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Chapter09·华雷斯
    chapter09

    洛萨又做了那个梦。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总是梦到年幼的时候。

    梦里的她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她母亲请求了很久带着洛萨一起跟随萨尔玛去墨城出差,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见识到外面的世界。

    闲暇时间,她们去了个小集市,它是被一个接一个的塑料大棚子凑成的,连成了很大一片。

    墨西哥城地势较高、四季如春,即使是夏天也有游客披了薄薄的外套。

    拉美地区的女巫文化盛行,她母亲找了个铁杆上挂了“塔罗牌占卜”的铺子,在商量了价钱之后进了窗帘后的密室。

    徒留小洛萨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她们占卜的结束。

    洛萨记得,她等了很久,等到泪眼朦胧。

    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两双钉鞋,她巴巴地抬头看,看见了两个少年,都在笑着看她。

    旁边的那个男孩手臂里环着足球,嘴里嚼着口香糖,咧嘴笑得戏谑,眼角挑起,使坏:“谁家的小天使在这哭啊?”

    洛萨懵懵地停止了啜泣,看见正对着的哥哥手肘顶了一下旁边的男生,示意他别逗洛萨。

    面前的高瘦少年气质清冷,半蹲下来,手指捏了捏她未去的婴儿肥,轻声问:“怎么在哭?”

    洛萨指了指背后的店铺,软声回:“妈妈。”

    他闻声一笑,明白了大半,从背包里摸出一颗糖,递给她,哄说:“吃糖,吃完了妈妈就出现了。”

    洛萨一直生活在“不死鸟”里,没有不吃陌生人的糖的知识储备。

    他看见她毫不犹豫地把糖纸剥开,于是眉头微皱,又有点不满意,轻轻帮洛萨理了理裙子,说:“哥哥的糖可以吃,因为哥哥不是坏人。但是以后妈妈不在的时候,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给的糖,好吗?”

    洛萨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这个哥哥很温柔,即使没有什么笑意或者其他表情,但是她还是很喜欢他。

    她点点头,问:“可以陪我玩会吗?”

    旁边的少年听了眉尾一挑,又开玩笑:“你真是能夺少女心的一把好刀。”

    他不可置否地扯了下嘴角,对洛萨解释:“抱歉,我得马上回家,到饭点了。以后有机会再见,我带你把墨城玩一遍。”

    洛萨抓住他细长的手指祈求:“一定噢!”

    “嗯,一定。”

    少年的背影颀长,骨架还没完全长开,肩膀也不够宽。

    洛萨仰望着那道背影,开心地笑了笑。

    突然耳边传来一道男声。

    梦里的场景开始破碎,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醒醒,洛萨小姐。”

    “醒醒。我们到服务区了,下来休息会,吃点东西。”

    金转头呼喊睡梦中的洛萨,想要推搡的手还没触碰到她,突然想到什么又悻悻地收回来。

    洛萨脑袋有些晕,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见表情殷切的司机在叫她。

    她缓了缓神,点头说:“谢谢。”

    洛萨用力坐起来,发现副驾驶的门已经打开了,新鲜空气不断涌进来。

    她深呼吸两口,从车窗往外看,发现停车不远处程殊在抽烟。

    他外套已经脱掉了,里面穿的是件纯黑的短袖。墨西哥边境州的夏天都算热,热得几乎能看见空气的热流。

    她感受着车内冷空气,衬着下巴,眯着眼睛,享受地看他的背影。

    三十岁男人的气质成熟稳重,身材极具观赏性,布料紧贴着肌肉,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洛萨突然发现,程殊抽烟的时候,会习惯性地舒展肩膀。

    程殊深吸完最后一口,把它抛进了已经堆满垃圾的垃圾桶。

    他双手撑在腰上,低头吐出烟气,迈着长腿走了过来。

    洛萨立马坐直,看他打开车窗,听见程殊说:“下车,进去找吃的。”

    她清了清嗓子,回:“好。”

