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众口铄金
    看着亢大掌柜虽仍是默然不语,但那一张老脸却阴阴郁异常,似乎就要滴下水来一般。


    范三拔不由会心一笑,又转头看向渠家的家主,道:“渠大家常年经营钱庄业务,素为我晋商各家所敬仰。


    然张诚那厮在北路地方所发的军票,真可谓是所向披靡啊!


    如今,不说北路那些商号,就是在镇城的商号,甚至大同、山西各处商号,就连京畿各处商号,也都觉十分便利,被他们广泛屯集,用于彼此间的交易。


    渠大家认为手中钱庄,与之相比,能匹敌否?


    渠家先祖三信公,苦心经营数十年,初时走街串巷,贩卖潞麻与鸭梨,辛勤劳苦一生,才打下现在的一片基业。


    渠大家可忍心看其毁于一旦嚒?”


    就在亢家家主旁边坐着一个十分富态的白胖商人,原本白皙的脸庞此刻竟是黑红一片,屁股在坐位上十分不安地扭动着,似乎很不自然的样子。


    范三拔这边滔滔不绝地将张诚带来的威胁一一点出,说得厅内各位掌柜、家主们的脸色是白了又白。


    “咳咳……”


    亢家家主亢公许这时咳嗽一声,缓缓开口说道:“贤侄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我等该当如何应对,确需仔细斟酌才行。


    要知道就连鞑子都被张诚杀得大败亏输,难道我等那点护卫商队的人马,还能跟他的勇毅军硬对硬的拼命不成?


    若真到了那步田地,怕是与寻死无异,恐我等皆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亢公许虽然也对张诚颇为憎恨,却并未丧失理智,就连王大宇闻言都有了一丝犹豫,在旁说道:“亢家主所言不无道理,确需从长计议,不可过于鲁莽。”


    渠家家主渠式开虽脸色十分难看,却仍是一言不发,他与亢公许一般,家族的商业版图虽然遍布各地,但其主业根基却仍旧在山西。


    张家口的边贸虽也有股份参与,但对于他们只是锦上添花,就连宣镇各处的商号也大抵如此,即使失去也是损失不大,算不上伤筋动骨,所以不想过于冒险地与张诚发生正面冲突。


    而王大宇的情况却又与他们略有不同,他近几年已在逐渐收缩张家口的走私贸易,却对山西的主业极力根植发展,并已经进一步开拓了京畿、山东和河南等地。


    另外也有受到大同总兵王朴的影响,毕竟对于张诚的真正实力,他们这些商人看到的还十分肤浅,而王朴虽然打仗不行,可毕竟也干了半辈子的将军,眼光还是有的。


    作为族亲,王朴自然会劝诫王家避免与张诚为敌。


    虽然,王大宇家族对于王朴的事业扶助极大,几乎是凭着他们王家的财力一手送他坐上大同总兵的位置。


    但如今的王朴却羽翼渐丰,与王家也成了互相利用的关系,他既然明确表示不可能与张诚为敌,王大宇不可能不重视!


    特别张诚的手段也让他感到害怕!


    大明现今的商人,几乎都已成了官商一体,他们凭借自己家族雄厚的财力,开设私塾,聘请名师教育家族子弟,所以几乎代代都有举人、进士,商籍出身的人甚至都有做到内阁首辅的。


    而且,他们更多与当朝权臣勋贵结交,通过送年例银、甚至是送干股的方式,将自己家族利益与之捆绑在一起,使其成为自己商业道路上的保护伞。


    自身财力雄厚,又有背景与后台支撑,造成富商巨贾们骄横跋扈的行事风格。


    不论当朝的文官,还是武将,但凡只要有想找他们麻烦的,小则只需发动同行们罢市,这些官将往往便是丢官弃爵的结局。


    大则动用他们的背景与后台,行弹劾攻讦之能事,即使那些当朝的高官大将,也一样会丢官弃爵,最终败下阵来。


    毕竟,眼下大明朝官武将们又有哪个没有一些污点与错处呢?


    仔细找找,说不定就能找一堆的污点与短处出来,即便他自己能够做到公正无私,那不是还有子女和亲戚嘛?


