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我正为此回来【正文完结】
    十月十六京口那一战真的很血腥。

    卢思苌留下擅打仗的陶修,企图挽救京口的危机,又将他手下的兵力分去一半救应吴郡。

    领兵去吴郡的张城、周石都是本地人,他们不负所托,带着许多出生在这里的同袍死战到底,窦冰、潘猛死在故乡的百姓面前,面带笑意,心满意足,临死前,窦冰高喊一声:“把我的大名写在县志里啊,让我儿子知道他爹为国而死,他爹是个猛士。”

    潘猛又瘦又高,一直跟在窦冰身后,在看见兄弟英勇就义后,拿起两把长枪,一根抢挑起一个敌人,对闭上眼的兄弟狂笑:“看呐,我杀的人也没比你少,别再我跟前吹你一身的腱子肉。”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潘猛一直撑到袭击吴郡的周人被张城击退才倒在窦冰身边,两个在大营互相帮衬多年的人好歹死在一起,没有什么遗憾。

    周军袭击吴郡的兵力并不多,张城与百姓同心戮力顽抗三天,在即将胜利之时,陈主投降的消息传遍全国。

    张城只得收兵打开城门,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吴郡无损,百姓安然无恙。

    作为杀敌最凶的降将,张城和周石很快被抓起来送去北方服刑,两年后天子大赦天下时方回到故土。

    京口只有五六万兵,周军全部倾巢出动后,卢思苌才发现战术、策略、猛将在绝对数量的兵力进攻下不堪一击。

    敌人如潮水,如狂沙,如朔风,无处不在,京口坚持两天就败了。

    战船一艘一艘被击碎、烧毁,卢思苌欲登上恩师的驰龙舰,站在最高处让将士知道他救国的决心。他六十三岁,在江边近三十年,最后爬上驰龙舰时身心疲惫,在栈桥前歇息了片刻,仅这片刻就被万箭穿身,倒在咫尺远的驰龙旁。

    陶修认为上天不公,为大陈付出半生的老头不该死在这么残忍的箭下。

    他接下卢思苌交到他手里的宝剑,毅然登上驰龙。

    驰龙是大营的最高点,人人都能看见矗立船头的年轻人,几片衣裾被江风吹翻,腰间的红绸耀眼醒目,他拿着老将军的衣钵,高声号令驰龙撞向敌人,撞向坐着敌军大帅的战船。

    他又要拿出他的绝杀。

    驰龙舰在江边停靠十几年,浑身朽旧,但她漂亮、英气,用粉身碎骨助力了陶修一把,他果然跳到敌军船上,顺利就斩杀对方将帅。

    陈军低估了周主吞并八荒的野心,将帅的人头在陶修手里还没有冷却,又一支兵马从后面扑上来。

    人数实在太多,陶修也感到无能为力、回天乏术。

    他的船被打翻在江里,全身力竭,力竭到连眼前几个小喽啰都对付不了。

    他在闭上眼之前看见幼时玩伴杨微子,原来统领江津水军的杨微子也加入了灭陈一战。

    京口的两个将军一死一伤之后,余下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

    杨微子把昏迷的陶修偷偷送回江陵,送到他母亲身边。

    杨微子在萧家的坟场找到的萧王妃,王妃婉拒他要把她的消息传送给大陈的陶修,只愿在静山渡过残生。杨微子就替曾经的王妃在静山盖了一间朴素的小屋,时而派人周济下她的窘境。

    昏迷重伤的长子被胡峤送到萧王妃跟前时,她死水似的日子总算漾起一圈涟漪。

    陶修彻底清醒用了十几天,能下床走路用了半年,恢复如初用了一年半。

    这漫长的一年多,他听见很多关于大陈的消息,也留心江南各世家的命运,却无从跟人打听到他想要知道的人的近况。

    一年多时间,他熟悉了江陵,熟悉身边有母亲这件事,一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变了,比如,对公仪林的思念从炽热趋于温火,最后成了黯燃的灰烬。

