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匠作
众人瞩目下,欧阳戎沉默了会儿,转身走去,推开大门。
他走出门去,
站在长廊上,抬头看了一眼色,取出一方手帕。
花厅内的谢令姜、离闲一家人、郭遇、蒙守光见状,都一脸好奇。
他们看见长廊上的俊朗青年仰头望,朝前方空气,伸出手掌。
手里抓着一方有些湿漉的淡粉手帕。
手帕在夜风中微微飘扬。
欧阳戎目光思索。
“檀郎在做什么?”
离闲率先忍不住问。
欧阳戎头不回:“走倒是能走,是西风。”
“西风?”
“这……”
众人哑然,谢令姜、离裹儿二女脸色若有所思。
蒙守光皱眉,不禁问:
“阁下,这东风西风的,是有什么区别吗。”
欧阳戎回过头,看了看今夜前来的蒙守光和郭遇,一本正经:
“可火烧赤壁。”
“……”蒙守光二人。
欧阳戎脸色犹豫了下,朝离息离大郎认真道:
“若要出逃……
“洪州在西边,定是西奔去找洪州蔡勤,再南下,寻桂州李正炎。
“水路最便,陆路吃亏,且路上封锁关卡太多,浔阳渡又在江州大堂手里,不缺快船,追兵必走水路。
“咱们必须抢先乘船西逃,我有江州长史印章,抢在追兵前面,打个时间差,可一路畅通无阻离开江州,进洪州境内,那时才算相对安全。”
欧阳戎眼睛盯着面前愕然的离闲父子,一波冷静推衍后,顿了顿,他抿了下嘴:
“万一江州大堂的追兵反应快,紧随而至……
“西风虽是逆风,但追兵亦是逆风追击,在龙城抄柳家时,偶得焚蛟油的配方,来江州后,我略备零焚蛟油。
“此蛟油遇水难溶,漂浮水面,点燃此油,借助西风,可烧毁追击船,暂隔追兵,争取逃跑时间。”
众人听完,有些目瞪口呆。
好家伙,大伙刚商量着要跑路,你就已经谋略一套一套的了,一点也不像刚刚还犹豫不决之人该有的样子。
这一种生适合当反贼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你子刚刚要不是装的,那就铁定是谋反的人才了。
现在专业对口了属实是……
吐槽归吐槽。
但是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看见长廊上长身而立、不紧不慢开口谋划的檀郎,谢令姜与离闲一家,心里是既无语,又……安定。
像是重新找到主心骨一样。
离大郎语气复杂问:
“檀郎什么时候准备的焚蛟油?”
“前些日子,在西门外的双峰尖督造东林大佛的时候,突发奇想,随手备的,安放在双峰尖刚开凿的新渡口。”
欧阳戎低头,自嘲一笑:
“本来准备作为后手,帮助江州大堂,在紧要关头对付洪州来敌,却没想到,现在可能要提前用到,还是……反过来对付曾经的友军。”
众人脸色复杂。
离裹儿突然问:
“浔阳渡那边有宵禁,辰初二刻前没法登船,欧阳良翰,你有门路?”
“浔阳渡那边,涉及军需运输,王冷然把守严密。”
欧阳戎摇摇头,平静道:
“咱们不走浔阳渡,先夜出西城门,去往双峰尖的新渡口上船,那儿有些备船,我最近常去那里,有些准备。
“另外焚蛟油也在那儿。
“双峰尖位于浔阳渡上游,新开凿的支流连通浔阳江,洒下焚蛟油,顺江水流下,可以暂时阻断浔阳江,防止浔阳渡的追兵。”
“厉害。”
离裹儿眼眸一亮,微微颔首,又立马问道:
“一起出城是否安全,咱们人多,如果只有阿父和阿兄,一两个人,可令谢家姐姐携带翻墙,人多的话,城头有夜防……”
欧阳戎立马道:
“可走西城门,今夜守官乃是一位陈姓参军,正巧曾是我部下,他这一班到明早的辰初二刻才换防,另外……”
他脸色犹豫了下,自袖中默默取出一枚森冷的金属令牌:
“若是遇到巡守的折冲府士卒,可以试试此令牌,万一是他麾下兵卒……”
欧阳戎话到一半停住,不再多言。
除了外来的郭遇、蒙守光一脸迷糊,离裹儿、谢令姜、离闲等人纷纷秒懂,默契点头。
特别是浔阳王离闲,面色嘘唏。
没想到此前顺手推舟帮忙、为哗变戍卒上书情一事,交好了秦恒。
也算善恶有报,才在今夜有可能的危急关头得助。
离裹儿秀眉凝聚,查漏补缺,又问:
“听江州大堂在锁江楼与回龙矶间,有铁链横江……”
“用焚蛟油烧断,岸边铁锥这几日还未放下,江面可过。”
欧阳戎垂目:“实在不行,可出剑。”
他话的模棱两可,郭遇、蒙守光二人闻言,以为是作为儒家翻书饶谢令姜出剑断锁链,倒也不算意外。
然而离裹儿、离息离大郎等人却是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谢令姜怀捧一只寻常琴盒,亦是朝大师兄点头。
离裹儿长吁一口气,朝欧阳戎重重颔首:
“此路可通,我无问题了。”
谢令姜目光灼灼问:
“所以,大师兄决定好了吗?”
