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VIP】
    秋雨落梧桐。

    翌日,早课散堂,乔时为收拾笔墨时,无故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刚迈出课堂,四哥便迎上前:“小安,都收拾妥当了罢?”

    乔时为点点头。

    四哥今年十三岁,正是如笋般长个子的时候,幼时的婴儿肥消了下去,两颊的梨涡浅了许多。

    本应是翩翩少年的模样,却因各式小动作不断、嬉皮笑脸,多了几分顽皮。

    路上,乔时为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问道:“四哥,周斋谕为何突然要见我?”

    “许是……好奇?”乔见川扯了扯宽袖,把手上的戒尺印子遮了严实,宽慰弟弟道,“不管是什么事,都有四哥在呢。”

    好奇?

    莫非是黑脸老儿跟周斋谕提起过?乔时为这样说服自己。

    到了斋谕衙房外,待里面请教问题的学生出来,乔见川领着弟弟进去。

    “斋谕,学生来了。”乔见川作揖行礼道。

    周斋谕正手执朱笔抹点课业,他撂下笔,欲喊书仆给来客看茶,一抬头却见一小少年。

    髫龀七八岁,亦着襕衫袍。

    小少年乖巧作揖:“小子乔时为,见过周斋谕。”

    周教谕一怔,先是疑惑,后换为生怒,山羊胡颤颤抖,当即手握戒尺指着乔见川:“为师昨日是如何说的?”

    无辜的乔时为顿觉不妙,作揖的手都忘了放下。

    “斋谕昨日叫学生今日领……领家里人过来。”乔见川巴巴解释道,“五弟与我一同长大,是最亲的家里人,故学生……”

    “便把弟弟领来了?”周斋谕把着戒尺,训道,“为师就不信了,你这般耍小聪明的性子,从前没被夫子叫过家里人。”

    “学生从前属实没被叫过……”

    为了免得尴尬,乔时为上前一步,附声道:“小子可以作证。”

    乔见川大喜,暗想,果真上阵还需亲兄弟。

    可又闻:“一般都是夫子直接到家里去。”

    乔时为明白,四哥是要管教着些的,真犯了错,就不能纵容。

    乔见川是周斋谕名下最小的学生,且有弟弟在场,周教谕想了想,终究收回了戒尺,没有当场责打,他道:“乔见川,为师给你个机会,你最好能想个由头令我信服。”

    长者的惜才之心,是能看出来的。

    乔时为见周老神色既严肃又暗藏促狭,便晓得了周老对四哥是偏爱的。

    周斋谕又言:“为师要听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胡诌。”

    乔见川上瞟檐梁,嘴中念念有词,不大一会儿,终于有了主意,他道:“回斋谕的话,屈子曾问天,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可见世间本无道,有人先悟道,才后有传道。唐时韩愈又曾言,‘闻道有先后’,生乎吾后者亦可为吾师,可见学问一道比的不是年纪。”

    乔见川难得正经一回,最后这两句说得尤为铿锵有力:“五弟他比我小,可他比我进国子监早。”

    乔时为听出一身汗,四哥此话,不亚于当年称弟弟是“天官大将星下凡”。

    “哦?”周斋谕目光落到乔时为身上,兴趣盎然,道,“你意思是,弟弟的学问比你要好?”

    没等乔时为谦辞,乔见川一口应下:“没错!”

    乔四郎对弟弟比对自己更自信。

    他退至弟弟身旁时,低声说了一句:“五弟,余下的便靠你了。”

    “四哥,你是在诓弟弟……”

    乔时为暗想,说好的不管什么事,都有四哥在呢?

    “正巧好些年没与童子班打交道了,本座考考你,且看你兄长说的是真是假。”

    “小子谨听题。”

    乔时为原以为周斋谕会为难一二,以教训四哥,岂料周斋谕只是叫他对个对子,想来是一时心软,不跟他一个八岁小儿计较。

    周斋谕偶然发现兄弟俩所穿的襕衫,袖口里皆绣了几片竹叶,猜测是家人对他们寄予厚望,望他们能做青青君子。

    结合乔四郎那日动手的起因,周斋谕有了题目,笑笑道:“你且对,‘袖口缝竹,为何君子暗藏’。”

    又对乔见川道:“见川,你还不同弟弟说说受罚的由来……不说清楚,这对子可对不出来。”

    四哥三言两语说清楚,乔时为了然。

    明面上,周斋谕似乎是问兄弟俩——为何竹叶绣在袖子里,而非袖子外?

    实际上是在问——你们兄长的所为,明明是君子之举,为何偏偏有人视而不见?

