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纽约纽约
    与柏汇资本达成基础共识,意味着韩易不用再前往纽约,依照贾马尔-米勒的安排挨家挨户地拜访华尔街的私募资本集团。


    但思来想去,韩易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这次纽约之行,不仅因为达美航空跨大陆的头等舱“Delta One”不接受临时退票,还因为那颗休憩在大西洋岸边的大苹果,是韩易最喜爱的城市,没有之一。


    从韩易经常阅读的书籍种类,和闲暇时最常欣赏的音乐风格中不难发现,他是一个对历史、文化与风俗有着浓厚兴趣的人。从LAX到JFK,5小时15分钟的飞行时间里,韩易一直在阅读伊丽莎白-芬恩获得普利策历史奖的著作《在世界的心脏相遇:曼丹人民的历史》,这是一本讲述北达科塔州原住民部落曼丹人的非文学类历史书籍。热门的历史主题早就烂熟于心,韩易现在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描写历史边缘人物和种群的著作。


    看完这本,韩易带到纽约的背包里,还有另一本有趣的读物在等着他,唐纳德-米勒的《至高之城:爵士时代的曼哈顿如何催生现代美国》。


    至于耳机里播放的音乐?田志仁的古典乐专辑《呼唤黎明》正在顺序播放,这张专辑获得了第53届格莱美奖的“最佳古典混合音乐专辑”和“最佳伴唱器乐编曲”两座大奖。


    这位出生于美国加州的华裔音乐家对世界音乐文化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洞察力与表现力,整张专辑用斯瓦西里语、波兰语、波斯语、毛利语和中文等十二种语言演唱,歌词从各个国家的经典中改编而来,包括摩西五经、薄伽梵歌、日文古诗和道德经。音乐风格也是博众家之长的杂糅,非洲声乐、歌剧、中世纪咏叹调和爱尔兰哭腔调。参与录制的音乐家来自六个大洲,超过两百人。


    这样的音乐,简直是韩易的最爱。他从不觉得听这种专辑就是高人一等,也绝不在外人面前透露他对此类风格的喜爱,免得狭隘之人以为他在装腔作势。


    韩易只是觉得,当你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就能够聆听到整个人类文明的吟唱,就可以领略到这颗蓝色星球万年来催生的无上风华。这才是创作音乐和欣赏音乐,最应该完成的使命。


    当然,每一种音乐都有它所承载的文化,从加洛林王朝时期的格里高利圣咏,到洛杉矶康普顿的西海岸嘻哈,无论歌词是雅是俗,旋律或快或慢,配器亦简亦杂,都代表了特定年代特定人群的审美志趣与文化思潮。


    这正是韩易在洛杉矶居住四年,却疯狂迷恋纽约的原因。


    这是一座世界文化的熔炉。


    在时光的刻度上,纽约为全世界奉献了近百余年来最盛大华丽的汇演。十九世纪末,第28街的锡盘巷拉开流行音乐的序幕,史上第一部音乐剧《黑魔鬼》在苏荷区的尼布洛花园上演,让百老汇音乐剧登上戏剧历史的舞台。乔治-戈什温、伦纳德-伯恩斯坦、克劳德-勋伯格、安德鲁-洛伊-韦伯,现代音乐史上最伟大的作曲家们开始以曼哈顿为中心,散发他们属于二十世纪的光与热。


    而这只不过是纽约文化陈列馆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格林威治村的阿巴拉契亚民谣音乐、林肯中心的大乐团爵士、翠贝卡的迪斯科、下城区的流行朋克、布朗克斯的东海岸嘻哈……当然,还有绘画界的抽象表现主义,非裔美国人的哈伦文艺复兴。


    800种语言在这里回响,880万灵魂在此处升华。


    走在纽约街头,上一刻,你能看到鲍勃-迪伦背着吉他,嘴里哼着《Like a Rolling Stone》低头从身边走过,下一秒,杰克逊-波洛克就带着满身的油彩冲你怒吼,问你眼睛长去了哪里。


    在这个变化万千的时代,纽约总是处于历史风暴那狂暴无常的阵眼。


    在这里,秒针的每一次转动,都能定格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


    怎能让人不爱呢?


