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了倾慕的女子,因此请求家父,暂不必操心我的婚事。”
这是梁会对南次的回应。
这样的谈话,两人根本也不需设防落人耳目,上蔡梁并非大豫的八大权阀,北汉不至于关注,又男子之间,说起男欢女爱的话题常见得不能再常见,被人听去也没有妨碍。
“令尊难道没有追问谨言心悦哪家闺秀?”南次问。
梁会,字谨言。
“追问了,不过我不肯说,家父深知我的性情颇为执拗,只要我不肯说,就不会说。”
“令尊也许不知谨言的心思,我揣度着,谨言的茶叶应当不是平白无故见人就送的吧?”
梁会微笑:“殿下倒是看得准。”
“那么……”
“殿下应该也不怎么认同父母之命那套吧?”
南次也微笑。
“我也不怕殿下怪我冒昧,我乃行伍之人,跟将士们打多了交道,说话行事不习惯委婉,我十分敬重乔世子,自视为乔世子的晚辈,又虚长殿下几岁,殿下今日既然有意与我闲话,我就把自己当成殿下的兄长了。”
“使得。”
“我和殿下,确实颇多相似处,家父固然对我十分爱惜,可家父与家母……至多称得上举案齐眉吧,我出生那年,家父刚好从九王夺位之争中脱身,保得了从容的,全身而退的机会,家父认定是我的出生,给家族带来了好运。
我有个姨母,竟也有陆女君之幸,与我的姨父才真能称上神仙眷侣,家母也是
极其姨母的,我了素来钦敬姨父,受二位尊长的影响,我打小就对婚姻之事,有了自己的认定,我不会只听从父母之命,我若娶妻,必定对妻子一心一意,不会纳妾,但过去,我生命中从来没出现能让我许以一心一意的女子,最近才遇上,必需要争取。
可现在,不是考虑婚姻的时候,我这样说,相信殿下是能听懂的。”
南次是为瀛姝才出使北汉,而梁会同样也是自荐,他是为了谁?肯定就是他以野茶相赠的那一位了。
“我且预祝谨言达偿所愿。”
南次是参加过梁会婚礼的人。
前生时,梁会在今年的十月娶妻,那时他刚从益州回到建康,因为梁会的侄女已经成为心宿妃,他的四嫂,梁会的婚礼,他肯定要陪司空月狐去喝喜酒的。梁会的妻子不是世族闺秀,出身寒门,而且还是从北齐赎回的遗民。
北齐与大豫建交后,是夷部中唯一愿意释赦遗民的国家,不过需要用金赎,至于哪些遗民能获释赦,还需要进一步的协商,当时,梁会就是使团的副使。
前生此时,梁会并没有出使北汉,他出使的是北齐。
梁会的妻子姓白,出身寒门,其父祖根本无意南迁,将家财尽献北齐朝廷,谋得官职,其实白氏根本就不算遗民了,她本应是北齐的官宦闺秀,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出生时,琅琊郡已经为异族统辖,她却私下加入了北齐的“伐夷
会”。
伐夷会其实是遗民们自发组成的谍间机构,千辛万苦才和大豫官方的飞鹰部取得联系,配合飞鹰部的谍署,行使刺探北齐等夷部机密的事务,白氏是伐夷会中,唯一的宦官千金。
但她却不慎暴露了。
她是被自己的父祖送进了北齐的大廷狱,受尽了严刑逼供,却没有出卖任何同僚,北齐之所以未将她处死,是因打算用她换取大豫朝廷支付一笔重金。
如果大豫放弃白氏,伐夷会的所有成员必将心冷,北齐料定大豫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赎回白氏。
后来,梁会娶了白氏为妻,喜宴上他当着众多宾客面前发誓,他得娶不弱须眉的巾帼女子为妻,是他莫大的幸运,南次当时还特意看了几眼梁沁,上虞侯的笑容实在有些勉强。
此生事轨已经变迁了。
北齐或许是在观望豫、汉建交,尚且没有提出让大豫赎回遗民,梁会与白氏不曾相识,他却已对神元殿君动情,南次才突然想起来,他没有告诉瀛姝白氏的身份。
当年的瀛姝应当不知道白氏是被赎回的遗民。
事涉飞鹰部,无论是大豫,还是北齐,都没有把白氏的真实身份广而告之,白氏自己也没有声张,世人皆知的是,梁会娶的是个寒门出身的女子,寒门太多,并没有人关注白氏出自哪家寒门,而白氏在北齐的旧事迹,知者不过寥寥几人。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君父直接告诉他们,
是告诫他们,但凡是司空氏的儿郎,务必牢记善待白氏,哪怕梁会违背诺言,白氏已无娘家可归,司空皇族就是白氏的娘家!
