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 置之死地
    即便是遥遥而望,康芷也一眼便能看出对方手中所持乃是弓力极强的一张强弓,弹指间,利箭便脱离了那张强弓,卷着风雪向她呼啸而来。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间,康芷依旧在维持着挽弓的动作,箭矢已在她瞳孔中飞速逼近。

    相比之下,雪花落下的速度都变得缓慢了。

    天地骤静,这寂静仿佛是死亡来临的征兆。

    人在巨大的突发的死亡危机裹挟之下,躯体会出现僵化不动的状态,康芷原以为这是胆怯无主张的表现,在此之前她一直深信自己才不会如此胆怯无用。

    但她家节使在一次演练中却说,这非是胆怯,而是源于远古时期先祖在面临野兽和未知的威胁时,通常会选择敛藏起全部动静装作死物来躲避危机,所遗留下来的身体本能习惯——

    这种情况下,要做的是提醒自己务必克服本能,强迫自己做出反应,这反应可以救命。

    千钧一发之际,康芷冲破本能,猛地拔起僵化不受控制的腿,后退,仰避。

    那支箭几乎紧擦着她的鼻尖扫过!

    死里逃生,但位置暴露之下,更多的杀气已将她包围,她刚要有动作,一支紧跟而至的利箭“笃”地一声扎进了她的左腿,中箭的一瞬间她拼力转身,倏地往前跪扑而去。

    一名留下等她一起离开的弓弩手见状飞奔上前,却被康芷喊住:“……趴下!快!”

    “咻——!”

    利箭一支接着一支紧擦着身体上方扫过,那弓弩手扑倒在地,匍匐着快速上前,伸手拽过康芷,将她带到一处乱石后,这里是弓箭不能抵达的盲区,但也只是暂时的,只要那些人转换位置逼近此处,弓箭耗尽的二人很快便会必死无疑!

    “将军!”

    下方传来一名女兵的喊声,催促道:“快!”

    那名弓弩手已经将绳索递到康芷手中:“将军,我放你下去!”

    如此关头康芷没有推让犹豫,她拖着那条伤腿,双手抓握住粗糙的绳子,将要落地时,又有利箭紧追而至,那名接应的女兵苏卓挥刀挡落箭矢,下一刻,拉过康芷的手,将其提上马背。

    那名弓弩手以钩爪固定在山石上,也抓着绳索滑落下来,在乱箭中迅速爬上一匹马,压低身形,往前颠簸而去。

    康芷被苏卓护在身前,方才匆匆扫见那名弓弩手也爬上了马,一同死里逃生的庆幸感让她此刻下意识地回转过头看去,她原打算向那个弓弩手挤出一个万幸的胜利的笑,目光触及,只见那名弓弩手忽然背后中箭,被同样中箭的马匹蓦地甩飞了出去,身形重重地砸在地上。

    康芷猛地瞪大眼睛,她出声想喊,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救他!”

    康芷嘶喊出声,她想回去救人,但马匹未停,也没人敢停,战马飞奔,景象在飞快倒退,康芷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弓弩手的身体被紧跟而至的数匹北狄铁骑生生踏过,大片的雪花钻进她瞪大的眼睛里,然后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奔逃,马匹飞驰,不敢有片刻喘息的奔逃。

    马匹颠得人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奔过地势不平处,偶有受伤的战马蹄下打滑,连人带马一同摔飞出去,风雪转瞬间便淹没了嘶鸣和呼救声。

    阿史那提烈率兵在后方紧追不休。

    无边的大雪模糊了天地和时辰,如此奔逃不知多久,直到北狄的人马在一片密林前陆续停了下来。

    盛军闯入了那片雪松林,很快不见了踪迹。

    但没人着急去追,一名北狄武将勒马道:“他们竟然闯入了禁地!”

    这座雪松林后的地势极为复杂,两面是终年不化的雪山断绝去路,另一面走到尽头便是冰川,且常有野兽出没,被当地人视作有去无回的死亡禁地,世代相传下逐渐染上神秘可怖的忌讳色彩,就连经验丰富的狩猎者也会选择敬畏避开。

    撇开诸多鬼神传闻不提,其内地势复杂恶劣乃是事实,多见断石沟壑纵横,此值大雪覆路,那些断石沟壑便是天然的陷阱,马蹄一旦不慎陷入,便难逃断骨。

    这些只顾逃命毫无经验的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闯入了什么地方!

