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
锦燕被扔到了浣衣局, 到了这里,她就成了最下等的宫女,一听说她是被赵时昨身边的人给扔过来的, 那些最下等的宫女都能骑在她头上欺负她。
从她来到这里开始,她面对的就是没有尽头的打骂,还有怎么都洗不完的衣服,甚至还要刷洗夜壶这些……
她一双白嫩细致的手很快就布满了伤痕, 她心里愈发怨恨谢绝衣, 又想去找她,只要谢绝衣在赵时昨面前说句话,她肯定就能从浣衣局出去了。
想到这里,锦燕又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该死的, 那天谢绝衣竟然一句话都不替她说,就看着她被辱骂被拖走,谢绝衣心里肯定很痛快吧?
锦燕被拖走以后,谢绝衣心里确实是痛快的,高兴起来甚至主动问起赵时昨要不要去演武场那边放风筝。
赵时昨将她上下看了一眼, 见她面上好歹有些血色了, 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许多, 点了点头:“你既然想去玩, 那就去吧。”
谢绝衣:“……”
她才不喜欢放风筝。
她是以为赵时昨喜欢才会提起的, 这人先前不是放的可起劲儿了么?
但话已经说出了口, 收不回来了。
因为已经见识过演武场那边的风,这一回灵云将谢绝衣给包得严严实实, 斗篷披上,帽子也得戴上, 怀里还得揣上一个手炉。
相反,站在她旁边的赵时昨还是一身单薄的宽袍大袖,赤脚踩着一双软木屐。
两人站在一处,像是身处两个不同的季节。
谢绝衣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冷,可真等到赵时昨走近了,从赵时昨身上散发的热意逐渐靠过来,谢绝衣就下意识想往对方身边靠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她有些想念晚上靠在这人怀里时的温暖和舒服了。
和谢绝衣一样,赵时昨很喜欢这人的靠近,有那么一瞬间,她都不想去什么演武场了,放风筝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抱着这人在椅子里躺着,她发呆,怀里的人看着书,虚度时光就很快活。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着不去演武场了,偏偏谁也没有开口说出来,心里都念着:算了,她想去。
今日演武场人少了许多,赵时昨和谢绝衣过来的时候,只有两拨人各占着一处,这两拨人里,有一拨人在放风筝,谢绝衣瞥了一眼,认出那张脸是那天和戴妃她们一同来过景仁宫的。
还有一拨人,倒是没放风筝,在那边骑马射箭好不快活。
谢绝衣忍不住往那边多看了两眼。
赵时昨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问她:“想骑马?”
问出这一句,赵时昨已经微微皱了眉头,骑马肯定少不了得吹风,这人脆弱的身板能受得住么?
“还是去射箭吧。”赵时昨道,“等天气暖和了本宫带你去宫外骑马玩。”
演武场再大,骑马也不如去外头来得肆意。
谢绝衣一边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这不过是她随口一说,一边却又忍不住期待,点头应了一声:“好。”
赵时昨很高兴,听话乖巧,养起来要省事许多。
喜桃很快就带着人去取来了弓箭,赵时昨随手拎起,还上下掂了掂,看着谢绝衣:“以前玩过吗?”
谢绝衣摇头,从前她是接触不到这些的,每日里考虑最多的便是护着妹妹活下去。
赵时昨目光扫过喜桃拿来的那些弓箭,大多是适合女子使用的,小巧轻便,但赵时昨都看不上,她很快收回视线:“没有别的弓了?”
“有倒是有。”喜桃笑嘻嘻道,“但那都是在殿下的私库里,若是要更好的,或许内库里是有的。”
上回为了让谢绝衣挑选喜欢的东西就已经搬空了赵时昨的私库,赵时昨倒是也借此认了一下自己私库里到底有些什么,她记得好像是有一两把弓的,但那些弓都是皇兄迎合她的喜好送来给她的,好用,却不够轻便,不适合谢绝衣。
“那就去内库找找。”赵时昨一挥袖,拽着谢绝衣就要去内库。
谢绝衣人都懵了,被她扯着走,帽子上的白毛被风吹得往她脸上贴,有些痒:“殿下,你知道内库是哪儿么?”
