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5 昔日赠剑
    得“天下人”相请主持大局的荣王府,顺理成章地开始着手准备动兵事宜。

    而在那之前,荣王府需要先打通横在山南西道的那一层阻碍,也就是那些未能归京救驾的朝廷大军。

    李隐亲自动身去往了山南西道。

    同上一次雪夜单独约见柴廷不同,李隐这一次是公开出现在朝廷大军面前,并诚恳相邀大军中的近百名部将共商大事。

    这近百人中,包括柴廷,包括监军太监,也包括听命于女帝的武将,他们曾试图拼力赶回京师救驾,却被先前只守不攻的山南西道兵力绊住了脚步,就连黔中道也出兵截断了他们的归路。

    他们很清楚这背后是谁的授意……京师被卞军所破,眼前的这位荣王殿下不无责任!

    但事实上,各方却无人将这责任归咎于李隐,是他们朝廷主动动兵讨伐山南西道在先,一切后果便皆是朝廷决策有失……而时至今日,李隐也从未承认过与山南西道及黔中道的主从关系,包括他此时坐在这里,也是以一个“讲和者”的身份出现。

    许多时候,真相未必被隐藏得多么高明,之所以无人去戳破它,不过是出于对利益得失的衡量。

    正如段士昂之乱,朔方与岭南节度使之死,当真没人质疑李隐吗?但即便如此,仍不妨碍李隐所到之处人人高呼仁德。

    一些含糊的对错,上面的人只需要解释否认一句,经中间的人附和一番,下面的人便只能信以为真。

    他们这近百名武将,勉强算得上是中间者,所以他们还有思索的余地,而真正的无数下层者根本不具备分辨真假的能力和权力,上面传下来怎样的声音,他们便只能茫茫然听从那样的声音。

    真相从来只在掌握话语权的人手中。

    他们作为中间者,或可试着去追问戳破,但这对他们而言又有何意义?同李隐掰扯对与错,黑与白?他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结果?

    这世道从来不是凭一句是非便能定成败的。

    京畿已失,天子与储君仓皇逃至洛阳,而洛阳已被常岁宁把控……

    而他们原先的十五万大军,经过这半载的对战,以及一整个寒冬的损耗,如今仅余下了十一万人。

    且随着京畿朝廷的崩塌,这十一万人当中也开始出现各自为伍的迹象,天子和储君必然尝试过从洛阳向他们传达指令,可是……他们却从未收到过半片传书诏令。

    他们与朝廷之间的往来与关连已悉数被切断了,而他们所剩下的粮草也已不多。

    近日来放眼望去,军中已是人人自危,士气一片茫然不安。

    寻常士兵惶恐茫然,身为部将也必须开始正视自己的处境。

    他们失去了与朝廷的连接,朝廷同时也失去了对他们的掌控,那长久以来如大山般压在上方的军令与君命突然消失不见,立场界限也变得模糊,他们心间便随之出现了一些从前未敢有过的声音——

    荣王或有德行道义有损之嫌,可朝廷与天子,当真就是正义无暇的吗?若是,那卞军所到之处何以会人心顷刻溃败?

    答案浅显到甚至显得这个问题本身都无比幼稚可笑。

    所以真正的答案或许是,谈论道义是没有意义的。

    在这道德底线被模糊的乱世中,很多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们遂放弃了对荣王之德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的探究。

    李隐在这个时候出现,其中不乏对时机的把握,以及对人心的把控。

    李隐未有任何威逼之言,他甚至不曾将这场谈话归为“劝降”,而称之为一场“合作”——他以李家子弟的身份向众部将提议,大局当前,当一致讨伐卞贼,肃清叛乱,迎回天子与储君。

    这个足够体面的提议,给足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本质上贪生怕死却又碍于诸多思虑而犹豫是否要倒戈荣王的监军太监之流,所需要的台阶。

    这个台阶保留了他们的颜面,更有效缓冲模糊了他们的政治立场。

    哪怕心里明白这大约只是李隐的权宜之计,可他们眼下也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李隐在军中停留的数日间,陆续开始有人表明了愿意与荣王府“合作”的态度。

    但并非人人都只在意生死利弊,军中仍有不愿妥协之人,尤其是玄策军中的部将——

    玄策军这三个字,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了他们比寻常将士拥有更为完整的为军者操守。荣王所犯下的戕害武将之嫌,是他们无法视而不见的过失。

    此刻,数十名玄策军部将聚于柴廷帐内,其中一人提议道:“柴老将军,我等不如前去北境,与上将军共退北狄!总好过趟这趟浑水,受制于此等伪君子!”

