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墙头相握交心之交不识得
(蔻燎)
“阿清。”
少年的嗓音带有特别的清爽,脆生生,鸣玉敲金,入耳悦然。
攀在墙头的人儿,穿着一身华丽的素白锦缎,腰间环佩碰撞作响,一派矜贵气韵,举世无双。
他双手拢在嘴边,临渊履薄地环顾周围,在影影绰绰的窗户口寻觅一道瘦弱的背影。
突然眼前一亮,一抹苍雾般的白衣自一道门缝溜了出来,手执纨扇掩着面目,碎步轻移,一走三回头,似乎极怕被人发现动作。
他急匆匆跑至墙下,仰望着墙头的少年,端秀阴柔的脸颊浮上一层亢奋的薄薄红晕。
伸手去抓少年垂下来的手掌,嘴里小声道,“俞少爷,你来了,我知道,你不会骗阿清的。”
墙头的少年,正是年仅十岁的俞冠楚。
恰逢回孟陵看望祖母,俞冠楚一家皆离开了百里京,来到了此地。
前几日他在街上撞见为了逃离“春衫袖”的十二岁的骆弥长,也就是阿清,娄清意。
当时,俞冠楚见对方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要带人脱离苦海。
两人相见恨晚,谈话间极其合契。
在俞冠楚的掩护下,阿清跑到了码头,那一刻,他与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天公不作美。
码头的阿清因急切地想上船,一时慌乱抢了一人的位置,便被揪着衣领狠狠揍了一顿,这一揍没关系,竟被追赶而来的春衫袖的打手撞见,拖尸体般将他一路拖回了妓--院。
俞冠楚本是给了阿清坐船和足够生活一月的银两,希望他能远走高飞,不再桎梏在一方烟花之地。
借口推了一次富家公子的赏花聚会,俞冠楚放心不下阿清的情况,气喘吁吁去码头瞧瞧阿清有无成功远去,不成想将好看见对方被四五个大汉围殴,鼻青脸肿,血水狂飙,驾着四肢被带走。
地上蜿蜒出一条血路,像毒蛇游走过似的,使人毛骨悚然。
阿清痛苦地喊,“救我!俞少爷!救我——”
俞冠楚一步步跟随,跟到了春衫袖的地盘,他道,“我要赎他,多少钱?”
那些打手回头一瞅面前矮小的十岁少年,戏谑道,“就凭你?你有五百两银子吗?”
他们的目光逡巡在俞冠楚白嫩俊美的脸上,又慢慢停留在那华贵得无以复加的衣袍和玉环玉玦上,心底发起了嘀咕,猜想对方是哪家的公子哥。
看来,这少年不是好对付的主儿。
俞冠楚道,“我能拿出来,给我一点时间。”
说罢,旋身一阵风跑了。
阿清不打算让俞冠楚拿五百两银子赎他,他不想春衫袖的老鸨得到钱财,等俞冠楚重新来到春衫袖,爬上高墙要跃进来赎人,阿清第一个站出来拒绝。
他说,“俞少爷,别为了我浪费钱了,我能自己逃跑的,我宁愿跑掉,也不肯他们得了好处。”
俞冠楚被其说通,拽着阿清的手拉他跨过高墙,两道白影搅在一起,越跑越远。
阿清停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喘匀气息,展颜笑道,“俞少爷,你还记得吗?四年前,我曾经去过你的府邸,忠国公府,给你亲自治过腿疾呢?”
记得吗?
四年前,阿清和他的退休老太医骆师父受忠国公邀请,入住忠国府,为练武而断了腿骨,伤了筋脉,一辈子无法习武的俞冠楚治病。
那年,阿清八岁,俞冠楚六岁。
两人因年龄相仿,玩到一块,同吃同睡,形影不离。
阿清日夜照顾俞冠楚的断腿,细心磨药,细心熬煮,细心敷抹,他把俞冠楚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对待,呵护备至。
他多想时间就停留在忠国府邸内,在那里,吃得好,穿得暖,还能跟着俞冠楚学习读书写字,那里简直就是阿清的天堂。
相处下来,俞冠楚会教阿清朗读高雅的诗词歌赋,给阿清买甜甜的饴糖吃,让阿清穿上丝滑的绫罗绸缎。
是他让阿清觉得世界上还有俞冠楚这样善良而高贵的人。一时间,阿清对俞冠楚充满了诡异的崇拜和向往,他做梦都想成为俞冠楚那样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好景不长。
一年后,俞冠楚的腿疾痊愈,骆师父自然没理由继续待在府内,得了金银,带上阿清,告别忠国府一家,开始了随游随治的漂泊之旅。
虽然告别了俞冠楚,阿清难受得哭了好几天,可他还有师父相伴,他也觉得没什么关系。
恐怖的是,不久之后,他们来到了罗家坨,师父在此落脚为人治病,不收钱财。
一次,师父保住了对方性命却没保住对方腐坏的一根手指头,那人怒不可遏,觉得是师父没有上心救治,气怒攻心,提着菜刀冲进药堂将师父连砍数刀,刀刀致命,血溅当场。
师父没有求救,一声都没有,他只是一遍遍地喊着“阿清”的名字,口吐鲜血,死不瞑目。
一根手指头就害死了一位积善行德的医者之命,可笑,可悲,可恨。
阿清哭哑了喉咙,痛苦地以头抢地,撒泼打滚,豁出去要跟害死师父的人拼命,好在被其他街坊邻居及时拉拽住身体。
自那以后,阿清成为了真正的孤儿,在那座害死了师父的罗家坨孤魂野鬼般来去,渐渐的,吃不起喝不起的他沦为了小乞丐。
再后来,他被人诱--骗回中原,拐进了生不如死的春衫袖,成为了一个行尸走肉的俏倌儿。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他第二次遇见了俞冠楚。
俞冠楚就是阿清的救命稻草,有了他,一定能够化险为夷,否极泰来,过上平平安安的好日子。
孰料,阿清的问话一毕,得到的是俞冠楚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俞冠楚一脸懵茫,仿佛不知阿清在讲什么。
记得吗?记得什么?
