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萧喜和朗月并没有在城中待多久,他们简单地点了些据说是出了沧凌城就再也吃不到的绝味,吃饭的时候也仅仅说笑了些放松的话题,对于前面常聊的压抑话题只字未提。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快,吃完后就直接回了屋宅。
晚上的早眠,自然能让他们在今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能拥有足够充沛的精神。
他们将昨天提前清点后的东西收拾进行囊,物品大多简单实用,件数很少。毕竟接下来他们还要面对长时间的奔波,身上不宜负重太多,轻装上阵是最好的选择,有些补给就留到去盛京的路上随便找买即可。
他们徒步走了一些时辰,基本上已经到了沧凌城十里开外的地方,站在坡高的小土丘上看岸城,却只能看到被湿漉漉的薄雾笼罩下的半分城阔。到了能看到人烟的时辰后,他们寻了顺路的车马,雇着人叫他带他们二人上路。
不过,他们现在去的方向却不是北上的盛京城,而是已经熟悉过的庆阳镇。
盛京城凶险万分,萧喜觉得万事还得有个准备才放心,为了方便她在城中尽快找到金瑶蒂,她决定要亲自去会会那名目前只活在朗月口中的女妖青灯,她的直觉告诉她,此行必然会有收获。
坐上马车的萧喜窝在一角,苦恼地揉着自己的脚踝。大早上就徒步行走十多里绝不是简单的事情,中间还没有落脚的时间,就更让事情变得雪上加霜了。她的脚踝格外酸痛,但好在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同时,她还在感叹幸好自己鞋底够厚实,不然脚底上肯定也会磨出泡来的,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缓解得了的。
“你脚不会疼吗?”
萧喜看朗月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乍舌。
朗月淡淡说道:“这点不算什么,仙机门弟子为了能在远在东南海的海岛上快速上岸除妖,从小都会勤习风行之术,一日就能行上百上千里。”
上百上千里对萧喜来说如同天文数字,更别说是一天就要徒步行走这么远的路程了。她吓得眼睛瞪圆了一圈,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楞道:“简直非人啊!”
“过奖。”朗月眸色渐温。
萧喜瘪了瘪嘴,她好奇心上头,伸手撩起半边帘子,将目光探出去,最终看到的也只是茫然一片的荒地,和乱糟糟地如同鸡窝似的林地,一角沧凌城的轮廓的都窥不见了。
她心中生出一番惆怅却又释然的情绪,矛盾地叹道:“这次是真的都结束了,沧凌城。”
朗月看着她在望着车外残影时,留给他的后脑勺,神色复杂,却并不说话。
……
约莫不到两个时辰的时候,萧喜和朗月下了车,站脚的地方跟上次来庆阳镇时留步的地点一样,他们顺着曾经走过的通往那块被历史遗忘的荒凉之地的路,一路摸摸索索,算是没花太大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太阳已经升到了高空,足够的日光普照下来,却还是没有能够洗去庆阳镇给他们留下的阴森孤寞的印象。
砖块缝间的野草野蛮生长,穿梭在堆积在街道两旁的团团枯黄色的乱草中央,黄绿色的色彩搭配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格格不入。
街道两畔竖着的残垣断壁们还是老样子,它们似遭受亡国之灾却被迫留于故土的老臣,弯下昔日骄傲而不卑不亢的脊背,以寂寥残缺的身躯,默守着那份被世人遗忘了的悲哀和无奈。
明明它们只是不会说话的死物,它们向来到此处的人们传递着那份无声的沉默,却有着叫人感到震耳欲聋的威力。
萧喜不再笑,她站在宽敞的街道中央,环顾这一切,最后落下一口叹惋。
朗月一直都在她身侧默默注视她的情绪,好在,这一次的萧喜真的已经改变了。她的难过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太过绝望,太过持久。她也并未掩饰心中那份伤感,只是将其随心表露了出来。
朗月松下一口气,嘴角弯出淡淡的弧度,这是欣慰的笑。
他们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德裕金府贴着封条的大门上,但一直领路在前的萧喜却在此时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几步,刚好退到了朗月身后。
她有所顾虑地说道:“上次来这儿,遇到了那天煞的蜡人,搞得我现在还有心理阴影。要不,还是你走前面探路吧?你走前面其实更好,毕竟,那个青灯女妖应该跟你更熟一点嘛。”
她倒是把自己的害怕说得理所当然。
“不用担心,太阳已经上来了,要不了多久温度就会跟上来,那些蜡人就算是出来了也是会化的。”朗月无奈道,他脚步上前,轻轻推开了大门,封条被他开门的动作掀动,飘飘荡荡甩下一波灰尘,大剌剌地呼到了他身后的萧喜脸上。
萧喜眯眼甩袖扫了扫弥漫的灰尘,说道:“那也不能保证蜡人真的不会出现。”
敞开了大门后,他们二人将金府前院颓败衰微的模样尽收眼底,他们不禁慢下脚步,从而放低脚步声,好似担心自己的无礼会吵醒栖息在这里的某种怪物,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怪物,原本可能游荡于此不愿下地府的幽魂们,也早已跟随引魂针的指引魂归本源。
他们推开一间间大堂小屋的门,跟着脚下石板路的指引,一步步深入后院。
进入后院前还得过一次门,而此处的门槛总是格外得高,萧喜是来回吃过两次亏的人,她在朗月推门的时候,盯着他脚前方的门槛,下意识惊呼提醒:“小心!”
