不在意,走到她身前,笑道:“怎么了,还不肯理我?”
见她不说话,他却继续说,“方才我们说的那些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吧,可是怪我要拿你来诱赵翊?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便我利用你,可我也不会伤害你,又有什么关系。就像你崇拜了两世的赵翊——庆熙大帝,他又是什么好人?”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你可不知道,他是怎么打下幽云十六州的,怎么一刀斩杀了自己亲弟弟,当年他也是这般杀了他的亲哥哥齐王,说起来我都觉得害怕。哦对了,他可是杀了你的阿七。你不恨他,只恨我么?”
赵翊杀了赵决……
昭宁睫毛颤动,赵翊同赵决关系颇好,不知他知晓赵决就是罗山会背后之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知道的时候,只是觉得心里发寒。
她抬起头看着赵瑾,冷笑道:“我恨不恨大人,大人前世不就已经明白了吗?”
赵瑾见她终于说话了,却是笑了笑。“好了昭宁,你不会有事的。”他指了两个亲卫,“你们二人,跟在娘子身边保护她,带她去日月台吧!”
昭宁被赵翊的两个亲卫解开了绳子,扶了起来,跟在赵瑾身后出了营地。
等到了营地之外,昭宁看到了一个留了披肩长发,头戴宝石额饰,生得面目阴鸷的青年男子正站着等,身后卫兵簇拥。
他的目光落在昭宁的身上的时候,明显惊艳了片刻,顿了顿才道:“你们大乾皇帝虽然可恶,皇后倒是生得貌美,我们契丹可找不到这样的娘子!”
赵瑾的眼神立刻一冷:“大王子说此话,可对得起自己娶的二十位姬妾?”
这大王子便笑起来:“赵大人不必如此,既是大乾皇帝的女人,便是我的敌人,我怎会对自己的敌人动心思!”可他看昭宁的眼神却与方才不同了,笑道,“娘子,你随我们过来吧!”
昭宁扯了扯嘴角,这人被赵瑾叫大王子,想必正是契丹皇帝的大儿子耶律隆,她听君上说过此人,此人亦是骁勇善战,几乎已定为下一任契丹皇帝,唯一的缺点便是好色,不仅娶了二十位姬妾,甚至还与自己父皇的姬妾通奸,引得后来耶律齐将那名姬妾杀了了事。
她目光下垂,注意到耶律隆腰间佩戴着一把腰刀,这刀暗沉沉的很不起眼,但她记得君上曾拿过一把给她看,这是军中特制的雁翎刀,两边开刃,很是锋利,用起来也极轻巧,削铁如泥不在话下。
昭宁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继续随耶律隆和赵瑾一起前往日月台。
一路去日月台的路上,她也在观察周围情势。
听到日月台时,她已经肯定自己便是在夏州,日月台是夏州城外一处形似日月合并的山坡,两侧有山岭起伏。此处地势险要,向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处。而她一路走来,已看到无数的叛军、契丹军罗列为阵,加起来恐怕足有二十万大军还有余。
不是说,契丹已有二十万大军攻打河间府了吗,怎会还有这么多人在此,叛军能提供这么多兵力吗?还有,赵瑾所说的杀招究竟是什么,藏在何处?他要如何能置君上于死地?他既然如此有把握,定不可能只是这么简单!
她自己又该如何脱困?
昭宁默默计划着,心跳越来越快,只是面上一点也不能显出来。
走了约莫半刻钟,前面已经到了日月台,只见果然是一座形似日月合并的山坡,两侧山峦起伏,在夕阳之下雄浑壮阔,四周重兵把守。
二人带着昭宁上了日月台,此处视野明显,能一眼就让人看到台上之人。这台上的兵力也不少,足有数百人,一看便是契丹和叛军的精锐士兵。
昭宁被带过去,坐在了日月台中心安置的一把圈椅上,赵瑾派的两个亲兵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为避免她挣扎,两人仍将她的双手绑缚在椅背后面。
此时战鼓隆隆作响,昭宁看到投石机,火药统以及人员埋伏皆已就位,二十余万大军已在大地上铺展开来,严阵以待。再往两侧看去,她敢肯定,那两侧的山岭之中,更是不知有多少杀机暗藏其中。这当真是一个有来无回的杀局!
昭宁深吸一口气。
赵瑾见昭宁已经坐好,正要吩咐副将布置近处的伏击时,不远处夏州城方向的营帐,却有动乱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冒起了硝烟滚滚,应该是营帐着火了。
赵瑾眉头微皱,准备派人过去查看。此时却有士兵快速骑马而来,跪下报:“大人,有剩余夏州城的残余部队偷袭我营!烧了我军帐篷,约莫两百人,正在趁乱逃窜!”
