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斗见众人都已心中对于张诚的怨愤之情,都已被范三拔撩拨了起来,心中对自己儿子的表现甚为满意。
但却也不能任由大家这般议论纷纷,待诸位掌柜们发泄了一会后,他才大声咳嗽起来,见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才出言说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大厅内霎时便安静下来,就连王登库与王大宇也都注目着范永斗,看他有何话说。
“我听闻新任江督臣对张诚所作所为,很是有些意见。”
范永斗说着目光停在了翟堂身上,接着道:“翟老弟,江督臣在巡抚任上时,你与之走动频繁,很有些交情,此番便有劳老弟往阳和堡走一遭。
不知翟老弟可愿往否?”
翟堂左看看右瞧瞧,见厅内众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油然而生的荣誉感立时爆棚,他抱拳说道:“既然范大家,诸位掌柜如此信任翟某,些许旅途辛劳又算得了什么哩!”
这个翟堂平日里与田生兰走动比较频繁,也是一个喜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商人,其与镇城内的抚台、粮台、理刑诸官交往颇多,与城中文人墨客也多有往来。
范永斗对着翟堂点了点头,目光又移到了靳良玉的身上,语气十分和缓地对他道:“靳掌柜,还要麻烦你往京师走一趟,请几位相熟的公公帮帮忙。”
靳良玉虽然与田生兰素来不睦,但也知晓大局为重的道理,他接言道:“范大家说笑啦。为了我等兄弟利益,靳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不过……”
原本还面露喜色的范三拔,此刻听他说到“不过”二字,不由心中一禀,面上神情也显得有些凌乱,可范永斗却是没有一丝焦急神情,可见“姜还是老的辣”啊!
“据靳某所知,京中的两位王公公,一个交好张诚,一个与兵部尚书陈新甲坑瀣一气,这条路怕是很难走啊。”
靳良玉话音才落,就听范永斗直接就说道:“再难走的路,咱也要把它走下去。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咱们已经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
就如适才云发兄弟所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等已经没得退路,但凡有一丝希望,都要全力以赴。”
“好。既然连范大家都如此说,我靳某便舔着这张老脸往京城走一遭,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把那张诚搞死喽。”靳良玉十分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
范永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王大宇道:“王大家,周阁老那边还是要再打点一番,现今已是我山右商人生死存亡之际,可不敢再留余力。”
王大宇微笑着回道:“范老哥只管放心就好,此事关乎我山右商号之生死存亡,某必定尽心尽力施为。”
这王大宇之所以对范永斗并不十分尊重,其所倚仗之人无非就是当朝内阁首辅周延儒罢了。
范永斗又看向梁嘉宾,对他说道:“论起交游之能,还是要看咱梁老弟。”
不待梁嘉宾说话,就听范永斗继续道:“‘坐地龙’那边也不可有丝毫放松。若是诸般手段都对付不了张诚,他可就是我们最后的‘杀手锏’啊!”
梁嘉宾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大大咧咧道:“范大家无须为此担忧,彻底铲除‘勇毅军’或有些许难度。
可若是只针对张诚一人,依我看来,确非难事!”
接下来,范永斗又与王登库等人谈论了加意笼络宣府各处堡城的守备军官,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他才对田生兰道:“田老弟你那帮御史朋友,养了这许多年,如今也该是他们回报咱的时候啦。”
田生兰轻抚着下颌上的胡须,道:“这个好说。只是……若要言官们攻讦张诚,总要选一个好的由头才是。”
一直很少出言的王大宇忽然说道:“范大家,我不常往镇城中走动,但亦知北城中间原谷王府,一直荒废至今,实在可惜啊!”
众人闻言不由一愣,不知他此时因何提及谷王府,黄云发接言道:“自打永乐年间,谷王被废为庶人后,这谷王府便一直荒废至今。
王大家此刻提及,未知是何用意?”
王大宇嘴角上挑,邪魅一笑,道:“张诚有功于国,更获封为永宁伯,却仍居于镇朔府,实有失体面,我等当奏请朝廷,奏请皇上,将谷王府修缮一新,更为‘永宁伯府’,以酬国之柱石才对!”