    乔时为思忖片刻,有了答案,应道:“小子对, ‘心若悬镜,自有智者明察’。”

    又言:“君子之举利人,小人之举利己,利己之人自然看不得利人之举。”

    君子既选择了清高行事,便无需想着俗人的理解。

    周斋谕抚掌,赞许道:“好一个‘心若悬镜自会明察’,此等傲然之姿,难得难得……小子,本座记得你了。”

    于是摆摆手,道:“乔见川,今日便饶了你,回去罢。”

    ……

    走出衙房,乔四郎欢脱得蹦起来,大赞道:“小安,你对对子的功夫又长进了,心境也极了得……若是换了我,只会依旧道‘手握拳头,蠢货吃我一顿’。”

    “四哥,往后可再不许这么诓弟弟了。”乔时为擦擦汗道。

    乔见川当即发誓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想了想,又解释道:“一开始我是打算找兄长的,可一想到,他若是听到别人暗地中伤的话,不免伤神,这才去找了你。”

    理是这么个理。

    大抵是想说兄弟亲近,乔见川又言:“咱哥俩可是一个狗窝里睡大的,小安,你别同四哥计较了。”

    “四哥这话,橘子听了都摇头。”

    看着四哥高兴的样,乔时为隐隐觉得,四哥未必逃过了“一劫”。

    ……

    原以为事情就此罢了。

    岂料休沐这一日,乔家大人皆在家的时候,大门“笃笃”敲响。

    不急不缓,如清风徐来,很有风度的敲门声。

    乔四郎动作快,主动跑去开门。

    只见一身白袍飘飘的周斋谕,头戴高檐短帽,立于门前,笑眯着眼捋山羊胡。

    “斋谕……你那日不是说饶过学生了吗?”

    “说了‘今日饶你’,又没说明日后日都饶你。”周斋谕笑道,“见川,为师是跟你学的。”

    乔老爷子、乔仲常赶紧奉茶。

    婆娑树下煎茶,斑驳影里谈笑,几人坐谈了大半日。

    周斋谕前脚刚离开,书房里便传出了柳条的抽打声,还有乔四郎的求饶声:“爹,亲爹……轻些轻些。”

    “入监不过半月,你就闯祸,你给我趴好!”

    橘子闻声兴奋,跳上墙头,跟着嚎了两嗓子。

    ……“三哥、五弟,你们给我推荐的什么斋谕啊?怎还能上家里来呢?我又不是小娃娃了。”乔见川放下裤头涂药,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方才父亲说……等他歇好了,一会儿还要继续打。”

    乔见山、乔时为正仔细在给他上药。

    “遇着这样尽责上心的斋谕,你就梦里偷笑罢。”乔见山说道,“整个国子监上下,等闲哪个斋谕会上门教训学生,你这学问又不是读给他的。”

    周斋谕得意四哥已无疑,乔时为暗想,短短时日,莫非正是四哥挥起了拳头,才让周斋谕对他青睐有加?

    乔时为附和三哥道:“我觉得周斋谕这样喜憎分明爱计较,严肃待学问,严厉待学生的性子,对四哥而言,甚好甚好。”

    又打趣四哥道:“果真是一个猴一个拴法。”

    “好你个小安,哥哥疼得起不了身,你还打趣我。”

    ……

    翌年,乔时为九岁。

    父亲盐库监当官三年任期已满,因任期有功,又得户部副使卜云天的赏识,有人替他周旋一二,故调职至京畿提举常平司做事。

    上任没多久,顶头上司请来乔仲常帮个小忙。

    “西京河南府徐知府,欲与安固侯府结两家之好,下个月嫁女嫁入侯府,礼仪皆备,只待吉时,眼下却遇到个难处。好巧不巧,徐家好事赶一块去了,一门双喜,长子娶妻和女儿出嫁算吉日,中间只差了几日,实在难以两头奔波……兄弟难以分身远赴,徐小姐又不能无人背她送嫁、缺了礼节,思来想去,打算从京中找个沾亲带故的人家,寻个年岁合适的小郎君,便宜行事,以免误了姻缘。”

    “那徐家夫人正巧姓乔,与你同籍,顺着家谱往上翻几辈,说不准当真沾点亲。本官听闻你家三郎年十六,年纪正正合适,年纪太小怕是背不动,年纪太大毕竟不是亲姐弟……你若是有意,本官便帮着搭个线,到时只说三郎是乔家表弟,代为送表姐出嫁,圆了这场姻缘。”

    上司话里虽有征求乔仲常的意思,实则,这等小忙岂好拒绝。

    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

    且说这两家,一个是京畿里的侯府,一个是陪都洛阳的知府。

    乔仲常听说,安固侯府大世子正值婚娶的年岁……如此帮一帮忙,成人之好,亦是好事一桩。

    乔仲常应下:“下官回去同三郎说一说,叫他告假一日,理应是无妨的。”

    回家一商量,家人亦觉得并无不妥,只是感慨这徐知府为何偏要把两桩喜事凑一日,女子远嫁本就不易,父兄还不来送一程,听着着实有些凄凄。

    临近大喜之日,安固侯府差管事给乔见山送来一身缎裁的圆领宽袖长袍,告知送嫁设在御街旁的十千客栈。

    那管事是个玲珑人,屡次道谢,又言:“侯爷听闻乔公子还在读书,便说不必为此事太过分心,到了那日提前些过去就好,一应礼节皆有长者在一旁指点着,出不了差池。”

    此事就此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