赵瑾眼神一冷,正是守株待兔的关键时刻,决不能出岔子!
他决定亲自去看看,便立刻翻身上了马道:“走,立刻叫人把营地围住!不可放这些人离开!”
马蹄声隆隆,赵瑾很快朝着起火的方向去了。
昭宁看着赵瑾离去的背影,再垂眸看了看自己周围之人,她的周围仍然是上百的重兵把守,赵瑾安排的两人看似近身保护她,其实也是防止她逃跑,但是这些人都没办法在三步之内制服她。
而那大王子耶律隆正坐在一旁,与他的近侍用契丹语说话,昭宁略懂一些契丹语,她听得出他们大概在讨论如何杀君上之事。那耶律隆言谈之中好像还在说她的美貌如何,想回契丹之前,找一个与她容貌类似的女子,掳回去做姬妾。
昭宁心里冷笑,随即出声道:“大王子,我有事想劳烦你。”
耶律隆回过头来,见昭宁恳切之色,便朝她走过来,笑道:“娘子何事?”
昭宁望向他道:“我许久未饮水,实在有些渴了。腰间有只水囊,不知大王子可否替我取下来,喂我些水喝?”
耶律隆看向她,此时天色近晚,绚烂的彩霞落在昭宁白皙的脸上,越发称得她面如美玉,眼眸波光盈盈,跟他说话的声音好似也比跟赵瑾说话柔和多了。他二十多个姬妾也没一个这样好看的。
只可惜了,赵瑾对她似乎格外不一样。他虽然不怕赵瑾,可也不敢惹他,父皇说过此人心计之深,不在大乾那位皇帝之下。
他笑道:“娘子原是渴了,这好说,帮你也无妨。”
说着俯下身来,替昭宁取腰间的水囊,只是取之时手却并不老实,沿着昭宁的腰想要摩挲一番,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纤细。
谁知眨眼之间,他甚至没看清,眼前的女子瞬间挣脱了绑缚她的绳索,他的手腕被她的指尖快速点过,泛起被针扎一般的刺痛。
随即她抽出了他腰间的雁翎刀,反手比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整个人也被身后的女子勒住,只听她冷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对周围众人道:“你们给我听好了,你们大王子在我手上,赶紧放我走!”
众人皆未预料到这般发展,大王子竟然会被一名看似瘦弱的女子持刀威胁!
耶律隆更不会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是怎么挣脱了绳索!他身为习武之人,对付这样的女子应该十分容易,反手就能空手夺白刃,可不知为何,他身体发软,连站立都没有力气,更别说制服谢昭宁了。他看了看手腕上冒出一点血迹,猜测谢昭宁手里应是有什么暗器淬了麻药,他一时没防备中了计。
耶律隆有些恼怒,更觉得丢了颜面,可脖颈间的雁翎刀的确是削铁如泥,即便是女子用刀也可轻易断了他的喉管,何况他能感觉到,这女子手劲真是不小,必然从小骑马射箭!
方才与耶律隆说话的近侍,见谢昭宁的刀锋已经靠在耶律隆的脖颈上了,忙道:“娘子,你冷静些!你即便挟持我们大王子,也跑不远,何必这般!”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有火把亮起来,火光照着昭宁如玉的侧脸,风猎猎吹着她的发丝。她冷笑道:“你们立刻给我备一匹西北番马,我马上就要走!否则我就割断他的喉咙,这雁翎刀的锋利你们是知道的!”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快,她能制服耶律隆这种不怎么聪明的人,可等赵瑾回来,他就是杀了耶律隆也不会让她跑的!
近侍见她那刀锋上已经渗出一丝红色,大王子的面上亦是疼痛之色,心想便是让她逃跑,不久依然可以追回来,便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回头吩咐旁边之人,“立刻去牵一匹马来!”
其实却暗中对另一下属使了眼色,示意他准备弓弩,只要能把人留下来,重伤又何妨!
而就在这时,那百人契丹军之中,突然有三人暴起,他们都是耶律隆亲兵的打扮,却迅速围拢到昭宁身边来,一刀将昭宁身侧的亲兵砍杀。
昭宁大惊,不知这陌生的三人是谁,为何突然这般做。
但他们当中两人护着她,另一人却将手中的刀比在耶律隆的脖颈上,对众人冷道:“你们都按娘娘说的去做,准备四匹马,我们会带你们大王子一起走,休想耍花招子!”
这三人竟唤她娘娘,难道竟是大乾之人?