    他考虑的东西不再像年少时的单纯,也不那么冲动,他本就是秉性恬静的性子,经历两场灭国之难,痛失亲人的打击,比从前更沉稳少言。

    两年后他让胡峤回汝丘带回萧辙,从此他带着萧辙、陪着母亲在静山一待就是几年。

    这些年,萧王妃小心翼翼问过关于公仪林的事,陶修以淡淡一笑带过:“母亲不必忧虑我。”

    他不愿提起,王妃就越好奇那位曾在自己面前保证过会和萧琢彼此守护一生的陈使究竟做了什么,把她儿子伤成这副模样。她不懂儿子天生就这副清冷性子,还是因为受情伤的折磨,她觉得他很孤独,比她开始住进静山时还孤独寂寞。

    第六年的时候,王妃提出想去外面看看,不想再窝在江陵的山里,她想在儿子、孙子的陪同下周游各地,把女人一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都走一遍,体会各处不同的人情风貌,看世间的种种精彩纷呈。

    其实她更想用这个理由去一次汝丘,去一个叫玉河村的地方。

    如果去了,或许能改变一些东西。

    当然决定去之前,她也怕自己是自作主张,万一儿子活得这么不开心是因为“陈使”言而无信抛弃了他怎么办,万一陈使成婚有了妻与子怎么办,岂不是给儿子添堵?

    不管,王妃开导自己:“我是个女子,我是个母亲,我的能力有限,能替麟儿想的只有这些,去一趟再说,大不了再回来。”

    于是,一趟周游大周的计划在王妃母爱的支棱下缓缓开启。祖孙三代另加一个整日不说话的胡峤,在路上走的很慢,用心赏景,钱不够了,长子雕点小玩意换钱,或者卖卖苦力,遇到仅会点三脚猫功夫的绿林,长子藏在车子里的剑可斩杀过无数人咧。

    晃晃悠悠一年多,三人途径景色秀丽的西湖,王妃问长子:“麟儿,都走这么近了,我想去你长大的村子看看。”

    陶修拒绝不了母亲的柔声细语,也拒绝不了儿子跟在后面尾巴似的恳求,车头一转,甩响马鞭,高声道:“那就去我当牛做马的地方看看。”

    一路上王妃买了许多家用,锅碗瓢盆、衣饰被褥,陶修不明所以,反正钱够用,随母亲折腾去。

    回到玉河村,王妃先在茅草屋前哭了一场,抚过院子的每个角落,找儿子曾在这里的留下的痕迹。

    这会正值寒冻,几间茅屋确实怎么看怎么凋零,陶修安慰她:“等春天一到,母亲你才知道这间小院的妙处。”

    王母抹去眼泪,很倔强,昂着头说:“我不信,除非让我待在这里等春天来。”

    这一待就逼走了盎然的春天,初夏款款而来。

    王妃不确定陶修想不想留下,她留下又无处打听公仪林的消息,想从陶修嘴里挖一点关于公仪林的消息比她缝衣服做女工都难。

    后来,是陶修主动提出留下。听说他在一个张姓朋友的逼迫下开了一间卖字画的店,逼他把手艺拿出来卖钱。

    张城用心险恶,就要让陶修明白,哪怕他多年来天天一次不落的练字画画,他的字画也卖不了几个钱,他的字与画在天赋异禀的人跟前,就配冷落在角落里,他日日磨炼字迹一点都不比不爱读书的自己强在哪里。

    后来,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居然把西海县的安桂给引来了,安桂说周石留在吴郡,给郡守做大官咧。

    时过境迁,从前的同袍还能凑到一起,叫上胡峤,四个人围着一方小桌击箸高歌,感叹浮华一瞬,那些拼死拼活的仗像大梦一场。

    坐在绒花树下的陶修把八年讲完了,故作镇定地盯着公仪林,很怕他问出那句话:“为何不来找我?”

    公仪林一直都很好哄,他也没问,看来这次的大错给瞒混过去了。

    “那次你伤的有多重,需一年才能爬起来?”

    “跟我讲讲你在大兴城的四年,受了什么委屈,今后我会弥补。”

    公仪林压下怒火,原来自己这些年的动向他了解的清清楚楚,只是这永昼还早,许多话只有等夜深人静才好质问。

    “你把萧蕴的孩子养得挺好。”

    陶修一脸的满意,把儿子叫过来搂在臂弯,“你看出来了?”