    坐于案后的柴廷抬眼看过去,定声问:“去北境?何来粮草支撑?何来脱身之策?与荣王手中三道兵力死战到底吗?”

    那士兵被问住,脸色却依旧义愤。

    “离京之际,十五万大军,其中有六万玄策同袍,而今仅剩四万余……”柴廷老迈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悲怒:“你莫非是想让六万同袍悉数折损于内乱之中才算满意?你想要老夫成为玄策府中的千古罪人吗!”

    “柴老将军话中之意,是要追随荣王李隐了?!”那名副将同样既悲且怒:“将军怕是老了糊涂了骨头也软了,竟只知存亡,而不辨公道是非了!”

    “何为公道是非?现下卞贼当道,肃清内乱才是国之公道大事!”柴廷拿掷地有声的口吻说道:“朝廷已失民心,而荣王李隐出身正统,已是大势所向,为国为民而虑才是玄策府的本分!”

    那副将还欲反驳,柴廷却已然下令让人卸下他的腰牌,革其副将之职,并罚下十军棍,以儆效尤。

    站出来求情,或是同样表达了反对与李隐为伍之人,也一概被革职处罚。

    反对的声音皆化作了受罚时的闷棍声,众部将们退去之后,柴廷静坐于案后,眼底之色变幻。

    玄策军即便有着远超寻常军队的素质,但再出色的军规也是由无数个普通人组成,而凡是人心,便有动摇的可能——

    柴廷知道,方才那数十名部将中,便有不少人已经暗中倒向了荣王……

    那些人已经化作了荣王的眼睛,因此他这个主帅的态度便尤为重要,否则或许明日他的位置便要换人来坐了。

    在那个雪夜中,柴廷也曾动摇过。在见识到了荣王口中的民心之后,他进一步动摇了。

    所以他很可以理解那些下属们的动摇,荣王并非完美无瑕,但朝廷早已更加不值得效忠,顺应民心似乎才是最好的归宿。

    天色已暗,帐内的士兵点亮了一盏油灯。

    柴廷用干枯苍老的手,将一封密信从一沓公文下慢慢地抽出。

    这是他今晨收到的一封密信,大军被围困在此,还有人能将信送到他帐内,让他稍感意外。

    然而真正令他意外震惊的,却是信上的内容。

    他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已反复读罢,而此时他必须将这封信销毁。

    柴廷将信纸连同信封在油灯上方点燃,火光映照着老人的眼眸,其内现出几分泪光,几分重拾的坚定。

    柴廷的态度,很快经由几名玄策军部将之口,传到了李隐耳中。

    李隐并不意外,早在那个雪夜里,他已在柴廷心间埋下了种子,今时柴廷之选择,在情理人性之中。

    很快,那近百名部将中,十中之八九都表明了愿意“合作”的态度。

    余下之一二,也无需李隐去做什么,已经被那十中之八九者主动清理平息了。

    李隐只需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施一礼:“诸位将军心系大盛江山子民,实为苍生之幸。此去京畿无论成败,本王先代天下百姓谢过诸位高义。”

    以柴廷为首的众武将们抬手还礼拜下。

    除了此处的十一万大军之外,荣王府另点兵九万,整合共二十万大军,不日便将动兵京师讨伐卞春梁。

    此一战将由荣王李隐亲自领兵,他已对外宣明待平定京畿之乱后,便亲去洛阳,迎回天子与储君。

    “迎回天子与储君……”