    “是神灵将他们驱逐至此!”有北狄人倍感解恨地大声道:“这是神灵的惩戒!”

    阿史那提烈看着那些蔓延入林的血迹,他已经很多年不再信奉神灵,但他相信眼前这一方天然禁地的威力。

    雪山冰川非人力可以跨越,这片松林是入口也是四面仅有的出路。

    他将长刀缓缓归鞘,套着皮毛手套的双手握起冰凉冷硬的缰绳,调转马头。

    过林而深入之后,最前方的李岁宁勒住马匹,下令让后方的将士们也慢了下来。

    而后,数十名未曾负伤的士兵奉令下马,手执长枪,以长枪试探积雪下的路况。

    逃生当前,他们起初尚且试图疾行,但当长枪几番突然没入沟壑之内,枪下所探之深之险令人心惊之下,众人便被迫冷静下来,在雪地中缓行探路。

    幸而追兵未再深入,这是幸事,但这幸运之下的原因,他们暂时顾不上也不敢去深想,唯有奉命前行。

    在前行士兵的探路之下,后方将士人马避开了一处又一处险象,相互照应着,探寻可避身之处。

    一名受伤的武将坐在缓行的马背上,看着在指挥下有序前行的将士,呼吸不匀地说:“殿下倒像是来过此地……”

    李岁宁:“梦中来过,有些印象。”

    那名武将勉强一笑,似没想到她还有心思胡诌,但他的确因此放松安心许多,甚至顺着她的话问:“那在殿下的梦中,我等是否功成凯旋?”

    李岁宁偏过头,微白的唇边挂着血迹,与他道:“大胜而归,自此国泰民安。”

    武将也转头看她,露出一个虚弱笑容:“殿下此梦甚吉。”

    “我这个人做梦一向灵验,卫将军便与我一同看一看此梦是否也会灵验。”

    武将点头,应了个“好”字。

    风雪恶劣,却也有些微益处,雪光如灯,未曾让致命的黑暗侵袭。

    天色开始发灰时,一名士兵拨开积雪覆盖的草木遮掩,激动地发现了一座山洞。

    “且慢!”

    马上的康芷忙出声阻拦,但那一路逃命的士兵过于欣喜之下短暂失去了冷静,已经率先闯入了洞中,遗忘了要先用火药试探洞中情形的交代。

    片刻,众人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出现,那是野兽的吼叫声。

    “快!戒备!”

    有靠近此处的武将大喊,下一刻,那名士兵踉跄奔出,雪光映照下,他死死捂着血淋淋的脖子,那里有数道爪印血痕,从脖子蔓延到脸颊,深已见骨。

    士兵张了张口,口中奔涌而出的不是说话声,而是浓稠的鲜血,须臾便扑倒在地。

    众人大惊失色间,山洞入口处积雪震落,一只身形庞大的黑熊吼叫着奔出,厚重的熊掌落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

    有士兵强忍着恐惧放箭,箭矢扎在黑熊皮糙肉厚的身躯上叫它彻底发狂,四脚并用吼叫狂奔着冲撞向出箭的士兵。

    四下大乱,马匹也畏惧惊散,包括从未见过这等情形的归期也受到莫大惊吓,嘶鸣着连连甩头后退。

    “榴火!”随着李岁宁一声喊,榴火已抖落身上积雪奔上前。

    李岁宁身形利落地换马,跃至榴火背上,持弓驱马,混乱中,踏雪绕行数圈,直到那黑熊被再次出箭的卫将军引开奔去。

    李岁宁看准时机,挽弓,连发数箭,先后正中那黑熊后颈。

    黑熊奔行数步,终于扑通一声倒地。

    危机骚乱平息,众将士们大松一口气。

    于无言默契中以自身安危配合李岁宁完成了这场猎杀的卫将军,脸上的紧张之色也随之卸去,下一刻,手中长弓跌落,人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卫将军!”