内库可不是她赵时昨的私库,要去那里面拿东西……
赵时昨点头:“本宫又不傻。”
她当然知道内库,还知道她私库里不少东西都是从内库出来的。
但那又如何?不过就是一个更大些的仓库罢了。
赵时昨要进内库还真没人敢拦着她,一边给她开了大门,一边派了人跑着去告诉嘉帝。
嘉帝一听,又气又好笑:“让她选!要是选不出个喜欢的东西,朕再找她麻烦!”
不愧是内库,比赵时昨的私库还是要大的,里面都是些好东西,谢绝衣也是头一回进这地方,还有一种像是在做梦似的恍惚感,可一侧脸看见身边的人,就感觉真实多了。
好似什么事情落在赵时昨身上都显得不那么不可思议了。
这里收了不少宝弓,实用的,光拿来好看的,全都有,赵时昨掂了掂那些,觉得还不如自己私库里那些就没了兴趣。
一旁陪着的李德海趁机道:“皇上将好的都送去了殿下那里,这里这些殿下自然看不上。”
谢绝衣也忍不住侧目,正对上赵时昨看过来的目光。
“喜欢哪个?”赵时昨问她,语气随意。
谢绝衣被她带着,看着这满库的宝物,心态竟然也跟着平静了许多,美目一扫。落在一把轻便的小弓上。
赵时昨注意着她的目光,不用她开口便伸手将那把宝弓拿了过来,入手轻巧,且弓身上镶嵌的宝石也十分好看,镶嵌的位置巧妙,不会影响使用,纹样也是精细的,单从好看来说确实很不错。
很适合谢绝衣。
赵时昨心想,左右只是给谢绝衣玩玩的,又不用来点人,不错。
她将宝弓递过去:“你试试。”
谢绝衣伸手接过,不重,手感不错,拿来玩玩确实很可以。
她又试着拉了拉弓弦,她第一次用这东西,没什么技巧可言,就捏着弓弦扯了扯,还好,她还是扯得开的。
“就这个吧?”谢绝衣笑起来,抬眼看向赵时昨。
她笑得好看,像冬天那点日头,赵时昨盯着她移不开眼,点头:“还有别的想要的么?”
一旁站着的李德海笑看着这一幕,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反正皇上都说了,只要殿下开心。
只要殿下开心,做什么都可以的,敞开了内库大门让一位宁国来的美人随意挑选也没问题的,反正殿下开心就好。
谢绝衣并不贪心,看着手里的宝弓她已经很开心了,摇头:“不必了,殿下,我们回演武场吧?”
她迫不及待想上手试试这件新得来的礼物了。
李德海见此,看向谢绝衣时脸上的笑都真切许多,心道,好歹不是个贪心不知度的,殿下若是喜欢也无妨。
赵时昨领着谢绝衣回演武场了,李德海回了御书房向嘉帝复述经过,嘉帝闻言,手中提着的笔没放下,只笑了笑,轻叹了声:“她高兴就好。”
和李德海料想的一样。
李德海笑着提起另一件事:“今日殿下身边的喜梨将一个宫人扔去了浣衣局,那宫人原先是景仁宫的,这事儿……”
嘉帝垂目,脸上的笑淡了些:“是那边的?”
