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 老夫代她讨还
    “遭人毒害……”

    褚太傅复述罢这四个字,缓声道:“这样的事,却是半个字也未曾听她提起过。”

    老人胸口处似堵了一口极长的叹息,却始终压着未曾吁出,只喃喃道:“还真是老夫的好学生啊。”

    莫要说她不知,他这个学生不是那等蠢东西……不至于连这点觉察都没有!

    难怪她成了常岁宁后,从起初便未曾考虑过同昔日与她关系极近的小王叔为伍……这势必是早就查明真相了!却只字不曾提!

    太傅搭放在茶几上的手慢慢攥起,语气渐重:“杀人的,被杀的……都‘好得很’哪。”

    魏叔易静静垂着眼睛,动作很慢地将那字条妥善收好,此时方才开口:“殿下大约是不愿太傅为此动怒痛心……还请太傅不要怪她有心隐瞒。”

    “怪她……”太傅的声音重新低了下去:“只说她此刻在做些什么,我又哪里能怪得到她身上去。”

    这话中似乎带着一贯常有的冷嘲热讽,而这之下掩藏着的却不外乎是一位老人的锥心之痛及“怒其不争”,但这些情绪一概皆敌不过老人胸中越燃越炽的怒气。

    这怒气未曾浮于表面,太傅甚至比往常看起来冷静沉定百倍,细微的情绪波动只如静水微澜:

    “她顾全大局,看不上这区区私仇,可我这做老师的,却一向小肚鸡肠——”

    老人看向窗外翠绿芭蕉,苍老的眼睛里仅有平静:“她既腾不出手来清算此事,那这笔账,便由老夫代她讨还。”

    魏叔易垂眸施礼:“但凭太傅驱使。”

    此刻她以性命浴血守关,凡立于她身后者,皆沐其恩,他也不例外。

    她为天下人撑起将倾之天,天下人当为她讨还尘封的公道。

    此时此刻,他魏叔易也是天下人——不是她的臣子,非是出于倾慕,即便只是身为天下人,也当义无反顾。

    “如此,魏相便往洛阳去。”褚太傅眸如沉渊,吐字如落子般决然:“设局者也当有入局之日,魏相且与老夫一同于局中静候来者。”

    当日,褚太傅亲笔修书两封,一封令人秘密送往黔中道长孙氏,另一封送往江都与忠勇侯常阔。

    后一封信,未经信兵之手,而是由宣安大长公主顺道捎带而去。

    李容动身离开了太原,耗时半月,至江都。

    此次李容未以幂篱遮面,也未假借“容夫人”化名,于江都刺史府外堂堂正正地下了马车,婢女在前手持大长公主玉令,径直踏入了刺史府。

    传话的官吏在前面快步走着,李容等也未等,跟在后面大步往常阔的居院而去。

    那官吏一头汗,却也不敢往身后瞧,总觉得这大长公主来者不善。

    李容几乎是半闯进了常阔的院子,常阔早食刚吃一半,冷不丁地见着来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屋子里的人就被李容赶了出去,紧接着冲他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质问责骂。

    “……不管怎么算,那都是我的亲侄女,这些年来你前前后后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喘,竟将我瞒得死死地!”

    常阔听这话,便知她什么都知道了,但他毫不心虚:“你以为我又比你早知道多少!再者说了,那是殿下,殿下!——殿下没发话,我多的哪门子嘴?我算什么东西!也敢替殿下做主!”

    “那在你眼里,我又算什么东西!”大长公主猛然拔高声音,如同被戳到了痛处:“我的亲侄女,我相见不相识!我的亲儿子,相识相见却没法子相认!此时这两个孩子都守在北境那等鬼门关外……在此之前,我甚至都没机会同他们好好说一说话,听他们正儿八经地再多喊两声姑母、阿娘!”

    紧紧拧眉的常阔听到此处,倏然一愣,等等……什么叫“再多喊两声姑母、阿娘”?——“再”?!

    常阔猛地反应过来:“李容,你和岁安说了!”