    天色将晚,李隐坐于书案后,慢慢擦拭着一柄久未取用过的长剑,口中自语般重复了一遍这句他近日来面向各处的说辞。

    言毕,他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说来实在好笑,他本欲借京畿之乱,诱使常岁宁出手,只要她出手,即可一石三鸟……可她非但不曾借机直取京师,反而敞开了洛阳城门迎明后与李智前去“避祸”。

    更可笑的是,算一算决策的时间,这大约并不是常岁宁的示下,而是她手下谋士之计。

    她手下竟有如此镇定而擅谋者,在这样庞大的诱惑下选择了不入局,反而将了他一军,挟女帝和太子于洛阳,逼他事后不得不“迎回天子与储君”,在他登基的路上又设下了一重障碍。

    他可以不理会女帝这个已经落败的外姓者,但李智那个本该死于卞军刀下的孩子却是名正言顺的李姓储君。

    这实在麻烦,但他眼下只能先顺势取回京师。

    李隐静静擦拭着剑身,同剑刃上倒映出的眼睛对视着。

    恍惚间,那双眼睛似乎慢慢变作了一双清冷的少女眸子。

    李隐擦拭的动作停下,双眸微微眯起。

    这把剑,是阿尚受封储君的前夕,让喻增送来给他这个小王叔的。

    这是一把由能工巧匠打造的好剑,他一眼便喜欢上了。

    阿尚赠他心仪之物,欲与他分享喜讯,他本该欢喜,他也的确欢喜,但那份欢喜不仅是为了阿尚。

    他原以为自己和阿尚皆是可怜人,被他看着、教着长大的阿尚与他是相似的,当然,直到那一刻他依旧这样认为,只是,他不由想……既然是相似的,既然是他教出来的,那么,阿尚可以拿到的,他未必不能吧?

    那时,他突然笑起来。

    此刻李隐也笑了笑,他将剑收入剑鞘之中,放在手边,开口道:“进来吧。”

    书房外,叩门者推门而入,抬手行礼:“王爷。”

    李隐抬首看去,眼底有赞赏之色:“卞军顺利入主京师,琮儿功不可没。”

    营啸的发生也好,兵械库的发现也罢,以及卞军之后的势如破竹,细微处都有李琮的推动。

    李琮道:“未能说服肖旻归顺,儿子不敢邀功。”

    面对他的招揽,肖旻一直态度不明,至今在岭南一带按兵不动。他试着出手除去,但肖旻几乎不在人前露面,而黔中道的兵马此前用来拖延朝廷大军,他试着调用了些岭南道的零散势力,暂时未能给对方造成重创。

    “你已经助为父良多。”李隐道:“至于肖旻,的确不可再留,此人态度蹊跷,我疑心他已暗中归顺常岁宁……若不将之除去,之后或生祸端。”

    “岭南与黔中的局势你已经很熟悉了,此事便仍交由你来办。”李隐看着眼前的青年,眼中是信任与欣赏:“为父此去京师,后方一切事务便交给我儿了。”

    李琮垂首:“是,儿子必不辜负父王信任……愿父王此行一举扫平卞军之乱,重振李氏江山,得登大宝之位!”

    李隐笑声清朗,点头道:“好,到那时,你我父子便在京师团聚。”

    深夜,李琮离开荣王府后,返回了在益州城中的住处。

    他离开益州多日,年节也未能回来,未久见到儿子的妇人等了又等,终于见人回来,忙起身上前,和往常一样察看询问儿子身上是否有伤。

    “儿子未曾受伤。”在母亲面前,李琮的声音才略有些发闷:“但下次却不一定这样好运了。”

    妇人愣了一下,连忙压低声音问:“……马上要动兵了,你不跟随王爷去京师?”

    李琮将脸别至一侧,下颌紧绷:“王爷让我再去岭南,除后方兵患。”

    妇人皱了下眉,李录随行,却要她儿在后方冒险办苦差?

    换作往常,她不会有什么意见,但都已到这般关头了……

    李琮强压着心中沉郁,开口问:“我临走前让母亲去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他想知道,他的父王究竟还有没有第三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