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你真的喜欢他
    陶修对几人歉疚道:“可能要害你们城外过夜了,下回提醒我注意些。”

    他们在泥潭似的岸边又往北走过三五里,通红的夕阳渐沉,一艘船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荡过来。船头立了一个中年男子,此人身穿墨蓝直裾衣裳,软滑的面料将他宽厚的肩背勾勒的雄浑威武,他对岸边泥泞里深陷的几人抱拳朗声道:“几位是不是要搭船?”

    陶修拔出淤泥里的腿向前一步行礼:“我们欲往北,看先生行船的方向往南,可能不同路。”

    中年男子见岸上几人相貌都不俗,挺拔的挺拔,魁梧的魁梧,必不是平常人,略一沉思,爽快回道:“某是趁此暮春在河面上闲游之人,没什么正经事。送你们一段路也耽误不了事情,要至哪里下船?”

    船的两端各立一位撑杆的船夫,船舱内还有饮了一半的酒水和刚画出远山的半幅画,看来确实是个游山玩水的人。陶修和几个属下洗净脚、整理好衣裳才过来与船主打招呼。

    “敢问先生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某姓何,名姜,住那里。”他遥指西北方,那是越过一片田野后的周的地界。

    几人沉默一瞬没敢随意开口。

    何姜笑问陶修:“我见你们几人随身携带兵器,是官家人,还是某大族人家的部曲?”

    “我们都是漳南县人,在县署做事。”陶修没有完全隐藏身份。

    船在水面上缓缓调头,夕阳把河面照的金波万里,陶修与何姜并立船头,欣赏两岸辽阔的田野,彼此预言几句今年收成一事。

    这时,一个船夫为躲避前面飘流过来的粗木,突然撑杆将船头向左大幅度偏过去,满船的人,唯有江旋和胡峤未站稳险些摔倒。在船摇晃的一瞬,何姜本要出手拉陶修一把,却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双脚如夯在船板中一样,身子稳如泰山,他又看向另外几人,皆是定力不一般的人。

    何姜是个游侠般豪爽的人,做玉石生意,广结好友,闲时常约友人游湖登山,也会画几幅拙作打发时间,从陶修上船到下船这段时间内,两人就着通红的晚霞谈笑风生。何姜说起做生意的种种趣事,从玉石生意起家,再到去过突厥卖过一块上等好玉给王廷可汗的经历,陶修则编造在大江上捕鱼的过往,再到现在给漳南县尹做护卫一事,二人似乎无话不谈。

    陶修不大的年纪显然不能在这个走南闯北的中年人面前侃侃而谈,多数是静听何姜非同一般的惊险经历。至天黑下船时,两人已成相见恨晚的兄弟,客气地留下“若有机会”便来拜访的住址。

    临别时,何姜对陶修一帮人热情相邀道:“漳南和寿阳虽隔河敌对,但都是那帮无所事事的人无端划分的界线,并不妨碍我们百姓来往,几位朋友随时来我府中做客。”

    陶修道:“何大哥说的是,倒回二十年前,漳、寿两地本是一家,虽为一条河阻隔,但往来方便,光凭一道禁令如论如何都断不了两地百姓一衣带水的联系。后会有期。”

    直到小船消失在暮色里,他们才折回身到清晨拴马处找马。

    转眼江家的几个人来此已有一个多月,在五月陶舒生辰这一日,陶修操办了一场难得奢侈的宴席,来吃饭的人还是平常聚在巴掌大庖房喝汤的那群人,唯一不同就是这次宴席上各人穿着比平常讲究了些。周石之妻程氏把一对儿女打扮的花枝招展,一手牵一个喜气洋洋走进门,看她表情就知今日带来的还有绝对惊人的消息。

    都是熟悉的人,宴席上气氛愉快,众人把江锦意当作逗乐的主角。当江锦意轮到她姑姑怀里抱着时,程氏立即把目光对准这位正值年华的姑娘,她听到过一点点关于这位姑娘来此的目的,故而在江旋和年轻的城主身上来回打量,借着两杯酒带来上来的多话习惯,开口问江旋:“江姑娘今年多大了?”

    放在两年前,这还不是致命问题,但对于现在已年华双十的江旋而言,无异于当众人的面揭她的短,她装作没听见,朝侄女口中塞了半边小肉丸。

    “和城主果然是郎才女貌。去年我还问过城主和张兄弟成家的事,张兄弟说城主已有心上人,这么看来,我还真找不到比你更配城主的人。”程氏坐在江旋右边,说话声音不大,最平常不过的家常话,但对面的陶修和张城听的一清二楚。

    几句话听得江旋彻底心碎,她才知道陶修已有心上人,更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心上人不会是自己,突然感觉这次在父亲面前恳求六次才得到允许前来漳南的行为很幼稚可笑。

    陶修不想因误会而影响姑娘家名声正要辩解时,江旋大度一笑,把侄女抱高高,在侄女可爱的笑声里,她说:“周大嫂误会了,我与城主是朋友,是同乡,是亲戚。”

