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2 奸细竟是储君自己
    乔央自认不是个傻子。

    很久之前,他便隐隐有所猜测了,也曾再三去信向常阔试探,但常阔的回信总说他“疯了不成”,一回骂得比一回难听。

    虽常阔抵死否认,但乔央还是慢慢地确认了。

    笔迹,画风,大变的性情……

    那些无法可想的战功和治世救民之道……

    一去不返的孟列……

    老太傅明里暗里对他的那份“看不顺眼”……

    以及此次动用登泰楼的密道护送他们这些人离京……

    如此种种之下,乔央觉得自己若是再猜不出,那便当真枉为昔日第一谋士了。

    独独瞒着他,大约是觉得他有家室,人在京师,日子过得安逸平静,养老感极重,便尽量不让他再牵扯进那漩涡之中了……这份用心和保护,他自然能够领会。

    可是人活着,岂能只顾自身啊。

    他也曾是寒窗苦读十年之人,也曾怀抱为万民开太平之志,而今时国子监内这些学子便是昔日的他,谁又能置昔日的自己于不顾?

    更何况,真正可为万民开太平之人回来了——

    这些学子们便更应当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很快便可有抱负得展之日。

    如此世道举目皆绝望,而他要做的,是在这绝望中保下希望的火种。

    这是为师者当为之事,也是身为殿下谋士的不二本分。

    乔央未回头,冒着细雨而去。

    天光放亮之际,一身血污的卞春梁踏入了含元殿。

    他将手中染血的利剑拄在光亮可鉴的金砖之上,看着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

    在他身后,从殿内至殿外,无数宫人或倒地不起,或颤颤匍匐而拜。

    这一场春雨,为京城蒙上了一层血腥的潮气。

    未能手刃天子与储君,狱中的崔氏族人也被荣王的人趁乱劫走,这让卞春梁将更多的怒气发泄在了城中官员权贵身上。

    卞春梁对京师的“清洗”远未结束之际,便已经对外宣称废除大盛国号,传告四下,自立新朝大齐,年号金武,择日登基称帝,令各方入京朝拜。

    天下哗然震动。

    一路在卞军的追击之下狼狈奔逃,终于抵达东都洛阳,初才安置下来的随驾官员们,闻听卞春梁欲登基称帝之言,无不震怒。

    随天子抵达洛阳的一众官员中,及仓皇逃来的权贵或宗室子弟间,如今已然出现了明确的派别之分,一派以马行舟为首的官员随护于女帝身侧,另一派官员则不加掩饰地拥护太子李智。

    一场京畿之乱,政治中心的丢失,权力的洗牌,让天子对储君的压制掌控一夕之间就此消失,官员立场与私心也得以由暗转明。

    女帝昏迷数日,转醒后依旧极度虚弱,清醒的时辰很少,暂时无法理事,一应事务由马行舟代为料理。

    而太子李智这边,一行四五名官员正在进言:“当务之急,当令常岁宁出兵驱逐卞军,讨伐逆贼,取回京畿!”

    见少年储君神情犹豫不安,一名老臣怒其不争地道:“此处乃是大盛之东都,殿下何惧之有?”

    “圣人病重,连医士也道情形不妙……”有官员压低声音,道:“一旦有变,殿下即刻便可在东都登基……若想弹压住常岁宁,殿下便需早早拿出君主该有的威仪来!”

    一名御史神情慷慨:“没错,东都洛阳依旧姓李,仍是李家和殿下的洛阳!”

    太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弱弱地问:“这些话……诸位敢出去说吗?”

    几名官员脸色一阵变幻,那名御史道:“……有何不敢!”

