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琳看了一眼那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随后讷讷地坐了下来。
在这一刻,她如今身上背负的一切事务、责任与身份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她重新成为了那名第一次踏入梅林勒和教室,并安安静静坐在自己位置上,等待台上教授讲课的学生。
这样的情景当然与授课毫无关联,修格也并非什么教授,他甚至还是薇琳名义上的学生。
薇琳的反应表明,此时的她正处于一种混杂了尴尬与紧张的状态当中。
她就这样笔直地坐在修格的对面,一动不动,双手安静地搭在腿上,视线则落在修格的面庞上,然而当修格将目光转过来时,她的视线却又重新垂落到了桌面上,就这样盯着那本自己借给修格的魔法书。
这副模样,让修格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他的笑声则引来了薇琳的不满,眼见那两条漂亮的眉毛马上又要变成锋利的刀刃,修格便开口说道:“我在想,有些事情究竟应该如何说起……嗯,要不就从塞伦城开始吧。”
“嗯?”
薇琳的眉毛平复了下来,她专注地朝修格看去,紧接着她便听见修格说道:“其实,我一直在为黑日结社做出的那些预言感到困惑……你知道么?当我回过头去看那些预言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其实非常准确,并没有出错。”
薇琳有些疑惑:“预言?你指的是哪一段?”
“关于塞伦城和我的那一段。”
修格看了看四周,随后拿来了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随后喝了一大口。
味道有些寡淡,但用来提神与解渴却是足够了。
紧接着,那段记忆在修格的脑海里变得清晰了起来,他缓缓念道:“战争将为黑色烈阳之前驱,深渊的独子将于祭坑之中诞生……呵呵,我还记得,我们是在准备逃出塞伦城的时候看见的这句话。”
薇琳轻轻地点了点头:“是的,我记得,那是在地精商会的宅邸里。”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后小心地问道:“你是想告诉我,伱就是那预言中的‘深渊的独子’?”
“那倒不是。”
修格摇摇头:“从种种迹象来看,所谓的‘深渊的独子’另有所指,只不过它的诞生与我有着非常直接的关联,而我身上,也确实有着一些与它关联的秘密。”
“你是指你所掌握的那些魔法与力量么?”
薇琳眨了眨眼,她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如果是这些秘密,你大可不必告诉我……疯诗人阿齐伏在《黑夜之诗》里曾经隐晦地提到过,泄漏和分享这些秘密将可能遭至不必要的灾祸与关注。”
“嗯,确实如此,只不过我今天想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个秘密。”
说到这里,修格的身体向前稍倾,他认真地凝视着薇琳,随后慢慢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并非真正的修格·恩斯特,你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听见这句话,薇琳的眉毛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困惑、惊讶、警惕……
一系列不同的色彩在薇琳的脸上快速闪过,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要伸手去触碰自己的魔法书,然而不知为何,她最终停下了这一动作,并站起身来,为这本就笼罩在隔绝仪式场内的房间又额外地增添了两道防护魔法。
在确认没有疏漏后,她重新坐了下来。
“你说的‘一开始’是指什么时候?”
“当然是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前两天开始。”
修格的语调非常平稳,就仿佛他所说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平凡小事而已。
或许是因为修格的语气足够平静,又或许是因为足够信任眼前这张面孔,薇琳并没有对修格的话语进行任何质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发亮的眼睛正在催促着修格继续向下叙述。
修格熟悉的那个薇琳大概是回来了。
这对眼睛让修格想起了她第一次看见“卡尔戎之触”与“狂奔之鼠”时的模样,只不过那时,她的目光里仅有惊讶与好奇,现在则明显混杂了一些更加特殊的成分。
在薇琳这种期待的目光中,修格说道:“我并不确认在我‘到来’之前,黑日结社是否在真正的修格·恩斯特身上做了一些布置,总之,我就像是召唤仪式中得到呼唤的那些造物一样,被带到了这个世界,并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这件事情,发生在你我见面的前几天。”
薇琳看着修格,就像是想要确认这些话语的真实性一般。
随后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在你成为‘修格·恩斯特’之前,你是……”
“也是人,而且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名字也与‘修格·恩斯特’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修格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过去,随后自嘲起来:“职业嘛,用梵恩的角度来理解,大概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员吧,平常写的也不是什么特别正经的东西……”
听了这话,薇琳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倒是和这具身体非常相配。”
“多谢夸奖,不过我以前写的东西并不如这个身份原本的作品那样受欢迎。”
“所以这就解释了你后来作品的风格变化问题?”
薇琳思索了一下,她说道:“在梅林勒和,相当多专门研究召唤仪式与魔法的施法者都认为,召唤魔法的本质其实便是利用魔力与仪式关联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灵或造物……”
“虽然说直接召唤另外一个人类灵魂的案例我过去从未听过,但如果促成这一切的是当今魔法体系之外的古老仪式,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薇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后她追问道:“那么,你的那些力量……我是指你所能够召唤的那些造物,以及拥有的失落魔法,也都与此相关了?”