    他说这女人借故发的哪门子癫,合着在这儿等着呢!她自个儿违背了约定,却还要先来反咬他!——这女人惯用的混淆伎俩罢了!

    “我说什么说!”大长公主:“是孩子自个儿猜出来的!”

    “……”常阔一眼识破:“我的儿子我会不知道?你若不彻底摊明了说,纵是累死他他也猜不到这上头来!”

    “……你嚷嚷什么!就算是我说的又如何!”李容忽然红了眼,几分委屈:“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儿子,临送他出征前,还不能听他喊一声阿娘了?”

    “我这样好的一个孩子,这些年来只追在你身后喊阿爹,喊得你怕是早就烦了腻了!可我呢?我做梦都想听他喊一句阿娘!”

    李容说着愈发哽咽,转过身去再不看常阔:“当年若不是形势所迫,我又怎会将他交到你这没心没肺的人手中……”

    话至最后已然落下泪来,没办法再往下说了。

    常阔一噎,回过神来,叹口气,一手撑着拐,上前两步:“我这也没说什么,不过是问你一句……”

    “好了……”他抬手轻拍了拍李容的肩:“一把年纪哭什么,也不怕叫人笑话。”

    李容听着这话,气愤转回身来抬手便捶他,似要将一切怒气委屈和担忧都发泄出来。

    常阔也不躲,只悄然绷紧了胸大肌,由她捶着,道:“……你仔细些!我可不是你府上那些娇滴滴的面首,若你捶坏了手,可别赖到我身上来!”

    李容闻言停下动作:“我呸!”

    “行了行了。”常阔拽着她坐下来,边道:“孩子们在外面拼死守关,咱们好歹也要有个做长辈的样子,又哭又抹的,像什么话呀。”

    说着,夹着拐,抬手替李容倒了盏茶。

    “你以为我专程来找你哭一场不成!”李容拿帕子擦泪:“我也是为正事来的!”

    说着,从袖中取出书信:“这是太原褚太傅让我带给你的,你先看罢,咱们再细细商议。”

    常阔换上正色,坐下去,拆看那封书信。

    这时,刺史府的另一端,一座单独的小院内,金婆婆坐在枣树下的石桌旁,儿媳柳氏陪同在侧,婆媳二人皆向院门处张望等待着。

    不多时,骆泽步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

    “泽儿,可有你父亲的消息了!”柳氏忙问。

    骆泽的神情变幻犹豫,但对上祖母的眼睛,还是很快将消息言明。

    他未曾打听到有关任何钱甚的消息。

    但他听到了一则关于骆观临的消息。

    这个消失在三年前的名字已很少被人提及,近日再出现,是因有一则沸沸扬扬的消息正从西面传来:

    “……骆观临三年前在江都得以侥幸逃生,数年来为避祸而避世,今见江山倾覆,遂现身投于荣王李隐麾下,欲助其成事,重整李氏河山。”

    骆泽将此言复述,声音有些发哑。

    “这,怎么会……”柳氏慌乱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他怎就如此固执呢……这么多年,他竟看不清常节使是个怎样的人吗?同样姓李,就因为荣王是男子?原以为他改了想法……眼下看来,男女之分在他眼中竟还是胜过天大!”

    柳氏说着,忍不住侧过脸去,心中又痛又怨,平生竟第一次放声哭起来:“我看他是疯魔了!”

    “他没疯。”

    金婆婆一手扶着石桌,慢慢站起身来,道:“他大约是死了。”

    柳氏含泪转头看向婆母,骆泽也看向祖母。

    “钱甚不知所踪,约是遭人暗害,凶多吉少。”金婆婆看着二人,语气掷地有声:“至于那投了荣王的劳什子骆观临,咱们可不认得!”

    “泽儿,记住了,你姓钱!出身吴中钱氏,是清清楚楚上了族谱的!”

    “你如今虽没了父亲,却还有这么些族人在身边帮衬着!”金婆婆道:“还有你阿姊和老婆子我!”

    骆泽怔怔红了眼睛。

    金婆婆看着孙儿,提高了声音喝问:“可记住了!”

    骆泽忍着泪:“孙儿……记住了!”

