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 李隐义不容辞
    崔璟离开军帐后,常岁宁也提笔蘸墨,去信洛阳。

    这厢刚搁下笔,有女兵入帐通传:“节使,常副将回来了。”

    女兵口中的常副将,正是凭借战功已升任玄策军先锋营副将的常岁安。

    和崔璟一样,自前线归来的常岁安未卸甲便直接过来了:“宁宁,我听闻卞春梁攻占了京师!”

    常岁宁向他点头。

    常岁安急忙问:“我还听说卞军血洗京畿!不知乔叔他们,还有宣安大长公主可好?”

    常岁安担心乔家是很正常的事,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提到宣安大长公主时的急切,却并不比对待自幼相处的乔家人来得少。

    这其中固然有常岁安数年前在宣州养伤时攒下来的感情,但常岁宁隐隐觉得,这其中大约还有母子之间的天然感应,哪怕她这位阿兄此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

    常岁宁便告诉他,宣安大长公主和乔家母子皆已平安抵达洛阳,只乔央选择留在了国子监内,此时勉强还算安全,她已让留在京中的人手多加留意着。

    常岁安稍微安心了些,又问了些其他人其它事,常岁宁将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末了,常岁安神色几分犹豫:“宁宁,我能……再问你一件事吗?”

    见他神情,常岁宁替他问道:“是否想要称帝吗?”

    自问罢,她即答道:“我有此心。”

    常岁安微瞪大眼睛:“宁宁……”

    面对这个先前从未设想过的可能,常岁安几分慌乱:“宁宁……你果真想清楚了吗?”

    看着似乎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的常岁安,常岁宁眨了下眼睛:“阿兄是认为我做不成吗?”

    “……不!不是的!”常岁安赶忙摆手,神情几经变幻后,终于慢慢变得坚定:“宁宁,只要你想做之事,定然能够做得成的!”

    他接受了自家妹妹的野心之后,转而开始鼓励她:“莫要忘了,你可是百年不遇的奇才!”

    妹妹是习武的奇才,是打仗的奇才,是可以将他人特长变作自己特长的奇才,那必然也可以是做皇帝的奇才!

    说到这里,常岁安忽然觉得自己极其有先见之明,在很早之前他就说过他的妹妹很不一般,但那时根本没人信他的话……现下都看到他妹妹的厉害之处了吧!

    常岁安的神情有两分与有荣焉,更多的是郑重以待之色:“宁宁,那你告诉阿兄,阿兄能帮你做些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比阿鲤年长两岁,如今已年过二十的兄长,感受着他变得沉稳担当之余,身上却仍未褪去的少年赤诚、善良,正直与勇气,常岁宁眼中带一丝笑意,道:“我要阿兄平平安安的,做自己想做之事,也做我一辈子的兄长。”

    常岁安愣住一下,旋即一阵鼻酸,原来他担心失去妹妹的心情,宁宁都知道。

    “阿兄,我姓什么不重要。”常岁宁与他一笑,道:“难道我们之所以成为家人,仅是因为我跟了常姓吗。”

    常岁安眼眶红红,心头却软下来:“当然不是……宁宁,不管你姓什么,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常岁宁向他轻点头。

    “那……”常岁安试着小声问:“宁宁,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姓什么吗?”

    她姓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正是常岁宁即将需要向天下人宣明的。

    常岁安从妹妹处离开时,神情几乎是呆滞的。

    接下来大半日,常岁宁都呆在帐中写信,给骆先生的,给江都的,给老师的,给姚廷尉的等等……

    写得手腕发酸的常岁宁丢下笔,刚活动了一下脖子,荠菜从外面进来,行礼禀道:“节使,玄阳子大师和玄净子大师到了!”

