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春天素来易起风沙,在景熙五年的三月,沙尘尤甚。
整个三月下旬,天空都是一种浑浊的昏黄色,在外面走上一会,灰头土脸,满面尘埃。
自景熙四年冬月至今,工部反反复复推演的战船图纸终于定稿。皇帝阅后,当即下令将图纸发送至南京龙江、福建泉州、广东江门三大船厂勘造样船。
样船试水后,将走海路北上入京,由工部会同兵部勘验,敲定最佳方案后,便正式开动建造可装配火炮的成船。
此举无异于向天下昭示了景熙皇帝坚壁海防的决心。
而与此同时,河南隐隐有干旱之势。
从去岁冬麦播种后,河南道全境至今未降一丝甘霖。现下正值小麦返青之时,若再不降雨,恐一地青苗未穗而枯,颗粒无收。
河南道自来为产粮大省,粮草缺则兵马竭,无那一捧粮食,从何谈海防构建。
天意难测,百姓之苦无从消解,民间便滋生起了流言,说是中宫缺位,君德有失,才导致天降异象,惩戒世人。
宁澈看到奏报时,虽内心不忿,但也属实无奈。老百姓眼见着要没了活路,还不能让人家抱怨两句了。即便他堵的了一个人的嘴,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于是在四月之初,景熙皇帝颁下诏书,他将亲赴天坛祈雨,以慰上天之德。
这样声势浩大的祭典,夏绫在宫中多年,也是头一遭见到。
祭祀大典前三日,皇帝至武英殿斋戒。
祭礼前一日,皇帝焚香沐浴后,在奉先殿告示祖先,将自己的名字填于祝板之上,由太常寺卿放至南郊神库奉安。
四月初六,正祭。
是日一早,景熙皇帝着青服至皇极门,文武百官着青素服乌角带恭候于大燕门外,文官列东,武官列西,相对而立,随皇帝一道步行前往天坛祈雨。
如此国之大典夏绫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看着宁澈在旌旗华盖的簇拥下行出了午门。宁澈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青色无纹圆领袍,深色的衣着将他本就颀长的身形拔的更高挑了些,如旷野雪地中的一株朗朗青松。
祭天大典一直持续到午后未时末。结束后,宁澈坚决不肯乘辇返回紫禁城,为表诚心,复从天坛又步行回午门。待百官叫散后,他方才入了宫门。
回到乾清宫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
夏绫早已在这里等他回来,听见声音,赶忙迎出门去,见宁澈面色尚可,只是翼善冠压着的那一圈发鬓,已经被汗水洇透了。
待入了日常起居的暖阁,宁澈方显露出疲态来。近前的内侍连忙来伺候他宽衣,宁澈脱的只剩一件白衬在身上,没有力气再换上燕居服,穿着靴子直接仰面躺倒在软榻上。
“都出去。”宁澈遣走了想为他脱鞋的内侍,没有让他碰自己。
躺着缓了一会后,宁澈才疲惫的复坐起身来,将脚腕搭在另一侧膝盖上,单手握住鞋底,一点点缓慢的将靴子脱了下来。
只见在脚内侧靠拇指处,素白的绸袜已被混着黄脓的血水染湿了一大片,显然是磨破了皮。
“这!”夏绫倒吸了口凉气,这样的伤法,虽不是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已然能感觉到有多疼了。
宁澈皱了皱眉,虽然他知道自己脚上肯定是破了皮的,但真当看到这伤处时,还是有些下不去手。沉了片刻后,他趁着伤处还没干涸到将衣料和皮肉粘在一起,一咬牙将袜子脱了下来。
果然,那处的皮肉差不多已经磨烂了。
夏绫看的浑身发冷:“什么时候破的?”
宁澈答:“去的路上就觉得这鞋不太得劲了。”
从紫禁城到天坛,一来一回少说也得有二十里地,也就是说,宁澈忍着这磨破了皮的脚,堪堪走了十多里路,还不能让人给看出来。
“你傻啊,脚都磨成这样了还不坐辇回来?”
宁澈不以为意的嗐了一声:“去都去了,那还不把全套做足了,显得我心诚。”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非得越让人受苦反而才越显得心诚了呢。”夏绫抱怨了一句,复说,“我给你请太医去。”
“哎乔乔,别去。”宁澈喊住她,看向自己旁边,“坐这,跟我说会话。”
夏绫瞪他:“有什么话你非得这会说?”
宁澈摇了摇头:“我现在不想宣太医。本来祈雨这事就是为了把样子做足了,要是转头就请了太医来,就显得太造作了。”
夏绫有点赌气的看了他一眼。
宁澈倒很随意,将裤腿挽起来一半,蜷起腿,伤了的那只脚光着踩在软垫上,一点也不像皇帝,反而多了丝痞气。
夏绫拿了件薄披风给他披在肩上,才一块坐在了软榻的另一侧。
“阿澈,你当真相信,天不降雨,是君王德行有失吗?”
“我当然不信。”宁澈说的坦然,“在这世上,只要不是药到病除的事情,那只有一个原因,便是药不对症。就如世人常说恶有恶报,也并非所有作恶之人都会直接被雷劈死,逍遥法外之人大有人在。倘若君王德行有失就会天降灾象,我看倭国那些幕府大名啥的也都不咋地,怎么到现在也没看见倭国沉了?”
