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因为我是人渣
    车外,季然在磕磕巴巴地解释,那个视频其实并不是真相,他在十四岁时说的话,也并不是真相,是畏惧于控制狂父亲而编造的指控。

    这些是实话。

    季然的生父——也是季斓冬的继父,是个相当傲慢的白人。

    凭着时尚圈的资源,在圈子里做模特摄影行当,却又从不掩饰对亚洲人的轻蔑、鄙视和厌恶。

    而季然和季斓冬的母亲,范莹华,作为“知名经纪人”,更像是两任丈夫权力的延伸。

    她为第一任导演丈夫寻找满怀憧憬的新人演员,又为第二任丈夫寻找有天赋的模特。

    第二任丈夫中风去世后,她也迅速枯萎垮塌,变得疯疯癫癫。

    所以外界把季斓冬当成恐怖的暴君,当成压迫者和施害者。在所有人——包括厉行云的猜测里,季斓冬十五岁时杀了亲生父亲,因为未成年得以脱罪,又在二十五岁故意延误治疗,一手缔造了继父的死亡。

    季斓冬的母亲不堪忍受长子的控制,被折磨得发了疯,要为两任丈夫复仇,将一把剔骨刀扎在了季斓冬的胸口。

    季斓冬把范莹华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我爸爸……对我不好。”季然嗫喏,“我妈妈不管,他揍我,我妈妈在一旁看着,帮他锁门……”

    那个时候,季斓冬是唯一救季然的人。

    所以,在那个时候,季斓冬也是季然唯一敢伤害的人。

    荒谬可笑,但事实往往如此:最懦弱的人只敢伤害唯一对他们好的人,把刀狠狠扎进去,用来向施暴者献媚。

    季然上了瘾——只要对医生说季斓冬的坏话,一向冷漠暴戾的父亲眼中就会满意,甚至对他和颜悦色。而他们的母亲,也在季然把一切归咎于季斓冬后,终于含着泪伸出手,把发着抖的次子拥在胸口抚摸拥抱。

    这是他十四岁犯过的错,后来季然后悔,无法再直面这段过往,却没想到他的逃避,他的沉默,会把季斓冬害得这么惨。

    他不敢再撒谎了。

    可惜粉丝不信:“是不是季斓冬逼你这么说的?”

    季然愣住,睁大眼睛,嘴唇嗫喏了下。

    粉丝认定了他被强迫、被封口,被资本强迫着撒谎洗白季斓冬:“还有那个厉行云,烂人配烂人,都该死!”

    “然然,我们支持你,你没必要害怕他们!”

    “对!”这里的人群聚集超出安全限度,粉丝被维护治安的警方驱散,还热切地喊,“我们会保护你,阿然,让季斓冬死!”

    “你妈妈是为了保护你,才对着季斓冬动刀的!她是为了你!”

    “你是受害者,你母亲也是受害者,你被季斓冬控制得太深了,你要勇敢,要保护你母亲,替和你一样的弱势群体发声……”

    ……保姆车漠然驶出街道。

    后排,季斓冬在睡觉。

    厉行云只敢在这时候动手,小心翼翼,试着揽住季斓冬的肩膀,一点点让人靠在自己肩上。

    季斓冬的脸上没有血色,稍长的额发垂在眉宇间,眼下有淡淡青影,他很疲倦,但睡得并不沉。

    发现这双眼睛睁开,厉行云就僵住。

    “哥。”厉行云不敢动了,他没想到会吵醒季斓冬,后悔得要命,“对不起……”

    季斓冬揉着太阳穴,等眩晕过去,嗓音沙哑疲倦:“嗯?”

    他哑然:“没事,不怪你。”

    “早就这样了。”季斓冬说,“睡不好。”

    季斓冬早就没法在不吃安眠药的情况下,保持一段完整的睡眠——这种情况在他们分手后加重,可能是因为缺少睡前运动。

    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用来缓和气氛,厉行云吃力掀了掀唇角,握住季斓冬的手。

    他尝试着,像过去一样,爬进季斓冬怀里。

    季斓冬静静望着他,神情依然平静,任凭厉行云抱他、解他的衣领,吻他的下颌和颈窝,苍白的皮肤因此染上些薄红。

    但没有更多反应,季斓冬有些抱歉,毕竟他正被厉行云包养,要靠厉行云给的钱买药和烟:“我吃的药会影响性-冲动。”