昭宁正这般想着,离她最近的那人转过头来。他生得张眉目颇深的面孔,开口却是纯正的汉话,道:“娘娘不必惊慌,我三人是君上安插在耶律隆身边的探子,外面作乱的人亦是我们之人。我们一直想救娘娘但不得法,此刻娘娘竟挟持了耶律隆,终于给了我们可乘之机,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护着您出去的!绝不会让这些宵小得逞!”
原来这三人竟是君上的探子!
昭宁方才还一直在想,她究竟要如何成功脱困,她虽能挟持耶律隆,但是要带着他跑才能不怕追兵,她毕竟无法带着这般沉重的男子骑马。
这三人的出现让她精神一振,她一定能跑出去,不光如此,她还要带着这几人一起脱困。
君上将这些人安插到耶律隆身边做探子,定不是一两日,今日是为了她暴露的。无论有多难,她要带着这些人一起逃跑!
近侍见此景脸色发白,这些亲兵可都是从契丹部落中选来培养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混入了大乾之人,倘如不是今日暴露,这几人岂不是会一直潜伏在大王子身边?有这几人帮助,大乾皇后岂不是真会逃跑,那计划就会全盘落空了!
他一个犹豫,探子眼神一沉,眼看着那刀锋离大王子的脖颈又陷了一分,耶律隆痛极了,又气又怒,地道:“还等什么,赶紧照他们说的去做!”
近侍忙让人去准备马,而三人则挟持着耶律隆,护着昭宁往山径的方向走去,只要走出这层层的包围,便能带着娘娘成功脱险了!
无数大军的刀锋都朝着他们,但他们一路挟持耶律隆,竟也走到了大军的边缘,此时几匹西北番马早已备好,等在一旁。
远处火光冲天,想来是那帐篷越烧越烈,让赵瑾暂时腾不出手来管他们这边,可近侍等人依旧跟着他们,手持长刀,似乎是想伺机而动,昭宁便冷声道:“你等全部后退两里,倘若敢追,我们顷刻便杀了他!”
她仍然拿着耶律隆的雁翎刀,时不时就将刀比在耶律隆的脖颈上威胁来人。大王子在她手上,毫无办法,众人也只能听命。
昭宁几人见他们后退,终于翻身上马。
而挟持耶律隆的探子,本想威胁耶律隆同他一起上马。可谁知,耶律隆却趁他上马之际,竟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把短匕首,一刀插在了马身上,那马顿时吃痛嘶鸣,疯狂向前奔去,探子被因吃痛发狂的马带着跑出了四五丈远,耶律隆也脱离了探子的控制范围。
几人不知这耶律隆身上还藏着利器,他中了麻药,若真的拔刀伤人轻易就会被制服。所以故特意等到接近马时才动手,成功令自己脱险!
另两人本想立刻上前抓耶律隆,可暗处的契丹人本就在伺机而动,此时见大王子脱困,瞬间策马奔至他身边,十多人将他团团围住。
昭宁暗道不妙,眼下没有了人质,他们可就危险了!
她立刻道:“什么也别管了,马上跑!”
两人咬咬牙,此时也只能听令娘娘,立刻纵鞭向前奔跑。
耶律隆被近侍扶起来,早已恨得咬牙切齿,自己堂堂契丹国王子,竟在这样的小女子手上受奇耻大辱,此刻他什么怜香惜玉之心都没了,阴冷地道:“马上追,留那女的一条命就行,其余都不必管了!”
又道,“另分一批人从峡谷另一侧包抄,今日必让他们不能活着走出去!”
大王子一声令下,霎时几乎是几千军队追击而出,皆是铁骑精锐,甚至不乏弓箭手。只是黑暗中夜视模糊,昭宁几人又左奔右突,极不好射准。
此时四人几乎是共骑,三人将她保护在中间,狂奔在峡谷之中。
昭宁也心中焦虑,她知道这峡谷两头贯通,是条弯路,很容易被耶律隆包抄其中,即便她侥幸脱逃,后面那些弓箭手一时射不中,可时间久了总是能中的。若是此时再被抓回去,那耶律隆定是不会放过他们,她也许还能留一条性命,这几个探子却要非死不可了!
听着追击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射出来的箭也越来越密集,昭宁越发焦急,此时突然一道利箭的银光闪过,她身侧探子突然胸口中箭,顿时再也控制不住疾驰的马,磕到巨石,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扬起了一阵尘土。
昭宁连忙勒住缰绳,看到那利箭已经洞穿了此人的胸膛,血汩汩流出,顿时眼眶一热。能做探子的都是万里挑一的禁军精锐,潜伏到耶律隆身边极为不易,今日是为了救她而死了!她伸出手道:“你快上来,我带你跑!”