“不过呢,这种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信不信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官信,百姓信,我这样做了,会让他们觉得踏实。当然了,我也真心希望上天真的能听到我的祝祷,快些下雨,毕竟若真的出了旱灾,苦的都是老百姓,朝廷也好过不到哪去。”
夏绫垂下眼,忽问:“阿澈,你什么时候会有新娘娘?”
宁澈单眉微挑:“你问这做什么?”
夏绫道:“虽然我也不信那些鬼神之说,可有一点我觉得他们说的没有错,中宫之位毕竟是国本大计,不能老是空着。我怕太多人以此为借口攻讦你,反而耽搁了朝政。”
夏绫是有心事。
自纪瑶离宫后,她心中的担忧便累日尤甚。宁澈丝毫没有遴选新皇后意思,这让她隐隐有些害怕,宁澈是因为自己才故意这样拖着无所作为。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必须立刻离宫。惑乱君上的罪名,她一个孤女担不起。
宁澈怎么会不知道夏绫心里装着怎样的心思。平心而论,立后这件事不能说没有夏绫的原因,但的确也不是全都因为夏绫。
想了想,他说:“其实前两天,我找钦天监卜了一卦。”
夏绫抬眸:“怎么说?”
“无非就还是那些话,天象有异,是因中宫位缺,要我早立皇后。”
夏绫忧虑的神色已掩饰不住。
可宁澈又说:“但我总觉得,监正并没有对我说实话。”
“何以见得?”
“我问的是海防,但他答的却是中宫。”宁澈习惯性的捻着三指,“我相信天象有异之事不假,毕竟众人都有眼睛看,谁也不瞎。可关键在于,如何解读这天象。陆元齐过于避重就轻,只言海防之事无恙,却急于将话题引到天象上来,不得不让我起疑,他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别有居心。再进一步,民间所传君德有失的流言,或许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陆元齐,便是钦天监监正的名字。
夏绫听他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后位、储位有异,皆是动荡朝堂的大事,但究其根本,未必是因为在那位置上的人有多卓越,而是因为,后位储位的每一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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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都意味着新一轮的利益斗争。朝堂间党派交杂,一旦出现了这样的狭缝,便会如过江之鲫般蜂拥而上,谁能将自己的人填进来,谁就能一瞬间得道升天。而陆元齐的说法,正是印证了有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借由立后之事将自己的势力填到我的身边。”
夏绫越听越觉得水深不可测:“阿澈,那陆监正背后的人会是谁呢?”
宁澈摇摇头:“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我可以肯定,朝堂上的每个人现在都必各自怀着心思,紧盯着后位这块肥肉。”
这也就是为什么,宣明帝当时会应了庄靖太后,一举将纪瑶推上太子妃的位置。人选已然钦定,前朝各派系的心思即便再活络,也难以有什么伸手的空间,避免了一轮因储妃之位而起的党争。
可犹是这样,纪文征依旧出了那样的岔子。当时各地官员对通倭罪人群起而攻之,其中不排除有人想借此机会将皇后拉下水,另换他人的可能。
而如今中宫之位已然悬缺,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暗地里使劲。
夏绫深感事态之复杂,心绪仍难解:“可是阿澈,你不能老这样拖着啊。你越拖,不就越给他们相互争逐的时间吗?”
“乔乔,我并不是姬宫湦那种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君主。这皇后……我是一定会立的。”宁澈已然坦诚相待,“只不过,我想给自己一点时间,最晚等到明年春天。毕竟在上一段婚姻中,我与先皇后都走了许多弯路。我需要用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我究竟该作何抉择,之后的路又想要如何走。”
“嗯。”
“但是乔乔,我也很想请你在这段时日,重新审视一番,你我之间是否可以再进一步。”宁澈抬眼看向夏绫,目光诚恳但不贪婪,“你别误会,我没有想逼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不明不白的就走到尽头了,成或不成,都得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代。”
夏绫点了点头。宁澈倒是有这点好,什么话都会同她说开,不会让她去猜。
“好,我会认真想一想的。”
两人心中各自风起澜动,但又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表露出来。
宁澈动了动自己的伤脚,仍是疼得厉害。他问夏绫:“乔乔,你那有什么伤药吗?我想给自己上点。”
夏绫想到,宁澈上回手受伤时,还剩了小半瓶金疮药没用完,她便收到了自己房间。
“你稍等一会,我去拿。”
夏绫回来的时候,手里不止拿了一瓶金疮药,还有一双软底鞋。
她蹲在地上,将鞋子后帮压下去,放在宁澈跟前,以便他能直接趿进去。
宁澈诧异:“这鞋是哪来的?”
夏绫道:“闲着没事随便做了一双。你不见人的时候就先穿这个吧,脚上舒坦些。”
这双鞋是夏绫在浣衣局照顾秋鹤时做的。
那时小汤无事时总是在给谭小澄纳鞋底,做工十分精细,让夏绫啧啧称奇。到底是在针工局当过值的,夏绫手一痒,便跟着小汤也学做了一双。
但这鞋并非帝王皂靴的样式,宁澈也不缺这样一双鞋。回宫后夏绫没太好意思送出去,任由它在角落里吃灰,没想到今日倒真派上用场了。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夏绫蹲在地上道,“今日景仁宫有人过来了,说是小王爷这两天有些不太舒服。”
宁澈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怎么个不舒服法?”
“说是胸闷,气短,有时候觉得喘不上气来。”
宁澈一听,当即脸色微变,直接趿鞋下了榻,跛着脚就要往外走。
“我不放心,得过去看看。”宁澈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地上,“这孩子有两年多没发过病了,我怕他再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