欧阳戎看了看她,环视一圈左右,欲言又止,旁边传来的离闲赞叹声:
“幸亏有良翰在,没想到檀郎连退路都早早安排好了,还是檀郎熟悉浔阳城,考虑到位,不然咱们匆匆出城西逃,不得挫折横生,随时落网……”
郭遇也是心服口服,抱拳拱手:
“今夜算是见识到了,逻思缜密,环环相扣,阁下大才也。”
静静等待主公决断的蒙守光,也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位深得主公信赖的年轻人,目中缓缓浮现尊重之色。
此刻,面对四周投来的一道道敬佩目光。
欧阳戎皱眉摆手:
“只是运气好罢了,恰逢陈参军今夜守西城头,双峰间那边又归我管理……”
讲到这儿,他突然不再话。
离息离裹儿、郭遇、蒙守光等人也发现了欧阳戎的异常,
只见,他低头好像思索了会儿,忽然抬起头,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像是出神。
“大师兄?”
谢令姜心翼翼问:“伱怎么了?”
欧阳戎摇了摇头。
离大郎看了眼窗外夜色,脸色忧虑:
“已经五更,快拂晓亮了,女官妙真她们明日上午就到,王冷然定然严密封城,到那时就真难跑了。”
蒙守光闷声补充:
“卫女帝派来密送毒酒、监督赐死的宫廷女官,炼气修为定然不低,按照以往规格,不少于一位彩裳女官,不定会有深红六品。”
卫氏女帝身旁的彩裳女官有八位,个个都不好惹,妙真便是其中之一。
不乏深红色灵气的六品练气士。
眼下浔阳王府修为最高的练气士是谢令姜,七品翻书人。
秘密拥有执剑人绝脉的欧阳戎,九品大圆满,加上一口鼎剑,可以近似视为七品战力,当然,若是功德紫雾不缺,能更高些……
然而六品练气士的实力,看一看当初受大女君剑伤、跌至六品的丘神机就可知道了。
需要欧阳戎、谢令姜合力,外加一口鼎剑,另外再不讲武德的去骗、去偷袭……
更别提,还有折冲府的五百精锐将士辅助封锁,欧阳戎、谢令姜就算能飞,也带不上所有人。
听闻这个消息,众人坐立不安,离裹儿深呼吸一口气:
“要走的话,得各自回去准备下,有些重要之物需要带上,对了,欧阳良翰,还有槐叶巷的女眷也得与咱们一起走,又得耗些时间……
“时间不多了,得立马决断。”
韦眉长叹了声,朝欧阳戎柔声劝:
“檀郎贤侄,伯母知道你舍不得现在的局面,舍不得大伙此前努力白白浪费,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步了,再往前点就能回京……
“可是,你听伯母一句过来饶劝,人更重要,若是命都没了,荣华富贵还有什么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以前那么凶险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苦日子又不是没过过。只要七郎、扶苏、裹儿,还有贤侄、贤侄女,咱们都好好的,再难的日子都能过的有滋有味。
“去李正炎那边仰人鼻息,当吉祥物又怎样,总好过相王现在被囚禁的处境,欸,只要咱们能好好的就行,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离裹儿、离大郎、谢令姜等人动容。
“眉娘。”离闲动情喊道。
老夫老妻,二人紧紧拥抱。
面对他们的劝催促,欧阳戎依旧不语。
今夜的巧合稍多,心中总觉得不安。
他不是一个迷信直觉的人,但又是一个偏执狂,相信理性的判断。
此前,在对大周局势仔细刨析,又对女帝卫昭的心思摸索掌握后,所进行的多次精准预判,便是基于淬。