    “跟他爹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精致。”

    公仪林朝萧辙勾勾手指,“过来。”

    萧辙胆怯地朝他跟前挪了两步,公仪林一把拽进怀里捏他的脸,一本正经对陶修说:“这么算起来我等于是有两个儿子了。”

    陶修正不解其意,门外有人下马。

    走进来一个少年人,先是犹豫片刻才跟陶修行礼:“陶叔父,我是佑儿,不知叔父还能不能记得我?”

    公仪佑早慧,小小年纪就把“相思成疾”的模样看在眼里,这几年叔父的一身病他了如指掌,甚至能感同身受几分。两年前他父亲郑重提起让他今后都跟在叔父身边时就明白其中的意思,这意味着叔父这辈子都不打算有自己孩子,他得体量叔父关心叔父孝敬叔父。

    刚才沈家找不到叔父时,沈钟猛拍大腿懊悔道:“坏了,一定去了陶修家。”

    公仪佑没觉得坏在哪里,明显替叔父舒了口气,所以他忍不住来看看,看看叔父遇到故人会成什么体统?

    还好,叔父表面看起来跟平常一样。

    夕阳落山时,一辆马车踽踽回来,赶车人是胡峤,一个妇人从车里走下来,荆钗布裙也不掩她身上雍容气度,她出现在院门前,看见公仪林那一刻就知道此趟玉河村没有白来。

    她以过来人的身份觉得有些事该当面弄明白,有些事还可回头,有些事又还能补救,这些年她不懂两人间出了什么问题,她也不懂,其实被“抛弃”的不是郁郁不乐的儿子,而是此刻云淡风轻、千帆过尽一身从容的公仪林。

    沈府那边,至深更半夜公仪佑才回去对翘首张望的众人说:“不必等他,而且这几天他也不急着回漳南。”众人知道这头牛是拉不回去了,就像年少时一样,钻到陶家的破茅屋就迷失方向。

    夜深人静,各屋子的油灯都悄悄地熄了,院中的两人还坐在绒花树的桌旁,在黑漆漆的夜里面对面对峙,这会公仪林冷静下来理智地思考自己八年间损失的东西该如何从陶修身上讨回来。

    沉默令人拘谨,黑夜里的沉默更使人浑身发毛。

    “你不说话,是不是在等着我问你为何八年都不来找我?”

    果然是打算留在深夜无人时算账,还好夜色朦胧,不见他脸上冷冰冰的表情,陶修挪动一下身子,“人的心境会因时因地而变。等我能挪动腿自己走出屋外时已经过去一年多,母亲时刻在照顾我,萧辙也被我接来身边,顾虑的东西都分在他们身上。出了门就是萧家的坟墓,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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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一片坟地,心里焦灼的东西慢慢就平息了,对你的想念也因日久渐渐变淡,你前程锦绣,有时想到你因为我而放弃一些东西时,我会觉得有愧。住在山里很静,静的人无欲无求、不问世事,我以后再也不想住山里。”

    “胡峤告诉我你在大兴城近五年,元意很器重你,说你一切按部就班,周国对南方士族的抑制和打压严重,公仪家得靠你撑门楣,我决定再不与你联络。母亲要离开江陵出来看看,踏上过去大陈的疆域时,心有感触,并没有太多悲喜,只是途径京口那一刻,我真的想你。”

    途径京口那一刻,所有被压制的思念挣扎着往外窜,把胸腔的心戳的千疮百孔,为何不去找他,怎么能撑到现在才有所觉悟?

    就不怕去的迟了,一切都无法补救?

    “我不敢冒然找你,回玉河村大半载一直在等今日。”陶修战术性地笑了一声,“看来沈家还是对我芥蒂很深,我回来一事被藏的密不透风,我只能等,等到你出现。”

    “如果我不出现?”

    “我没想过。我只记得你我约好天下太平了再来看看清江河,总会等到你。”

    对面沉默凝重,陶修如坐针毡。

    苦涩、紧绷的声音从喉咙发出:“那年你究竟伤了哪里?”

