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南城自彭枝礼死后就成了无主之城,一直由胡墅县城主葛伏代为管理。
当陶修听到朝廷任命他为漳南城主兼县尹时,很长时间脑子里都是空茫一片,不知身处何处。使者连喊他两声:“陶城主,陶城主?”
陶修回过神立即跪伏在地,身上瑟瑟发抖:“陶修命贱,出身汝丘一个军户,不知何故竟蒙圣上垂恩让我做这漳南城主,其中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望使者再确认一遍,陶修惶恐不安。”
使者扶起他,眉慈眼笑地问:“如果你是汝丘的陶修就没有错,难道你怀疑圣上再三确认过的这份手谕?踏实的领命吧。你御敌之时几番立下功劳,骁勇善战冲锋在前,圣上还嫌任用的晚咧。”
陶修转向卢思苌询问,不知是不是将军将自己的事上报朝廷。
卢思苌点头向他表示恭贺。
“圣上怎会知道我这样的微末之人?”
“上回夜袭漳南,公仪右卫见识到陶城主的英勇无畏,故而竭力在圣上面前为您请功。我这里还有一封公仪右卫给你的信。”使者从袖里掏出信递给陶修,又带他把圣上的赏赐之物一一过目。
陶修扫过箱笼里精美的衣饰、帽冠、公服,一种身份错乱的恍惚感萦上心头,深感自己配不上这个位置。
卢思苌命人带使者下去休息,使者拍打两条发软疲惫的腿嘀咕道:“公仪右卫一个劲催我上路,阎王爷也没他催的紧,我确实要歇会。”
使者走后,卢思苌让陶修落座,段泽扶剑立在前者身后。
“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江矶营的人了。我原打算下次用人之际好好重用你和张城二人,哪知朝廷的决定比我快了一步。”
“只要将军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陶修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卢思苌盯着陶修,懊悔之前未将他收为心腹,许多计划不能跟他提及,而漳南城又是他计划中极其重要一环,想了半天才叮嘱道:“漳南位置的重要无需我跟你重提,你到任之后,爱民恤物外,首要任务就是盯紧寿阳的一举一动。你我都是大陈的子民,需要你协助时,我们固然都要同心协力。”
陶修恭顺谦卑,虚心静听,也将心里的忧虑坦然告知:“陶修自幼家贫,目不识丁也无谋略,城主一职我实在不能胜任。我还想留在将军手下效力,请将军替我再向朝廷言明原委。”
卢将军安抚道:“忧国忧民的不一定都是饱读诗书的人。你到漳南后,县署自然有一班能文能武的官员为你调遣。你正当年华,只要不忘本心,勤政爱民,不足之处还有大把时间去补足,放心去吧。”
段泽也开口道:“沧澜队相处两年我深知你为人,你心胸宽厚,一定能做好这个城主之位。沧澜队的同袍中你可挑选几名熟悉的朋友一同带去漳南,帮你在那里站稳脚后,要留要回任他们自己选择。”
陶修感激不已,仍以低位的姿态对他行礼表示感谢。
段泽欣然受礼,呵呵笑道:“就让我舔脸最后当一天你的校尉。”
浑浑噩噩走出海定楼,刺眼的光线照的他愈发昏沉,步伐一脚深一脚浅。
一路上陶修畅想了许多将来,陶舒带着两岁的外甥或是外甥女来探亲、张城在漳南城安家立户并三年内顺利做了父亲、永定寺的师父蓄起了头发整日在大门前替他守门、终于有了像样的住处接待锦公子公仪林。藏在怀里的信他还舍不得打开,像块滚碳烧的他到处寻找僻静处仔细认读。
他在离江边不远的一棵老柳树下盘腿坐了,不知为何,先强迫自己欣赏片刻辽阔的江面和渐渐变橙的夕阳,然后才虔诚的展信。
信很短,很简洁,一笔一划书写的板板正正,没有一个深邃难懂的字。陶修先是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再连成一句话揣摩其中的意思。
“漳南较之京口远下许多里,见面的困难又复加一重,我于江边放出的莲灯再无法顺利寄到你手中。儿女情长何其渺小,我愿托举你一次,望你大鹏展翅前程万里。”
他把信折起放入怀里,回想他们上次即将离别时,两人在石头城上临江而立,公仪林问他:“漳南那个地方给你留下的痛苦和阴影大不大?”