四年前怎么了?四年前的故事太多太久了,他日日见着形形色色的人,又怎会记得一位给他喂药敷药的小医童呢?
一瞬间,阿清刻骨地明白,他和俞冠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俞冠楚对他拥有善心,那也只是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突发奇想,有趣多过重视。
俞冠楚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有尊严和人格的人,他解救他的过程,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是一位品行高尚,霁月光风的良善之人。
仅此而已。
阿清盯着俞冠楚,喉结一滚,最后的卑微,“你真的,不记得吗?”
俞冠楚怔了怔,“我……阿清,你怎么了?”
“贵人多忘事。”
冷笑,阿清抛出俞冠楚给的一包银子,泄愤似的砸在地上,“哗啦”地脆响。
他擦着眼泪,头也不回地径直跑远了,要跑去何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他信任,没有任何人。
那一日,俞冠楚没有再找阿清,因为他在孟陵的探亲日子结束了,乌泱泱一群人跟着忠国公打道回府。
到了百里京后,俞冠楚便将这段没有结果的忧郁记忆尘封在脑海,不轻易回想。
此时躺在床上的俞冠楚惨白的嘴唇一抖,经过骆弥长一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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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然大悟,想起来一切,愣愣地看着骆弥长端过一张椅子坐在床前,定定不移地注视他。
如鲠在喉,言语无能。
骆弥长一手撑着膝盖,支着下颌,歪头道,“俞冠楚,我们真是有缘啊,没想到这一世还能遇见。”
他伸手掖一掖俞冠楚的被角,幽幽一笑,“你想知道吗?那一天,我到底有没有逃跑成功?”
俞冠楚哑然道,“成功了?”
“没有。”
骆弥长平静地回复,下一秒疯狂大笑,肩膀直颤,语调冷若寒霜,“成功?哈哈哈哈,成功?你以为那么容易成功?”
“俞冠楚,那天我恨极了你,恨你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恨你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对我生出的可笑的怜悯,恨你的完美家世和相亲相爱的家人,恨你所有拥有的东西都是我没有的!所以,我想回头去找你,想一把掐死你,可我再跑回去见你,你已经不在原地了,那些来追我的壮汉全部看见了我……”
“我跑啊跑,跑啊跑,还是一跟头摔倒在地,被他们按在泥里暴打,而你呢?你居然坐在轿子里,贵气十足,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孟陵!”
“你知道我的下场有多惨吗?”
他指着自己的下--胯,又哭又笑,“我被抓回去之后,老鸨为了惩罚我,徒手捏碎了我的子孙囊。那种痛苦无法言喻,我差点死了,差点死了你知道吗?俞冠楚,你永远不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你永远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怎么咬着牙活下来的……我活在世上,不能拥有后代,身体也越来越差,所以我恨毒了春衫袖那座妓--院,恨毒了那个老鸨,恨毒了世界上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对我?难道我很愿意变成这样不男不女的人吗?”
骆弥长,不,娄清意扒开自己的绯色纱衣,要把那面目可憎的东西拿出来给俞冠楚看。
俞冠楚无奈地偏过头,闭上眼睛,“骆军医,对不起,当年我理该向你道别,理该带你一块走。”
“别说了,我不相信你!”
见俞冠楚不看他萎缩的下--体,娄清意一点不介意,他自顾自脱掉外袍,解开里衣,露出缠在腰间的那根如假包换的菩提果串金佛的坠子,自嘲道,“其实,在我师父死前就告诉了我真正的身世,我一直以来都知道我是当今娄太后与男宠的私生子,可是又能如何?作她的儿子能有什么好处?她最早还得知我行踪的时候,只顾着派杀手来杀人灭口,哪里有一点爱子之情?可惜师父不愿我死在刀下,借着云游行医,领着我在各地山河留下脚印。我这二十七年来,隐姓埋名,活得如履薄冰……想要医治好我的下--身,还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泡那劳什子药浴!我的一生,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
“我被掐坏了子孙囊,大病不起,让老鸨关在柴房里自生自灭,我浑身长满了脓疮,蛆虫,奄奄一息,俨然一个鬼怪。最后,他们怕我染病给春衫袖的其他人,才狠了心将我丢在乱葬岗,想我在那里直接咽气而死,可是——我命不该绝,我遇见了大将军!哈哈哈哈,大将军他得胜归来,顺道剿灭山匪的时候在乱葬岗偶然发现还有一人活着,便救下了我,后来他还出钱助我学医……我无处可去,想要报答他才答应他在哪,我就一直跟着去哪,做他死心塌地的军医……要是没有大将军,今日,我们也不会第三次,不对,算上在大睦朝与朔雪国的边境那一次,应该是第四次见面了。”
他强制性把俞冠楚的头扳正,将取下来放在手里的菩提金佛垂到俞冠楚面前,促狭道,“你看,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皇家信物,你不就是想找出我吗?现在找到了,想如何处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