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过轮值守夜的士兵,李岁宁最终在一处山麓下的积雪枯草堆里,找到了阿点。
他身上没有外披,靠着蹲坐在山壁前,双手抱着屈起的腿,将头埋在手臂里,头发有些蓬乱,身上头上都压着雪屑,大大的人缩成小小一团。
李岁宁安心几分,走到他面前蹲下:“阿点?”
未见他有反应,李岁宁抬手轻晃了晃他的肩,又正色唤了一声,才终于见阿点迟缓地抬头,神情几分朦胧涣散,声音低弱:“殿下……”
李岁宁见状忙抬手去试他的额头,掌心下一片滚烫,忙问:“你起烧了,可是伤口又疼了?为何不说?”
阿点看着她,眼眶里包着两团泪,却是道:“殿下,我就要死了。”
李岁宁一愣,只听他认真说起自己的依据,初在山洞中安置下来后,通晓医术的士兵先替两名伤重的同袍上了药,之后再替阿点上药,此后每日,三人便在同一个时辰换药,而前面那两个人分别在前日和昨日离世了。
阿点看在眼中,算了又算,觉得怎么也该轮到自己死了。
李岁宁听在耳中,好笑地问他:“你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便打算悄悄藏起来死掉?可这不是小狗才会做的事吗?”
自觉将死的阿点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含泪问:“小狗为何也要这样做?”
“听说是不想死后被人吃掉吧。”李岁宁蹲在他面前,就这么微仰头看着他,煞有其事地问:“你也怕被人吃掉吗?”
阿点微瞪大泪盈盈的眼睛,而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得,郑重摇了头:“我不怕!”
“殿下,等我死后,你便让大家把我吃了吧!”阿点哽咽着认真说:“我长得大,虽比不上那头黑熊,但肯定也足够大家吃上好几顿的!”
且他死了,就不用再吃东西了,他总是饿,肚子不听话,不管他说多少遍不许它叫,它还是会叫个不停,再这样下去,干粮都要被他吃光了!
除了干粮,他还要吃药,对了,吃药……
阿点想到这里,对李岁宁交待道:“殿下,等我死了,我的药你来喝,不要给别人喝,你多喝些药,便能好得快些!这样才有力气打得过那个人,才能早点离开这里!”
说到那个人,阿点心里又气又怕,他打不过那个人,且因为被那人所伤,马上就要死掉了。
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等他成了鬼,再去偷偷找那个人好了!
不知道成了鬼之后,会不会捕猎更加厉害?他这几日只勉强抓了几只兔子,若鬼也能捕猎,到时他还给大家抓猎物来。
李岁宁听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心中却莫名安宁,这大约是她近来最放松的时刻了。
阿点絮絮叨叨着交待完自己死后之事,依旧紧紧抱着自己的腿,忍着泪道:“殿下走吧,别再管阿点了!”
“我可以不管阿点,可阿点却不能不管我。”李岁宁说:“还有黑栗和橘子,都等着你来管呢。”
阿点嘴巴一瘪:“可是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李岁宁抬手替他拂去头顶的雪,声音很轻地说:“谁敢让你死,我便杀谁。”
而后,她将阿点拉起来,带着他往回走。
阿点一路上反复印证自己究竟会不会死这件事,李岁宁每每都肯定地答:“不会。”
阿点慢慢信了,他因高烧而愈发畏冷,缩着肩膀,连声音都在打颤,神情有些糊里糊涂,却肉眼可见很难过地问:“殿下,你上次一个人来北狄,也是这样冷吗?”
“那时还好。”李岁宁答他:“有暖帐,烤肉,还有热乎乎的羊奶酒。”
她独挑了好的,都说与阿点听。
阿点果然没那么难过了,转而被她所说的东西吸引,忍不住咽口水。
李岁宁便与他约定,之后离开此处,便带他去暖洋洋的大帐里吃烤肉喝羊奶酒。
得了这个约定,阿点已经提前满足了,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许多,于是问:“殿下,那我能做些什么?”