    “好……”金婆婆点头,声音低下来,拿身前系着的围裙擦了擦并无水渍的手,而后抬腿便走。

    骆泽忙问:“祖母去何处!”

    “去作坊里!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不能误了上工……”金婆婆没回头,花白的发髻拿蓝布包得一丝不苟,微驼的背影一如往日利落抖擞。

    骆泽看着祖母这样的背影,却陡然落下泪来。

    待婆母出了院门,柳氏再支撑不住,坐在石桌旁掩面痛哭起来。

    金婆婆上了青驴车,和往日一样来到了丝织坊,女工们见了她,都热情又客气地见礼打招呼,口中喊着“婆婆”、“管事”。

    金婆婆笑着回应她们,让她们都各去做工。

    自从李岁宁接管了整个淮南道,并将海上贸易打通之后,江都的作坊便越开越多,各处工事进行得热火朝天,井然有序。

    此一日的冶炼坊中,却因一声突然响起的炸响,打破了这井然有序的气氛。

    两名刚从冶炼房中出来的工匠满身大汗,打着赤膊,正在院中拿井水洗脸冲身,忽然听到这响声,只见面前木桶里的水都跟着震出一圈圈波纹。

    “哪里来的响声?”

    “好像是火药房那边……”

    “炸炉了?”

    “火药房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响动?烧着什么东西了?”

    一群被惊动的工匠纷纷往火药房的方向赶去查看,中途却被悉数拦下。

    江都的火药房是前年便建成了的,只是今年才算真正摆到明面上来。

    火药易燃且助燃,又值酷暑,被拦下的工匠们不安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人伤亡等等。

    火药房里的一名管事走来,对他们道:“无人受伤!也不曾起火!”

    “那方才的声音是……”

    “闷雷而已。”那管事伸手指天:“夏日闷雷,常见得很,不必大惊小怪!都散了,且回去做活吧!”

    那些工匠们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入目晴空万里,风都没有一缕。

    但见那管事已转身离开,他们也不好再多做打听,且冶炼坊事关国之重器,与丝织坊不同,凡是此处工匠皆是签了死契的,坊内工事技艺、包括坊中事务等,一概不允许外泄。

    一来二去,众工匠养成了嘴严的习惯,即便觉得那一声炸响有些蹊跷,却不曾多做议论探究。

    沈三猫从火药房中出来,头发上衣袍上都沾着黑尘,看起来十分狼狈,唯独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激动振奋,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几名工匠则比他还要兴奋。

    沈三猫立时找了阿澈过来,交待道:“……阿澈,此次运往北境的兵械火药,由你跟随押送,务必要亲自送到女郎面前!要快,也要稳妥!”

    如今身形已有沈三猫一般高的阿澈眼睛大亮着应下,即刻跑着准备去了。

    将一切交代完毕后,已经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的沈三猫身形微晃,有些站不住了。

    左右的工匠要抬手扶他,却被他抬手挡下,而后,只见他撩起袍角,却是跪了下去。

    沈三猫跪向的乃是正北方。

    他双眼熬得通红,眉毛上也沾着烟尘,却并不妨碍他双手伏地,行出最端正标准的大礼。

    “小人幸而未负女郎所托……”沈三猫的声音几分颤栗,神态似哭似笑:“小人无所长,寄以雕虫之技,稍助于女郎……万求女郎务必大捷而归!”

    言毕,重重叩首,带着期许祈佑。

    三日后,阿澈即与运送军械补给的队伍一同动身,离开了江都。

    北境的战事固然令人悬心,但相较之下,各方势力更多的却是在紧盯着荣王大军的战况,于他们而言,这才是眼下真正关乎内政走向的大事。

    荣王大军数战告捷,打得卞军节节败退之余,并一路安抚民心,安置因战祸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所到之处万众归心。

    有人传言,那骆观临在其中功不可没,数场战事下来,其人如今很得李隐倚重。

    且今年京畿西面的雨水比往年要少,汛期并未给荣王大军造成太大影响,间接加快了大军攻往京师的脚步——有人趁机宣扬此乃荣王得天相助,乃天命所归之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