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大雪
    电话号码是姜弥的,但电话那头的声音是陈薇薇,那头很嘈杂,总之,陈薇薇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应对,姜弥现在不省人事,她不知道该求助于谁。

    叶满加了个外套出了门就往地方赶。

    叶满到的时候,乌烟瘴气的酒局里全是人,男的女的都拉扯在一起,所有的欲望都在酒精和药品里得到投射和麻痹,叶满在人群中搜寻着两个人的身影,没找到,直觉告诉她可能在包厢里。

    叶满扒拉着窗户一间一间往里可看,直到最后一间窗户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被一群男人围在中间的陈薇薇和姜弥。

    姜弥被陈薇薇撑着,半醉不醒的样子,叶满二话没说冲了进去。

    沙发面前坐了一个男人,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来人,用手捂着头,捂着头的手缝里还淌着血,地面上的酒瓶子碎了一地。

    他脸上忿忿地吐出一句:“你谁啊你。”

    原先站在那儿的三五个男人见到叶满,手里的家伙事抬了抬。

    叶满反应过来这里起了争执。

    陈薇薇看到叶满话都说不利索:“叶满、叶满,姜弥敲了杨总的头,他们要个说法。”

    叶满看了一眼几乎已经是醉的不省人事的姜弥,回头对那个杨总说:“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我朋友醉了,有什么事明天等她醒了我再给你交代。”

    “一伙的是吧。”

    “来,你过来。”那个叫杨总的蛮狠地把叶满前一拉,指着自己的头说,“你要给我怎么交代!你要给我怎么交代!”

    “老子头破了!老子头破了!出来当婊子演什么烈女啊,不让碰不要喝我的酒啊。”

    叶满依旧保持谦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放心,我们一定给您交代,医药费都会赔的。”

    “赔?怎么赔?”那个杨总走近了才在昏暗的房间里看到叶满姣好的脸庞,原先的一脸不爽又变成带着诡异的笑容,他也没管自己还在渗血的头,伸手来摸叶满的脸:“哎,要不你来赔?赔哥哥睡一晚,或许我还能高抬贵手……”

    他手刚伸过来一瞬间,叶满抓过他手掌,循着那指骨和掌骨之间的位置,“咔嚓”一声。

    那杨总就哇哇乱叫起来。

    场面顿时混乱,那两三个男人瞬间都过来。

    叶满在这个间隙回头对陈薇薇说:“快走!”

    陈薇薇:“你怎么办?”

    叶满:“我应付的过来,不然谁也走不了。”

    陈薇薇趁乱扶着姜弥地往外走。

    叶满随手夺过其中一个男人手里的那个棍子,把他们挡在外面,掩护着陈薇薇和姜弥出去,而自己却抵在门后面,把门反关上了。

    陈薇薇回头看了一眼叶满关上的门,她一咬牙,还是先带着姜弥走了。

    ——

    深夜包厢,三四个男人哎呦哎呦地倒了满地。

    叶满嘴角肿了一片,手背上不知道被谁的指甲抓出个痕来,她淬了一口,用手背揩了揩自己鼻梁。

    鼻子刚那一拳,挨得够严实的。

    叶满望着一地人,掸了掸自己的手,也得亏她从小就打架打到大,对面那几个男人也就徒有其表,花拳绣腿。

    她踩着那个杨总的头,问他:“还要不要我陪你睡觉啦!”

    那杨总哇哇乱叫:“不要了!不要了!姑奶奶。”

    叶满这才作罢,从里面出来。

    出来后她发现自己那件羽绒外套在这场打斗丢了一个袖口,她最后索性扯了另外一个袖口当马甲穿。

    只不过她空着两个袖子走到楼下的时候,才发现一夜北风催熟了柿子,掉在递上碎成血肉模糊的渣滓。

    屋子里新鲜的肥牛和毛肚开始腐败,桌面上洒出来的红汤凝固成蜡滴般的样状。

    陈薇薇已经送姜弥回来了。

    见到叶满回来了,她面容复杂,起身要走。

    走之前,叶满叫住她,了解了起因经过。

    姜弥是陪陈薇薇是去找合作机会的,那个杨总色迷心窍,姜弥知道陈薇薇不能喝酒,高浓度的那几杯全是她喝的,陈薇薇怀疑酒里有东西,因为姜弥酒量没有这么差的。

    喝完之后那个杨总开始上手,两个女孩子在那种情景下肩带都被扯到小手臂。

    姜弥在挣扎中靠着最后的意志砸破了他的脑袋。

    离开之前,陈薇薇站在门口,她的嘴巴被冻得发紫,声音已经在发抖:“小满,小满,他来头很大,现在受伤的是他,我们弄不过他的。”

    她总是站在冷风倒灌的门口,哆哆嗦嗦重复这句话:

    “我们弄不过他的。”

    ——

    那晚上叶满睡得不踏实。

    她从前和小孩顽皮打架,输赢无非赌的是一个谁叫谁爸爸的结果。

    师父真恼她了,要么就罚她去山下扛物资,要么就罚她在家闭门思过。

    但这回,他们闯祸了。

    第二天她起来的时候,姜弥却早就起来了。

    她除了面色有些憔悴以外,出奇的镇定。

    那天早上,她们彼此都没有说话。

    姜弥没有为昨晚上的事做任何的解释或者是回顾。

    叶满也没有提起任何关于自己的忐忑和不安。

    一碗麦汤面,姜弥给叶满卧了两个蛋,两个人嗦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后,叶满要去洗碗,姜弥却叫住她。

    “这是我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姜弥在桌面上放了一张银行卡,递给叶满。

    叶满狐疑地看着她。

    姜弥:“这些,都给你。”

    叶满:“你这是干什么?”

