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清越温和,天上的仙乐带来的震颤也未必能如此。
公仪林的一只脚踩在向下的木阶上,保持这个姿势没敢回头,他在静静地等,想要再确认一遍。
“这位小兄弟为何不转身,难道是我认错了人?”
公仪林利落地收脚转身,看见陶修倚在窗前,左手捏着香客丢下的一支香,右臂搭在窗沿,浑身松弛惬意,笑意盈盈看着他。
窗外天蓝云白,佛塔铃音清脆,他看不清陶修在逆向光芒中的面孔,正午的日光洒在他肩头和稍显凌乱又很活跃的每一根发丝上,这个人好像个趁着高爽的天气出来游玩的朝气少年。
公仪林抿唇一笑,跨步上前,顾不得塔里的众多香客,走到陶修跟前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用劲压住,把脸深埋在他颈间,含混不清地问:“捉弄我,盯我多久了?”
陶修爽朗一笑:“你推人的动作轻一点、有礼一点,你看周围都是骂你的人,想不注意也难。”他努力三次才把公仪林从身上撕开,低声道:“注意言行和场地。”
公仪林拽着陶修的手臂转身对满目惊疑的香客笑道:“他是我多日不见的哥哥,有幸今日在此碰到。”说罢挥手把他们从眼前撵走:“都散去,散去。”
公仪林压下一百个欲问的问题,一转不转盯着陶修的脸,把这个惬意少年盯的局促不安,耳尖渐渐爬上红意。陶修躲开他灼热的目光,眺向寺外拥挤的人群,问:“为何出现在这里?”
“和你出现在此处是同一个目的。”
“你?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陶修忙扫视周围,谨慎地问。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带我找个清净角落,我一肚子话问你。”
陶修朝塔下努努嘴,说:“你觉得寺里还能找到清净地儿?”忽想起后院有口被封的废井,想必此时没有香客涉足那。
废弃的井早已干涸,井边有颗碗口粗的桂树,因浓密茂盛的桂树遮笼,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二人盘腿坐在井沿对面而视,中间就是深不见底的井底。如此近的距离,能闻到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公仪林袖中那股从未变过的柔和清韵的熏香味,气味入心,两人都想起雨夜的缠绵,但再次重逢的喜悦远大过身体交融之后每想起就不敢面对的尴尬。
公仪林轻嗅一口桂树的余香,鼓足劲握住陶修的左手,沉声静气地说:“我只想来古刹上一炷香,不敢奢求能遇到你,但上天对我格外开恩。”
陶修抽出手交叉抱在胸前,挺直腰背,直入主题:“明晚的事,你是什么角色?”
“在此之前我只是葛伏手下的参军,既然碰见你,胡墅兵马的调度指挥令牌必须在我手中。明日你出现在哪个门?”
陶修打量着他,这二年他在京城官场浸淫,即便没有老谋深算的城府,但已不是儿时认得的单纯天真的少年。如今他在旁人面前沉稳持重、盛气凌人,几乎说一不二,可眉目间还有依稀可见的稚气,有时还会流露出符合他年纪的幼稚表情和做些孩子气的事,就像去年,竟不知他会坦然地哭、不如意的事会生病,大胆地从池塘捞出菱角揭自己过去的“伤疤”:“你当年偷它,可吃了不少亏。”
说实话,明日的大事,陶修有点信不过他,严肃认真地告诫道:“我会在西门。槐序,明日之事系着千百人性命,事败,若伊娄振明有一丝人性,就只杀我们几百斥候去解恨,就怕会牵累城中百姓,毕竟那是只北方觅食过来的饿狼,急于在此站稳脚跟,他要是拿不诚服于他的百姓泄愤……”不敢想象失败后血腥的漳南城。
公仪林一直神采奕奕的眼睛因他的话变得凝重,抿唇顿了一下才问:“看来你信不过我?以为我在玩,分不清大局?”
陶修直言:“我的话是有这个意思。葛伏虽是县尹,但他有打仗的经验,能在周国的半包围中坚守城池,其作战的经验绝对多过你,毕竟你还年轻。”
公仪林抖落衣裾上的几朵小小桂花,瓮声驳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你可能忘了我在宫城的职责,我一直都在累积经验一直在上进,何况恃险如平地的都是朝气蓬勃的少年人,你不正是如此。葛伏那老家伙,我见他几次都在神怡心静品茶,能有什么用。既然你这样说,我就领兵在西门接应你,南门留给葛伏。”
陶修满意地点头,把在城内观查到的地形简单复述于他,又把举事的大概时辰和计划都一一告知。
寺外人群拥挤嘈杂,这片荒废的后园静谧无声,陶修一直收起的手刚放到膝盖上,稍不留神就又被公仪林拽在手中。
“我斗胆要问,我们自四月分别至今,你有没有想念我,我想听真话。”他的神情里大半是祈求,还夹着几分儿时的仰慕。
陶修要挣脱被他抓到发红发白的手,思量很久才冷声道:“放开。”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都不肯说真话?”
