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清霄丹地主人的确不染凡尘。

    但那是遇见乘白羽之前。

    李师焉没想过入世。

    但那是听见乘白羽道“他不再是我的心上人”之前。

    自从二十悟道,千百年的生命里,李师焉见过许许多多修士。

    他们或为疾厄哀怨痛哭,或为修为汲汲营营。

    没有人,如乘白羽一般。

    他自称“春行”,不肯透露真名,他的步伐略显沉重不仅仅因为烦心事,还因为身孕。

    人族男子生产,李师焉怎么没见过?

    当年乘白羽在清霄丹地生产,前后修养整整两载,李师焉每一日都在看。

    他自己却没有这么上心。

    自己的命途,自己的身子,在他看来似乎轻如鸿毛。

    他有孕时凭窗远眺,眼中分明空无一物。

    临产时万分凶险,那个花妖吓得直哭,他的眼底还是空空。

    李师焉听见他对花妖道:

    “倘若我有山高水低,劳烦你,无须教导他成才,只求一辈子别让他出去。”

    出去,外面,究竟有什么?

    他又不说,他只说: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样的人,合该长久留在清霄丹地,一同享他个千年万年,无烦心事,无负心人。

    “究竟怎么回事?”

    乘白羽问,“怎会忽然经脉出岔子?”

    小小孩童,已从白袍子手里转到青袍子手里。

    青袍子比白袍子温柔,白袍子单手拎他,恨不得三丈远,青袍子双臂环绕,稳稳将他托在怀中。

    此刻他酣睡正香,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出他与乘白羽的相像,眉骨眼尾,如出一辙。

    “这要问你,”

    李师焉目中温度乍升,竟然露出一个无限近似于怜爱的神情,

    “你与他下过什么禁制?遏骨术?”

    观乘白羽脸色,李师焉了然:

    “你访清霄丹地,长有七十余年,这孩子形貌却只有六七岁,原来是遏骨术。”

    是啊。

    乘白羽目光游移。

    若是长得太快,狼族血脉觉醒,神木谷中的大妖会有感应,怎么办?

    先天血脉并不是后天法术,清霄丹地也阻隔不了的。

    只有先启用秘术,延骨抑筋,等找到遮掩血脉之法再解开,并不会对阿舟的身体造成损伤,也不害神志。

    “阁主好记性,”

    乘白羽眨眼,“阿舟在清霄丹地已有七十余年,这也记得清?”

    “唔。”

    “是阿舟格外讨人喜欢吧?”

    乘白羽笑道,“阁主不然收他做弟子好了。”

    复道:“啊,我忘了,你说过不收徒。”

    “唔。”

    “不收徒,”

    李师焉慢慢道,“但可以收义子。”

    “?”

    乘白羽受宠若惊,“真的吗。”

    阿舟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干爹,如果亲爹真打上门,是不是也不太怕了哎。

    不过还是好突然啊。

    “嗯,”

    乘白羽问,“阁主,你有别的义子吗。”

    “无。”

    “那为何会想到收阿舟?”

    乘白羽很奇怪。

    “话本里,”

    李师焉缓缓言道,“越厌被天蓬元帅收为义子。”

    乘白羽思索:“有这事?”

    “有,”

    李师焉煞有其事,“姮娥与后羿育有一子名越厌,后姮娥通天蓬,因惧怕后羿知晓,遂假称天蓬元帅为其子义父。”

    “……”

    “?”

    哪跟哪。

    无语半晌,乘白羽拿不准。

    披拂阁阁主,人间地仙,为什么自比犯天条的猪悟能?

    然而这问题不好问。

    不该说的话阿羽不说呢。

    在溟鹏州落地,乘白羽还是忍不住:“阿杳究竟给你看些什么话本?”

    “《东君秘抄》,《瑶台孽海》,《幽冥媚传》,《三皇艳史》,《蟾宫欢喜缘》——”

    “罢了罢了!”

    乘白羽连忙制止,又道,“……很像是霜扶杳爱看的书目。”

    李师焉一张脸仍然仿似冰霜,无嗔无喜亦无羞无臊,倒是乘白羽撇开脸,脸色稍殷。

    ……

    溟鹏州最南端箕尾郡南渡,有一岛。

    岛曰灵皇,凡十五山,二千八百里,其上多铜,其下多银,其木多槠、柳,岛内有湖,湖曰遐邈。

    灵皇岛,也称药师岛。

    雍鸾州与溟鹏州一北一南,一位顶级修士一位当世大能,路途上也花费好几日。

    原该一鼓作气,可是在箕尾郡出现意外。

    “看!是仙缘榜!”

    “仙缘榜张榜了!”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乙酉月,九州西北黑云极天,云气如虎豹,三五相聚,战事将起】

    九州的西北面还能是哪里,只有幽冥渊,可他们的一位鬼王不是刚刚战败?怎会又起战事?

    不过乘白羽转念一想,也是。

    只要战火一直蔓延,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生魂前往幽冥渊,或被鬼修捉去炼魂幡,或怨气过重直接化鬼充作鬼卒,幽冥渊的鬼军便生生不息。

    这些轮不着乘白羽操心。

    他只知道他的春行灯闪啊闪,唉,要瞎了。

    他看看怀中熟睡的阿舟,再看看负着手的李师焉。

    李师焉:

    “他果真是你亲生子?你要为着一个半夜抛下你的男人弃他不顾?”