    见他似要立刻出去践行此事,两名官员将他拉住。

    太子见状,叹口气,道:“诸位的用心我都明白,但眼下常节使不在洛阳,而圣人尚在……倒不如暂且静观其变。”

    这句铺垫诸多的“静观其变”,若是深思,便不难发现,其本质不外乎是一种“什么都不做”、“先这样吧”,听之任之的文艺体面说法。

    有官员面露恨铁不成钢之色,还欲再言,却被同僚打断。

    储君被明氏操纵多年,难有主见,上不得台面,还需慢慢教养,急不得,要有足够耐心。

    为首的官员遂行礼道:“殿下一路奔劳,暂且歇息,我等先去见一见那位传闻中的钱甚先生。”

    据闻此人是常岁宁的心腹,洛阳城中一切事务皆由其做主定夺,他们不妨先去会一会此人,探一探对方的态度。

    李智点头,目送那些官员们离开,缓缓松了口气。

    魏妙青从里间走出来,道:“殿下别听他们的。”

    “如今都这般光景了,常节使怎么说,咱们便怎么做。”魏妙青道:“若不是常节使,殿下这会子八成已经没命了,哪儿有承了人家恩情,还要想着将人家当刀使的道理?”

    又道:“更何况,常节使这把刀,殿下也拎不动啊。”

    “是。”李智点头如小鸡啄米:“我都明白。”

    魏妙青拿“孺子可教”的眼神满意地点头,道:“我要去看一看我父亲母亲,晚些回来。”

    李智先是点头,而后突然从椅上起身,快走几步跟上魏妙青,试着问:“我……我能一起去吗?”

    魏妙青回头看他,只见那已比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头的漂亮少年,拿真诚的眼神请求道:“我在此处很不习惯……一个人有些害怕。”

    于是,魏妙青只有带上这只拖油瓶,悄悄溜出了宫苑。

    魏家在洛阳城中置有一座别院,是郑国公专拿来养牡丹用的。

    郑国公府族人众多,注定没法子全部离京,还有些在离京的路上路上失散了,郑国公夫妇也是今日晨早才在此处安顿好。

    郑国公已经吩咐了仆从去各处打探消息、打点人脉,此刻便一边忧心族人,一边叹着气浇花。

    段氏则在指挥着仆妇们收拾院子,让人准备午食。

    见魏妙青带着太子过来,段氏的最先反应是让人多备些饭菜,另外叫人不要声张,一切如常。

    四处还有些忙乱,但李智置身此处,跟着一路往里走,颇有种尸体回温的感觉。

    这些年来,他自觉像极了一只浑身穴位扎满了长针的木偶,此刻却觉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团由西域进贡而来的棉花,柔软又安逸。

    李智在厅内坐下后,段氏将女儿拉到一旁,小声问:“青儿,你怎将他带来了?”

    魏妙青抬起眉毛,拿心机深沉谋算长远的语气道:“阿娘,如今阿兄人在太原养伤,也算是常节使的人了对吧?既然如此,咱们怎能不为常节使打算?他这个太子还是有些用处的,咱们将他看紧了,用好了,不是也能帮上常节使吗?”

    段氏觉得女儿的话倒也有些道理,可是:“……你说得这样大声干什么?”

    那太子想装作听不见都是难事,这丫头,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悄悄话!

    “哎呀,阿娘怕什么。”魏妙青回过头去,看向李智:“这些话殿下又不是听不得,对吧?”

    见段氏看过来,李智赧然一笑,很是乖觉地点头。

    段氏勉强回以一笑,心情很是复杂,她是当真没想到,心思浅到这般地步的女儿,入宫一趟,竟还能拐个大活人回来,也是邪门了。

    那大活人颇有些讨好型人格,生怕自己不能物尽其用,用罢饭之后,又私下与段氏母女二人保证,自己必会事事听从常节使安排,并自愿充当常节使耳目,向她传递消息。

    魏妙青觉得此法甚妙,之后那些大臣们只怕想破头也想不到,奸细竟是储君自己。

    李智毫不质疑自己的选择,那些大臣们若果真靠得住,大盛也不会马上就要变成大齐了……他还是觉得太子妃的眼光好,抱紧常节使大腿,才更有活头。

    更何况,他一点儿也不想登基,当一个不中用的太子已经这样危险重重了,再成了不中用的皇帝,岂不更是罪该万死的活靶子?