    山洞中很快生起了火,煮水,拔箭,上药,血腥气很快掩盖住了洞内原本的气味。

    卫将军阻止了下属替自己上药,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一路撑着来到此处,此时也勉强安心了。

    “不必上药,也不必带回什么……”卫将军靠在石壁处,与下属交代道:“便将我葬在此处……于石上留一行字……”

    他的声音已经很虚弱,话到此处,笑了笑,而后字字清晰地道:“便留——大盛玄策府卫寿远永镇北狄贼子。”

    一名士兵紧紧攥着他的手,哽咽着应下。

    卫寿远虚弱地抬眼,看向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蹲跪下来的玄袍女子。

    卫寿远平日里是个话很少的人,此次跟随前来北狄,是他向崔璟自荐。

    他早就没了家人,早年也曾娶妻生女,但一次洪涝中,十岁的女儿被洪水冲走,待他返回家中时,无法面对丧女事实的妻子发了疯,已经自缢而亡。

    他未再娶妻,孤身一人沉默寡言,只有一回,看着在河边洗刷战马的李岁宁,他说了句,若他闺女还活着,恰也是这般年岁。

    此刻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女子,有些恍惚地笑了笑,道:“今日这场突围之战,打得很畅快……此来北狄,扬我大盛国威,合算得很,卫某虽死不悔。”

    他未向李岁宁要什么允诺,李岁宁也未曾允诺,四目相视间,他读得懂她眼底的坚决。

    片刻,卫寿远闭上眼睛,他的部下伏在他身上,陡然哭出声来。

    “哭什么,还没死呢……”卫寿远的声音突然又虚弱地响起,带着两分玩笑:“还不许人闭眼歇一歇了。”

    “将军!”那部将抬起头,天大的失而复得之感让人破涕为笑。

    再待片刻,似不想让自己死的太沉重严肃的卫寿远含笑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未能再睁开。

    卫寿远在一片低泣声中离去。

    最后闭上眼睛之前,他说:“下辈子,再做玄策军……”

    玄策军在,则大盛在。

    这转生之愿亦是对故土的祝愿。

    刚取出腿中断箭的康芷浑身发抖,将头抵在冰冷的石壁上,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而落,下唇恨得咬出了血来。

    阿点坐在那里抹着眼泪,瘪着嘴抽噎,不敢哭出声音。

    李岁宁转过身,踏出山洞,去查看余下将士们的情况。

    李岁宁很清楚此处乃是禁地,踏入此处便等同自寻死路,但若非入此地,不足以令北狄军却步,将士们需要一处庇身之所养伤休整。

    先活过这一步,才能去想下一步怎么活。

    等全部人马分别找到避身处,安置下来后,清点罢人数,尚余一千六百人,此一战折损接近四百同袍。

    能突围而出已是万幸,能以折损四百人的代价逃出是万幸中的万幸,且他们反杀重创了北狄军约近千人,这是值得骄傲的战绩,可即便如此,却没人能真正振奋得起来。

    从一场必死之战中逃生,但此刻他们正处于另一场必死之困境当中。

    一日一夜的探查之下,可知除了来路之外,再无其它方向可以离开此地,而那一面来路的尽头处,阿史那提烈已率军扎营,令人把守巡逻各个出口。

    这处地形复杂的禁地,显然不适宜作为战场,有了山间中计遭到重创的经验,北狄军不愿再贸然深入作战,以免再中了盛军设下的埋伏,他们对盛军手中持有的火药毒烟十分忌惮。

    将盛军困在这片禁地内,至多只需半个月,待对方的食物彻底耗尽,他们便可以最小的代价取胜,何乐不为。

    在此之前,他们只需扎营歇息,烤肉饮酒,商议着如何“厚待善用”大盛皇太女的尸身首级即可。

    篝火后,阿史那提烈擦拭着手中长刀,偶尔抬眼看向那片雪松林,面具之下的那双灰蓝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很喜欢并专注沉浸于这场困兽之斗当中。

    雪停之后,苍蓝天穹之上浮现几颗寂寥的星子。

    这已是盛军被围困的第五日。

    至此,一直在专心养伤的李岁宁,在心底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是夜,因服药而难得睡得沉了些的李岁宁醒来,发现身边不见了阿点的踪影,而她身上覆盖着的是阿点的外披。

    李岁宁起身,出了山洞,去寻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