    “他们很恨我,又想立功。不说了,死里逃生不是很好吗?”

    公仪林站起来走到陶修身边,抬起他的脸沿着眉毛、眼睛、唇一下一下抚摸,指端还有劫后余生的颤抖,他抱着他,一寸一寸抚过他的全身,这副身体还是瘦的像一把飞出体外的骨头,那些年好不容易把他养肥一点点,又成了过去的模样,“知道一个人活着而刻意不联系,和知道那人死了无法联系,是完全不同的心境,这些年我真的以为你死了,你对自己够狠,对我更狠。现在我让你回到我身边,敢不敢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敢,我正为此回来。”

    公仪林亲上他的唇,没有白日的激动和发泄,只有温柔亲密,似能预知接下来的每一日都能尝到现在的味道,所以不必急切,只要缠绵轻柔就行。

    “我们种麦子吧,务实一点,不必风花雪月。”

    陶修挣脱他的手满头疑惑,“什么?”

    “那年你问我要在地上种什么,这几年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打算数年后辞官归闲养几株绒花树乘凉,现在想来,若我在田中央种上几棵树,会不会很突兀?”

    陶修闻言情不自禁笑了两声,真是一如既往的傻,想了八年就打算种点树,笑着笑着脸颊有些发酸,忽而很心疼他。

    他抽出双臂用劲把公仪林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后脑勺,这个姿势充满包容和怜悯,“往后我跟你一起种,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几日前还急着要回漳南公仪林,这会一副天塌下来有人顶的淡然态度,沈家不回、公仪家不回、漳南不回,就赖在玉河村的几间茅屋里不走。

    也不是完全没离开茅屋,陶修走一步他跟一步,稍有片刻不见姓陶的,当即摆脸色装可怜,能在院子的树下站两个时辰不动,捂着被伤多年的心口“痛不欲生”,唬的陶修去哪都告知一声。

    在玉河村磨蹭近一个月,终于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干净,举家搬去漳南。

    茅屋去年刚收拾的能住人,王妃又趁着春天种下大量花草,此刻众人离开茂林修竹似的的茅草屋时,个个恋恋不舍,公仪林开解众人:“很快就能回来,少则半年,多则两年,我们就再回来。”

    在外乡混迹多年,最后想回的依然是故土,公仪林去信给大兴城的元意,希望能回吴郡做官。

    离开汝丘时,公仪林让几个手下打扮读书人模样,去城里那间字画店把陶修的所有画卷都买了下来,并要他们对开店的张姓老板说:“此字端庄秀丽,又行云流水,一看写字之人就有磐石般稳重的心性,毅力持久,非那半途而废之人能比。”

    张城:“……”

    两辆马车从汝丘出发,途径曾经的建康城时,陶修和公仪林都没有胆魄故地重游,但陶修说想再看一眼绒华院。

    公仪林阻止他:“空屋一座罢了,是我亲手摘掉门匾、贴上封条,我认为重要的东西都带走了,从此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归处。”

    因天气逐渐炎热,车辆到达江边时便在渡口的热闹处多住了一两日,一来给连日奔波的王妃和萧辙乘凉歇息,二来赏景游玩。

    江边有太多不忍回首的过往,沿途看见四通八达的水网可供船只来回穿梭、畅通无阻,不再分地域疆界、不再因国家不同而互相仇视时,两人在马背上眺望浩荡东流的江水,千言万语都无法诉尽心中的怅惘,那些年在江边暗下的宏图远志和豁出性命维护的东西,抵挡不住光阴洪流的辗轧,都化作轻飘飘的一缕齑粉,随江风而逝。

    过去的天下风云变幻,波诡云谲,如今,大江南北合二为一,天下归为一家,是百姓之幸,是万物生灵之幸。

    一轮红日即将西沉,江海吸流霞,金光铺设千里,他们在江边的巨岩之上并肩而立,衣裾轻扬,襟怀开阔,此生有你,万事皆足。

    长风当歌,就在这大江边上,酹以一觞酒,祭我今与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