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第二日我就知道了,可我无颜见你。”
“师父何时留的髭须?怎么不把头发也留着?”
辛南佐抚过光溜溜的脑袋,笑道:“他们都说我留了须就变和善了。”故而想留着给徒弟也看一看。
“很好,何时把头发也蓄上。”
“既然麟儿都开了口,我就把昔日的雄风找回来,我这张脸长得太凶,他们见我秃头都说我是假和尚。”
“看起来也没那么凶,以后多笑笑。”
俩人踩着积雪绕寺院走了两圈,辛南佐沉着脸听陶修讲述江陵的经历,对梁主杀陶修的行为大为愤怒不解,“你回来是对的,说句你可能不愿接受的话,梁将不国,就算你留在江陵也可能成为亡国的皇族宗亲,周国的刀随时砍下来。萧钰的计划永远行不通,他与陈国彼此利用,陈国助他摆脱周的控制,但梁始终无法向外拓土,而陈看中的是荆州之地,终有调头回吞梁国的一天。”
陶修道:“此趟回去,我觉得梁主病了,他在拿国、拿百姓做一场赌博,孤注一掷,破罐子破摔,最后是赢是输他都不在乎。”
辛南佐问:“你是梁人,如今还踩在昔日梁国的故土上,你心中作何感想?”
陶修背对着辛南佐,仰望一株落满积雪的青松,负手而立,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一掌拍在树干上,白雪纷纷而下,在他肩头落了一层,温声说:“对我而言那都是前朝旧事,改朝换姓不过是天道人事,大势所趋,梁国三十多年前就败了,梁主早该顺应时势,爱护百姓祈盼和平,做他最后的明君,哪怕是亡国之君,青史上也会给他一笔留名。”
“好麟儿,我不知道你襟怀如此洒脱,能把家国兴废事看淡看远,多少人拼上性命也要攥住最后的权柄,心有不甘,垂死挣扎。”
“我父亲和萧瑛也是一样的想法,可惜身为萧姓,这忧国的责任就像刻在他们骨髓里的东西,明明想放手却始终不能彻彻底底放下。我得益于这些年在玉河村体会到的艰辛和饥寒交迫,对任何事都没有太大兴趣,随遇而安。比如这漳南县尹之位,稀里糊涂被公仪林推至现在位置,有时会突然出神发懵,不懂自己为何会留下,可能只是暂时觉得这样活着挺好,能为一城的百姓做些我喜欢的事就够了。但要让我换另外一种活法我也能接受。”比如,哪一天,他会应某人之邀前去建康。
他听见从师父口中念了句“萧瑛”的名字,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师父对萧瑛记忆尤深,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好看的人那么多,我不信?”
辛南佐难得露出真正的和颜悦色,笑了两声:“小殿下确实貌似仙人。”
他慢慢收敛笑容,凶狠和严肃的表情不受控地爬山脸颊,开口道:“那年,全府为世子的死亡哀痛时,我跟随送葬的人群走到山里,要看看我偷梁换柱的计划多完美。下山时我被一块落石砸破头,恰好被独自神伤走在深山里的萧瑛看见,他为痛失的侄儿流泪时还替我包扎伤口,伤口包好,他跟我说‘大叔,此处偏僻危险,令择一条道吧’。”
令择一条道吧,那是萧瑛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我捂着额头打量他,那真是张天下无双的脸,心想,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可惜他满眼哀色,是我造成的。”
辛南佐转向陶修,从他身上能看见那年山中替他包扎的少年的影子,为实现当年的奢想,就把萧瑛深爱的侄儿收做徒弟当儿子来养。
“他让我令择一条道,我反复思索这句话,终于有一天带上刀从萧钰手下跑了。我择的路挺多,要饭的、种地的、门客、剑客、浪客,到现在的和尚,我从来没找准哪条路才适合我。萧瑛小殿下还好吧?”
“他在基州,时刻防备着周国的触须,心力交瘁,一直都在坚守。”
* * *
离年关越来越近,积雪融化,泥泞的土地被从北方横扫来的冬风飕的坚硬,一匹送信件的骡子给县署带来几封信。
平平无奇表示问候的信里,落款人都是重量级的人物。一封来自南徐州的卢思苌,是对元旦将至时较为官方的问候。
另一封是醴县的公仪檀,信中表示醴县和漳南两地相去不远可以互相走动,落款盖的是他的私人印章,公仪青木,看来大战在即,此人有冰释前嫌的意愿。
挤在屋里蹭火盆的张城见他拿信来回走动,瞄了眼另外几封没有拆开的信问:“你走的我眼花缭乱,谁的信?公仪公子的信不是在这里吗?”