“是。”李德海适时露出些不解,“殿下应该也是发觉了,只是不知为何没有直接将人解决了,反倒送去了浣衣局……”
嘉帝抬眼,思索了一瞬,显然也想不出赵时昨这是要做什么,赵时昨不是个好脾性的人,也没什么耐性,往常查到这样的都是手起刀落的事儿,这次却是……
他暂时想不出缘由来,朝李德海道:“你派人看着点演武场那边,晚些时候等她玩够了,叫她来这边。”
既然想不出,那就直接去问本人。
……
一回到演武场,赵时昨和谢绝衣就吸引了另一拨骑马射箭的人的目光,尤其是谢绝衣手里那把宝弓。
“那把弓瞧着真好看。”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忍不住羡慕,脱口而出。
她丝毫没注意到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一旁的安乐公主脸色变得难看许多,另一个伴读姑娘看出来了,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提醒:“公主想要的生辰礼物就是这把弓,雪怡,你忘了么?”
“可那不该收在内库的吗?”宋雪怡错愕不解,她还记着安乐公主想要的那把弓是收在内库的,安乐惦记了许久,尤其是这段时间临近生辰,几乎天天和她们念叨着,要借着生辰将那把弓讨要过来。
可现在,宝弓出现在了一个后妃手上。
“那是谁?”宋雪怡忍不住问。
若是对方品阶不高,不大受宠,或许还能要过来,可若是对方正受宠,这宝弓既然已经被皇上送到对方手里,公主的生辰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但宋雪怡心里更清楚,安乐公主既然这段时间还在念叨,那就说明宝弓还一直收在内库里,今日却已经出现在对方手上,只能是近日皇上才赏赐的,对方正受宠着呢。
另一位伴读姓薛,她亲姐就在嘉帝后宫,所以对近日宫里发生的事情要更了解些,看了看安乐公主一眼,见对方没有阻止,便赶忙将最近宫里的事情说了。
宋雪怡听得一愣一愣,好几次忍不住去看安乐的脸色,不只是她,周遭其他人都是如此,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毕竟同为公主,那位十七公主受尽宠爱,而安乐公主……
安乐自然将这些目光都看在眼里,脸色愈发不好看,她握紧了手里的弓,冷着脸扫了一圈:“都看着本宫做什么?还玩不玩了?不玩就回去了!”
其他人自然收敛了目光,连连笑着点头:“难得今日不用去国子监,当然要玩的。”
安乐哼了一声,不再往那边看,再度举起手里的弓对准了那边的靶子。
只是任她努力克制,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这把弓上时,心里还是压制不住的怨愤和怒意。
偏这时候还有人在她耳边念叨。
“要是先帝还在就好了,分明殿下更受宠爱,要知道殿下才出生就得了封号,若非她与皇上一母同胞,宫里最受宠的本该是殿下你才对……”一个宫人像是忍不住了似的,轻声喃喃,一边念着一边去看安乐公主的脸色。
有一个人开口,其他人也像是忍不住似的,跟着说了几句。
“都说皇上宠爱她,可皇上登基这么久,不也没给她个封号么?”
“这倒是,也就是在这宫里,出了宫,那些府中宴会上,谁知道这位十七公主啊?”
“想当初我才入宫伴读的时候,回去跟家里人说起还有位十七公主,我家里人都很是不可思议呢。”
“殿下,那位似乎与您同岁吧?她如今连个封号都没有,也不曾去国子监,如今看着倒是跟后宫里妃嫔混在一处了,行事打扮也很是荒唐。”
“要是先帝还在就好了,亦或是勤王——啊!”