    这次造访纽约,韩易特意选择了时代华纳中心的文华东方酒店。入住这里的公园景尊贵套房,不仅可以从西南角俯瞰整个中央公园的壮丽景致,还能足不出户品尝到两家米其林三星餐厅的珍馐。


    北美第一法餐Per Se,和第一日料Masa,两家米其林三星,都在时代华纳中心四楼。Per Se在南侧,Masa在北侧,只需要乘坐电梯从35层的大堂下到4层,通过酒店专属的通道,约莫三四分钟的时间,就可以见到两家餐厅的前台接待。


    这次,韩易提前预订了Masa的位置,不仅是因为Per Se上一世来纽约旅行的时候就已经尝试过两次,还因为这家由国宝级名厨托马斯-凯勒创立的法餐厅,设计的初衷就是提供两人以上的桌席用餐体验。独自来到纽约旅行的韩易,在圆桌旁一个人吃上三四个小时确实有些尴尬。


    还没有去过的Masa,自然成为了最佳选择。


    坐在寿司台前一字排开,哪怕是单人就餐,也不会觉得太过突兀。


    韩易预定的是Masa价值950美元的扁柏柜台体验,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就是在木制寿司台前,等着师傅给你投喂。


    餐桌位无所谓到店时间,五点、六点,甚至八点,都可以预约,但想要坐寿司台,那就只有两轮供应,五点和七点半,十五分钟内到位,统一开餐。


    本就没有什么特殊安排的韩易选择了五点的席位,提前五分钟到店就座,发现今天运气不错。创始人兼主厨高山雅氏不是每天都在,最近几年,由他的徒弟负责寿司台的情况越来越多。但今天,这个一身白色寿司服,头顶没有一丝毛发,显得十分精瘦干练的小老头,正举着一个小罐子,研究今天即将为食客献上的鱼子酱。


    不过,令韩易始料未及的是,高山雅氏的出现,并不是今天唯一的惊喜。


    五点零六分,坐在寿司台最左侧的韩易终于迎来了他的邻居。


    一个算不上熟悉的相识。


    “赵小姐。”


    韩易朝正把棕色麦丝玛拉大衣递给侍者的赵宥真点点头,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噢,嗨。”


    赵宥真也认出了前几天在Quarters烤肉店的这个华国男孩儿,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


    她浅浅地打了声招呼,没有再多作言语。


    一方面是她天生就这个性格,对待陌生人都是这副沉默寡言,如坚冰般冷酷的模样。


    另一方面,她确实不知道韩易的名字。


    “我叫韩易。”韩易没有伸出手,只是用右手轻轻按了按胸口。他能看得出来,面前这个韩国姑娘对多余的肢体接触没有半点兴趣,“韩国的韩,易经的易。”


    知道对方中文流利,那姓名介绍也索性直接使用母语。


    “你好。”


    不喜交流,不代表没有礼数。赵宥真对这个第一印象还行的男孩子笑了笑,微微欠身。


    韩易也回以同样的动作,没有选择将谈话继续下去。与他一样,赵宥真也是只身前来。对于她这个级别的美人来说,不存在形单影只无人作陪的情况。


    如果一人赴宴,只能说明她希望今晚的用餐体验无人打扰。


    那自己为什么要做读不懂空气的事呢?


    有点逼数,是人际交往中最简单的理论,却是最难掌握的实践。


    觉察到韩易主动让出独处空间的举动,赵宥真的目光也不由得变得柔和了一些。她并没有那么喜欢摘星,对美食的热爱也绝没有韩易那样深厚。一向喜欢独来独往的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人进食,并且因为对身材的严格要求,使她基本上不摄入任何碳水,也就极少到寻常的餐厅吃饭。


    这次来纽约,赵宥真已经在酒店里点了两天沙拉就清水。预订Masa完全是为了在尽可能不被打扰的情况下,用低热量的食物换换口味。


    鱼子酱配金枪鱼杯可以尽数享用,生鱼片吃一些,寿司可以选择性地品尝两三枚,再多的东西,只能对高山师傅说声抱歉了。


    吃Omakase,却把部分食物原样退回,确实是一件对主厨不太尊重的事。


    但赵宥真不在乎。


    事实上,对大多数世俗禁忌,她都鲜有敬畏。


    举个例子,坐在她右侧,与同事一起来就餐的华尔街投行男一直在偷偷看她,蠢蠢欲动。如果他觉得落单的赵宥真可以成为今晚的战利品,那么她不介意让整间餐厅都见识到他的尴尬。