她略一思索,随后便点了点头:“嗯,难怪在我们第一次逃出塞伦城的时候,你能够从那些‘淤泥’们的纠缠中恢复过来,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被‘感染’或吞噬。”
薇琳的接受能力一如既往的强大,她并没有急着询问其中的细节,而是选择继续向下倾听。
于是,修格如实地交代道:“我曾怀疑,那位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强大存在有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曾担心过,祂可能会影响我的心智,并勒令我像黑日结社那样为过去的那些古老神祇们或那黑色太阳服务……但后来,在我被迫前往黑日结社的集会时,祂却帮助了我,让我成功地从结社的包围圈中离开。”
“后面的事,我应该也不用谈论太多,你基本也都知道了……”
听到这里,薇琳忍不住抬起手朝着头顶的方向指了指:“所以,本该存在于守望城上方的穹顶,也是祂破坏的?祂……站在我们这边?”
“据我所知,祂对如今的梵恩还是有很多不满之处的,但总体而言,祂会更加厌恶那些古老的力量以及那轮黑色太阳。”
听完这些话,薇琳闭上了嘴。
她没有继续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起身来,开始有些焦虑地在这房间当中来回踱步。
在走了将近十个来回后,她终于在修格的面前重新停下:“这些……都应该是你自己的秘密,它们非常重要,如果让黑日结社知道……”
“放心吧,他们早就知道。”
修格笑着摇了摇头:“只不过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有着一些误解……他们认为,修格·恩斯特的灵魂早就被他们召唤出来的那些‘淤泥’们所替代了,只不过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意外,才导致我站在了他们的反面。”
薇琳抿了抿嘴:“所以这才是他们一直在坚持追捕和通缉你的原因。”
“哈,或许吧,说不定也和我弄瞎了他们第二负责人的眼睛有关。”
修格随口开了一个玩笑,然而薇琳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她只是轻轻地翻了一个白眼,随后便用有些埋怨的语气说道:“即便黑日结社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你也不该跟我说的……这只会增添额外的风险!”
但这一次,她那过去总是“非常听话”的学生却直截了当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不,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很有必要。”
薇琳有些发愣,正纠结间,却见修格不知在何时已然起身,并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修格比她要高上不少,因此当二者的距离拉近之后,薇琳便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让她本能地想要后退。
然而之前曾经按住过她的那只可恶的手又一次探了过来,并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她的后退举动。
随后,那个温和且熟悉的声音钻进了薇琳的耳朵。
“在这个名为梵恩的世界中,在我所有的朋友、战友以及盟友里,你是第一个真正听到了这些秘密的人……或许在往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也将是唯一一个知道它们的人。”
薇琳愕然地站在原地,她那个能够处理大量魔法难题以及复杂计划的脑袋在此刻变得有些空白,唯有修格的话语仍在其中缓缓飘荡。
“我一直坚定的认为,唯有绝对的信任才能造就更加坚固与珍贵的关系与情感。”
“而现在,薇琳小姐,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能够去信任的人。”
“我希望以后也是如此。”
……
深夜时分,修格在自己熟悉的“工位”上睁开了眼睛。
今天的梦境庇护所格外明亮、清晰,那些平日里只能散发出昏暗光芒的灯具就像是被修好了一样,将灯光均匀地洒向四周。
在这些光线的照射下,修格看见了许多之前一直隐藏在黑暗里的裂缝与缺损,这让庇护所本身显得有些破败。
他快速起身,朝着另一边赶去。
在拐了个弯后,修格便看见了那台熟悉的电脑,以及正“瘫”在电脑光芒当中的黑色身影。
他松了口气,随后便走上前去。
然而,修格才刚刚来到忒修斯的边上,便听见他用一种极其滑稽、夸张且怪异的腔调嘟哝起来:“噫……好别扭的两个人,幸好都不是我的神选,否则便‘样衰’啦!”
甚至还带了点修格熟悉的方言。
修格并不想和这个家伙讨论之前的事情,他在忒修斯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后认真地看了看这位“千变万面之神”。
他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就像是一个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悲惨人偶一样,忒修斯的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与伤痕,其中的一些伤口甚至横贯了他的半边身体,将那件本就不算太体面的黑色礼服以及下面的混沌躯体一并撕开。
实在是很难想象,忒修斯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修格小心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是因为暗渊宫廷的‘大狩猎’吗?”
“大狩猎?那种无聊的周期活动可影响不了我。”
忒修斯虽然显得有些虚弱,但他对自己身上的这些大小缺口却有些不以为意,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玩闹一般捏起了身上的一块衣物碎片,并非常无所谓地扯了两下。
他完全地将身体瘫在了椅背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加班加了两个通宵的社畜。
随后修格便听见忒修斯说道:“想要直接对暗渊动手,终究还是有些托大的……我到底还是更适合躲在后边玩一些阴的,而不是站到前面去肉搏,这实在太粗暴,都快违反我自己的人设了。”
他就这样胡乱地抱怨了起来。
随便扯了几句后,忒修斯微微抬头,混沌的面庞上显现出了一个“困倦”的经典表情:“尽管我已经完全地脱离了暗渊,但在我诞生之初,它的印记便已经烙印在了我的本源之内……对黑日结社仪式的破坏,则让我完全地暴露在了暗渊的注视之下。”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消息……我虽然不会惧怕什么大狩猎,但却无法跳过自己的本源与暗渊本身发生冲突。”
“一旦那种事情发生,它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地剥夺我的力量,并使我彻底消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