“着啊。”
范三拔猛然击掌叫好,高兴地说道:“不愧是王大家,这法子真是绝妙啊。”
黄云发也如开了窍一般,在旁补充道:“废置的‘谷王府’东边不远处,便是当年武宗皇帝曾住过的‘镇国府’,现如今也荒置多年。
依我看可以一起修缮喽,全扩到‘永宁伯府’里,那才叫气派,也唯有如此才配得上永宁伯!”
田生兰也道:“我先找人上折子,为张诚请功,再请将谷王府与镇国府扩建为‘永宁伯府’,然后好使御史言官们借此攻讦张诚。”
他又补充一嘴:“‘僭越’可是大罪一等啊!”
范永斗看着王大宇,对他说道:“即使如此,力量还是弱了一些。”
王大宇自然知他心中作何想法,直截了当地回道:“我可往周阁老府上走一趟,只是结局如何,却不好说。”
“嗯。去了总比不去要强。”
范永斗接着说道:“还有张阁老,以及几位山西籍的朝官都要走动起来。”
他不待王大宇接言应允,便转首对着厅内众人道:“诸位掌柜,如今我等与张诚已成水火难容之势,绝不可坐以待毙。
今番,我等无非多花费些钱财,然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能够击败张诚,今时所花去的,来日必能加倍赚回来。
可若是此番落败,我等怕是连尸骨都难以存留啦!”
王登库也在这时接言:“大家都晓得,张诚这厮有多狠毒,想当初还只是一个参将,便敢冒贼之名而击杀张国威副总兵一家子。
今日之事,诚如范大家所言,我等已无退路,诸位万不可吝惜钱财,要知‘有舍才有得’的道理,我王登库向诸位保证,只要今次成功击杀张诚。
今日我等舍出去的钱财,日后必定会加倍赚回来!”
范三拔这时又接言继续说道:“北路那边有些地方古怪得很。就说这粮谷、盐巴、布匹、药材,还有钱庄银号,张诚这个狗东西竟开设官店,非但与民争利,还要收取民店的商税。
而且,官粮店与官营钱庄专司收粮、放贷的生意,民店却不得私自放贷,亦不可随意收粮。诸位掌柜的想一想,若是容那张诚在我宣镇站稳了脚跟,还有咱们的活路了吗?”
他含着一脸奸笑地将目光投向右下首另一个从未发过声的商人,继续阴恻恻地说道:“张诚这厮近年官运亨通,从一个小小的千总,一跃成了咱宣镇的总兵,现在又得封伯爵。
我等若今日退缩隐忍,待他日后实掌宣镇,势力更大,那时我等再想有所作为,与之抗争,怕是再无今日这样的机会啦!”
“拼啦。咱们各家的商队护卫都召集起来,还有‘坐地龙’和‘翻天王’的马队,再加上咱养活的那些个堡城守备,未必不能一搏。”
“这个张诚不给咱们留活路,咱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一时间,厅中再次群情激愤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叫嚣着要集合力量放手一搏,也有人提出不可硬拼硬打,那只能是最后一击才能用的下乘手段。
“亢大掌柜怎么看?”