    ……

    阿羽也不想的啊。

    “抑或是……”

    “?”

    李师焉眼神深凝:“他不是贺盟主的孩子。”

    “??”

    “你与多少男人双修过。”

    “???”

    “贺盟主知道么?”

    乘白羽脱口而出:“不知道!”

    “不是,”

    乘白羽崩溃,“你少看些话本吧!”

    “你下遏骨的禁制,”

    李师焉若有所思,“也是为了隐瞒,究竟是为什么?”

    乘白羽闭上嘴。

    “我代你去灵皇岛也可,”

    李师焉不纠缠,“你的法器与我联结。”

    乘白羽透过纤长的眼睫瞧他。

    “好。”

    春行灯旋起飞至李师焉面前,缠缠绵绵的灯穗勾住他纤尘不染的白衣。

    李师焉抽出腰间白玉葫芦,千点白芒从指尖迸发笼罩,春行灯轻颤,确乎是承受不住如此高深修为的联结。

    “好了。”李师焉归还。

    “有劳阁主。”

    -

    赶回红尘殿,大军已经开拔。

    倒没有直奔北境,而是到荡剑台练兵。

    荡剑台在雍鸾州最北,与鸣鸦州隔漳水相望,是仙鼎盟一处驻兵之所。

    自从与幽冥渊交恶,这里便作点将台。

    左护法蓝当吕躬身道:“春行仙君,盟主请您上荡剑台为他送行。”

    他躬着身,语气不卑不亢。

    “能不去么?”

    乘白羽好声好气,“我在此静候佳音。”

    “在下有命在身,务必请春行仙君同行,请仙君莫要为难。”

    “你们盟主要脸,不会为这等小事罚你。”

    !乘白羽极速改口:“我说你们盟主宽仁。”

    蓝当吕还是那句:“请仙君莫要为难。”

    “你先行一步,”

    乘白羽让步,“我随后就来。”

    “盟主吩咐,”

    蓝当吕不肯让,“属下必须带仙君同行。”

    ……成吧。

    虽然乘白羽是很不想去荡剑台。

    因为就是在那里,贺雪权和阎闻雪这对相识于微末的昔日好友重逢。

    真是一段佳话呢。

    劝君莫负两段雪,劝君解我一生痴。

    说真的,有时乘白羽不明白,贺雪权还留着他这个道侣做什么?

    大约是,情节还没到吧。

    ……

    到荡剑台,大小演武场与军帐层层叠叠满列。

    外表看只是寻常毡布,内里各显神通,各色芥子各凭本事。

    当中一座玄岩石台,高百二十丈,丹砂铸字龙飞凤翥:

    荡剑台。

    盟主自然住在最高一座帐中。

    拾阶而上,蓝当吕渐渐感到困窘。

    太过明目张胆。

    左右帐中,影影绰绰,千万缕视线缠在他二人身上。

    准确些,是缠在乘白羽身上。

    这里不比仙鼎盟驻地,驻地的门人是见惯乘白羽的,而这里的将士,没见过。

    像乘白羽这样的姿貌,在哪里都很少见。

    蓝当吕总觉着该对盟主谏言。

    自然,盟主也是英俊不凡。

    可乘白羽一张脸过于瑰丽,动人心魄眉眼含情,这样的人,还是少带出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乘白羽的罪便在于他的脸。

    “盟主呢?”

    蓝当吕询问守在主帐前的另一位护法应孚灵。

    应孚灵瞟一眼乘白羽:“一刻钟后盟主要与戚扬仙君在荡剑台比试。”

    “咳咳,”

    蓝当吕道,“问你眼下,谁问你一刻钟以后的事了?”

    “盟主吩咐何处安置春行仙君?”

    “哼,”

    应孚灵不情不愿,“说请他在帐中暂候。”

    蓝当吕转身恭敬道:“请仙君帐中稍候。”

    “多谢。”

    说完谢,乘白羽抬脚往里走。

    经过应孚灵当做没看见。

    “……你瞧瞧他的气焰!便是戚扬仙君也对我礼让三分!”应孚灵低声嚷道。

    帐外吵闹。

    “你少说两句吧,毕竟是盟主的道侣,证过天地的。”

    “早晚解契!”

    “慎言!”

    ……

    帐中乘白羽慢慢拂过袖口。

    袖中春行灯铮铮而鸣。

    “你一灯饰,”

    乘白羽漠漠笑道,“也作剑鸣?”

    “再说人家所言不无道理,迟早要解契的。”

    咻——啪!

    只在一夕间帐中灯烛全灭!

    主帐的芥子内拟仙鼎殿陈设,偌大一座宫室,猝然之间漆黑如夜!

    不是夜,进来时不过晌午。

    不是夜,是夜厌。

    乘白羽呼吸一滞,罡风劲袭,他却没有祭出春行灯抵挡,只是闭上眼。

    “你说什么?”

    幽冷的气息无声无息逼近,乘白羽身如飘鸿,被裹胁着摔入床榻。

    贺雪权声如冷铁:“你方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