伴读的声音伴随着一支射过来的箭化作惊叫,那支箭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划破了她的皮肉,霎时间血肉绽开,她尖叫一声瘫坐在地上。
一旁的人包括安乐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安乐,方才她扭身正要呵斥李婧芸闭嘴,那支箭就从她一侧飞过,直到划破李婧芸的脸射入不远处的地面,整支箭的箭身几乎全没入了地下。
安乐扫过那一幕,脸色煞白,整个人僵在原地,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多年前她无意撞见的一幕。
她不敢回身,只能听着那人微哑的嗓音轻飘飘传过来:“你方才想说什么?本宫离得远,听不大真切,你再说说。”
那支箭是赵时昨射的,也是谢绝衣手里的。
谢绝衣不大会射箭,赵时昨就上手教她,人站在她的身后,几乎将她完全拢在了怀里,握着她的手教她握弓,搭箭,拉弦,却在要松手的那一瞬,谢绝衣的手被身后人带着转了个方向。
于是那支箭猝不及防偏离了原定的方向,转而射向了那个叫李婧芸的伴读。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谢绝衣人还是懵着的,赵时昨已经松开了她的手,从她身后走上前,踩着步子朝那边走近,嗓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在搭在腰间细细摩挲着。
演武场的风吹动着她高高束起的头发,身上的宽袍大袖被吹得猎猎作响,无人敢直视她那张明艳好看的脸。
随着赵时昨走近,安乐这边所有人没了声息,胆小些的已经腿软的跪倒在地上。
谁也顾不上那位被破了脸的李姑娘。
李婧芸脸疼得厉害,血流过下巴,滴落在她的肩上,将她左边衣裳浸透了大块。
她浑身颤抖着,发不出声音,连叫人去请太医来替自己看看都不敢。
直到赵时昨在离她几步远的距离站定:“本宫说的话你听不见?”
李婧芸抖得更加厉害了,就算没有那一箭,她也不敢重复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啊,更何况还是当着赵时昨的面。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可能是听着耳边人都在替安乐公主打抱不平,她急于插上话,脑子一抽就说出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言语。
眼看着赵时昨耐心即将耗尽,无人瞥见她腰间手指摩挲过的地方寒刃出鞘三分。
“皇妹!”站在赵时昨身后的安乐鼓足勇气突然开口。
赵时昨听着这个称呼都有些陌生,但她还知道对方是在叫自己,于是回头看了过去,眼里透出几分好奇,想听听这位据说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十六公主到底要说些什么。
是要替她这位伴读求情还是……
“是……是我管教不严。”安乐见她看过来,对上她的目光时脑子里的画面反倒模糊了许多,更清晰的是眼前这张与嘉帝极其相似的脸。
安乐抖着嗓音道:“是我管教不严,才让她们胆大到敢妄议先帝与皇兄他们,皇妹,既……既然她们是我的人,此事我也有责任,我……我会向皇兄禀明此事,也会……会处罚她们。”
她说的磕磕绊绊,实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但赵时昨看着她,搭在腰间的手指逐渐放了下去,轻点头:“那你自己来,本宫看着。”
她侧过身,当真站在一边看着。
安乐顶着她的目光,紧张的声音都在抖,但话却还是清晰的。
方才所有开了口的人都被她点了出来,尤其是最先开口那个宫人,安乐冷眼扫过去,心里是真真切切的怒意:“杖毙!”
那宫人白着脸张嘴想说什么,安乐连忙叫人堵住他的嘴给拖了下去。