    姜弥:“杨和不是简单的人物,我砸破了他的脑袋,他不会放过我的,你救了我们,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姜弥:“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叶满:“怎么样的打算。”

    姜弥抬起头来,眼里空空荡荡的,毫无生气的语气在屋子里盘旋:“在这个圈子里销声匿迹的打算。”

    叶满不语,眼神落在那张银行卡上。

    姜弥又说:“我陪陈薇薇去,是因为我欠她的,以后陈薇薇叫你什么事,你都不要搭理她。”

    叶满却摇头:“不是因为她,我去是因为你。”

    姜弥神色微微一僵。

    叶满还回银行卡:“我不要。”

    然后从自己那件没了袖子的羽绒服里拿出来那个她一直保护的好好的红包,放在桌上,走了。

    关上门之后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姜弥眼神落在叶满放在桌上的红包上,久久回不过神。

    ——

    叶满被张珂叫到会议室。

    张珂最近在洽谈一个电影本子,本来一切都要谈妥了,却没想到出了这个事。

    “叶满,你是艺人,你怎么能打人呢?”

    叶满:“珂姐,这个事情谁是谁非很清楚,我那是自卫,哪怕我去法庭申辩,我都是能说的清楚的。”

    张珂:“你自哪门子卫,人家强迫你喝酒了?强迫你扒衣服了?再者,你真上法庭掰扯清楚了你还要不要你的前途了?哪怕你告赢了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你还能在演艺圈混吗?那杨和是什么人啊,你跟他硬刚什么,你演武打片啊你以一挡五的,你看看你的脸肿成什么样了,你还怎么演戏?”

    叶满低下头:“珂姐,我错了。”

    张珂气不打一处来:“还有那个姜弥,也真是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和她来往过密了,都是捅事的家伙。”

    叶满:“这事您说的没道理,那要是不反击怎么办,造成伤害后怎么办,要我看,这些人就得提前制服!而且我不可能不去的,我难道见死不救吗?”

    张珂说不过她:“是是是,就你们最讲义气。”

    叶满:“而且那个杨总,谁知道他酒里有没有什么东西的。”

    张珂:“叶满!”

    她示意她禁声,而后压低声音说:“姑奶奶,这话你不能乱说的,要惹祸上身的!”

    是,他们拿不到证据。

    张珂又生气:“你说你们惹谁不好,非得惹他。我的姑奶奶,你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吗。我刚给你谈好一个角色,你知道我多费劲吗给一个非科班出身没有代表作的新人争取到一个电影角色,你倒好,转头就把我电影的出品公司的太子爷打了。我该说你什么好。”

    这个事情叶满不知道。

    她不知道张珂争取到了这个角色,更不知道她打的是出品公司的人。

    叶满:“珂姐,抱歉。”

    张珂:“不是说抱歉的事,你现在哪怕对杨老板说抱歉都没有用,小满,我跟你说实话,你这个事情很棘手,钱总知道很生气,不仅仅是这个资源,我怕对方要是追究,整个简心都要给你们陪葬……”

    叶满现在知道陈薇薇为什么哆嗦了。

    也知道为什么姜弥离奇地镇定了。

    张珂:“钱总的意思是,你和姜弥的所有活动,都先停一停。”

    停一停?

    叶满想起出门前,姜弥好像早就料到的那样给她的那张银行卡。

    叶满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停多久?”

    张珂只是说:“等通知吧。”

    张珂:“钱总那儿想办法帮你们周旋,等风波过去了,钱总会安排你们去和杨总道歉的。”

    没了工作,甚至还要他们去道歉。

    在这种高楼耸立的水泥丛林里,在寒冬到来的凛冽里,在新年逐渐逼近而催生的美好期盼里,叶满忽然明白过来,那位沈先生为什么在那天屋檐下说他永远都不会等到她请他吃饭的那一天。

    ——

    作为简心的老板,钱筱只能上门去讨好杨和。

    钱老板满满当当一车人,疏通了好些关系之后,最后还是被拦在医院的门外。

    那姓杨的是老杨家的独子,金贵太子脑袋开花了这事哪里还能善罢甘休,几个保安站成一堵墙说是谁也不见。

    老杨家还放出狠话来,以后简心的艺人一概不用。

    一行人吃瘪回来。

    叶满坐在一张混乱的桌子前面,隔着门听到钱筱暴跳如雷。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里,法律不是伸张正义的武器,因为身处高位,手握资源,即便是他犯了错,别人都得哄着、舔着、讨好着。

    里头的争论持续了很久。

    姜弥所有的话剧演出场次被撤。

    叶满和公司的合约无限期停止。

    张珂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了很多:“小满,杨家在气头上,钱总是要摆出样子来给杨家交代的,我希望你能理解,杨家要追究的话,你后面肯定还会有官司缠身的,你知道一个艺人要是惹上这种官司,以后很难搞的。所以目前这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我希望你能理解。”

    叶满不理解,但没法不理解。

    重新坐上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她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瞥到外面张灯结彩,这才迟钝地发现除夕就要到了。

    她摸出手机来,想给师父她老人家打个电话,她听说天台山以北在下大雪,山上一定行路艰难,物资匮乏。也不知道师父今年冬天有没有种雪里蕻,不种的话她吃什么蔬菜呢。

    但她又想起师父说的话,她临走前,师父说师门已经散了,叶满也不需要再肩负起什么掌门职责,既然她未来人生目标是大荧幕,那以后,她就在大荧幕上见她吧。

    不必电话,不必来信,也不必再回来了。

    “你只管去闯,什么时候师父在荧幕上看见你了,师父也就知道,小满闯出来了。”

    ……

    叶满从窗外勾人思绪的风景中回过头来,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湿漉漉的一片。

    她抹了一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