朗月自然而然地跨出了门,才回过头来看萧喜,调侃道:“不用担心我,该担心担心的是你自己。”
萧喜微尬,快活地跳过门槛后,没看他,只是往后院四面张望了一番。
后院空地并不大,除了一条通往后院宅子的青石板路以外,就只剩了挨着一棵树冠蓬松葱郁的树干安置的一只石桌,和几只零零散散凑在石桌周边的石礅。
这里展现的氛围跟庆阳镇街道上所见完全一致,荒凉寂静地可怕,毫无生机,更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那朗月口中提到的那只女妖精青灯会在哪儿呢?青灯是妖,却不是鬼怪,她被囚困在府内,生活起居,行走做事……肯定会留下一些足迹,抑或是生气。
可是,这里太过荒芜死气,完全不符合萧喜的想象。
萧喜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你确定,青灯就在这儿吗?”
朗月面色依旧,语气平静地如同一汪波澜不惊的泉面。
“确定,她一直都在这里。”
“这里……是哪种这里,金府?还是,就我们现在站着的后院?”萧喜表情有些扭曲,上次她被蜡人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的经历十分惊心动魄,以至于在当时就在她心里落下了恐惧的根,不断孕育着某种已知和未知的阴影情绪。
她踩在杂乱的草地里,脚下松软的触感总给她一种心里空落落的虚浮感,于是她打心底对此感到抗拒。她也察觉自己在此处确实快站不住脚了。
朗月没有和以往那般即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眼色敏锐地扫过面前院落中的景色,动作细致,与其说是在扫看什么,不如说是在打量什么。
很快,他的目光就定格在了一个方向,单手藏在袖子中迅速捏诀,一个指风朝眼睛余光盯着的方向射出去。
而他的动作在此时猝然就变成了某种机关,速度极快的指风带着彪悍的飞诀窜刺过平静的空气,通出一敞逆流的风,吹动了他的发丝。发丝微动间,后院的景色便顿时翻了模样,青天白日翻倒成了散着幽微荧火的黑夜,原本毫无人迹的空地上登时冒出了一条人影……
……不,是三条,三条人影一前二后地立着,最前面的那个人手里提着亮着魂火般青光的灯笼,灯笼散出的光芒太过荧幽,仅能照亮半截提灯之人的身子,而其余的阴影部分则因幽光的衬托而显得格外黑暗,似墨一般泼在提灯人身后的两只一高一矮的人影身上。
利用如此巧妙的布局营造出的视觉漏洞,很容易让人乍一眼看去,只会注意到站在最前方的人影。
其实这些布满院落的青色幽芒并不瘆人,倒更贴于玉般莹润的质地,但却还是让萧喜感到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
因为这些光芒很像前几日苏府那个夜晚,她看到的,哥哥和苏且光的幽魂散出的魂火的颜色。
萧喜从小便畏惧鬼怪,长大后碰上了庆阳镇那种事情后,她对鬼魂的恐惧就愈发不可收拾了。苏府那夜,尽管站在她面前的魂魄是哥哥抑或是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苏且光,她也要逼迫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能勉强做到和他们坦然相待。
那晚她与哥哥的久别重逢,在很大一定程度上解开了她深藏于心的所谓罪恶的枷锁,也因此让她对六年前庆阳镇之事有所释然。但这也只是减轻了在她身上日积月累已久的心理障碍,譬如对鬼魂的恐惧,减轻从不意味着消失,或许真有一日能让这些障碍彻底消失,但定然需要旁人更加卖力的帮助和疏导,以及岁月对记忆更多经久不息的消磨。
在条件反射下,没有准备好应对眼前着突如其来的一切的萧喜,很快瑟缩起脑袋,像怕生的猫一般,躲在了朗月的身后。
那三人最前面站着的提着灯的女人自然就是妖怪青灯,而她身后那一高一矮的人影,怕就是上次萧喜和朗月分别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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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人了。
朗月看着青灯站在树下,她的身姿妖媚,纤细的手腕微微抬起,带动手中青色的灯笼微微晃动,灯笼下坠着的穗子也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着,她并没有要主动过来找他们的意思,而是懒散地扶着树下的石桌缓缓坐下。