    厉行云僵了下,当没听见,抱住季斓冬,听着瘦削胸膛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心跳声。

    “没事。”过了很久,厉行云才说,“哥,我什么都不干了,在家陪你好好养着,咱慢慢养,不着急。”

    季斓冬笑了声。

    厉行云打了个激灵,仰起头。

    季斓冬轻声说:“厉总。”

    “我和你说些话,你别生气。”季斓冬的咬字很慢,嗓音沙哑轻缓,“让我说完。”

    季斓冬低头,看着怀里的厉行云。

    “你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

    厉行云不敢打断他,只是脸色白了白,抿紧了唇徒劳摇头,握紧季斓冬的手。

    季斓冬的视线落向窗外。

    “什么事,凡是你看不惯,就一定要管。”季斓冬说,“让你觉得惨的人,你就会同情,就要帮要救,我知道你不是喜欢季然。”

    季斓冬一直都知道,他又不蠢。

    只是很多事,知道与不知道,有区别么。就算知道,又能改变么。

    既然不能,又有什么必要点破。

    “你觉得他惨,是被我害成这样,所以你生我的气。”季斓冬说,“现在也一样。”

    现在也一样。

    厉行云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他盯着季斓冬,眼里哀求,看起来想把脑袋摇掉。

    “你只是觉得我惨。”季斓冬还是把这话慢慢说完,“惨到你看不下去,于是要管,你只是想要救我。”

    季斓冬收回视线。

    他望着厉行云:“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是罪有应得。”

    这次的话音刚落,厉行云再忍不住,通红着眼睛,扑上来把他吻住。

    厉行云哆嗦得厉害。

    他急促喘气,完全压不住喉咙里的破碎呜咽,囫囵拼命摇着头。

    他把嘴唇咬出了血,于是亲吻季斓冬时,也带着浓浓血腥气,他摸索着攥住季斓冬的手,不由分说握紧,仿佛死死抓着一个自愿溺毙在水中的人。

    季斓冬不希望他说话,于是厉行云只能用这种办法强行打断,他亲吻季斓冬,哀求一样舔舐轻咬失温的嘴唇。

    司机忽然惊呼,车辆剧烈一晃,前面那辆车里坐的是季然的过激粉,因为认定了季斓冬是逍遥法外的杀人犯、厉行云也是沆瀣一气的帮凶,愤而向他们抛掷垃圾杂物。

    这是条外环路,车辆速度普遍很快,这一闪避就彻底失控,轧着泥水撞向路旁工地的手脚架。

    厉行云猝然睁大了眼睛,他用身体徒劳护住季斓冬。

    天摇地动的巨响。

    ……

    恢复知觉时,现场已经乱成一团。

    救护车、警车、骑警的摩托,各色灯光闪烁不停,司机被救出送医,严重变形的驾驶室死死挤压着后排乘客。

    消防被紧急调来,强行破拆施救,切割机转得火花四溅。

    厉行云的一条腿被卡住,扭曲变形,剧痛到麻木。

    他顾不上管,慌乱地抱紧季斓冬:“哥!”

    季斓冬比他醒得早,仍静静坐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很轻:“嗯。”

    厉行云吓得发抖,脸色惨白,紧紧攥住季斓冬的胳膊:“你没事?”

    季斓冬点头。

    他看起来仿佛的确没事,除了脸上过分缺乏血色,甚至看不出疼痛,也没有车祸该有的惊惧不安。

    “我干的好事。”厉行云全想通了,恨不得狠狠给自己几巴掌,“罪有应得的是我,我是个混账王八蛋,哥,是我养的蛊,我放纵季然的极端粉,就因为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傻逼,哥你说得对,谁弱我帮谁。”

    “我现在知道错了,哥,我真知道了,我后悔得要死,你信我好不好?”

    厉行云的右腿伤到股动脉,在不停失血,他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身体一阵阵发抖。

    季斓冬按了按他的脖颈:“趴下。”

    厉行云恍惚着被按下。

    他才发现,季斓冬一直在和施救人员交流,他们被卡在后排,坍塌的脚手架扎穿车身。

    情况复杂,只能一个一个救。

    季斓冬向外面描述车内情况,指引施救人员切割严重变形的车身,有条不紊,厉行云伏在他胸口,眼睛酸涩剧痛,像被一只手用力揉捏心脏。

    和救援人员交流完,季斓冬收回视线,看向没抽完的半支烟。

    就掉在座椅上。

    厉行云拼命扯起嘴角,摸索火机:“哥,我给你点。”

    这话太缺乏常识,是真的让季斓冬笑了下:“不能玩火,尿炕。”

    这是玩笑,正经原因是现场情况危机四伏,连切割机都用得心惊胆战,生怕火星和漏出来的汽油来个亲密接触。

    厉行云挨了教训,缩了缩脖子,尽力伸手捡起那半支烟,交给季斓冬。

    “哥。”厉行云壮着胆子,尝试拉住季斓冬的手指,“我估计得住院了,快,狠狠宰我一笔。”

    季斓冬接过烟:“厉总这么大方?”

