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3 为我做个见证吧
    骆观临从褚太傅处离开时,已是午后。

    蹭了一顿午食的骆观临本想再与太傅交心闲谈、请教学问,不料太傅听罢正事之后便没了耐心,半点不乐意聊闲天,直接就把人撵走了。

    骆观临回到处理公务处,一群幕僚文士们起身相迎,围上前询问:“钱先生此行可顺利见到褚太傅了?”

    骆观临“嗯”了一声,道:“太傅已答应相助节使。”

    众人闻言无不惊喜交加,他们原想着,今日能见得太傅一面便已了不得了!

    大家望向钱甚的目光愈发折服钦佩:“先生亲自出面,果然非同一般!”

    “先生之唇舌,可抵三军也!”

    “不知先生是如何说服太傅的?”

    “……”骆观临:他能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吗?

    “此事可成,非是某之能。”他如实道:“皆因太傅慧眼,识得节使之才能仁德。”

    “是是……”众人忙附和:“先生所言甚是!”

    “然而先生能力如此出众,偏又如此谦逊,实令我等望尘莫及,心生惭愧啊……”

    “……”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气氛格外活跃积极。

    他们都是文人,皆视德高望重的褚太傅为心间泰斗,今时得了褚太傅表态同行,心中愈发大定,对前路充满了斗志与信心。

    好一会儿,大家才勉强压制住心中雀跃与翻涌,各自坐了回去,商议其它事项。

    有人提到了宣安大长公主:“依钱先生之见,我等是否要登门前去拜访大长公主?”

    如今身在洛阳城中之人,除了褚太傅外,最具拉拢价值的便是这位大长公主了。

    宣安大长公主手中有实权,有封地,有钱粮,在李家皇室中说话向来很有分量。

    也正因对方是皇室中人,他们难免要更多几分掂量。

    骆观临摇了头,道:“先不必着急。”

    他对李容这个很难说话的妇人很有些阴影……

    昔日他为徐正业做事时,也曾去信拉拢李容,试图获得她的支持,然而据闻对方根本没看他的信,直接烧了个干净。

    那时他真心实意地打着匡复李氏江山的名号,对方尚且如此态度,而今要说服她扶持他家主公这个外姓节使,只会更加困难,不宜急于求成。

    “不必特意登门拜访,只需让人前去传话,若其在洛阳城中有何需要,尽管开口便是。”骆观临交待道。

    负责安排此类事项的文士应下来后,谨慎问道:“如若大长公主要返回江南西道,我等是否要设法阻拦?”

    宣安大长公主是因形势急乱才跟随来了洛阳暂避,但她到底与其他人不同,她随时有离开洛阳城的能力。

    “也不必。”骆观临:“李容此人性烈,不适宜软硬兼施之法——”

    “昔日在江都时,宣安大长公主府与江都互通商事,李容与节使也多有往来,算是有些私交在。”他道:“我等若将人贸然扣在洛阳,只怕反倒会丢了情分,寒了人心,适得其反。”

    “李容若想返回江南西道,我等便让人护送她离开,此意也大可向她传达表明。”

    在有情分的基础上,适当的放手与诚意,是在人心上以退为进的上策。

    其他人也明白了这重用意,于是便有人想将这诚意与善意表达得更细致一些:“是否要挑选些样貌上乘的少年人送去服侍?”

    美人无分男女,皆是一种资源,在这种政治层面上拿来合理利用,没什么可忌讳揶揄的。

    骆观临本有意点头,旋即想到了什么,道:“此事由我亲自安排。”

    美人计可取,但献上什么样的美人,却最好是多花些心思,才能使效果利益最大化。

    晚间,骆观临对灯写信,提笔先落下四个工整的大字“常侯亲启——”。

    在江都时,骆观临作为外书房中的一员,不止一次地听闻过有关常阔与宣安大长公主之间的隐晦纠葛……他本非八卦之人,耐不过王望山是。

    起初骆观临并不相信,但他后来从王长史的态度中也发现了端倪,王长史谨慎细致,定然是摸到了什么真凭实据。

    骆观临心下有了分辨,他对男女这些牵扯没有兴趣,但他从中看到了可以拿来利用的可能。

    正如此时,他在信上劝说常阔出面拉拢宣安大长公主——【即便忍辱负重,却皆是为了家中大业。】

    是了,先前还在提醒常岁宁要多加提防常阔父子窃取成果的骆先生,这会子在给常阔的信上,又将自家主公的大业称之为“家中大业”了……

    骆观临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他已然是从污泥中走出来的人,又何妨全身抹匀呢?

