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已经回不了头了
    雨幕如织。

    漆黑一片的夜幕下,娆娘手里的行灯,被过雨的风打得有些摇晃。

    那点点昏暗的光亮透过周围的油纸,忽明忽灭。

    她不知道在村口僵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隐隐传来一阵疼意,才回过神,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她忙翘首望去,影影绰绰间,看到有人打马而来。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是燕风霁。

    燕风霁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跑村口来等,马刚靠近就跳了下来,一身的血腥味,让娆娘不用问,便预感到了不好。

    她视线越过他,朝马背上望去。

    那上面,还驮着一个人,一个早已没了生息的人。

    “我去迟了一步。”

    燕风霁沉声开口,面色凝重。

    娆娘手中的油纸伞微微晃动,偏离了些身体,身前的行灯没了东西遮挡,顷刻被雨水浇灭。

    周围又变成了漆黑一片。

    她抓着提杆的骨指微微有些泛白,想走过去,可双腿不知道是不是站得太久,突然连提起的力气都没有。

    恰在此时,一道惊雷炸响。

    电光火石间,她清楚地看到了程扬那张惨白无色的脸。

    她身形一晃,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被燕风霁接住,扭头望着他,唇瓣一张一合,却失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扬的尸体被抬到了小院的屋子里。

    娆娘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就这么紧紧地望着,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一道又一道,一遍又一遍,好像怎么数也数不过来。

    她低喃:“早知道,我就不生气凶他了。”

    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他就死了呢?

    就像当年,明明前一刻全家才送她上花轿,等她再回去,看到的却只有一具具没了生息的尸体。

    空有一身的医术,却救不回任何一个家人。

    当年是,现在还是。

    “姐姐,这个伯伯是因我而死,你要是难过,就打我出气吧!”许是见娆娘憋着眼泪硬是不落,跟来的小少年挣脱他娘的紧攥,跪到了程扬的尸体前。

    娆娘没有看他,扭头望了望窗边。

    外面,雨有些停了。

    “姐姐……”

    小少年还想说话,却被他娘急忙捂住了嘴巴,因为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煞神一般的少年。

    少年浑身湿透,站在门口,远远看到里面的尸体时,神色蓦然恍惚了下,眼底满是不敢相信。

    他薄唇几度张合,最后也只喊出一声:“爹……”

    两个时辰前,程北望一得到有人想截杀他爹的消息,便弃了马车,一路往落霞镇快马加鞭。

    可马匹都被他跑死了,还是慢了一步。

    才到了镇口,就看到燕宅的人,抬着棺材连夜往老鸦村送去,当即一股不好的预感流遍全身。

    他疯了一般跑来,看到的,却是他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走过去,脚下如有千斤重,每一步都带着虚晃,直到走到程扬的尸体旁,像往常一样喊:“爹,我来了,你赶紧起来,我跟你回云雾寨。”

    躺着的人听不到了,依旧一动不动。

    他无措地回头,看着娆娘扯了个又难看,又僵硬的笑容道:“姐你看,我爹总是这样,老爱吓唬我,这次就更过分了,竟然还装死来吓唬我,真的吓到了我。”

    他说着,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娆娘冷冷地望着他,无情地拆穿他的自欺欺人,话语如寒刀道:“他死了,被你的‘好部下’围杀的,全身上下一共四十二刀,刀刀入骨,你要不要自己数数?”

    ‘好部下’三个字,她咬得极重,语气极冷。

    程北望脸色骤白,再想自欺欺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轰然跪下,煞白着脸,口中呢喃:“怎么会这样呢?我只是想给我娘报仇,我只是想让季氏皇族付出代价,我没想过会害死我爹。”

    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的程夫人不是被抓进宫的,而是有人为讨好先皇,抓了她的孩子,逼迫她自己进的宫。

    所以那年,程北望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娘,不堪受辱撞柱而亡的。

    这让他从小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他发誓,一定要亲手手刃那老昏君给他娘报仇。

    为此,他拼命习武,拼命长大,甚至到处捡无家可归的乞儿,瞒着他爹训练出了一支不弱于战场军队,冷漠无情的队伍。

    可队伍小有成就那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老皇帝却突然驾崩了。

    他接受不了仇人没有死在自己手里,所以他将恨意转移到了老昏君的儿子,和他们家的季氏江山上。

    他想颠了季家皇权,想杀尽季氏皇族所有人。

    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那些穷凶极恶的山匪中混有胡人细作,他也早就知道,没有杀了那些人,只是觉得他们还有利用价值。

    可他真的没想到那些人会成为隐患,会害死他爹。

    如果他早一些知道那些胡人想对他爹下手,他一定会提前剁碎了他们。

    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程北望痛苦地低下头,抬手使劲抽打自己耳光,一下比一下用力,直到第十七下才停了手,俯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鲜血从他眉心淌下,他毫不在意地起身就走。

    “你要去哪儿?”娆娘喊住了他。

    “我要去杀光那些胡人!”

    他咬牙嗔目,健步跨出屋门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却带着哽咽道:“姐,我爹的后事就拜托你了。”

    “你还要继续去集你那狗屁的悍军队伍?”

    程北望沉默了一瞬,仰头望着漆黑的雨夜,眼眶通红。

    “这条路我从走上去那日起,就停不下来了,哪怕明知是死路,我也回不了头了。姐,你不必劝我,雁州将乱,你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扭头望向门口的燕风霁,说了一句“拜托了”,便冲进了夜幕下再次倾盆的大雨中,渐渐远去。

    娆娘回头看了一眼,眼泪从脸颊滑落,心中升起了阵阵悲意。

    程扬到死都还想让她劝一劝程北望,可娆娘知道,劝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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