    常岁宁有些意外。

    去岁冬初,常岁宁携大军自洛阳北上收复失城,无绝与天镜也一路跟随,之后被她留在了太原待命。

    正月里,常岁宁详细了解罢北境战况后,便去信江都调兵,令何武虎率十万淮南道兵马前来相援北境,如今大军已经接近太原。

    常岁宁七八日前还曾向无绝传信,让他留在太原接应何武虎,没想到他与天镜却在这个时候来了军中。

    太原距离此地倒也不远,先前常岁宁带骑兵自太原动身之所以耗时月余之久,是因往西绕道去了朔方。若从太原直行北上,距阴山军营不过七八百里,车马三日可达。

    所以,无绝是在接到了常岁宁让他在太原接应何武虎的书信之后,才动身来了此处。

    太原有戴从和崔氏族人在,接应何武虎大军自然不是什么非无绝不可的紧要差事,但无绝向来也乐意听命行事,很少会这般无视常岁宁的交待。

    因而,见到急匆匆来到帐内的无绝之际,常岁宁便问:“有什么急事是不能让人传信的?怎还亲自过来了?”

    常岁宁说着,视线落在天镜身上一瞬,且这一来就是两个,倒叫她无端有些心慌慌。

    “殿下……”荠菜已退了出去守着,无绝压低声音仍难掩急切地道:“您那一劫,将会应验在何处……属下终于卜出来了!”

    听到这里,常岁宁反倒不那么心慌了,事关她自身便在她控制内,总比外部又出现了什么变故来得可控——

    她平静地问:“何处?”

    “就在北境!”无绝抬起宽大道袍衣袖指向帐外,衣袖放下垂落时,神情几分凝重几分忐忑:“此一劫应验之处,同殿下上一世断骨之地有重叠之相……”

    常岁宁声音缓而轻,一手因疲惫而侧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又在北狄吗。”

    所以,这算她上一世未了之劫,这一世又找上了门来吗?

    离开江都时,她让无绝和天镜为自己卜了一个生辰八字来用,所得结果,却与她做李尚时的月柱日柱与时柱完全重合。

    无绝说,这六字再加上阿鲤的出生之年,合出了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至贵之命相。

    只是这命相中,尚隐隐藏有一道劫数在……

    而今又告诉她,这道劫数的应验之处,与她前世身死之地是重合的。

    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绊倒两次已是一种要被人视作不长记性的稀奇之事,她倒好,竟要在同一个地方死上两回不成?

    常岁宁思索间,只听无绝道:“殿下可以避开此劫,既知在何处应验,那便远远避开!”

    天镜想说话,但见无绝神情,还是没有开口,只转而看向常岁宁。

    那青袍女子反应平静,并无不安之色。

    无绝见状却有些不安,又劝道:“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北境战事固然紧要,然而尚有崔大都督在,您的安危关乎着天下存亡!”

    常岁宁轻点头:“好,此事我知道了。”

    她未有再继续多问,而是示意无绝和天镜坐下说话:“刚好眼下我尚有另一件要紧事,需要二位相助,倒是省得写信了。”

    见那青袍女子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天镜眼底一片清明,了然含笑道:“以实言告知天下,乃贫道本分,不为相助。”

    无绝斜睨向天镜——话还没说呢,这老道士就明白上了?

    商谈罢常岁宁“认祖归宗”之事,无绝与天镜一同离开时,无绝想到那卦象,心中好似始终扎着一根刺。

    天镜看出他的心思,叹道:“你分明也知道,避劫不是长久之计,唯有破劫才是真正解法……”

    “此劫是那么好破的?”无绝没好气地向天镜伸出一只手去讨要:“你说的轻松,可有破解之法?拿出来给我瞧瞧。”

    天镜挽着拂尘慢行,与随时都有可能气急败坏的无绝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道:“此劫与殿下之命数紧紧相附,按卦象来看,唯有破得此劫,才能完成与此至贵八字的真正契合,方为真正圆满……”

    所以,这一道劫,是承下这份至贵命格的命劫。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倒像是已故之魂魄,欲以这至贵之命格在世间重新扎根,所需要经历的考验与代价。

    然而此劫无比凶险,甚至有命星明灭不定、或陨落于此的迹象——如若不然,无绝也不会生出这样强烈的阻止之心。

    “契合圆满与否,并不影响殿下活着……”无绝态度明确:“我只知道,殿下不可以命犯险。”