那人却说:“娘娘快跑,不要管我!”随即嘴角也涌出了血,却捡起一颗石子,弹到了昭宁的马腿上,马儿吃痛顿时继续向前狂奔。
昭宁听到身后追赶的隆隆马蹄声,边被马带着跑边流泪。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啊,都是为了大乾牺牲的英勇的将士,可她知道毫无办法,她不能停下,她决不能落入这些人的手中,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继续向前奔去。
但是紧接着,她旁边探子也挺不住了,他的那匹马被耶律隆刺伤后失血过多,前蹄一跪,带着探子便摔在了地上。
而另一探子护在昭宁身后,也被契丹军的箭矢射中了马腿摔倒。
眼看着前方火光越发逼近,昭宁只能停了下来,她望了望四周,前后都有追兵,咬了咬牙,带着两人纵马上了山丘。
她知道上山也绝不是什么好事,即便有山石阻挡,他们一时杀不了她,却围也能将她围死。但此时她也别无选择,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勒马停在两块巨石之间,两探子在她之下护她,她看着那些人的火光越来越逼近。看到下面即将围拢过来的契丹士兵,眼泪流了下来。
昭宁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雁翎刀抽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做契丹用来威胁君上的工具,绝不愿成为大乾的拖累,她也绝不想落入契丹人的手中,受尽折辱,甚至被耶律隆羞辱。那还不如,她现在就将自己了断了,就在这里,断个干净。
可是,可是她也好舍不得啊。
她舍不得她的家人,她这一世用了这样多的时间,才化解了家人之间的矛盾,才保下了自己的祖母、母亲,她们才真正的团聚。她在临行之前,都还没来得及回去看看祖母,不知道她现在身体好不好,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弟弟长多大了,舅舅舅母好不好。
她前世,总是听到她们死的消息,痛苦地活到了最后。不知道她们听到了她死的消息会怎么样,会不会很难过,祖母听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消息,会承受不住,舅舅会不会嚎啕大哭……
还有师父,虽然他的爱太过强烈,伤害了她身边之人,可他是她崇拜了两世的庆熙大帝,是她从来就一直仰慕的人,是今生无论什么情况都会相信她的师父啊。两个人今生有这样的缘分,有这样脉脉温情的相处,他待她这样的好,她从不敢想过的好。他若是知道她死了,会怎么样,会伤心至极,会痛哭不已吗?
她实在是太舍不得他,舍不得两个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两个人明明还有好长的路,好多的未来没有发生,她还没有随他去看大江南北,没有看到两个人的孩子出世,为什么会断在这里,她不甘心!
泪水从她的眼角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但是再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已经是绝路了。
昭宁缓缓闭上了眼睛,将刀比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漠北的风即便在春末的夜里也是这样的寒意透骨,吹动了她的睫毛,火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两个还活着的探子发现了她的打算,惊慌地要想上来阻止她。
他们道:“娘娘,不要死——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的——”
昭宁却绝望地知道,是没有的,等那些人围拢过来,成功地攻上山,是没有的。
她决不能落入契丹人手中,决不能成为棋子,决不能影响大乾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百姓的未来!
她流着泪,正要用力之时——
突然,一阵如沉重的风鼓般雄浑的号角声响起,从西北的方向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汹涌的冲杀之声,那样声势浩大,那样震天作响。
昭宁握着刀的手一松,紧接着又颤抖起来,这是、这是……
这是她熟悉的号角声,是大乾的军队冲锋的号角声!
她睁开眼看去,只见那已是深蓝色的天幕的尽头,与戈壁相接的地方,燃起了冲天的火焰,黑沉沉宛如潮水般的大军,正朝着契丹军大营冲来,无数面‘乾’字大旗在空中猎猎而舞,这是大乾的军队,是大乾的军队来了!少说是二十万的大军!
两个探子也看到了,发出了喜极的声音:“娘娘,是君上的部队,是君上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您快看看啊,您快看!”
火光映照着大乾军队的军旗,庞大的黑甲军队正在冲锋陷阵,势如破竹破了契丹军的防御,大地上蔓延开激烈的战火。
昭宁也被那磅礴的气势感染,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她甚至一眼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带着众铁骑营如刀剑般冲锋。隔得太远的夜色实在是模糊不清,可那势不可挡的气势,她知道那是君上,那就是他!
泪水顿时更是夺眶而出。
明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昭宁已哭得不能自己。
师父来救她了,他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