陶修平静地注视他专横强硬的手,直到那只手缓缓松开。
得不到一点甜头的公仪林满心郁闷,从井沿上伸下右腿站起来欲缓口气,腿盘的太久血液不畅,一个不稳突然跪倒在地上。
陶修见状,以为他不堪打击和不如意时就会生病的旧疾又发作,立即站过来扶一把。公仪林顺势拽住他的手臂往地上一拉,两人皆摔倒在地,公仪林哈哈笑道:“趁此好天气,一块躺会吧。”
他们闭上双目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事无巨细,把分开后的事统统拎出来说一遍。公仪林提到圣上身为太子时遭行刺和对建安王的怀疑时,又想到江陵的萧钰,他欲言又止,出于私心,他并不希望陶修是萧梁子弟,故而随意扯了个慌想试探一下他,“康乐,你记不记得萧琢这个人,小时候我跟你还写过他的名字?”
陶修也歪过头看他一眼,摇头道:“我们认识这个人?”
公仪林起身折了根桂枝回来,掸平一抔细腻的土,一笔一划写下“琢”字,问他:“有无印象?”
陶修盯了半晌,“我确定认识的人中没有叫萧琢的?”
“你照着写一遍试试。”
陶修握紧桂枝迟迟不敢下笔,局促地望了眼公仪林,小声央求似地说:“我写不好。”
“不写就罢吧!”公仪林替他难过,堂堂一个世子,所有贵族子弟享有的最微不足道的读书明理一事却因他坎坷的命运而生生斩断。
肯不肯读书是一回事,但陶修生生被人剥夺识字的机会又是另一回事。
陶修已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琢”字,公仪林试着提醒:“真不记得萧琢?小时候认识的,你再仔细想想。”
陶修疑惑道:“怎么觉得你在逗我。”
公仪林大笑:“无事无事,确实在逗你。萧琢是我梦里出现过的人,试试与你是否连梦都相通。”
“我不会写字,但你会。军营有收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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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若还有机会,你可以往大营捎信过来。”他是低着头涂改地上字迹时说这句话的。
公仪林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其一向温和的语气中琢磨出另一层意思,不禁愣了一下,生怕自己的目光惊到他,也轻声应道:“会有机会的。”
陶修看看时辰不早,公仪林在城中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他从地上爬起来透过院墙的小窗看向外面,人流还是熙熙攘攘,“趁庙会正热闹赶快出城去吧,你的身份若是被周军抓住可能要几十车粮草才能换回来。”
“就值这么点?”
陶修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二人拍去身上灰尘,面对面站定后,陶修叮嘱一句:“保重,明日的事,也要保重。”
公仪林知道改变不了他的决定,还是再问一次:“真的不跟我回去?”
陶修没有回答,从在佛塔上认出他背影那刻起心里就有一丝动摇,不能再让明日作战的势气流逝半分。
“两年前你曾在清江河边说你会珍惜仅有的一条命。过了明夜我会给你写信。”公仪林的语气故作轻松,从中丝毫感受不到明日之事将带来的压力。
陶修远远目送他走出寺院大门融入熙攘的人群,还看见乔装的阿八急匆匆跟上去的背影。
转身再回庙里准备清理厚重的香灰时,突然撞上辛南佐冷峻的双目。
“师父?”辛南佐的脸色阴沉可怕,这副凶恶表情在和尚的光头下面显得突兀。
陶修跟着辛南佐又回到清净的后院,刚开口问是何事,左肩已被他狠抓在五指中。突如其来的剧痛使陶修冷汗直流,大声质问:“师父,你在做什么?”
“你与公仪林说了什么?他为何知道萧琢,他到底跟你说过什么?”
陶修从他爪下挣脱,紧捂痛处望着他狰狞的双目:“他问我是否认识萧琢?既然你也这样问,那就是有萧琢这个人,对不对,他是谁?我早就想问你,为何提起姓萧的你就惊慌失措失去理智,萧家人到底怎么你了?”
“你不知道,你真的不记得?”
一瞬间,陶修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过,“公仪林说是他梦里出现的人,我也听的稀里糊涂。萧家人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问你又咬死了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要是真有仇怨何不痛痛快快说出来,为了个无关紧要的萧姓你已几次三番刁难公仪林,我不明白你要做什么?”
辛南佐用纳衣的大袖擦掉脑门上晶亮的汗,慢慢松动脸上戾气,极不自然地上前关心道:“麟儿,我,我捏疼你了吧?”
陶修退后一步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无事。萧琢究竟是谁?”
让辛南佐吃惊的不单是这一件事,还有两个少年人在井沿上的牵扯,那绝不是他们该有的动作,话锋一转,怒、惊参半地质问:“公仪林怎会与你在此见面,你们,你们究竟是……”
辛南佐实在问不出口。
秘密无端被人窥探,陶修很嫌恶戒备地丢下一句话:“我与他的事,不必师父操心。”
辛南佐被心痛和恐慌两种情绪连续击打,瘫坐在井沿一动不动,他看着长大的徒弟的清白啊,居然毁在公仪家的小子手中,他掩盖多年的真相和不敢说出口的名字竟然离徒弟越来越近。
“公仪林——”他目露凶光,把三个字放在牙缝中碾磨数次,此人也留不得了,就像陶彪一样,知道的多并不是好事,哪怕猜到的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