心道这背后的人无论是勤王还是谁,真当她是傻的么?竟想将她当刀使,倘若……倘若她当年没有撞见那一幕,倘若她和那些皇姐皇兄们一样不知内情,她也早被埋进土里陪列祖列宗去了。
或许一开始她是想向赵时昨表明些什么,可开了口以后,她便带着几分怒意了,愤怒于这背后的人敢设计到她头上来。
越是愤怒,她的言语便越是干脆利落,发作起来丝毫没留情面。
赵时昨旁观着这一幕,听她说要将李婧芸送去刑部,好叫刑部那边好好审审到底是谁教李婧芸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李婧芸也被捂着嘴拖了下去,这演武场顿时少了不少的人,风依旧很大,只是吹到每个人面前的风里都带上了血腥味儿。
眼见着最后一个李婧芸也被带走了,安乐垂在身侧的手蜷紧,她这才看向赵时昨。
赵时昨也在看她,两人年纪一样大,听说出生时也只差了半个时辰而已,安乐的母妃生下她后身体就不大好,勉强撑到安乐五岁时撒手人寰。
自那之后,安乐就和勤王一样被养在当时的皇后膝下,可惜皇后照顾了她没两年也病逝了,此后她便一个人住在瑶华宫里。
那些人倒是没说错什么,先帝在时,对安乐很是宠爱,她是唯一一个刚出生时就得了封号的公主。
于先帝来说,她才是他最小的女儿吧。
安乐忐忑接受着赵时昨的注视,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到底是对是错,就像父皇驾崩那日一样,她躲在瑶华宫里,听着外头的喧嚣,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可那时候她从天亮等到天黑,又等到破晓,等她终于等不住了,起身走出瑶华宫的时候,她迎面碰见外头正要过来的一行宫人。
那些宫人说,日后便是由他们来照顾她起居了。
她仍旧是安乐公主。
而这宫里,除了已经出嫁的亦或是早就去世的,也只剩下了她和赵时昨两位公主。
赵时昨收回了视线,转身,越过她往谢绝衣那边走,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擦身而过时,安乐闻到了她身上极淡的药味,脑海里那些模糊的画面陡然间又清晰了起来,清晰到那股药味好似都加重了,甚至添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的她忍不住想呕吐。
她死死忍住了,带着人回了瑶华宫,一回去便病倒了。
赵时昨回来的时候,谢绝衣已经缓过神来了,也没问她刚刚是怎么回事,只捏着那把宝弓,看着她。
“刚刚那一箭不算。”赵时昨道,“本宫再重新教你。”
赵时昨比谢绝衣要高出一些,人本来是瘦的,可穿着的袍子足够宽大,往谢绝衣身后一站,她张开手也足以将谢绝衣包裹在自己怀中。
谢绝衣发现赵时昨准头很好,恍惚间又想起赵时昨握着她的手射向安乐公主那个伴读的那一箭,那箭擦着对方的脸颊过去,不是射偏了,相反,是赵时昨一开始就没想要对方的命。
“别走神。”赵时昨垂眸看她,因为离得近,说话时,气息几乎也落在谢绝衣耳尖上,谢绝衣耳尖都是红的,耳朵还有些痒,她强忍着才没有伸手去挠耳朵。
但谢绝衣的心还是有些乱了,根本没办法沉下心来学射箭。
赵时昨察觉到了,松开了她的手,往旁边退开:“明日再玩吧。”
“好。”谢绝衣也没有多想,反倒松了口气,也没注意到赵时昨朝她看了好几眼。
要回景仁宫的时候,那边早就等着的宫人连忙上前,请了赵时昨去御书房,谢绝衣就只能自己回去。
一回到景仁宫她就听说安乐公主病了的事情。
听见这事儿,谢绝衣也没有意外,想的是,被那样一吓,不病才是奇怪的。
不过,这位安乐公主其实是个聪明人。
……
赵时昨进御书房的时候嘉帝还在忙,余光瞥见她进来就放下了手里的笔,往后靠着,靠在椅背上看她。
“看着我做什么?”赵时昨找了把椅子坐下,看了回去。
嘉帝没收回视线,直到她没什么耐性,也不扯别的什么,直接问:“那个被送去浣衣局的你打算怎么处置?”