    除此,还有族人,仆人,甚至是门生故吏,以及下属从官和军将兵士呢!


    只不过,在别处百试不爽的手段,遇到张诚便如踢到一块铁板似的,竟然没有掀起一丝波浪,他们鼓动北路商人闹市失败。


    又撺掇宣镇副总兵张国威打压张诚,未曾想竟被张诚直接将之击杀,就连御史言官弹劾张诚的各类奏疏,也都没激扬起一丝波浪。


    而张诚的心狠手辣,动不动就是大杀大砍,所过之处,往往血流成河,让人闻之心寒畏惧不已。


    范永斗等人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再念及自己等人前期制造假军票一事,必然已被张诚察觉,有了防备,频繁更换模板,才未能对其经济造成大的打击。


    不过,一想到张诚的雷霆手段和血腥粗暴,他们便不寒而栗,为了生存,才不惜冒死一搏,以求自己平安长久。


    现在看厅中不少人都附和亢公许的意见,连原本意志坚定的都略显犹豫起来,范三拔微笑不语,却拿眼神直瞄着父亲范永斗,示意他出来说话。


    “咳……”


    范永斗自知此时绝不能退缩,他先是咳嗽一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这才颤巍巍地说道:“诸位掌柜,我这是未雨绸缪啊!


    俗语讲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想辛苦打拼出来的家业继续下去,防患于未然就是极为必要的。


    大家想想张诚是如何发家的?


    初时,他只是右翼营一个小千总,凭着勤王时些许寸功,升任参将出镇北路,清丈田土,毁了多少富户?


    推行粮、盐、铁官营,开征商税,又砍杀了北路多少商家?


    连张副总兵都死在他的屠刀之下,而后兼管东路,又是重复当年在北路时的杀戮之事,可以说张诚能有今日,就是踏着我宣府商家的尸山血海,一路走过来的!”


    他的话说得厅内众人脸色一阵惨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范永斗刺人的话却并未就此停歇,只听他继续说道:“想必诸位也已经看出,那张诚非但野心极大,又贪得无厌,他得陇望蜀,处心积虑想要坐上总兵之位。


    而今已经率军进驻镇城,继续贪婪地压榨我宣府商家血汗,已是必然,若就此随从,我等多年来苦心经营积攒下的这点家底,还不是被其如敲骨吸髓般,全都弄到他的手上?


    况且据我所知,假军票一事,已然被张诚手下人探知,待他在镇城站稳了脚跟后,必然以此为借口,对我等动刀,而吾等遭其毒手后,各位辛苦攒下的这点家财,必然进了他的私库之中。


    那时就算有人替我等说话,可咱们都已成了他刀下亡魂,又能如何呢?诸位,我等现在需要自救,今日犹豫不决,异日必会悔之晚矣啊!”


    听了范永斗的话后,就连王大宇都是默然不语,陷入了沉思之中,而亢家家主亢公许却是神情凝重地说道:“到底该如何应对,还请范公给我等谋个稳妥方案下来。”


    亢公许很有意思,他既要范永斗谋划一个方案,还要求必须稳妥,这就说明他们亢家并未准备行险。


    范永斗的神情十分阴冷,他说道:“哼,我等倒不必与张诚这厮硬对硬的死拼,要晓得这天下间,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他目光十分阴鸷地扫视厅内众人,道:“我等首要之务,当是动员各方力量,不遗余力地在宣府和京中败坏张诚名声,使得大明皇帝不再信任于他,如此便可毁其根基,从而彻底将其铲除。永绝后患!”


    “嘿嘿嘿……”


    好似公鸭般的一阵冷笑:“张诚毕竟是武人的出身,一个酒色之徒,又能有何底蕴,有何见识?他只知血腥杀戮,却不晓得许多时候,并不是打杀就行的。


    而且张诚为人如此嚣张跋扈,也必然结怨颇多,据我所知,镇城游击温辉便与之有不可化解之仇怨。”


    他见厅内众人皆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又继续道:“北路毕竟是穷乡僻野的边陲之地,怎比得了镇城?


    宣镇地方共有七路,就算他张诚一手掌控北路与东路,可还有五路地方,这五位分守参将哪个没吃着咱们的孝敬?