    如此行事作风,也算是受了主公点化影响,上行下效,才能配合得当,不为不妥。

    当晚,骆观临便让人将这封“劝常侯为大业而献色”的书信送去了江都。

    如今暂居于洛阳宫苑中的宣安大长公主,此时也刚写罢一封信,让人送回宣州给李潼。

    一名女护卫将信送下去后,折返时询问道:“殿下可打算动身回宣州?”

    李容以一手撑着头,靠在榻中,疲惫地闭着眼睛,一名侍女跪坐在旁替她捶腿。

    听得这声问,李容嗯了一声:“再等一等……”

    今日那钱甚先生让人传话,道是她若想返回江南西道,他们会安排人手一路护送。

    想到这些,李容轻叹了口气。

    她固然可以回宣州,可如今这般局面,她又岂能抛下一切不管?

    从前她可以不过问外面的争端,只在宣州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但今时不同往日,京畿易主,天下动荡……她身为李家公主,纵然不提担当,也已然没有独善其身的可能了。

    此次皇权易主,与明后当年截然不同,明后虽称帝,却未推翻李氏朝廷,且其无子嗣,总有还政一日——而当年那般局面下,在李容看来,的确也没有比明后掌权更好的选择了。

    所以当年即便有许多人鼓动她出面,她却也不曾插手那场皇权之争。

    而今卞春梁之乱,席卷得是整个天下,她不能坐视不理。

    今日,太子的人已经来过了,言辞间依旧是希望她能够扶持太子。

    李容看到这群人就觉得头疼。

    她被扣在京师时,太子几乎隔两日就会登门一次,后面应付得烦了,眼见那少年人自己也很局促,李容直白地叹气道:【同是姓李,非我是不愿扶持殿下,实是殿下并无担当大任的能力,我若答应,反倒是害了你我与这天下。】

    这话等同于“我也想扶持你,可奈何你全然不中用啊”。

    好似个烂桃儿,叫人捏在手中,颠来倒去看了又看,再三犹豫,拧眉叹气,如何都下不去嘴。

    彼时,那少年人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眼睛里竟头一次有了光:【不瞒大长公主,我也这样认为……】

    那一刻,李智竟有些终于被理解的喜极而泣之势。

    少年人眼眶微红,很诚恳也很抱歉地道:【非是李智想来打搅殿下,实是圣人与臣子相逼催促,不得不来。】

    那次相谈后,李容待这个便宜太子便只剩下了无奈怜惜,而不可能将其列入考虑范围之内。

    说起人选,李容难免想到荣王李隐。

    她与李隐乃是同父所出,接触不多,也没什么恩怨可言。

    段士昂之乱,以及岭南及朔方节度使之死,荣王府已悉数否认与这两件事的牵扯,但在李容看来,这否认不过是面子功夫,各人心中自有评断。

    但人人心中都有一处灰色之地,权势之争,从来不只有黑与白,只要明面上过得去,大多数人都乐得装聋作哑,接着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仁者。

    李容唾弃此等人,但大局不是可凭心意去任性对待的儿戏,若没有更好的人选,她也会、也只能选择李隐。

    若没有意外,李隐这一局本该是稳赢的。

    可偏偏有那么一个“意外”在……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个意外的少年女郎无一处不合她李容的心意,若非要说有什么不足,那便是那女郎非是生在李家。

    李容好几次都不失荒谬地遗憾,为何那个孩子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这肚子怎就不争气呢。

    遗憾之余,便又有隐忧。

    如今各人心思已明,她当真不愿和那个孩子走到对立面。可她偏偏是李家公主,她父皇在世时对她极尽宠爱纵容,让她亲手放弃李氏江山,她心中的坎儿并不是那么好过的……

    但若常阔往死了求她、磨她呢?