这话要是传出去外面的人大概都不会相信,传言中血洗皇宫才得以登基的“暴君”却以这样的口吻询问着这位十七公主。
可守在一旁的李德海却对此见怪不怪了。
赵时昨道:“不急,还有些账没清。”
“什么?”嘉帝好奇起来。
赵时昨却懒得和他说这些,反问一句:“皇兄叫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自然不全是。”嘉帝摇头,神情柔和许多,“你生辰将近,可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赵时昨奇怪的看他一眼,“往年怎么过的今年自然也怎么过。”
嘉帝道:“今时不同往日……”
“没什么区别。”赵时昨打断他,直接站起了身,“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就走,根本就不给嘉帝再说什么的机会。
她来的干脆走的也干脆,嘉帝没生气,也没叫住她,只是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长叹了口气,和赵时昨比起来显得温和许多的眉眼透出一抹苦笑。
一向话多的李德海此刻也保持了沉默,垂首站在一侧不敢出声。
过去了好一会儿,嘉帝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吩咐下去,十七生辰该如何办就如何办。”
演武场发生的事情不只是闹得后宫知晓,前朝也都听闻了此事,毕竟李婧芸被送去刑部以后,消息就跟着传开了。
第二日早朝,却无一人敢替李家说上一句话,甚至原先和李家走得近些的也都急于撇清关系。
又过了几日,勤王的折子就被加急送进了京城,很快就递到了嘉帝面前。
嘉帝随手翻了翻就扔去了一边,笑得温和:“朕这位弟弟消息倒是灵通。”
底下被喊来议事的臣子全都低着头沉默着,没有一个人敢接这句话。
但刑部那边也递了折子上来,说是查清楚了,李家背后与勤王倒是没什么关系,乃是二皇子的旧部,妄图栽赃勤王,这才教唆了李婧芸说那些话,将事儿都往勤王身上引。
“二皇子死了都不知道多久了,他那些旧部还谋划些什么?听着都让人觉得好笑。”喜梨站在赵时昨身旁吐槽。
谢绝衣也在,但那主仆俩都没有避着她的意思,就这么拿着前朝的话题聊开了。
话都是喜梨在说,赵时昨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兴趣,听喜梨说完也就是含糊的应了一声,转而突然朝谢绝衣道:“今夜本宫有事,不过来了。”
谢绝衣习惯了她每天晚上过来,有时候晚饭前就过来了,有时候她睡着了人才过来,赵时昨要是不提,谢绝衣都已经下意识觉得这景仁宫本就是她俩一起住的。
以至于现在赵时昨突然说她晚上不过来了,谢绝衣还愣了下,嘴比脑子要快一点,问了句:“殿下今夜有事?”
“嗯。”赵时昨点头,也没瞒着她,“得出宫办点事儿,晚上应该赶不回来。”
谢绝衣只好点头应声:“好。”
晚饭时间还没到赵时昨就走了,谢绝衣独自用的晚饭,不知道为何胃口也不大好,吃的比平常少了些,很快就放下了筷子。
她想了想,反正也没吃得太多,连消食都省了,索性往窗边一躺,继续看白天没看完的那本书。
谢绝衣心里揣着事儿,有些看不太进去,一页书要隔许久才会翻动一页,翻过去后又会翻回来,因为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上一页到底看了些什么。
也因为这样,灵云进来的时候她立马就注意到了灵云神情不大自然。
“怎么了?”谢绝衣放下手里的书,朝她问。
灵云愣了一下,心想自己还没有开口呢,主子就知道有事了,她连忙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荷包,朝谢绝衣小声道:“娘娘,奴婢方才在外头碰见锦燕了,她……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还塞给了奴婢这个,说是要给娘娘你的。”
谢绝衣都快忘记锦燕这个人了,闻言愣了一下,伸手接过了灵云递过来的荷包,一边问:“她还在宫里?”
“在呢,奴婢去打听了一下,听说她那日就被扔去了浣衣局,总之过得很不好,方才奴婢在外头碰见她的时候,险些都没认出来。”说起这个,灵云神情也有些复杂。
她还记得锦燕原先的样子,虽然穿的和她们一样,打扮也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每回见到锦燕都觉得有些怪异。
起初灵云不明白那种怪异具体是什么,今天再见到锦燕了,她才明白过来。
那时候的怪异就是因为锦燕明明和她一样都是奴婢,却总给人一种她是主子的感觉,端得高高在上,俯视着大家。
而这段时间锦燕在浣衣局的日子很不好看,不但人消瘦了许多,神情都变得十分憔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几岁,握着荷包递过来时的那双手上满是伤痕,有新伤,也有旧伤,那些旧伤大概是日日被水泡着,始终好不了,看起来皮肉外翻着还发白,有些恶心。
灵云当时就被吓了一跳。
她把自己打听来的和所见的都跟谢绝衣说了。
她不清楚锦燕的嘴脸,提起这些语气还有些同情。
谢绝衣想起锦燕那时的模样,并不觉得同情,甚至在看清荷包里装的东西后,她好看的眼睛里骤然盛满了怒意。
……
夜色渐深,一行人马却往城门口去,守城门的士兵远远瞧见过来的人马,原先还有些迟疑,可等看清了最前头那人面上的面具时,心下一凛,急声低喝:“开城门!”