    再说这镇城之内各官各将,上至抚台、粮台、刑台几位老爷,再到副总兵林登猷,以及那几个参将、游击,又有哪个少拿了咱的银子啦?


    这里边盘根错节,又岂是北路那种小地方能比的?”


    范永斗越说越是激动,他连连发问,厅内众人也是频频点头不已:“据我探知,张诚不止私自开关与北虏贸易,更私自在军中容留蒙古逃人,这私通塞外之罪,他可能逃脱?


    而我等在张家口,可是朝廷恩准的官家互市,更何况在后面还有宣镇的各官各将,他张诚还敢全都杀光!


    难道他还想造朝廷的反嘛?”


    听到这里,厅内人等皆是神情一紧,他们从范永斗的话中似乎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范永斗见到众人如此神情,心中暗喜,他继续如公鸭似的冷笑道:“毕竟是粗鄙武人,想事情就是简单。


    哼。要说与口外贸易,初时可是那些守卫边关武人,是他们想要与北虏私通,自家不方便出面,这才由我等山右商人来出面维持。”


    他说到这里时,目光深邃地看了一圈厅内诸人,才又接着道:“然后呢,看到我们赚了银子,什么镇守太监,巡抚,总兵副将,甚至朝中的阁老,宫里的公公,还有那些皇亲国戚啊,全都来分一杯羹。


    我等现下里虽是与建奴贸易,可我们是为了咱自己吗?每年赚来的银子,还不是大半都进了那些皇亲国戚、公公、阁老和宣镇各级官将的腰包啦!”


    看着众人频频点头表示赞同,神情也都坚定了许多,范永斗自知刚才的话语起了作用,虽然话说得有些多,一时气紧,不过他那张老脸却兴奋得连皱纹都舒展开来。


    “哼!”


    范永斗冷哼一声,接着趁热打铁地说道:“他也不瞧瞧,镇城是什么地方,张家口又是什么地方,大同太原又是什么地方,岂是北路那种苦寒的边陲之地可比?


    他若是对我等今日在座诸位动手,咱们背后的那些大人物又岂会袖手旁观,他张诚的屠刀能杀开平卫指挥佥事,能杀宣镇副总兵,能杀东路贼王。


    他难道还能杀光了整个宣镇的武官守备,还能杀得了宣府巡抚、粮台,杀得了总督,杀得了京中的皇亲国戚,公公阁老、六部尚书不成?


    厅内众人听了这话,也都放下了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一片欢声笑语再次响起,气氛登时便彻底缓和下来。


    范三拔这时也微笑着说道:“正如家严所说,诸位掌柜大可不必过于忧心。而且,小辈这里还得到一个消息,张诚那货私自出关,擅启边衅,大清国那边已在调集大军,欲进犯宣大地方。


    现在我等只需再做些手段,将张诚的嚣张跋扈,目无纲纪,藐视朝廷等事迹,在京师传颂开来,再有御史台那些言官和镇城各官将的奏疏相弹劾。


    到时,这些事迹传到皇上耳中,会怎么想?


    再有朝中诸位阁老、尚书,宫里的诸位公公从旁侧击,如此推波助澜之下,就算皇上暂不治其罪……想必至此以后,他再无圣恩眷恋,好日子也就快要到头了!”


    王大宇似乎还有一些担忧:“就凭这些风闻之事,怕是难以扳倒张诚吧?”


    范三拔舒服地靠回椅背,悠悠说道:“众口铄金啊,王大家。”


    他邪魅一笑,又接着道:“有些事,凭言官们与诸位阁老怎么说都行,天下人又如何晓得,皇上足不出宫,又如何晓得?


    难道我大明的地方官将,满朝文武,内阁诸位阁老,还有宫里的太监,他们还能一起欺骗咱们的皇上吗?


    当年,袁崇焕还是个大忠臣呢,替我大明守卫辽东,更炮击老奴,到头来还不是凌迟弃市,京中百姓争食其肉?”


    亢公许以手轻敲案几,沉吟道:“如此,或可让张贼阵脚大乱,泥足深陷。只是仅凭这些怕仍不能将其置于死地吧!”


    范永斗摇头笑道:“当然不止如此。”(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