    余光扫到天镜转头看向了自己,无绝甩袖负手于背后,道:“你不必这样盯着我瞧,我早就说过,我没什么大志向,也没兴趣见证你口中提到的什么圆满奇伟之相……我换殿下回来,不是为了让她再死一次的。”

    他已经很老了,不能再失去一次殿下了。

    况且,这天下苍生也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殿下了。

    是否要完成同那八字的契合,真正成为那八字的主人,未必有那么重要,殿下平安活着,才是最圆满的事。

    见无绝坚持,天镜也不与之唱反调,但他私心里觉得,此劫是避是破,应验与否,恐怕并不会因为他们二人的渺小意志而改变。

    其中的关键,只在这劫数的主人身上。

    无绝嘴上说得坚定洒脱,心中实则也是矛盾的,一来他很了解自家主公那不服输的德性,二来他也怕贸然干涉此劫会引发什么预料之外的差池。

    在军中安置下来后,无绝饭也没吃,便又扑在了卦象上,试图找出更细致的线索,以及更妥善的解决之法。

    直到日落时分,又有士兵隔着帐帘说话:“大师……”

    迟迟没有进展的无绝听到声音就心烦,盘坐在那里,一把将面前的卦象挠了个稀巴乱:“叫魂儿呢,都说了别喊我,怎么就不听话呢!”

    那士兵的声音却未因此消失,只稍微压低了些:“玄阳子大师,是崔大都督……”

    崔璟?

    无绝立即扭头看向帐帘。

    片刻,那帐帘被打起,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青年换下了沉重的甲衣,穿一件寻常的鸦青色长袍,乌发以玉冠束起,一眼看去,尚未看清面容时,唯见整洁清贵之气,却已然让人移不开眼睛。

    无绝下意识地便起身相迎。

    “大师。”崔璟向他抬手行礼:“许久未见了。”

    面对崔璟这聪明人,“死而复生”的无绝也很从容笑着道:“是啊,一别数年了。说起来上回见面时,还是……”

    说到这里,无绝的寒暄之言顿了一下,才又道:“还是在京师……”

    若细说的话,是在京师大云寺中,再细一些的话,那就是崔璟拿着他给的机关图纸去破天女塔的阵法……因为他记错画错了一处,害得对方受了伤,且伤得不轻。

    想到这件往事,无绝有些愧疚心虚地咳了两声,主动倒茶,请崔璟坐下说话,询问其来意。

    诸多事务在身的崔璟也不曾迂回:“大师此来军中,想必是有要事。如今已至最要紧关头,倘若事关殿下,而有崔某可为之处,还请大师尽管交待。”

    听得这无有不从的“只管交待”四字,无绝看着眼前神态认真诚挚的青年,心头不禁闪过诸多想法与猜测。

    若他没看错的话,这崔家小子对他家主公……

    但不管了,只要人中用就行!

    崔璟的中用及好用程度,无绝是相当认可的。

    作为引殿下魂魄归来的机缘者,对方曾为殿下寻得铸象之玉,又曾孤身为殿下破阵……没准儿在殿下此时的这一道劫数上,也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无绝掂量了一番之后,选择与崔璟言明了那一则卦象。

    此时帐外天色将昏,风沙将北境的天际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暮紫。

    值此暮时,剑南道也起了一阵晚风。

    天色虽已暗,但荣王府前后门外停放着的车马轿子却不比白日少,来者依旧络绎不绝,多见行色匆匆。

    这些来自各处、特地前来拜见荣王李隐的人,分属不同势力,但他们的来意所求却是大致相同的——

    “请荣王殿下出兵,讨伐卞贼!”

    “请荣王殿下拨乱反正,还天下安宁!”

    “请荣王殿下为天下苍生主持大局!”

    “……”

    看着下方陆续施礼拜下,恳切相请的众人,李隐自上首起身,抬手执礼,宽大衣袖垂落,声音里有一丝对天下苍生的怜悯叹息:“承蒙诸位信赖,李隐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