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二年前吴大将军兵败被俘后,江矶营的水师再没正式出战过,但卢将军殚精竭虑操练一批又一批水师从未懈怠,他手下的将士个个身怀绝佳的水战能力,哪怕年长已归乡的人也能遇战必归,厚积多年只待有朝一日能在江上一雪前恨,拿回属于大陈的东西。”陶修顺着公仪达的话题,很快就提到卢思苌。
公仪达见这个梁国的人竟把大陈的事说的和旁人一样坦然,心道此人确实对梁国还没有归属感,不知去过江陵后会如何抉择,不禁又想到他确实是块做质子的好料,“卢将军一直想完成恩师吴老将军的夙愿,这些年他戍守江边矢志不渝,那颗赤诚之心,连我见了都自愧弗如。”他顿了一下又问:“陶县尹在漳南利用漳水和濛河训练自己的水军,实在难能可贵。”
陶修谦卑地解释道:“我自江矶营出来,唯在水上还有几分施展本领的空间,漳水、濛河在丰水季宽而深,虽不能畅行大量的楼船战舰,艨艟小舟却是畅通无阻,淮水复杂,真有用得到的一天,小舟也能在水道上发挥大作用。”
听到这样回答的公仪檀非常吃惊地望着对面的年轻人,用带有几分傲慢的语气问:“你手中有几条船?”
陶修见他主动问话,和他兄弟之间的秘密使自己心里先有了几分愧色,忙欠身回道:“我到漳南不到两年,能力有限,现下艨艟小舟只有八十条。”
“那也是很多了,你城中的人马岂不是旱陆两面皆精?”
涉及兵马,陶修惶恐不敢答。
公仪林十分自豪地向兄长夸赞道:“才两年,漳南在陶修手里就成了与兄长你治所所在的醴县一样的壁垒,铜墙铁壁一样坚守在边境。陶修不但有治城守城的能力,领兵打仗一样勇猛不怯。”
“是吗,你就是这样在圣上面前,把一个军户出生的人一路举荐至现在与你兄长相近的位置?”
这句话令在场很多人大笑出声,开始小声议论陶县尹过去的出身。
身份低微的人的自卑他们这群人是不能懂的,朗朗笑声并不全然是恶意和嘲讽,他们无法理解陶修此刻的心境。
陶修在众人的笑声里尴尬一笑,如今的位置确实靠了公仪林。
公仪林没听出兄长的敌意,但这也不像是他能说出口的话,愣了一瞬,怫然不悦,扫了一圈还在企图收起笑容的族人,大声问道:“家世、地位、官职,我们这些所谓的高门望族,又有几人能力比军户出身的人强,论功勋,谁能比得上这个小军户,”他把怒气掷向还流连在陶修美好姿容的公仪鸾身上:“你,能拿得起他身旁的长剑?”
公仪鸾指指自己胸口,堂弟这是在质问自己?他光顾着看陶修,并不懂公仪林的怒火燃自何处,迷迷糊糊地回道:“能啊,一把剑而已,怎么拿不起?”
“你能?你的柔筋脆骨能杀敌,你的高雅清谈能保大陈安稳,先把你帽冠上的花摘下再说?”
这时,有个不知陶修萧梁身份的公仪族人也拿贱户一事来开玩笑:“诸人才能不同,各司其职,什么人做什么事,有人就算他爬的再高擅长的还是杀猪屠狗?”
公仪林睨视过去,见是和李颂同掌舆马的四哥公仪白鹤,冷言冷言回敬一句:“那四哥清扫马厩的本领可谓是无人能及!”
又一个族人开口道:“你兄长说的对,陶县尹今日在此处与我们同席,不都是你的功劳吗?我听说你几番举荐,陛下不胜烦扰才答应的,不然凭他薄如蝉翼的寸功,连山寒的位置都做不到吧?”
山寒曾是公仪达在路边捡回来的乞丐,已在公仪府做了几十年大仆,如今他走出公仪府的大门也是有点脸面的人,拿陶修跟山寒这个仆从比较,公仪林的双目早就暗燃火焰。
守在门外与司子正在挤眉弄眼互相看不顺眼的山寒听见此话,当下打个寒颤,这火怎么烧到自个身上了?司子也伸长耳朵要听公子如何发飙。
倒先听见陶修的声音,语气很温和,很客气,“陶某惭愧,若不是你们今日提醒,我还以为县尹之位名正言顺,全靠我杀猪屠狗的本领得来的,原来是景风兄力荐了陶某,为何你从没跟我提起过?”
陶修平静笑问对面怒火中烧的公仪林。
他也是真的郁闷,每回来京城与这些和他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坐一起,总会得到几句不咸不淡的侮辱,几次了,从不例外,不论何人,都爱拿他的出身奚落一番,似乎这样方能显示他们的高贵。
公仪林早被堂兄弟们轻薄的言语激得横眉怒目,耐心地忍耐着,听完陶修自嘲的话后,缓缓从坐垫上爬起来,刚才还给公仪檀倒水的茶壶因他动作过重而倾倒在脚边,滚水泼了一脚都毫无知觉,“何止小小县尹一职,连他几日后进宫谢恩的员外散骑侍郎的官职都是我举荐的,他既是你们眼中的贱户也是能跟你们比肩的梁室后裔,不管哪个身份,他都是同一个人。诸位长兄,公仪家风谦恭谨慎、清廉忠正,积累的世资可不是让你们用来看不起贱户贱籍,把个卑微弱小的人踩在脚底寻求优越感取乐玩的,”他忽而笑了一下:“我们与生俱生的身份只是巧合,会找肚子投胎罢了,如果换个娘胎,我与你指不定还不及陶县尹万分之一,平等的给每人一次机会,恐怕陶修扫马厩都比四哥你扫的好,他就是这样一丝不苟的人。”
铿锵之声落地后,大厅很静,茶盏碰撞声清脆冷冽,一时间无人做声。
突然,从公仪曲身后传出响亮又稚嫩的问话:“哦,我算是听明白了,叔父,你这是在维护陶县尹吗?”
