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草甸峰见到栖真时,风宿恒心都纠痛了。
四天!
不过四天,她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走在高山草甸上,形单影只,像随时会倒下去。
栖真抬眼,看了眼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风宿恒,像没认出来,木然地走过去。
风宿恒被那一眼卡住喉咙,这几日她经历了什么,竟将自己折磨到灵魂出窍,六亲不认?
把人拉进密林,肢体接触间能觉出栖真浑身绵软,风宿恒靠树而坐,抱她入怀,那晚这般抱是想一亲芳泽,现下是怕她支撑不住。
搂着人,心里是浓到化不开的痛。想他向来无论场合张口就来,这一刻却哑口无言。
一会儿,胸口湿了一片。
栖真知道是风宿恒回来了,她知道。
想跟他道歉,想让他别走。但这刻,失眠让她感官沉在浑水中,跟重离的见面又消耗太多精力,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只想靠着静静哭一会儿。
半阖着眼,无声流泪。
睫毛扑簌便是成窜泪珠,带着滚烫,沾湿衣襟。
风宿恒也在流泪。
他同样没出声,但眼泪控制不住,滴落在她发间。
他很久很久没哭过了。
齐鸾礼那会儿跪下求父皇放过,那时他便知眼泪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不如刀锋刺进大腿的鲜血有用!
前十年殚精竭虑,不把一日掰成三日用不罢休,不将自己逼到极限不合眼,他没哭过。
后十年步步为营,扮奴隶被鞭打、扮奴仆被呼来呵去、扮贵族与人虚与委蛇,甚至在战场上被雷霆阵法穿透肩胛骨,他没哭过。
取得神识,终于进入朝思暮想的国度,为靠近梦中人跨出重要一步,他同样没哭过。
可现在,抱着无声流泪的栖真,他哭了。
心太疼了。
凌迟神识、切割百片的痛他能忍;荆之誓言的利刺戮进心脏的疼他能忍,可现在,他的眼泪像涓流般淌下。
为彼此付出所有才在一起,本该苦尽甘来去享受属于他们的良辰美景;本该四处优游去精心耕作属于他们的每一个晨昏。
可如今,他们被困在荒山上萎靡不振、形容枯槁,无比凄惨地相拥流泪。
怎会如此?
怎么就……有无尽悲伤,不化作泪水都无法消融呢?
风宿恒后脑靠着树干,魂游天外地想。
不,不能这样!
他得给栖真道歉。
是他错,是他把事情搞砸!
“……你不想拖累,可我早晚会知道……”
“……宿恒,别低估我的智商,也别低估我的承受力……”
“……下次再碰到困境,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栖真这么想,不会自己做不到。她没想因为拖累他,怕他承受不起而有所隐瞒,因为这事根本不可能瞒多久。
她是想跟他道出真相,想跟他一起想办法的,结果为何只字不提?
因为那一晚他自以为是,说什么“但凡不涉生死,自然事事坦白,事事依你。”
说什么“心意相通便好,事事道尽反而不美。”
说什么“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你不能为我擦破油皮。一人能担的,何必两人不痛快?”
他到底在说什么狗屁倒灶?!
听到这些话的栖真,还敢说吗?
敢启口跟他倾诉自己的困境吗?
所以那晚她才会沉默;当问起怎生救的,她才会否认;面对求婚,她才会犹豫。而他根本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她说的是“在山上也可以”。
不是不想嫁,是没法下山嫁。
他笨,他蠢,被急切冲昏头。得知真相后又愤怒不甘,痛心蒙蔽眼,只想那口血不能在她面前喷,所以咬牙咽下,转身逃离。
可身边人无法交心,她与外界的连接只有他一个,而他一去四日音讯全无,像风筝断了线。
她怎么过?
生气、担心、无奈都是正常,只怕夜不能寐、百蚁噬心,被逼到疯。
风宿恒,你自诩为这场相遇准备半生,为何还这么混?
怀里细碎的抽泣越来越弱,他低头,见眼睫不动了。
睡着了吗?
要多疲惫,才会哭到睡着……
风宿恒紧紧搂住。
睡吧。
我抱着你。
安心睡。
…………
栖真没睡多久。
心有挂碍,不一会儿就醒来。
醒来时四目相对,她看到风宿恒的眼,离得如此近。
伸手摸上他的脸,再次确认不是梦。
“你回来了。”她从风宿恒身上下来,怕压他腿麻。不像上次因他不回来激动地大骂混蛋,这次她没有半点怨怼,倒像邻里间遇着了,客气地招呼一声。
她不凶不拽,风宿恒反而吞咽数下:“别下去,我得跟你说。”
“嗯,你说。”栖真看着他。
“这几日,我不是存心不回来,那日回朝阳城,是因为……因为我身体不适。”
可怜见的,他这辈子没跟人说过“我吐血了”这种话,像顶级强者说不出“我战败了”一样,直白道出“我身体不适”五个字,是他极限了。
栖真紧张起来:“哪里不适?严不严重?”