她将灯盏安置到桌子上,空出手来撑住她要晃不晃的脑袋,脑后的两只及腰麻花辫都被她挽着垂在她的胸膛前侧上,幽微的光茫照亮了她半张侧脸,她就这样静静地朝朗月和萧喜的方向看着,好看又饱满的唇珠微微开合,倒有些俏皮的韵味在里头,青灯就像是妩媚和俏皮两种几乎毫不相关的气质融合起来的完美特例。
“好久不见啊,朗月~”
方才出现在青灯身后的那两只一高一矮的蜡人不知什么时候闪现在了青灯手侧,毕恭毕敬地端着杯子和茶壶,伺候起主子了。青灯接过蜡人递过来的杯盏,悠悠晃了晃,又拖着她那惯用的勾人的尾音,朝朗月那边问候道。
她微微侧眸,瞥见了凑在朗月身后比他矮下一截人头的萧喜,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看出了她对幽青色灯芒的躲避和恐惧。她心想,朗月当真是说到做到,履行了她上次交代给他的帮萧喜解脱的事情。看萧喜的样子,应是都知道了引魂针的事了。
青灯心中微感触动,弯弯眉眼,意味深长地对朗月说道:“看来当初我没有看走眼,朗月,你当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忽地顿下,语气有所改变:“不过……你刚刚那番破局时的举动着实不礼貌啊,该改改的好。”
萧喜此时虽然与朗月和青灯共处一地,却感到极强的割裂感,一种仿佛她跟他们正处在不同的空间中一样的错觉在她脑海里诞生,对于他们的那个空间来说,萧喜觉得自己彻彻底底成为了一名局外者。
因为她完全听不懂这两人到底在交流什么,从头到尾,都跟在打哑谜似的。
但是这种情况下,她开口出声也不好,感觉这会打断他们的交谈。届时,那个女妖怪青灯的注意力被她引过来,真就是既尴尬又怪异。
朗月这头,显然明了青灯的言中之意。
如今后院之所以能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绝不是其自发导致的,而是朗月出手后,打破了某种不可见的空间隔膜,使其被动发生了转变。
一开始,他跟萧喜相继进入苏府大门前,他就预想过青灯绝不会这么简单地出现。青灯此人心思跳脱诡谲,颇有顽劣根性的她,好似被长年积累的寂寞操控,而叫其行为举止都变得有些极端。
上次来庆阳镇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些问题,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到青灯这里却非要大费周章后才能解决。青灯此妖极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觉悟,她用蜡人和幻境叫他和萧喜进入金府的事情,细究下来确实没什么特殊的存在含义,她这么做单纯是觉得这样有趣罢了,因为有趣,才能缓解她被无数寂寞浇灌成的劣根性。
所以,朗月猜想,青灯是不会轻易放过这又一次可以尽情“玩弄”他们,从而消解精神上“疲乏”的机会的。
他们一路上从街道走进金府大门,至走到后院为止,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就是不对劲的。上一次青灯在外面就开始愚弄他们,估计是尽了兴,所以这次这妖怪就换了手段,选择在里头故弄玄虚了。
最后果不其然,后院里的模样完全出乎朗月的意料。他的直觉告诉他,青灯绝对会在后院某个角落里注视着他和萧喜,他需要找到破开障眼法的突破口,于是在他细致的打量后,他发现不远处一块草地微微塌陷,很像是被人踩在脚底后呈现的模样。
他一不做二不休地暗自捏诀,毫不客气地向那个塌陷的地方向攻去,而其还没有射到指定的地方,就被忽然被什么屏障拦了下来,消失在半空,紧接着,白晃晃的院落就被蒙上了一层漆黑的幕布,周围荒凉不成形的景象,也被精致的琉璃盏和散落在空气中徐徐飘舞的荧光装点成了异世桃源。
朗月承认自己的动作非常突然,但倘如不这么做,焉知能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破解幻局?
所以,触怒了这只脾性矫情的女妖,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朗月直视着青灯,眉眼坚毅冷静,毫无“知错就改”的觉悟,只是秉着习惯,朝她拱手作了个揖:“今日我和萧姑娘的行程紧迫,来此只是有些要事要请教青灯姑娘,没有更多时间可以耽搁了。”
青灯闻言垂眸低笑一声,好在她再无为难之意,便朝朗月和萧喜招了招手:“那愣着干什么?过来坐着谈。”
她拂着袖,似乎是在示意那站在她身侧的两只蜡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