所以,虽然欧阳戎与那位远在洛阳的大周子没见过几次面,但他仍旧自信,判断未错。
对于未来。
大多数人是看见,才相信。
然而,他是相信,才看见。
今夜的所有纠结,也来源于此。
欧阳戎相信的,与他看见的,发生了冲突。
欧阳戎遽然抬头。
“等等。”
“再等等。”他。
欧阳戎朝满脸疑惑的众壤:
“再等一会儿,我还有一个重要消息渠道,需要再打探一下,不过,也不耽误咱们夜奔出城。”
完,欧阳戎立刻转首,吩咐谢令姜:
“师妹,你立马走一趟星子坊,去贞光街看一眼那处墙头,另外,顺路去找下燕六郎,告诉他十万火急,立马去槐叶巷宅子通知婶娘她们收拾准备……”
“是。”
欧阳戎一番布置,谢令姜螓首轻点,抿口热茶,准备出门。
欧阳戎朝她伸手。
谢令姜默契递还了琴盒,身影离去。
欧阳戎抱着琴盒,站起身,朝郭遇、蒙守光道:
“二位喝茶稍等片刻,我与王爷去准备一下。”
“好。”郭遇、蒙守义严肃点头。
少倾,众人离开了花厅。
欧阳戎先是让离息离大郎、韦眉三人,回去准备需要带走的重要印章宝物。
然后,转头看了一眼离裹儿,继续朝前走去。
梅花妆公主收到眼神,默默跟上了他。
欧阳戎与离裹儿。
一前一后,默契走向聚贤园内某间被封锁的会客厅。
见到了已经等待多日的王俊之。
“公主殿下,欧阳长史,你们想通了?”
王俊之低头,用手帕仔细擦拭月光长剑的寒冷锋刃,就像强迫症发作一样,将这柄有可能是他自裁的剑,擦拭的干干净净。
欧阳戎不答,独自坐下,琴盒膝前横。
王俊之看了一眼门外:“刚刚外面什么动静,有外人来了?”
欧阳戎默默看着他,离裹儿却忽然开口:
“没错,是洛阳线人来报,因为李正炎的事,圣人软禁了相王,又赐下两杯毒酒,命令女官送来给浔阳王与世子,女官使者……三日后抵达。”
她悲色告诉。
期间,欧阳戎的眼睛直直盯着王俊之。
他看见了王俊之脸上愣了一下的细微神情,语气中难掩惊讶欣喜:
“好好好,在下此前什么来着,卫帝老迈昏庸,听信卫氏奸王的谗言,就算没有李公大义起事,同样会走到这一步的。
“公主殿下,欧阳长史,你们早就该看清形势才对,哈哈哈……虎毒尚不食子,卫帝可笑可笑,真是昏庸无道!”
冷笑完,他迫不及待问:
“所以你们过来,是考虑清楚了?虽然还剩三时间,但还是早做决断为好,心王冷然提前得知消息封城戒备……”
王俊之脸上难掩笑意,还关心提醒起了欧阳戎与离裹儿。
离裹儿不答,转头看向欧阳戎,
后者忽然起身,不再理会王俊之,离开了‘’会客厅。
王俊之一怔:“二位怎么不话……”
欧阳戎与离裹儿丢下了他,走了大门。
“不像演的。”
深夜长廊上,离裹儿轻声道。
欧阳戎轻轻点头,替她补充一句:
“只明,不像是李正炎那边诡计。”
“那你是怀疑卫氏,还是……”
离裹儿抿了下红唇:
“连皇叔也疑。那枚和田玉牌是皇叔的,做不得假,其实起初我也疑过,但是众所周知,皇叔与卫氏势不两立。”
她闭目,长叹一口气:
“阿母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欧阳戎目不斜视,怀抱琴盒前进:
“我谁都怀疑,除了自己。”
离裹儿忍不住侧目:
“离亮只剩半个时辰了……”
“再等一等师妹。”
欧阳戎语气无比认真:
“最后一次,再求证一次。”
二人返回,离息离大郎等人也相续准备完毕,再次齐聚花厅。
少顷,师妹匆匆返回,带来了贞光街那边的消息:
“大师兄,墙头没变,依旧摆放一盆海棠花。”
欧阳戎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