城门打开之际,那一行人正好过来,没有丝毫停留的跑马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而去。
陈宝庄位于京城西面大概五十里地的山边,庄子不大,但也算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因而还有大人物在此处建了行宫,每年都会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
但庄子里的人都没见过行宫真正的主人,也不知晓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入了夜,一行人马从京城过来,直奔陈宝庄那处行宫,一路不曾停歇,也无人言语,直到到了行宫外头,其中一人打量着这行宫大门,啧声开口:“瞧这排场,和淮扬那处行宫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为首的马上坐着一人,一身黑色宽袍,一头黑发用一根银簪高束脑后,面上戴着一张白色面具,面具作笑脸状,眼睛形状狭长,鼻子小而尖锐,嘴部位置像是碰坏了,四周碎裂形状不一,借着月色还能瞥见底下一张殷红的形状好看的唇。
“淮扬有行宫?”那张唇微动,沙哑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她身后左侧马上的少年便立马点头:“有的,先帝原先每年冬日都要去,那里气候温暖,即便是冬日也不冻人,比京城要舒服许多。”
说完这些,少年话音一转:“不过,殿下喜寒凉,想来对那地方没太大兴趣。”
赵时昨确实没什么兴趣,但脑海里一瞬间想到的是一张清冷的美人面,她想,那人肯定喜欢那地方。
陈宝庄一年里也难得有外人来,赵时昨这一行人大晚上过来,且都骑着马,个个带着刀剑,为首的赵时昨还戴了张奇怪面具,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不过,赵时昨也没想隐匿身形。
行宫大门没开,倒是有一群人举着火把从隔壁冲了出来,看起来气势汹汹。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人群里一个中年男人冷着脸质问。
赵时昨瞥眼过去,目光从火光下那一张张脸上划过,落在了其中一张尚且年轻稚嫩的脸上,她目光微凝,嗤笑了一声。
……
夜风猎猎,点燃行宫的大火在风中越烧越盛,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活着的,死了的,恐惧的,憎恶的……
赵时昨踩过一地血迹朝前行进,身后随着她夜奔而来的十几人随意站立着,手中刀剑都见了血,目光或追随着她,或看着四周,有男有女,面容大多年轻,目光却都寂然。
喜桃也在其中,甩了甩手中的细剑,手里还拎着一个没断奶的娃娃。
奇怪的是,闹成这样了,这娃娃还在闭目睡着,呼吸平缓,脸颊红润,看起来养得极好,一个年轻的妇人就趴伏在他腿边,盯着他手里的孩子,一脸的泪,无声摇头。
旁边不远处就是赵时昨方才在人群中盯住的那个少年,少年此刻被人用剑指着脖子跪在地上,仰头怒目看着走近的赵时昨。
“你父亲是陈永利?”赵时昨站定,面具下的眼睛盯着他,拇指缓缓摩挲着手中细剑的剑柄。
少年没吭声,却在赵时昨下一句话出口时变了脸色。
“不对,陈永利是他俗名,他道号该是赤明真人。”赵时昨喃喃,仔细看了看少年的脸,感叹,“你和他长得真像啊,但他就不会像你这样喜怒言于表,他十分虚伪,尤其擅长装的一副悲悯世人相,唔……”
她忽而抬脚,一脚将还处于震惊中的少年给踢翻了,手中长剑一挥,少年胸口衣裳便被划破了,一道细细血痕很快出现,鲜血渗出。
少年到此刻才知晓恐惧,怕的浑身抖个不停。
没见着自己想见的,赵时昨却轻咦了一声,不满道:“你真是赤明真人亲子?”
