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霄丹地主人的确不染凡尘。
但那是遇见乘白羽之前。
李师焉没想过入世。
但那是听见乘白羽道“他不再是我的心上人”之前。
自从二十悟道,千百年的生命里,李师焉见过许许多多修士。
他们或为疾厄哀怨痛哭,或为修为汲汲营营。
没有人,如乘白羽一般。
他自称“春行”,不肯透露真名,他的步伐略显沉重不仅仅因为烦心事,还因为身孕。
人族男子生产,李师焉怎么没见过?
当年乘白羽在清霄丹地生产,前后修养整整两载,李师焉每一日都在看。
他自己却没有这么上心。
自己的命途,自己的身子,在他看来似乎轻如鸿毛。
他有孕时凭窗远眺,眼中分明空无一物。
临产时万分凶险,那个花妖吓得直哭,他的眼底还是空空。
李师焉听见他对花妖道:
“倘若我有山高水低,劳烦你,无须教导他成才,只求一辈子别让他出去。”
出去,外面,究竟有什么?
他又不说,他只说: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样的人,合该长久留在清霄丹地,一同享他个千年万年,无烦心事,无负心人。
“究竟怎么回事?”
乘白羽问,“怎会忽然经脉出岔子?”
小小孩童,已从白袍子手里转到青袍子手里。
青袍子比白袍子温柔,白袍子单手拎他,恨不得三丈远,青袍子双臂环绕,稳稳将他托在怀中。
此刻他酣睡正香,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出他与乘白羽的相像,眉骨眼尾,如出一辙。
“这要问你,”
李师焉目中温度乍升,竟然露出一个无限近似于怜爱的神情,
“你与他下过什么禁制?遏骨术?”
观乘白羽脸色,李师焉了然:
“你访清霄丹地,长有七十余年,这孩子形貌却只有六七岁,原来是遏骨术。”
是啊。
乘白羽目光游移。
若是长得太快,狼族血脉觉醒,神木谷中的大妖会有感应,怎么办?
先天血脉并不是后天法术,清霄丹地也阻隔不了的。
只有先启用秘术,延骨抑筋,等找到遮掩血脉之法再解开,并不会对阿舟的身体造成损伤,也不害神志。
“阁主好记性,”
乘白羽眨眼,“阿舟在清霄丹地已有七十余年,这也记得清?”
“唔。”
“是阿舟格外讨人喜欢吧?”
乘白羽笑道,“阁主不然收他做弟子好了。”
复道:“啊,我忘了,你说过不收徒。”
“唔。”
“不收徒,”
李师焉慢慢道,“但可以收义子。”
“?”
乘白羽受宠若惊,“真的吗。”
阿舟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干爹,如果亲爹真打上门,是不是也不太怕了哎。
不过还是好突然啊。
“嗯,”
乘白羽问,“阁主,你有别的义子吗。”
“无。”
“那为何会想到收阿舟?”
乘白羽很奇怪。
“话本里,”
李师焉缓缓言道,“越厌被天蓬元帅收为义子。”
乘白羽思索:“有这事?”
“有,”
李师焉煞有其事,“姮娥与后羿育有一子名越厌,后姮娥通天蓬,因惧怕后羿知晓,遂假称天蓬元帅为其子义父。”
“……”
“?”
哪跟哪。
无语半晌,乘白羽拿不准。
披拂阁阁主,人间地仙,为什么自比犯天条的猪悟能?
然而这问题不好问。
不该说的话阿羽不说呢。
在溟鹏州落地,乘白羽还是忍不住:“阿杳究竟给你看些什么话本?”
“《东君秘抄》,《瑶台孽海》,《幽冥媚传》,《三皇艳史》,《蟾宫欢喜缘》——”
“罢了罢了!”
乘白羽连忙制止,又道,“……很像是霜扶杳爱看的书目。”
李师焉一张脸仍然仿似冰霜,无嗔无喜亦无羞无臊,倒是乘白羽撇开脸,脸色稍殷。
……
溟鹏州最南端箕尾郡南渡,有一岛。
岛曰灵皇,凡十五山,二千八百里,其上多铜,其下多银,其木多槠、柳,岛内有湖,湖曰遐邈。
灵皇岛,也称药师岛。
雍鸾州与溟鹏州一北一南,一位顶级修士一位当世大能,路途上也花费好几日。
原该一鼓作气,可是在箕尾郡出现意外。
“看!是仙缘榜!”
“仙缘榜张榜了!”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乙酉月,九州西北黑云极天,云气如虎豹,三五相聚,战事将起】
九州的西北面还能是哪里,只有幽冥渊,可他们的一位鬼王不是刚刚战败?怎会又起战事?
不过乘白羽转念一想,也是。
只要战火一直蔓延,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生魂前往幽冥渊,或被鬼修捉去炼魂幡,或怨气过重直接化鬼充作鬼卒,幽冥渊的鬼军便生生不息。
这些轮不着乘白羽操心。
他只知道他的春行灯闪啊闪,唉,要瞎了。
他看看怀中熟睡的阿舟,再看看负着手的李师焉。
李师焉:
“他果真是你亲生子?你要为着一个半夜抛下你的男人弃他不顾?”