    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季斓冬叫他“厉总”,厉行云没被钝刀子割心。

    这似乎是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欢喜。

    起码季斓冬在和他要东西。

    起码季斓冬在和他好好说话。

    “来张卡。”季斓冬点菜,“来套房子。”

    厉行云拼命点头,怕季斓冬误解,连嘴也用上:“没问题,哥,有套江景房,我这就叫人收拾。”

    季斓冬问:“还能要吗?”

    厉行云毫不犹豫:“能。”

    “不联系了。”季斓冬问,“行吗?”

    厉行云的身体僵了下,脸上凝着笑,压了压慌乱心跳,小声问:“为什么啊?哥,你跟我说说呗。”

    季斓冬摸了摸他乱糟糟的暗淡红发。

    厉行云拙劣地模仿过去的自己,从外表到脾气语调,其实很不成功,季斓冬已经尽力尝试过,对不上,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也或许那并不是过去的影子。

    只是季斓冬的自私视角下,经过潜意识加工,一个并不真实的主观幻象。

    “因为我是人渣。”季斓冬低头,指腹按了按厉行云剧烈发抖的眼尾,“我有病,行云,你会被我逼疯,我不想等到这一天。”

    厉行云对他,有愧疚,有懊恼悔恨,有因为他下场太惨生出的怜悯。

    这些情绪混杂着伪装成爱。

    季斓冬这么认为。

    他无法纠正自己的偏执想法,他只相信一次爱,坏了毁了就不认为还能复原,两个人有根本性分歧。

    这样勉强着耗下去,谁都不舒服,迟早,厉行云对他的愧疚、懊悔、怜悯,会消耗殆尽。

    厉行云睁大眼睛看着他,笑还挂在脸上不敢褪,眼泪大颗渗出,他握住季斓冬的手,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胸腹痉挛着吐出一口血。

    混乱的撞击中,只顾着护住季斓冬,他的脏器也受了伤。

    季斓冬帮他抹去唇角的血。

    “你看。”季斓冬说,“行云,我理智上知道你疼,但我没有感觉,我是个完全自私的人。”

    “不……不是。”厉行云哑着嗓子拼命摇头,“哥你不是,你是被我伤狠了。你忘了,当初我摩托赛摔断肋骨扎了肺,你一宿一宿睡不着,到处问怎么不留后遗症,连藏医你都扛着高反亲自去找了,砸了几十万给我买药……”

    药装在仁布玉石刻出的小葫芦瓶里,价值不菲,有细密的祈福藏文微雕。

    两人分手的时候,厉行云把它们还给了季斓冬。

    这描述不确切。

    厉行云把它们扔进一个大麻袋,塞进季斓冬的怀里,把人推出门。

    季斓冬想了一会儿,的确不记得了,但厉行云的话又勾起一轮幻视幻听,他看见冰冷漠然、黑头发的厉总,讥讽地叫他“季影帝”,背后护着季然。

    “哇。”季斓冬点评,“我好生气。”

    这话很轻松,有些调侃的意味,甚至还带了点玩世不恭的散漫笑意,很像过去那个嚣张到有恃无恐的季斓冬。

    厉行云失血太多,又吐了两口,脱力的手指却不顾一切紧攥着季斓冬:“对,哥,生我气,狠狠生。”

    季斓冬点点头。

    厉行云求他:“报复我,想怎么报复我都行,哥,我活该……”

    厉行云的意识逐渐模糊,只察觉到一根钢架被割断,终于破开口子,施救人员七手八脚地往外拉他……能爬出去的出口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严重倾斜的脚手架压在车顶,变形还在继续,季斓冬抬手按上他的肩膀,季斓冬似乎不意外。

    一只手还夹着烟,很轻松,像无法无天的季影帝。

    季斓冬把他从扭曲的车厢里推出去。

    几十米高的脚手架,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