    再有个可能,万一对面拿岁安来威胁她呢?

    她可以不管常阔,却不能不管自己的亲生骨肉吧?

    哎,是个人都有难处都有软肋。

    宣安大长公主自顾为难起来。

    想了又想,她干脆起身,给常阔写信。

    她在京师的日子里,常阔可没少给她写信,她如今到了洛阳,也该给他去信报个平安,这叫礼尚往来。

    况且,李潼几次来信都曾提到,宣州内外几次动乱,都多亏有常阔相助,有江都撑腰,才得以稳固住局面。这份人情,总归是要认的。

    是以,宣安大长公主这封信写得心安理得,说罢了自己的事,自然而然地询问起岁安在北境的情况。

    只是说到后面,笔下逐渐“无理取闹”起来,让常阔想法子把儿子从北境捞回来,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比她的命还紧要,如今她即便什么都不要,也要儿子平安活着。若儿子出了什么差池,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常阔,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她儿陪葬。

    写罢之后,大长公主自己看了一遍,眼见癫得有模有样,遂才封入信封中。

    次日,大长公主让人将信送出洛阳之时,京师卞春梁的传书也送到了洛阳。

    卞春梁已将自己即将登基的消息广而告之,令各方入京朝拜,其中也包括洛阳。

    这让如今身在洛阳的朝廷官员倍觉受辱,今日的饭食都省了好些,但茶水耗费极甚。

    众官员无心用饭而沉迷唾骂之余,心间也难免忐忑,卞春梁让人送来洛阳的传书,是给常岁宁的,这显然是拉拢试探之举。

    常岁宁一旦接受卞春梁的拉拢,天子储君以及他们这些人只怕就没命呆在洛阳城了。

    但稍作思索后,众官员们又觉得常岁宁应当不可能答应卞春梁的拉拢……那样嚣张不可一世的一个人,怎会甘愿屈于一盐贩之下?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对方狼子野心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至少就目下而言,这份野心可保他们一时平安。

    野心勃勃的,让人很安心。

    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料,骆观临在收到那封传书后,只瞥了一眼,见得其上那极其不知所谓的“朝拜”二字,便随手丢进了火盆中,嗤笑出声——

    “区区一贼子,也配让我主朝拜?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也。”

    算一算日子,节使也该收到京畿之变的消息,以及他那封“大逆不道”的书信了。

    他已将洛阳内外悉数控制妥当,如今只等节使回信示下了。

    若是可以,他万分希望节使能够采纳他那一则大逆不道的提议。

    此一日,崔璟结束了一场与北狄的战事,在前线巡看过,初才回到军中,便闻听了来自京师的惊天之变。

    常岁宁近日在操练军阵,未去前线,比崔璟更早两日知晓消息。

    一群部将们神情肃重地退下之后,军帐内只余下了崔璟和常岁宁二人。

    崔璟尚未解下甲衣佩剑,匆匆便过来了,此刻他向常岁宁抬手,清冽的眉眼间是少见的郑重之色:“殿下,时机已至,是时候宣明身份了。”

    着青袍,以铜雀簪挽发,盘坐于沙盘后的常岁宁将手边来自各处的书信压下,抬眼看向青年,微微含笑道:“崔璟,你也与我一同,为我做个见证吧。”

    崔璟微怔了一下,战事当前,他不能离北境太远,而她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

    她未曾瞒过他什么,这次前来,她便曾与他说过,待稳定住北境的战局,便返回洛阳认祖归宗,然而眼下局势有变——

    此时崔璟便问:“不回洛阳了吗?”

    常岁宁点头,眼底闪过一点光芒。

    崔璟立即会意:“我这便让人安排此事。”

    看着这个总能第一时间领会自己用意的人,常岁宁省心又安心地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