    正要踏步下车,程殊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下巴一扬,示意她回头看。

    洛萨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耳机连带着mp4在睡觉的时候掉了下去。

    难怪耳朵里没声了,自己竟然忘记了。

    她说了声“谢谢”,迅速捡起它,把耳机线缠在机体上,塞进了外套口袋。

    余留的冰气裹挟着,下车半天她也没感受到很热。

    这里算个大型的服务区,总体色调是橙绿两色,外面有大喷泉,里头是餐馆和纪念品店。

    她双手搭在眉前,遮去了大半的阳光,得以把风景看得清晰。

    蓝天白云,外边沙子地上种植了些许绿植,标注着西语的牌子扎在路边。

    程殊在和司机交谈,准备进去点餐。

    洛萨眯了眯眼,看到远处的喷泉那有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玩水,大半身体都往里头探。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皮子直跳,冲着那边大喊:“不要!小姑娘,这样做很危险!”

    其他人随着她的声音望去,有的也跟着喊,但是大多没什么反应,好奇地观看。

    程殊听见了洛萨有点着急的声音,他停止了和金的对话,顿了秒,他转头看去,看见了一道往喷泉那边奔跑边脱外套的身影。

    程殊眉头微皱,也往那边走,走之前转头对着金吩咐:“去拿后备箱的衣服来。”

    小姑娘不出所料地带着尖叫声跌进水里,她扑腾着大喊,越来越往中心而去,水面激起一阵阵水花。

    没几秒她的声音就小了很多,水池不算深,但是足以淹没一个不会游泳的小孩子。

    洛萨赶到得算及时,她把外套揉成团扔在地上,脚一蹬,穿着袜子就进了水里。

    水大概到她的胸口下方,洛萨很费劲地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在小孩耳边安慰:“别害怕…别害怕…别挣扎,我带你上去。”

    女孩大喊了好几声“啊”,几乎要把洛萨耳朵叫聋。

    她猛地皱眉,别过脸,尽量温柔地说:“别害怕宝贝,不用尖叫。我会带你上去的。”

    洛萨感受到腰上夹着的双腿紧了紧,耳边瞬间安静了下来。

    没多久,她稳稳地走到了喷泉边缘,把女孩放在了一边。

    程殊敛眸和她对视一眼,伸出了手,给洛萨借了把力。

    洛萨浑身湿答答地坐在围砖上,下午的太阳晒在她背上,灼热感很强烈,她有点狼狈地抬头看他。

    远处响起了掌声。

    是一群旅客鼓的掌。

    金.小跑着赶到了,他弯腰示意:“老大,衣服。”

    程殊接过袋子,在里头找了双袜子,大手一捞握住她的脚踝,把湿漉漉的袜子换下。再帮她把白色运动鞋给穿上,洛萨还没反应过来,程殊弯腰用力给她抱了起来。

    洛萨愣住了,紧接着反应过来,转头对着金说:“我的外套!”

    金点点头,比了个好的姿势。

    这里花的功夫并不长,但是几人说话间那个小女孩就消失不见了。

    金奇怪地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他挠挠头,有点无奈:“怪没礼貌。”

    他随手拎起地上的外套,拍了拍灰,抱在怀里,走进了餐馆。

    洗手间外,程殊双手插兜等里头换衣服的洛萨。

    没几分钟,金到了,程殊拿过她的外套,扔给了随意换上了长裙的洛萨。

    她拨弄两下头发,笑着对金说:“谢谢。”

    但是下一秒洛萨就变了脸色,她满脸紧张地摸着空荡荡的口袋,转身又冲去刚刚换衣服的地方。

    在发现都没有自己的mp4后,她急得声音都在不自觉地抖,对程殊说:“我东西不见了。”她咽了口水,又问金:“请问刚刚拿外套的时候,你看见里头的mp4了吗?”

    金茫然地摇头,解释:“我拿的时候它很轻很轻,里头不像是有任何东西。”

    洛萨不敢相信,她转身就要往外边冲,想去看看喷泉那有没有。突然程殊捏住了她的后脖颈,阻止了洛萨的行动。

    程殊手指轻抚她光滑的脖子,眉眼没带几分情绪:“我买个新的给你。”

    洛萨闻言泪意涌了上来,她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有点艰难地旋了个方向,望着他不理解的眼神说:“那是我母亲送的。是我十四岁时,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程殊皱了下眉,还想再说。却不知道洛萨突然哪来的勇气,打断了他的声音,像是隐忍着痛苦在说:“她去世了!我十八岁那年去世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三人谁都没开口,只能听见洛萨止不住的喘气声。

    金尴尬得不知所措,他转头望向程殊,申请:“老大,我去看看吧。您先带洛萨小姐用餐?”