“他的信等会看。这封是他兄长公仪檀的信,我正思索如何回他。”
张城见他慎之又慎,闭起嘴巴“哼哼”两声。
陶修一时也想不出如何握住公仪檀主动伸过来的言和的手,就坐到张城对面拆开公仪林的信,此信写的老老实实,“暌违日久,甚为思念,”这阅信人嘴角不断上扬,但阅至末尾时,一句“连月来公务繁琐,恐不能如愿跟你一起守等元旦,望君见谅。”
翘起的嘴角瞬间挂了下去。
轮到陶修哼一声,折起信放进怀里,拨拉拨拉盆里的碳木,自言自语道:“言而无信。”
“对了,城主,我准备去趟吴郡,允我半个月的假,事情不顺利可能再久一点,正月初五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你去吴郡?”陶修稍稍反应一瞬立即明白,笑道:“好啊,愿君能顺顺当当做我吴郡女婿。”
张城腼腆地笑了一下。
“正是用人之际,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
离元旦还有五天,无家无口无随从的陶修在县署里过得冷冷清清,没感觉到一丝岁末岁首的热闹,偶尔独自到集市上逛一逛。张城倒是大方的把胡峤留下陪他,但胡峤是被人割刀子都不出声的主,陶修绝不指望和他能有语言上的交流,逛街时就默许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
又过去两天,情绪上的清冷和天气严寒双重压迫,陶修觉得实在该买些过年的年物,哪怕是自己一个人也得买几条鱼回来。
他做这县尹既清廉又朴素,吃穿用度受幼时影响从不敢铺张浪费,当他用木桶拎回两条活鱼时,周石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他拎过陶修的木桶问:“这做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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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货。”
周石双眼湿润,为官者能像他这样一尘不染的有几个,过个年居然就提两条鱼回来,想到他过几天将一人一碗一条鱼坐桌边吃饭的模样,周石就更心酸了,“把鱼放屋里养着,我来就是叫你后日来我家吃饭,你嫂子说你孤零零一人,我看着确实孤独,怎么一个年轻人把自己过的跟个老光棍一样可怜,去年还有张城跟你混,今年更凄惨了。”
陶修咧嘴笑道:“多谢周大哥,但我这住处也不像有光棍啊。”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陶修在周石家吃了顿有“家”的味道的饭,程氏在饭桌上再一次稍带同情的为城主亲事担忧,自认有责任开春后替他找个好女子,城主不是嫌贫爱富讲究出身的人,好女子一定能找到。
陶修贪恋周家的热闹,一直待到暮色降临才回县署。
偌大一个县署在深沉的暮色中显得冰冷坚硬,大门边挂两盏通红的灯笼,微微发出温热。陶修仅留下四名看门的侍卫,其余的都放回去守岁了。
从暖和的周家再望望自己黑黢黢的屋内,还真容易让人心情过分起伏。陶修跨进门槛,本想先到案几上摸灯点火,但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油灯放在何处,索性就盘腿在案桌前静坐。
他的身体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座石雕,无声无息。
外面响起第一声炮竹的声响,震彻夜空,孩童的喧闹远远传来,第二声刚响起,陶修忽听见床边有异响,像拔刀声。
练武的习性,陶修迅速就地滚了一圈退至墙边,警戒地盯着暗处,他记得林修剑就放在墙角的架子上。小心翼翼从蹲姿站起来,就在一道寒光劈斩过来的瞬间,他顺利摸剑在手。听气息对方只有一人,不知是何方神圣这大过年的最后一天还出来送命。
他拔了剑立即跃过案几向黑影刺去,黑暗里谁都占不了便宜,先下手为强,心口正堵着气呢,也无往日的心慈手软,一个字:杀。
两把剑在并不宽敞的屋内斗的寒光四射,铁器撞击出的星火就像窗外的烟火坠落于地。陶修很快就试出此人平庸的剑招,打算虐他一番再抓活的。
林修剑的速度又快又刚猛,对方连退几步,突然被床踏绊了一下往后仰去,失声叫了一句:“康乐哥!”
陶修举剑突然愣住,就这闪神的空隙,公仪林已丢了剑扑上来扭住他的左臂,狠狠往后一掰,继而又出脚踢向他的膝弯,明明有十成胜算的人就这样被公仪林制伏跪于地上。
“哪来的疯子,快松开?”陶修挣扎欲站起来,却被他从背上死死压住。
公仪林贴在他耳边喘着气问:“刚才你又当和尚了?独自坐那想什么?”
陶修被后扭的双臂吃痛严重,只得放弃挣扎就势往地上一趟,轻松舒朗的笑了两声,“外面热闹,在想今日怎么没买几根炮竹跟他们热闹热闹。”
公仪林还死死钳住他的双手,毫不客气用膝盖抵住他的肋骨,沉声问:“给你机会,重新回答。”
“回味周大哥家的饭菜,挺好吃的,啊——”肋骨疼的他低叫一声。
“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