梁会并没有辜负白氏,因此他便没有把白氏的出身来历告诉瀛姝。
可现在,白氏应当不会嫁给梁会了,这件事,不应再瞒着瀛姝。
北汉太尉姜白基已经笃定南次和瀛姝是两情相悦,行程中并没有发生变故,当然也不会十分留意休憩时,这两人间的窃窃私语。
“白娘子竟然是……她比我还小一岁呢,洛阳陷落的时候她根本不曾出生,她居然暗中加入了伐夷会?”瀛姝简直难以置信:“我对她依稀还有印象,她身体孱弱,寡言少语的,被人奚落了,也从来不会还以厉害,司空北辰也从来没说过,她竟然,竟然是伐夷会的谍间。”
“她曾受到重刑,被赎回时其实已经奄奄一息了,父皇当时告诫我们务必保密,却必须维护她得享安宁,我也只依稀知道,如果不是她使计,北赵不会对北齐施压,北齐当年就不会为求自保,主动和大豫建交,这个女子,十分了得。”
“北齐现在已经和我朝建交,暂时还不会决裂,虽然因为北汉之事,北齐暂缓了赎回遗民的主张,不过白娘子既然被北齐视为‘奇货’,她现在应当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梁会本应是她的良人,可现在,梁会已对殿君动情,白娘子就算被赎回大豫,
如何安置,如何让她得以美满,我们是重生人,我们必须多些考量了。”
瀛姝真的不擅长做媒。
她的父母的确堪称神仙眷侣,正因如此,她从来都以为夫妻之间理应如此,可她没有得到命运的眷顾,她的婚姻和情爱一言难尽,她很深刻的思考过,她确定的是,她自己存在极大的问题。
她理所当然的以为,裴瑜和司空北辰和她的父亲一样,她忽视的是,她对他们根本就缺乏了解,她不像她的母亲,主动去爱慕,去争取良缘,并且坚信自己的选择,她不是那样的人。
裴瑜对她而言,是父母的安排,她孺慕并信任父母,裴瑜对她表面上的千依百顺,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因此当裴瑜先提出和离时,她并不觉得难过,她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他们这对夫妻,就是一双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曾经的同林鸟。
她有过情动,但她从来更爱自己。
当时的她不在乎荣华富贵,可她有在乎的人事,只要对方触及她的逆鳞,她绝无可能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她曾经依赖过司空北辰,沉迷于他对她的宠溺,可她真的爱慕司空北辰么?
没有。
一时的情动,称不上爱慕。
所以她能够极其冷静的,看着司空北辰死不瞑目,她可以做到爱憎分明,她活了下来,就一笔勾销,她善待璇儿,甚至是因为婉苏待她的宽容,她对司空北辰的妻妾,并没有妒恨。
不是因为
她大度。
王瀛姝曾经也是个懦弱的人,一度只想不那么难堪的活下去,司空北辰趁虚而入,她于是就自欺欺人,为此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父亲因她而死,母亲因她咬牙受尽折磨,南次因她殚精竭虑放弃揭发仇敌的恶行,她的女儿,还没好好体会这个世界,就因她夭折。
她因为太爱自己,犯下了许多罪恶。
她真的,不知道除了她的父亲,梁会,南次,少数的男子外,还有多少男子可靠?能够让白娘子托付终身?是她改变了神元殿君的命运,可同时也可能让白娘子变得不幸,但白娘子,不该不幸。
“南次,你觉得……”瀛姝的话只问了一半。
她想问南次,司空月狐是否能给予神元殿君幸福。
她其实知道,殿君心许的人,应该就是司空月狐。
殿君提及司空月狐时,眼睛发亮,她原本还想着,司空月狐是殿君的救命恩人,殿君或许因为情窦未开,才错把恩情当为爱慕,可殿君跟她说了心里话,她当时就已经有了笃断。
不过在她看来,殿君的情思,多半会付诸流水。