“不严重。”风宿恒有些别扭道:“就是睡了几日。”
“是睡了一晚,醒来,再接着睡。”栖真问:“还是四日没醒过?”
风宿恒……
看着她紧张的眼睛,追根究底的神情,风宿恒心里默念他得改,得改,得改……
“四日没醒过。”
“啊!”栖真道:“那你就说昏迷嘛。”
风宿恒……
“为什么会昏迷四日?”栖真追问。
“活过来以后……比较匆忙。你放心,星流请最好的仙宗神医来看过,不严重。”
见栖真眉都皱起来,风宿恒道:“我没事,不是骗你。不会死,没有病,就是累。累是不会死人的。”
“谁说累不死人?”栖真道:“你找我马不停蹄,上山也没好好休息。后面养养吧,按时吃饭睡觉,可以吗?”
“想喝你的鸡汤。”风宿恒用鼻尖蹭蹭她的。
“我炖。”栖真被蹭得痒,回蹭道:“喝什么都可以。”
“你说的,喝……”风宿恒低喃,嘴不安分:“什么都可以?”
“嗯,都……”栖真应着:“可以。”
她让他可以,他就真的可以。一炷香后,栖真才惊觉要说的还没说,擦去唇上的湿,道:“对不起!那日是我态度不好,把你气着了,我……”
却被风宿恒打断:“该我说抱歉,既为那日凶你,也为……”气都没喘匀,他喟叹一声:“你说得对,不该有所隐瞒,为对方好也不应该。我们……”
他握住栖真的手,在她手心印上一吻:“风雨同担,生死相随。”
…………
风宿恒偷偷下山,又被等在山脚的戦星流一通骂:“你说上去见一面就回,一面要两个时辰?孩子都朖出来了吧?”
“你不行啊!”风宿恒做个嘘的动作,让他喉咙别那么响:“你朖个孩子只用两个时辰?”
戦星流见他满面春风,充满活力,哪像刚从四日昏迷中醒来,真是欣慰到牙痒:“栖真厉害,一面就让陛下活过来。”
袁博道:“东西都带来了,乾坤袋里。可是车在山下,马在山上,怎么假装是陛下运来的呢?”
风宿恒道:“回城雇马车,再把东西运来。我在这儿等你。”
袁博…………
风宿恒:“对了,再带点刺绣物事。”
袁博:“什么物事?”
风宿恒:“女子刺绣的东西。”
等袁博郁闷地走了,风宿恒带戦星流沿山脚步行,将事一一交代。下午接了马车,才装作刚回来,叫人下山搬东西。
山上又像过节似的。
为着阿畅一下山就是五日,劳心劳力弄毡帐,这晚所有人都有了被子盖,有了半新不旧的毡帐睡。
还有两大箱鸡鸭鱼肉和新鲜蔬果、格子灯、一张大方桌、四把椅子、各色布衣。聂灵鸢细心,连菜苗和农具也一并备好。
柳絮回见他带回的绣线和绣箍,哎一声道:“你家小姐不会刺绣,怎想到带这些?”
“给你们的。”风宿恒拆着毡帐捆子,道:“想着兴许你们用得着,解解闷。”
柳絮回觉得太巧:“这可不是平常针线,是八色绣线。你怎知我们会绣?”
“一看便知!”风宿恒道:“你和阿月右手中指背上皆有厚茧,顶针戴的吧。”
栖真擦着桌子,摆好椅子,回首道:“搞毡帐不眠不休在永嘉道侯了四日,还不歇歇!”
旁人闻言,也忙道:“你面色不好,今儿什么活都别沾手,我们来我们来。”
风宿恒笑道:“我就给我家小姐搭一个,让她睡一会儿。我不在,她晚上都睡不着。”
栖真跺脚,嗔道:“谁睡不着?瞎说!”
絮回道:“你面色也不好,你俩都歇。”
今日不用打猎,众人搭毡帐、理床铺、改善伙食,热火朝天。栖真被风宿恒推去补眠,他自己却睡不着,到处找人聊,不一会儿便将他不在几日情况全数摸清。
柳絮回将栖真提议刺绣赚钱的事跟风宿恒说一遍,问他怎么想。风宿恒微讶:“她说卖一千两?”
柳絮回为难:“你也觉得不可能?”