翟堂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厅中的议论之声也瞬间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右下首一个面容和蔼,眼神却十分阴鸷的老者。
…………
范家的主业在粮食与各种军资,其产业中心就在张家口边贸上,初时多与蒙古各部走私盈利。
后建奴势力渐起,尤其是在林丹汗败亡之后,他们便以张家口为基地,明面上仍是与归化城的土默特等蒙古各部贸易,但骨子里却是向建奴走私粮谷、铁料、火药等军需物质,牟取暴利。
原本与蒙古各部的正常互市边贸就已十分赚钱,而走私军资的贸易更是堪称绝对暴利。
要知道建奴和蒙古人有得是金银财宝,他们自崇祯初年开始已数度侵入大明内地劫掠,除了丁口牲畜外,便是每一次都会获得大量的金银细软。
而北地和辽东却不产茶叶,其产出的粮食也不足以应对每日剧增的消耗,还有铁料和火药等军需物资,也是其扩充军力的急需之物。
但是除了茶叶之外,如粮食、铁料、火药等军需物资,大明朝廷也是控制极严,不许各地互市出售,就算是蒙古各部想要购买,也需层层报备,最后获批也只有一点点。
所以,他们只能依靠如范永斗、王登库等晋商的走私贸易,高价购买。
不过建奴其实也并不吃亏,因为晋商除了高价卖给他们走私的军需物资外,还会送给他们许多大明的情报,这就等于建奴付的高价里有一部分是购买情报的费用。
当然,边塞走私被大明官府严厉禁止,且又是利益如此巨大,自然会涉及到一个极其庞大的利益集团,如此一来,政、军、商等各方大员们的集体掩护之下,十余年里也没有出过事。
本来这走私生意是稳赚不赔的,可随着张诚势力在宣镇的崛起,已日益威胁到了张家口八大晋商的走私利益。
张诚在初到北路的时候,便想到了走私贸易,那时他就曾派人到张家口,想要加入他们的走私集团,可一个小小的参将他们怎么会看得上。
被范永斗等人拒绝后,张诚便开始在独石口建立自己的走私渠道,开始与口外的各蒙古部落进行走私贸易。
张诚此举,虽然还远未达到可以威胁范永斗等人核心利益的程度,但走私边贸的利润实在是太大了,范永斗等人绝不允许外人插足这一领域。
因此,张诚私开边贸一事,等同于触碰了他们的逆鳞和禁忌一般,也就有了晋商联手制造假军票一事,想要借此摧毁掉张诚的财政基础,使他丧失养活麾下大军的能力。
可未曾想他们这一招,虽也收到一些效果,对于北路军票的信誉造成一定影响,但却并不能就此摧毁北路财政,反倒是北路各种商品开始冲击他们的商业版图。
而今,张诚更是一路作大,隐然已经威胁到他们的存在,范永斗、王登库等生怕张诚一旦知道假军票之事后,会对他们打击报复,所以才决定要先下手为强!
大明的商人大多都有读书,虽从小饱受圣贤书的熏陶,但在家、国家利益发生冲突的当下,他们作出了自己的抉择。
为了守卫自己的家族利益,可以放弃自己的国家!
范永斗等人虽然代表不了大明所有的商人和世家大族,但却也鲜明地体现了其中大部分人心中所想。
这就好比大明那些当朝官员、富商乡绅们情愿死在流贼与鞑贼的刀下,也不愿意拔出一毛来为国库作出一丝的贡献!
而适才翟堂嘴里所说的哪一位亢大掌柜,便是在山西与王家齐名的亢家。
他们家族主要经营的是盐业与粮谷,其规模之大,仅仅在平阳府就有仓廪数千,京师正阳门外也有他们开设的粮庄,那可是全京城最大的粮店。
就连许多财大气粗,背景雄厚,又目空一切的京商,也都要甘拜下风!
此外,他们亢家还是资本雄厚的典当商,放高利贷的业务更是庞大,在他们几代人的努力经营之下,亢家己经隐隐有超越王家,成为山西首富的势头。
亢氏家族在山西那可是号称有资财数千万,平阳府的宅第接天连云,亢园更广达十里外,树石池台幽深如通。
范三拔刚才所说起的张诚欲图禁止口外走私,以官家之名要独霸口外走私贸易,还不能让亢家家主动容,但张诚开始的官粮店、盐铺与钱庄,大搞粮、盐官营,又不许民间放贷,这可就等同于一枪扎到了亢家的心口上。
经营粮食,利润何在?
不就是靠着低买高卖,放高利贷的利润何在,不也是利滚利,张诚的举措是从骨子里要挖他们家的根啊!
而食盐经营,若是都从官店进货,还能剩下几分的利润?
虽然亢家在宣府的生意在家族产业中占比不大,但张诚的势头如此猛烈,难保将来不会把触手伸到山西去。
亢家也要未雨绸缪,所以才应邀前来张家口,想要借助范永斗等人将张诚的仕途彻底狙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