    幸好,这位胡须角度都修得异常精致的白人男士,在两三番尝试自讨没趣后,也就没有再做打扰之举。


    而左侧的韩易更是安静得像死了一样,除了动筷子的声音,基本上不发出任何声响。吃到手握寿司上桌的时候,他甚至掏出手机刷起了Yelp。


    赵宥真朝韩易的方向看了一眼,差点破功。


    这家伙竟然一边吃着晚餐,一边选着明天的午餐目标。


    一般来说,选择坐在寿司台吃饭的有两种人,一种希望跟主厨有更多的交流时间,让饮食体验更有私人化的氛围,一种想要这般与同行人坐在一排,距离贴近的亲密感觉。毕竟相对而坐和肩碰肩紧紧相依,所谈及的话题和能达到的效果不可同日而语。


    但韩易和赵宥真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他俩选择寿司台,最大的原因是一个人坐一桌太过打眼。


    幸好喜欢跟高山师傅交流的那群Instagram模特在寿司台最右侧,离二人较远,而高山雅氏也不是一个古板的人,在西方社会浸淫多年的他见过太多奇奇怪怪的食客。


    来吃寿司,说自己对大米过敏的人,你见过没?


    所以,在赵宥真品尝过前两种寿司,并将第三枚寿司全须全尾地放在原处后,高山便知道了她的偏好。


    接下来,所有给赵宥真的手握寿司,都换成了同种食材的生鱼片。


    “如果后面突然想吃醋饭,我直接给你舀一碗,好吗?”


    面对高山雅氏和蔼可亲的笑容和善意的调侃,赵宥真也是毫不在意地笑笑。


    食客不讲,主厨不言,但却能通过一两个小举动达成默契,这样的米其林三星,比京都那些循规蹈矩的怀石料理更合赵宥真的胃口。


    一餐两个多小时,韩易吃得很开心,如果没感觉错的话,赵宥真应该也相当开心。


    怎么判断的?


    刚进门的赵宥真是芝加哥刀刮似的冷酷寒风,喝完最后一杯热茶后,已经缓和到跟现在窗外54华氏度的天气相差无几了。


    还是有点冷,但冻不死人。


    七点二十,韩易和赵宥真先后结账离场。他惊讶地发现,女孩竟然也是通过刷房卡才能进的酒店专属通道上的楼,这说明她也住在文华东方。


    当然,更令他惊讶的还在后头。


    第二天,韩易起了个大早,想要在酒店著名的Asiate餐厅落地窗前,就着中央公园的晨景享用美式松饼。


    猜猜谁在哪儿?


    “嗨,又见面了。”


    韩易咧咧嘴,朝对面那张桌子的赵宥真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


    赵宥真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言语简练,动作也利落,三两下解决完面前的蛋饼,朝韩易扬扬手,算是做了个再见的姿势,转身快步离开。


    玩尬的吗,咋一直遇到她。


    韩易叹了口气,餐叉烦躁地拨弄着已经不成形的薄煎饼,想道。


    每看到赵宥真一次,韩易就会想起自己孤身一人在纽约游荡的事实。前者的不善言辞,让这份本来可以偷偷享受的孤独如此露骨地展现在了他人面前。


    为了不再跟她撞见,韩易刻意放慢了自己的速度,在餐厅里磨蹭了一个小时,才慢吞吞地上楼,又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泡了个热水澡,这才下楼拦了一辆黄色出租车,朝大都会博物馆驶去。


    抵达上东区的第五大道1000号之后,天光放晴,微风正好,韩易在路边售卖椒盐卷饼的餐车处买了杯乏善可陈,但足够提神的热拿铁。坐在大都会博物馆的长阶前,就着手机上的新闻一口一口地喝了个干净,才转身进入室内,购票开始参观。


    这样,总不会遇到了吧?


    结果……


    现在这个站在埃及公主娜妮的巫沙布提俑前,若有所思的姑娘……


    怎么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