风宿恒切了一声:“她出的点子,两千两都卖得。”
柳絮回………
风宿恒道:“不信?试试便知!届时让董未跟我下山,看我怎么卖。”
柳絮回听他这般说,添了几分信心:“你带上山这些个,记个账,获了利还你。”
“我一粗人。”风宿恒道:“营赀我在行,记账可不会。账目都报给你,你记。现下这些出项,不算你们利钱。”
柳絮回听他这么说,心下熨帖,第一次觉得若能赚钱,在山上住下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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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栖真下午扎扎实实补了眠,醒后也不急着起,躺着听外间,纷杂中捕捉到几声风宿恒的声音,自然而然笑出来。
便想起重离的话:“没有瘫痪,没被捆绑,你拥有一座八千公顷的山脉,山上有无数生存物料……你觉得不自由、不高兴,就调整自己的认知和情绪。”栖真确实开始认真想,直到被饭菜香勾了馋虫,出去饱餐一顿。
风宿恒在,篝火夜话时便用不着她动手煮茶。
“给大家讲个故事吧。”栖真喝了口茶,道。
一听有故事,栾乐栾音特别高兴,连说让她快点讲,旁人也停下话头转首捧场。
栖真清了清嗓,娓娓道来:“从前有个祝姓富户,家中有女名英台,至芳龄十六,出落得曼妙动人。祝英台素来不爱女工爱读书,便央爹爹让她去书院进学。可那书院从来将女子拒之门外,只接受男子入学。英台无法,只好带她家小婢,女扮男装混入书院。便在那里,遇见一刻苦书生,名唤梁山伯………”
“……祝英台用情至深,得知梁山伯已然不再,便答应那马文才的求亲。在迎亲途中绕至山伯坟茔,下花轿、脱嫁衣,露出丧服,哭拜于碑前。此时暴雨如注,一道惊雷劈开坟头,英台卓然投身坟冢,伴梁兄于地下。”
“隔日天朗气清,竟有两只蝴蝶从那坟头飞出,翩跹缠绵,共赴天涯。”
栖真讲完,摇头感慨:“梁祝化蝶,生死相随,大家觉得这故事怎样?”
她觉得自己讲得声情并茂,总能得几分捧场,谁知话落,篝火边一片沉寂。
视线扫过众人,见大家看篝火的看篝火,发呆的发呆,竟无一人开口。再调头看身边的风宿恒,发现他更是神情凝重,看着她的眼神简直悲从中来。
栖真有点尴尬:“大家不喜欢啊?”
终于有人开口。
容绽道:“情深不寿,确实凄婉。这故事叫什么名字?”
栖真道:“就叫梁祝。”
两句话打破沉寂,篝火边又活过来。
“天哪!这什么故事,让人听着想哭。”
“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太惨了。”
“后面化蝶一出,真是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
“没了?这就没了?也太短了吧!”
柳絮回问:“栖真,是你们那儿的故事吗?”
栖真点头:“是我们‘那儿’的。”
柳絮回回味道:“好凄美啊。”
栖真笑出来:“阿絮,你说把这故事绣出来,买不买得到一千两?”
柳絮回眼睛亮了,犹豫道:“绣出来?全数绣出来吗?”
栖真道:“当然不是全数绣,多大工作量!就像那日跟你说的,我们先把故事写出来,让人宣讲出去,然后将里面的重点场景绣出来,我看就绣西窗共读、十八相送、楼台会、哭坟四幕怎样?”
“好,好。”柳絮回道:“试试。”
慕容烟月道:“我们一人两幅。”
栖真:“阿月还在月子里,动针线伤眼睛呢。”
慕容:“那我……”
“阿月给我配绣线,这样快些。”柳絮回浑身充满干劲,“但是绣前得打个样吧?”
“这活儿得三方配合。”栖真笑:“有人写稿,有人丹青,有人刺绣。偏偏这三样,我都不太在行。有谁能写能画吗?”
他们也不明白栖真说的“不在行”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不识字吧?
栖真解释道:“我字难看。咱们出个书稿,第一版,字得好看的。”
英迈道:“我写吧。我的字比阿绽差远了,但过得去。”
谁知容绽开口:“我来写。”
大家诧异地看向他,这目不能视的,怎么写?
容绽道:“写书册吗?有规尺,我能写的。阑珊帮一下就行。”
絮回差点喜极而泣,连声道:“就阿绽写吧。”
栖真见容绽自告奋勇,也是欣喜,看了一圈道:“还缺个画的。”
阑珊、阿陶、成校和几个小的于笔墨之道并不精通,尽数摇头。容绽画功卓绝,但丹青到底不比写字能循着规尺一笔一划来,他确实力不从心,便不出声。最后还是董未道:“我试试,过去也曾画些草药医典,不算生疏。”
三方说定,絮回又重新分配接下去几日的分工。帐篷里传出老者数声咳嗽,众人便自洗漱散去。终于有了睡得舒坦的毡帐,谁不想早点享受?董未把煎好的药端给阑珊,阑珊跟着容绽入新帐,想来是给老者喂药去。栖真给慕容打水,进帐给她洗漱。
篝火边一时只剩柳絮回和风宿恒了。
絮回拎着壶,把茶叶渣子倒入帕子:“还能炒个菜。”
风宿恒道:“不用那么省,茶有的是。”
“好意得省着点。”柳絮回缴了两圈帕子,滤干水,临走前道:“太久了,大家太久没这种感觉了。”
风宿恒拨了拨火钳子:“能做的事很多,别把自己困起来。”
絮回在火边站了会儿,低头嗯一声,便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