殿君不适宜和皇子联姻,司空月狐怎么看,也不像会为了儿女私情摒弃大局的人,可瀛姝还是怀着一丝期待,事轨已改,也许陛下也会改变老看法,只要陛下不再否决殿君婚配皇子,殿君的心愿还是有望达成的,殿君姻缘如意,梁会应当不会执迷,前生他既然都会为
白娘子情动,如今就算有了波折,可未必不能回复正轨。
这是两全其美的皆大欢喜的结果。
可瀛姝不愿和南次多谈论司空月狐,她知道南次还没有放下对司空月狐的疑心,她也未必就真的放下了,如果田石涉真是听令于司空月狐,将她逼害于太极殿,那么当司空北辰逼她入宫,下令裴瑜杀害长乐,甚至于留下遗旨让她殉葬,这些事件背后,也许就有司空月狐的一双手在暗中推动,她可以在权场上认输,但她不会原谅把她推上权场,再加以利用后,拿掉她这粒弃子的人。
她不上权场,她在意的亲朋,就不会受她的连累。
这天,瀛姝遥想了一下已经相隔巨岭大江的建康城,未知经春入夏,大豫的国都,皇城内外,人事又发生了多少变移,司空月狐应该已经收到了他们平安抵达郿城的谍报,也不知他是否已经顺利送白媖、玄媖先一步到达长安。
经汉中过褒斜道出郿城抵长安,其实是一条绕道,从襄阳到长安,实则经关中东南向的要塞武关更加便捷,可宛城现如今是归北赵统治,大豫的使团如果走武关抵汉,会受到北赵的伏击,太不安全,也是不得不走远路,可司空北辰要安排谍间入汉,反而不能经由汉中这条途迳了。
大豫和北汉是现在才开始议和建交,过去二十余载,两国其实都没有直接通商,从汉中到长安的各处关隘,对
来往客商盘查十分严格,北汉不仅不会放豫人入关,自然也不会放国人出关。
就算飞鹰部的谍间手持足够以假乱真的符籍,但北汉籍民根本就不能经汉中入巴蜀,自然也不许任何人从巴蜀入汉中,除非飞鹰部的谍间真能变成飞鹰,否则绝无可能经蜀道入关中。
但北汉与北赵、北燕、北齐等国都有邦交。
大豫的各系探人,可凭通过各种途迳所取得的或假或真的蛮部诸国的符籍,以假身份潜入北汉,而比起通过函谷关入汉,对大豫而言,走武关这条途迳是既安全又便捷,瀛姝猜测,白媖、玄媖虽然比她后出发,但应该会早一步抵达长安,她们现在应该是持着北齐的符籍,北齐最早和大豫建交,而且相对来说更有诚意,凭司空北狐的手段,取得北齐的符籍易如反掌。
北齐籍民,在北汉不会受到无端的迫害,而且还有飞鹰部的谍间替白媖、玄媖打掩护,两人安全应当可以得到保障,至少不比跟着她入汉的风险更大。
只是瀛姝还没有抵达长安,途中时,自然无法和白瑛二婢取得联络。
长安终于近在眼前了。
这座对于瀛姝而言,只在史书及诗文中见过的城池,她曾用笔墨反复誊写着文字,在脑海里描摹出一座巍峨壮丽的城池,它是古都,是旧京,在这里曾经诞生了中华最伟大的皇朝,历经了千年繁荣昌盛的岁月,她以为它终究难免
没落了,衰颓了,可如今她站在这里,看着不远处城墙尚且坚固,门楼依然雄丽,往来的风,到底与江南不同,当到此时,才让人明显感受到了差异。
神元殿君也站在了瀛姝的身边。
她不是出生于这座城池,没有饮过渭水,甚至没有奢望过还能回到这里,大济皇朝之后,长安的宫苑荒置,民众迁离,历经百年岁月,长安对轩氏后裔而言已经太过陌生,连提起怀念二字似乎都甚荒唐,这里不应成为她魂牵梦萦的故园,可她现在站在这里,耳边似回响着,不知何人的叹息——归来了,你归来了。
“这就是长安。”
“这就是长安。”
这就是万千华夏子民的故都,如今却是大豫子民无法抵达的汉京,巍峨如旧,江山易主,他们现在站在长安城外,仅以客使的身份,瞻仰着,已经不属于华夏民族的辉煌,他们不是归来,可有朝一日,长安会归来华夏一统。
“就快入城了,还请殿君及王副使登车。”高氏上前,抬手指向那张华丽的车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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