李岁宁想到他先前假装自己的伤口不疼了,总是偷偷出去帮大家捕猎找食物的事,便道:“好好听话。”
阿点听话地点头,回到山洞中,乖乖喝药睡觉去了。
天将明,李岁宁已无睡意,她独坐在山洞外的山石上,望向北狄王庭方向,视线却被白茫茫的高山阻隔。
李岁宁反复回想过当日在山中与阿史那提烈交手时他的表现,大致可以确定唐醒的行动并未暴露,不然阿史那提烈不会只字不提。
这或许是因为唐醒掩藏得很好,但也或许是因为他们一行人根本没能活着走到北狄王庭。
前世李岁宁曾在北狄安插过眼线探子,当年她便是借那些人将玉屑护送离开,在与孟列坦白身份后,可知孟列一直在维护着她在北狄留下的根基——
唐醒动身之前,李岁宁将联络之法告知,若唐醒顺利混入了北狄王庭,必然少不了要与那些人联络接应。
往前大约五十里外,便可抵达一处暗线据点,探听唐醒的下落进展,但在那之前李岁宁遭到了阿史那提烈的围堵,故而此时仍无法确定唐醒的具体行踪。
若唐醒已入北狄王庭,自然是再好不过,她将阿史那提烈和半数王庭兵力引来此处,反倒会给唐醒的行动创造有利条件。
但凡事务必做好最坏的打算,若唐醒未达,那他未完之事,便要由她来做。
而眼下看来,阿史那提烈此人杀心甚重,即便除掉北狄汗王,只要有此人尚在,双方战事便很难休止……所以,此人也必须要死。
凡主战者,皆该死于战刀之下。
李岁宁双手握着曜日,将剑缓缓抽出三寸,与剑刃上倒映着的眼睛对视着。
风卷起雪沫狂舞,在山中游荡着,如同恶鬼的号叫。
天色阴沉不肯开,地上积雪覆足,寸步难行。
而在这恶劣的天地之外,还有着势在必得,等待为山中之人收尸的强敌。
天时地利人和皆无,一切似带着天意的预示,在阻断逆天而行者的脚步,并向她展示着逆天行事的代价。
李岁宁借着三寸剑光遥望来时路,若说为苍生改命共百步之途,她大约已然逆天而行九十余九,然而行百里者半九十,路途总是越往后便愈发难行的,这最后一步,才是关乎最终成败的关键所在。
既行至此,已不必多思。
浩劫阻途,那便杀穿这浩劫。
她与浩劫皆非人也,同是手上染血无数,谁更凶横尚未可知。
剑刃之上,女子眸光清寒寂静,比剑光雪光更加迫人。
天光微亮时,将士们被召集而出。
无论是否有伤在身,他们此刻都握紧了手中刀剑,做好了冲杀出去的准备。
此时杀出去是相对而言最好的时机,他们得到了休整,体力已补充完成,粮草尚未完全耗尽,士气仍在。
若拖下去,待粮草见底,人心衰竭,再想突围就更难了。
这一刻无人惧死,然而李岁宁却言,她只要百人随行。
她会亲自率领百人择小径突围,去寻援兵。
在后方被攻占的部落里据守的半数骑兵,便是他们的援兵。
后方尚有两千骑兵可来援,有充沛的物资和战马。
当初选择让他们留在后方的用意之一,防得便是陷入被围困之境而无人可援、全部人马悉数被剿杀于一处的风险。
几名部将还没来得及出言反对,便见李岁宁以手中长剑在雪中划出了计划突围的路径,讲明了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与思量。
“我将带人自此西面小道离开,此道虽隐蔽,却必然也有北狄军巡逻,他们很快会发现我等踪迹,但也会很快探明我方人手不多,为防此乃调虎离山之计,他们势必不会出动太多兵力追击——”
“至此处,需要奔过一段狭窄凶险的山路,再跨过一条结冰的河流,这两处皆可以消阻他们的人数,拖慢他们的脚步。”
“过河之后,我会兵分两路,再次分散敌军。”李岁宁道:“我军相互掩护,最终哪怕仅有十人成功离开,也能将消息送出。”
她说罢,看向众将士,道:“你们留守此地,可以借地势之便提早布下陷阱,北狄军一旦敢深入此处,占据主动的便是你们。”
“我大盛将士智勇双全,尔等定可以智阻敌,等候援兵到来,到时便可里外夹击,扭转战局。”
李岁宁一番话毕,四下将士们神情动荡变幻,拄着木杖的康芷急声道:“阿妮赞成此策,但不该由殿下领兵!此去凶险至极,万一……”
李岁宁看向地面上剑锋划过的痕迹:“来时我清楚记下了这些路,唯有我能杀出去。”