陶修回道:“师父在永定寺出家,我对那座城有几分亲切。”
原来那时候公仪林就有举荐他做漳南县尹的打算。
陶修出镇漳南城主的消息没在营中传开,挑选随他一起上路的人员时,他只考虑了张城和周石二人。
有家有妻儿的周石早已厌倦营中望不到头的枯燥烦闷日子,急需有个安定的住所,再把妻儿都接到身边。当陶修提出要他跟着一起去时,周石双手按住陶修的肩膀,浑身颤抖,蠕动嘴角说不出话,一把擦去通红的眼眶里还未来得及掉出的泪,傻愣愣笑了许久。
张城则平静许多,对陶修郑重的承诺一句:“今后你的安危由我来守护。”
十日后,陶修等人启程出发。
登船前,陶修与来相送的同袍一一道别,走到安桂跟前时,安桂把怅惘的目光从江面上收回,对陶修说:“兄弟有前程我该开心,可是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陶修握住安桂的双手,“安大哥,你救了多少兄弟的命,在大营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我很敬佩你。我也知道你归乡心切,等我有能力就想办法把你要过来。”
安桂打断他的话,摇头笑道:“不必,行医者救死扶伤,到哪里都一样,留在此处我的作用更大,我只是难过你要走了,再见面不知何时。”
“相隔不过百十里,想见就一定能见。”
“对,想见就一定能见。你的膀子多加注意,按我教你法子,每隔一段时间就针灸一下、敷一敷。”
大江上烟波荡漾,头顶云淡风轻,陶修站在大船上回望待了两年多的地方,以为这个时候是永远离开此地,心怀不舍、与同袍依依惜别,殊不知几年后他会以另外一个身份再次奔赴江矶大营,为将倾的大厦抵上最后一根梁柱。
* * *
漳南城内,已有县署的官员和少数知道新任县尹要来上任的百姓在南门迎接。南门上旌旗翻动、守城的卫兵沿城墙肃立,对新城主的到来目不斜视,场面严肃庄重。
与上次偷摸进城不同,陶修在敬畏的目光里向路旁好奇、热忱的百姓拱手行礼。百姓翘首引领一睹新城主的姿容,看见马背上城主不苟言笑却不失温和的脸,也看见了浩然正气,听说他是去年攻城活下的十八勇士之一时,人群突然朝这一队人马不停地抛出从田野刚采撷的野花,有人泼雨似的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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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
百姓对一个好官的殷切期盼莫过于此。
他们在不知新城主为人品性的情况下只能暂对着这张出类拔萃的脸欢呼、议论,“希望是个好县令,别学那只‘土鼠’。”“年纪太轻了,难道朝廷派不出一个更适合的人来做城主?”“豁出命把北人赶出吴州的年轻人绝不会成为彭枝礼。”“只能拭目以待了,时间会照出所有妖魔鬼怪的真脸。”
县署安顿下的第二日,陶修就去永定寺拜见师父辛南佐。
辛南佐前一日混在百姓中间凑热闹时,才得知新城主竟是自己的徒弟。
陶修身着公服器宇轩昂,从他脸上好像看见当年萧瑛的影子。十五年前辛南佐不愿提及的夜晚,在岳阳王府慌乱无措的人群里对萧瑛偶然一瞥,那人的英俊、贵气在四处奔忙的人群里尤为显眼,辛南佐从未见过似萧瑛一样耀目的人物,那一瞥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记,比那晚他亲自打晕小世子改变其命运留下的印象还要深刻,第二个给他此种感觉的是两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公仪家的公子。
辛南佐躲在人群里胆怯恐惧了,他闭上准备嘶喊的嘴,收起高举的右臂,慢慢缩进人群。马背上的年轻人不管是模样还是身份本该似萧瑛一样光彩夺目,是自己,亲手毁了他。可这徒弟竟然从最卑贱永无翻身之日的军户一跃成为漳南城主,他在惊恐之下有预感,陶修还会走的更高,最终会碰到萧家人。
辛南佐用纳衣堵住双耳,还能听见寺院大门外徒弟的声音。
当初陶修到陶家想要逃跑的几年,他把善意的辛南佐当作唯一亲人,讨好似地拉着辛南佐的手:“师父啊,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找不到比你还亲的人了!”
辛南佐的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玉河村,回想与徒弟过往的点滴,一声声“师父”与门外的声音糅合在一起,他分不清门外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人了。
“师父,我知道你在里面假装睡觉,你不想见徒弟?”
“再不开门我就回去了,徒弟我现在可是有公事在身的人,错过今日想见我就难了?”
陶修坐在门槛上背对着门,知道师父一旦贪玩起来,这个过程将持续很久,依靠在门板上漫不经心地等着,说些“引诱”他出来的话:“师父啊,别孩子气,多日不见难道就不想我?等风吹翻衣摆三次我可就真回去了。”
辛南佐伸手感受风向,每一阵柔和的风都弄得他心惊肉跳,锃亮的脑门上冷飕飕的,他猛地站起来走到院门前,抽掉门闩豁然一下拉开两扇木门,露出一张狂喜的脸,嚷道:“麟儿呀——”把吓了一跳的陶修搂在怀里,用乱糟糟的胡子来回蹭徒弟的脸:“我怎么会不想你啊,每天念经都念错成你的名字,转一圈给我细看看。”
他把陶修从怀里放出来,逼着他转一圈,“又高了啊,脸上、身上好歹有点肉,看来公仪小子家的伙食不错。”
陶修笑道:“你的眼一定出了问题,我还长高?师父这半年一直在寺中没走?每次见你面都要跟我藏闷闷,下回痛快点出来见我。”
辛南佐抱住粗壮的双臂,气势雄壮,斜着眼从上至下来来回回打量陶修:“我这徒弟越来越出息了。快来跟我讲讲这半年的经历,都遇到什么人了,竟能帮你坐上这城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