    “原来是我弄错了,对不住姑娘了。”

    张城察觉到江旋笑容下的勉强,就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高声问:“周大嫂,我在他们当中最大,先紧着我来,别忙活不该忙活的人,上回你说把左邻右舍都熟悉了就给我寻一门亲,都半年了啊。”

    周石那虎头虎脑的小闺女边嚼着肉边抢着替她母亲答道:“我娘来之前,刚从那家出来,要给你们说和咧。”

    程氏因刚才的误会不敢再开口,不知又会牵错哪两只鸳鸯,歉疚地笑道:“没有没有,都是邻旁在一块说着玩。张兄弟人才出众,我一时间真挑不到好的人物。”

    “我要求很高的,必须要像江姑娘这样的人物我才同意。大嫂多费心了。”

    程氏经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提醒,心里忽然一片敞亮,但看见江旋抱着侄女从座席上下去,更不敢轻易提起了。

    屋外月华如水,初夏的夜风夹着海棠花的清香拂过面庞,柔和舒心。江旋侧坐在廊栏上紧盯扶栏杆学步的锦意,间或抬头凝望将圆的月亮,心中怅惘难过。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内心是为此行的难堪而难过,还是因为与陶修之间的不可能而怅惘,两者都令她生出立即就要回汝丘的念头。

    “江姑娘用带孩子的借口在此独坐,是要躲周大嫂的聒噪啊?”

    江旋闻声刚转头,张城端着一杯热茶递给她,“刚才见你和陶小妹喝了好几杯酒,再喝杯茶缓缓。”

    她接了茶道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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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仰头看着张城明明紧张却装作随性的脸,笑道:“你长得挺高啊。”

    “是吧,长得高就是比长得矮的打仗厉害,看我和城主走一块总给人横扫千军的感觉。”

    江旋抿下一口茶转头笑了下,张城指着屋内的方向小声说:“周大嫂把这里所有人都当自家人,说话就少了几分严肃,你别生她气。我经常去她家喝汤,她都想方设法弄点肉在汤里,心肠好。”

    “你也觉得我大老远来此见一个几乎不记得我的人的行为很丢人吧?”这话刚出口,她眼中的泪就啪嗒掉下两颗,委屈,真的委屈。

    张城慌忙拽过袖子替她擦掉眼泪,安慰道:“正视自己的心,你好好想想,是真的喜欢他吗?”

    江旋认真思索眼前这位从未恋爱过的情感大师的话,来的时候,出远门的兴奋远大过要见的人,对只见过几次面的陶修的好感也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所谓的感情是在陶舒的一句句玩笑中开启的,她真的喜欢陶修吗,不,她喜欢的是闺阁中想象出来的那个人。

    “我不喜欢他,我是气自己太鲁莽幼稚。”

    张城担忧自己站的太高不利于和这姑娘交心,索性蹲在江旋腿边,夸奖道:“真是个好姑娘,想通了连眼泪都结束的这么快。不喜欢他就把他狠狠丢在一边,认真看看周边人,可能会有你中意的一个。”

    江旋破涕为笑,轻拍一下他的头,斥道:“你可不许瞎说啊。”

    “笑了就好,何时是你生辰,我突然想在像今晚一样明亮的月亮下跟你品茶聊天,没有其他人,连这个小家伙都不要,行不行?”两人同时看向江锦意,才看见被忽略的小家伙背对着二人蹲在地上拼命往嘴里塞泥吃。

    “锦意——”江旋又一次抱起侄女,拿她作拒绝回答刚才问题的挡箭牌,要进屋时,回头对张城嫣然一笑:“若我生辰那日在屋外赏月,只需两杯酒就冻死了,可不会有好雅兴。”

    张城对此回答很满意,毕竟江姑娘已说出了她出生的季节,“还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

    五月中旬,陶修又收到一封从建康送来的信函,信写的极短,要告知的信息量很大,他几乎能从字里行间看见写信人不可遏制的怒火,开头一改往日亲切且私密的“康乐”这一称呼,直接冷嘲热讽的下笔叫他“陶城主”。

    “陶城主,别来无恙,我于六月中旬到漳南,将亲眼见识一下放归山林的鸟雀会野到何种程度。”信的末了依旧不是他的私印,还是那枚固执且锋芒逼人的右卫大印。

    陶修又一次体会到期待某事时的充实感,上回是陶舒,这次是公仪林。县尹的身份忙的他没意识到自上次一别竟已过去一年多了。这段离别不能相见的时间里,他收到不少公仪林利用官府各驿站送来的信,而他回复了了,如果没记错,应该只有三封。

    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仅回三封信已不重要,这整个晚上,陶修都伏在书案前深思将功补过的方法,那封怒气满满的三言两语不得不让他认真对待此事,好在半宿过来,确实想到两个不错的补过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