……
阿羽也不想的啊。
“抑或是……”
“?”
李师焉眼神深凝:“他不是贺盟主的孩子。”
“??”
“你与多少男人双修过。”
“???”
“贺盟主知道么?”
乘白羽脱口而出:“不知道!”
“不是,”
乘白羽崩溃,“你少看些话本吧!”
“你下遏骨的禁制,”
李师焉若有所思,“也是为了隐瞒,究竟是为什么?”
乘白羽闭上嘴。
“我代你去灵皇岛也可,”
李师焉不纠缠,“你的法器与我联结。”
乘白羽透过纤长的眼睫瞧他。
“好。”
春行灯旋起飞至李师焉面前,缠缠绵绵的灯穗勾住他纤尘不染的白衣。
李师焉抽出腰间白玉葫芦,千点白芒从指尖迸发笼罩,春行灯轻颤,确乎是承受不住如此高深修为的联结。
“好了。”李师焉归还。
“有劳阁主。”
-
赶回红尘殿,大军已经开拔。
倒没有直奔北境,而是到荡剑台练兵。
荡剑台在雍鸾州最北,与鸣鸦州隔漳水相望,是仙鼎盟一处驻兵之所。
自从与幽冥渊交恶,这里便作点将台。
左护法蓝当吕躬身道:“春行仙君,盟主请您上荡剑台为他送行。”
他躬着身,语气不卑不亢。
“能不去么?”
乘白羽好声好气,“我在此静候佳音。”
“在下有命在身,务必请春行仙君同行,请仙君莫要为难。”
“你们盟主要脸,不会为这等小事罚你。”
!乘白羽极速改口:“我说你们盟主宽仁。”
蓝当吕还是那句:“请仙君莫要为难。”
“你先行一步,”
乘白羽让步,“我随后就来。”
“盟主吩咐,”
蓝当吕不肯让,“属下必须带仙君同行。”
……成吧。
虽然乘白羽是很不想去荡剑台。
因为就是在那里,贺雪权和阎闻雪这对相识于微末的昔日好友重逢。
真是一段佳话呢。
劝君莫负两段雪,劝君解我一生痴。
说真的,有时乘白羽不明白,贺雪权还留着他这个道侣做什么?
大约是,情节还没到吧。
……
到荡剑台,大小演武场与军帐层层叠叠满列。
外表看只是寻常毡布,内里各显神通,各色芥子各凭本事。
当中一座玄岩石台,高百二十丈,丹砂铸字龙飞凤翥:
荡剑台。
盟主自然住在最高一座帐中。
拾阶而上,蓝当吕渐渐感到困窘。
太过明目张胆。
左右帐中,影影绰绰,千万缕视线缠在他二人身上。
准确些,是缠在乘白羽身上。
这里不比仙鼎盟驻地,驻地的门人是见惯乘白羽的,而这里的将士,没见过。
像乘白羽这样的姿貌,在哪里都很少见。
蓝当吕总觉着该对盟主谏言。
自然,盟主也是英俊不凡。
可乘白羽一张脸过于瑰丽,动人心魄眉眼含情,这样的人,还是少带出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乘白羽的罪便在于他的脸。
“盟主呢?”
蓝当吕询问守在主帐前的另一位护法应孚灵。
应孚灵瞟一眼乘白羽:“一刻钟后盟主要与戚扬仙君在荡剑台比试。”
“咳咳,”
蓝当吕道,“问你眼下,谁问你一刻钟以后的事了?”
“盟主吩咐何处安置春行仙君?”
“哼,”
应孚灵不情不愿,“说请他在帐中暂候。”
蓝当吕转身恭敬道:“请仙君帐中稍候。”
“多谢。”
说完谢,乘白羽抬脚往里走。
经过应孚灵当做没看见。
“……你瞧瞧他的气焰!便是戚扬仙君也对我礼让三分!”应孚灵低声嚷道。
帐外吵闹。
“你少说两句吧,毕竟是盟主的道侣,证过天地的。”
“早晚解契!”
“慎言!”
……
帐中乘白羽慢慢拂过袖口。
袖中春行灯铮铮而鸣。
“你一灯饰,”
乘白羽漠漠笑道,“也作剑鸣?”
“再说人家所言不无道理,迟早要解契的。”
咻——啪!
只在一夕间帐中灯烛全灭!
主帐的芥子内拟仙鼎殿陈设,偌大一座宫室,猝然之间漆黑如夜!
不是夜,进来时不过晌午。
不是夜,是夜厌。
乘白羽呼吸一滞,罡风劲袭,他却没有祭出春行灯抵挡,只是闭上眼。
“你说什么?”
幽冷的气息无声无息逼近,乘白羽身如飘鸿,被裹胁着摔入床榻。
贺雪权声如冷铁:“你方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