    他这样,也是为了大家好,包括那些拥护他的官员们,毕竟扶持他真的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些自顾奔忙的官员们全然不知太子这番“良苦用心”,他们今日去见“钱甚”,却扑了个空,官吏只道钱先生外出去了。

    众人疑心钱甚是刻意避而不见,遂压抑着怒气离去。

    殊不知,钱先生的确是外出了。

    当然,不乐意见那些官员也是事实。

    骆观临亲自去拜访了褚太傅。

    前来洛阳一路冒险奔劳,又多雨水,已多年不曾远行的褚太傅病下了。

    褚太傅和其他官员一样,都已在洛阳城中安顿了下来,居所是先前朝廷从洛阳士族手中查封而来的房屋宅院,暂时拿来借用。

    初安顿下来,各处尚无仆从可以使唤,好在太傅家中不缺干活的子子孙孙,真正做到了人多活少,很快将一切收拾妥当。

    带着补品前来探望的骆观临深知太傅性情,轻易不给任何人面子,本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不料却被直接请去褚太傅房中单独说话,反倒叫他有些受宠若惊。

    骆观临性子犟,很少对谁心服,却一直对凭一人之力排挤整个官场的褚太傅敬重有加。

    骆观临这份至高无上的敬重有两重原因,一重是因太傅的学识与人品,另一重是因太傅曾教导出先太子效那样一位储君。

    脸色有些虚弱的褚太傅靠坐在床上,披一件外衫,看着抬手行礼之人,了然道:“果然是你这后生。”

    仍以半张面具遮面的骆观临意外地抬头:“太傅怎知……”

    褚太傅摆摆手:“江都钱甚的那几首诗词,字里行间透着的辛辣酸气,呛得老夫直打喷嚏!仔细想想,又还能有谁?”

    这话旁人来说,骆观临多半是要生气的,但由老太傅口中出来,他却只有赧然与惭愧,再施一礼,道:“学生自认刻意摒弃了旧习,不料还是瞒不过您的眼睛。”

    褚太傅不置可否,道:“她是贯会捡人来用的……”

    骆观临自然听得出这里的“她”是指自家主公,可这句“贯会”……怎听来好似透着熟悉、甚至是亲近之感?

    据他所知,自家主公与太傅的交集并不算深,大约是通过乔祭酒见过几次面的程度。

    至于是常岁宁暗中使人护送褚太傅来洛阳的内情,那群朝廷官员不知,骆观临却是知晓的。但他只当这是自家主公单方面的献殷勤之举——毕竟主公她真的很喜欢“结善缘”,更何况太傅在朝中及天下文人间的地位无人能及,主公她谄媚狗腿些也是正常,符合她一贯作风。

    可是太傅这边此刻给他的感觉却是有些出乎意料……

    骆观临悄然思索间,只听老太傅难得几分欣赏地与他道:“你倒也争气,撞了遭南墙,鬼门关行了一遭,竟也脱胎换骨,大有长进了。”

    骆观临回过神,略感惶恐:“多谢太傅赞许,学生愧不敢当。”

    说着,整理了言辞,道:“听闻太傅身体不适,学生斗胆前来探望,不知太傅此时可还……”

    “行了,场面话就省了。”褚太傅打断了骆观临的话,径直道:“说吧,需要老夫做些什么。”

    骆观临少见地愣住,片刻,才得以询问:“太傅您……愿意相助节使行事?”

    他本做好了三顾九顾乃至百顾茅庐的准备,学习自家节使死缠烂打强扭甜瓜的精神……

    可这文坛第一大甜瓜,好像突然就……自己蹦到麻袋里来了?

    褚太傅老迈的声音里没有太多起伏,却透着别样的认真:“只要她用得上,只要老夫做得到,你便只管说来。”

    骆观临再次陷入怔然之中。

    他暂时没有其它答案,只能将此归为自己正走在一条无比正确的道路上,它正确到了极点,所以就连如太傅这般人物也毫不犹疑地给予了肯定。

    他便知道,这次他绝不会选错,他的主公,是配得天下之人!

    骆观临心绪奔涌,无声红了眼眶,抬手向太傅深深拜下:“太傅目光卓绝,心怀天下!请受学生一拜!”

    言毕,他心悦诚服而又安心定志地屈膝行了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