    程殊没回答,偏头直勾勾地看着洛萨。洛萨在这窒息的氛围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如一盆冰水浇下,她冷静了下来。

    洛萨眼神乱飘,手指紧缩着,她巴巴地回了一句“嗯”。

    程殊扯了扯嘴角,同意了金的话:“你去。”

    饭店里头很热闹,来往的人不算少。

    程殊找了个角落的座位,把菜单弹给她,言简意赅:“点菜。”

    服务员静静地等在她边上,看着洛萨选了几道菜,然后又根据程殊的想法添了牛骨髓汤和牛油果塔可。

    洛萨心系着自己的东西,看起来心不在焉。

    程殊食指为叩,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桌面。

    良久,他突然站起身来,跟她说:“跟我来。”

    或许是程殊掌权者气质太明显,他的压迫感让服务区管理者马上就答应了查监控的事情。

    他们被带去了一间房间里,洛萨被程殊按在了显示屏前的椅子上,而他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那个时间段的监控视频——

    时间以倍速回到过去。

    在洛萨被带走,再到反应过来要拿外套,最后到金同意的这段时间里,那个刚刚还在惊慌失措的小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掏走了外套里的mp4。

    “啪”地一声,视频暂停。

    再“啪”地一声,视频回到几分钟前,再次播放。

    洛萨一遍遍重放,直到像是受不了,猛然站起来,发着抖,不敢相信地问:“为什么要这样?我明明救了她!我明明救了她!”

    程殊盯着她,伸手按在了她的后脑勺上,探身看着屏幕,指着小姑娘那张明显就不是美洲人长相的脸,说:“她是普尔加。”

    管理者仔细看了看,也附和他,很佩服地说:“对,应该就是普尔加。”

    普尔加在西班牙语里是跳蚤的意思。

    洛萨不理解这句话,她难过地问:“什么跳蚤不跳蚤的?什么是普尔加?”

    程殊没立马回答,他按了按眼眶,顿了片刻说:“普尔加是一个观念与现代社会几乎完全不同的流浪群体。他们厌恶劳动、不工作,生活在贫民窟或城外的垃圾场边,代代相传偷窃和碰瓷耍赖的技巧。”

    管理者识相地接话:“这个城市的普尔加群体非常猖狂,经常在市中心的自动取款机边上偷钱。被抓进监管所,没两天又得放出来,再继续干坏事。”

    洛萨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从这话里感受到了这个群体就是无赖,有着没办法扭转的观念。她的真心善意,都成了灰,风吹而过。

    程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直到洛萨很失落很小声地问:“那我妈妈留给我的东西,是回不来了吗?”

    她失魂落魄得像只淋雨的小兽,呜咽着声,带着最后的期望看他。洛萨知道自己只是程殊的手下棋子,她不敢多求。

    他眯了眯眼,能猜到她鲜少出门后第一次散发善意、却没得到好果子吃的难过。他想,果然还是一个没真正接触过社会的小姑娘。

    程殊敛眸,说:“多半是。普尔加要么会卖了它赚钱,要么会藏起来留着玩。”

    话音刚落,洛萨脑袋就低了点,她红着眼眶,强忍着点头,说“好”。

    二人回到座位的时候,金已经回来了。

    他两手一摊,摇头,示意自己没找到。程殊看了眼发呆的洛萨,喝了口柠檬水,略微侧头。

    金会意,闭上了嘴,入了座。

    三人吃得很快,洛萨压根就没了什么胃口。等程殊也撂下了汤勺,金已经懂事地站了起来。

    洛萨叹了口气,先行往外走。

    程殊望着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汤,沉思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漫不经心地问还没走的金:

    “这个城市的普尔加群体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