自己记过的路,和旁人复述的不一样,后者无法做到在紧急情况下思索应变,而杀机往往就在一瞬间。
“阿妮,此番你立下了大功。”李岁宁看向还要再说的康芷,与她道:“安心养伤,等着领赏。”
康芷喉头干涩酸呛,忍着泪意,重声应下。
荠菜也被留下了,若论起安稳军心,李岁宁认为荠菜最为合适,她孔武有力,不缺胆魄决断,而又包容宽和,很像远古时的部落之母,单是待在她身边,便叫人觉得很安全。
李岁宁交待罢,视线看过自己的这些部下,怎么看怎么觉得满意骄傲。
所以,不能再有更多的伤亡了,务必要尽全部所能来降低伤亡人数。
阿点高烧未退,此时还昏睡着。榴火的情况也不太好,昨日未能进食。
守在此处的任务不会太繁重,大多时间是用来等消息,李岁宁便交待一名士兵多加照看榴火。
天穹灰暗,似乎又要落雪。
凛冽寒风中,在众将士恭送之下,李岁宁牵过马,率百余将士离去。
这寒风被厚重的北狄军帐阻挡,帐内燃着火炉,甚至有两分闷热。
阿史那提烈盘坐案后,饮罢一碗驱寒的热酒,酒碗被搁下时,一名自王庭而来的士兵快步入得帐中,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阿史那提烈猛然起身。
他率兵离开王庭已有一月之久,此处偏僻,消息传递不便,而他不屑事事向王庭报备,本打算取了大盛皇太女首级直接返回王庭,谁知突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第一次传递消息的士兵未能寻到阿史那提烈大军,这名士兵已是第二批来传信的人,事情发生在二十多日前,也就是阿史那提烈刚离开王庭不久。
面具遮掩下,阿史那提烈神情不明,片刻,他走到那报信的士兵面前,一把揪住士兵衣领,一字一顿道:“将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士兵有些畏惧地重复了一遍,并说明了王庭的安排,最后道:“……可敦与小可汗请您也即刻返回王都!”
阿史那提烈重复他的话:“——即刻返回王都?”
“是……”那士兵还要再说话,忽然被阿史那提烈以短刀贯穿了脖颈,与他带兵离开王庭那日宰杀牲羊时的手法相同。
帐内两名武将大惊。
阿史那提烈松开拽着那士兵衣领的手,任由其倒地。
“依我看,这不过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阿史那提烈垂眸看着倒地耸动的士兵:“此人必是被盛军收买了,欲图借此假消息将我等从此处调离。”
他将短刀收入鞘中:“至多再有十日,待此战结束,我自会返回王庭查辨事情真相!”
这场狩猎已至尾声,等待多日的猎人岂有藏弓而去的道理?
待他斩杀大盛皇太女,有此等血仇在,与大盛的这场战事便不可能休止,到时他名正言顺掌控北狄军队,什么王后什么小可汗……皆是无能之辈,他岂会放在眼里。
等了这么多年,一切终于近在眼前了,简直是有如天助!
阿史那提烈笑起来,那两名部将根本不敢反驳他。
这时,急报传来。
“一支盛军突然从最西侧小道杀出,领兵者是那大盛太女!”
阿史那提烈精神一振,大声道了“好!”字,立时问:“多少人马!”
“至多百余人!”
阿史那提烈即刻下令,取过长刀,跨过尸身血泊,大步离帐:“速点兵八百随我前去追击!”
这百余人极有可能是调虎离山计,他的大军经过重创如今仅有不足四千,尚需守住此处。
八百人,足够了!
不必再等十日,他今日便可取下大盛太女项上人头……即刻返回王庭,一举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
李岁宁率兵杀过那支负责把守的北狄军,一路往西疾奔而去。
路上亦有零散巡逻的北狄军阻途,待杀尽后,身后已隐有马蹄声滚滚而来。
马蹄狂奔间,李岁宁于风雪中回望——来了!
她今日的计划,不单只是要去请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