目光聚处,是一直坐在祖父身后耐心剥橘子吃的公仪佑,他不紧不慢往嘴里又塞上一瓣,抬眸笑问公仪林:“屋里都是自家人,你这么维护他?”
小小年纪的人突然叹口气,老神在在地继续说:“不过在座都是公仪家的人,陶县尹一个外人,被围观了肯定需要援手,叔父你做的没错。”
陶修忍不住低头哂笑,来的路上,公仪林提起过这个孩子,说他很会先发制人。
公仪林的无的放矢,说话不着边际让公仪檀很震惊,忙要阻止他继续胡乱扫射,又听见公仪白鹤高声笑道:“槐序啊,今日火气这么大?昨日我见到周敬书,他说五六日不见你人影,叫我代他族妹问你的好。”
大家都知道这小子的命门在何处,果然,一句话就把刚才还刺毛炸腚的年轻人镇住了。
公仪林当场歇火愣在原处,脸色阴翳,目光盯着案几的一角,像被抽了魂。
一直不懂公仪林面临怎样家族压力的陶修自然无法在短时间内弄明白这群人为何都齐齐看向他,也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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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公仪白鹤的话句话猛然提醒了在场三个人。
先是公仪檀,他已无法像打发小仆一样随意把陶修从公仪林身边弄走或是弄死,只能用正经手段对付,白鹤的玩笑话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再就是一向气儿子迟迟不给汝丘袁家确定答复的公仪曲发问了:“哦,是哪家的姑娘?”
“周家的姑娘,我欲将他与周家女子联姻。”公仪达显然越过这位父亲的头强行把侄儿的婚姻给定下了。
公仪林站在案几前,不知是桌子挤了他,还是被脚底的垫子绊住,显然没站稳晃了一下,立即抬头寻找陶修的目光。
陶修非但没给他想要的眼神,连看一眼都不肯,浑身就像坠入冰窟。
陶修是明白了,这是在提公仪公子的婚姻大事呢,即便装得再置身事外,心里还是抽疼一下。
公仪檀悠悠发问:“看来我离的远,已被槐序忘在脑后,联姻的大事都没跟我透露丝毫。可是左仆射周家?”
“是周家,周家登门几次,只差槐序一句话。”公仪白鹤回道。
廊上有两个婢女端着菜肴走来,司子伸手接过托盘说:“我送进去。”山寒不甘示弱,接过另一个人的说:“我也送。”
司子很想看看在这修罗的烈焰中,二公子该如何脱身。
公仪达的声音极有魄力,雄厚低缓,不容置疑地跟公仪曲说:“他的亲事,你们夫妻二人不必再操心,听我的安排。槐序一直反感周家姑娘,我让他从陆家、周家选,他又做不出决定,像他现在年岁的几个兄弟谁没成家有室,要拖到何时?”他转问公仪林:“你究竟怎么想的?”
“大伯,”公仪林的双目因过分激动而发红,不甘地反问:“周家的谁?大伯今日若能说出个确切的名字来,我明日便和那姑娘成婚?是周家的哪位女子?”
“你的意思是不想和没见过的女子成婚?”
“我的意思很明白,我的亲事,不需要你们任何人插手。”他把微微发颤的手握成拳藏在背后,看似昂扬傲气,内心慌得一塌糊涂。
老族长又见这张忤逆不羁的脸,又听到违背他意愿的质问,板起面孔冷峻地与之对视。
陶修瞬间感受到公仪达的不怒自威,这个胡子短而浓密、下颌宽硬的族长有磅礴气势,压的在场所有后生晚辈默不作声。他也终于见识到公仪林艰难的处境,难得看见倜傥不羁的锦公子对人露出这副乖孙一样的表情。
若细瞧了,他脸上的桀骜更多过害怕,心上人在此,怎能不奋力一搏拼死一战。
一老一少僵持的时间足够令在场的人汗流浃背,堂内安静无比,连一帘之隔的女眷那边都安静下来。
公仪夫人轻轻掀开帘子一角,看见立于众人跟前正受族长刁难的二儿子,心里一阵酸涩,当即明白公仪林又在因联姻一事受责难,正艰难的抵抗着。
有时候公仪夫人也想弄明白,为何年岁渐长的儿子对成婚一事越发排斥,他究竟在想什么等什么。她委婉地问过几次,得到的是嬉皮笑脸的回答:“母亲,我有喜欢的人,一定替我在佛祖面前发愿,让我能跟他平安在一起。”
永远是这句回答。明明有喜欢的人,却从不见他细细提起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