一边喜桃笑嘻嘻道:“兴许是因为不止他这一个血脉吧,殿下,奴才这手里不还捏着一个么?”
他提溜着手里那个奶娃娃,另外一只手提着剑跃跃欲试,这一幕吓坏了地上的年轻妇人,当即哭喊起来:“饶命!大人饶命!稚子无辜啊!”
“什么稚子无辜?”赵时昨侧脸看向那个孩子,嗓音沙哑,透着几分邪性,“可你的丈夫不是最爱稚子之血?至纯至真……”
那年轻妇人显然知道赤明真人做过什么,面色煞白,哭着摇头,嘴里还在喊着:“饶命,大人饶命……”
倒是躺倒在地上险些被赵时昨那一剑吓破了胆的少年突然大喊起来:“后山上有个小道观!”
赵时昨看向他,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胸前的血流的更多:“守在道观里的人与我……与陈永利关系密切,陈永利就算不来这边也会常去那道观里!”
陈宝庄后面山上确实还有一个小道观,道观小,只有一个三清殿,平素也没人会来捐香油钱,但道观却始终没倒。
守着道观的是个跛脚老道和一个小道士,小道士是个哑巴,庄子里的人都知晓他原先是被不知道谁扔在山里的,被跛脚老道捡了回去带在身边养着。
跛脚老道年纪大了,观里的许多事情就都是哑巴道士在管。
外人不知道,跛脚老道不是真正的道士,平日里最爱做的事便是躲在后头喝酒,前几年每日都有人来送酒和下酒菜,可自从先帝驾崩后,来送酒的人就不怎么来了。
于是只能是哑巴道士每日自己下山去拿。
去哪拿?
自然是去行宫隔壁的陈家去拿,可能是去的次数多了,陈家也逐渐有些不大耐烦。
有时候给的酒和下酒菜都不怎么好,跛脚老道就会骂骂咧咧的,也不下山去找陈家的麻烦,只拿了墙边的竹条往哑巴道士身上抽。
抽之前还要剥了他的衣裳。
他要是敢躲,对方就会先用链条锁住他的脖子,像山下一家猎户拴在门口的那只狗。
今晚也是如此,他下了山,走到半道时就转身回了道观,他没去陈家,空着手回来,跛脚老道以为是陈家不给,气得破口大骂起来,嚷嚷着迟早有一天他要拉着山下那些人一起去死,他过得不好,那些人也别想好过,大不了他去京城揭发他们。
骂着骂着,跛脚老道就开始去摸索扔在墙角的链条了。
哑巴站着没动,却在对方扯着链条过来要拴他的那一瞬,他陡然爆发,朝着跛脚老道猛扑了上去。
老道这些年虽然被酒掏空了身体,还跛脚,但他仍旧凶悍,哑巴吃不饱,还日日挨打受累,即便抱着一起去死的念头也还是很快被老道反压制在了地上,那条拴了他许多年的链条勒紧了他的脖子,力道大的像是要将他的喉骨嘞碎,他望着老道狰狞可怖的脸,视线逐渐模糊。
却又在一瞬,空气涌入喉中,压制在他身上的老道惨叫着身体飞了出去,哑巴顾不上喉咙被猛然灌入的空气刺的生疼,他抱着脖子大口呼吸着,挣扎着抬起身,这才看清将老道从他身上击飞的是什么。
那是把大刀,从门外飞进来,穿过老道的肩头,将他整个人盯在了墙上。
跛脚老道却顾不上惨叫,神情惊恐的看着外头走进来的人,真的像是看见了鬼。
“看来你认得这张面具啊。”带着高兴的嗓音响起,一身黑袍的赵时昨抬手,苍白纤细的手指落在脸上的面具上,细细摩挲着,心情大好,以至于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应该能替本宫找到赤明真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