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澧兰很小的时候,身边宫女内侍都说,父亲心性温和,待人柔善,但江澧兰自懂事以来,从不这样认为。
他曾见过那人一身战甲,浴血未干的样子,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杀神,也曾见过他对母亲冷漠相待,即便是母亲温厚善良,他对母亲亦是温言细语,但从言语中,亦能听出其中的淡漠。
他的确是把他当做心系天下的好父亲。
这是他从未表露过的心迹,被心细如发的母亲发现。
他也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心系天下所以冷漠。朝堂上暗藏的汹涌,自皇爷爷登顶之时便开始浮现,他敬重他对皇叔们的宽容大度,接受他在东宫内外保持一致的韧性和处世态度。
但自那日,他才知道,他的冷漠只是给了他的母亲,他的心里其实有着另外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不仅母亲知道她的存在,就连面前这位,当年尚且年轻的御史,也知道。
那日他走进皇爷爷的殿室,依照往日一样向皇爷爷请安问候,皇爷爷一如往常,对他的学业进行考究,随后,皇爷爷自行处理公务,他则在一旁观阅皇爷爷批阅过的奏议。
直至夕阳落山,他该回东宫向母后请安,于是起身向皇爷爷请辞,皇爷爷忽然叫住他,问了一句私语,“你母亲近日可好?”
母亲身为太子妃,恭敬贤良,皇爷爷此言颇为唐突,江澧兰只记得当时心中一凛,垂首答道:“母亲尚可,父亲亦是。”
随后如何走出殿门,他已经不知道,只踏出殿门的时候,仿似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
他五岁入太极宫,六岁观政,侍奉皇爷爷身侧两年,耳目通明,事后多年,想起那日,他几乎肯定,皇爷爷那日私语,定是问及那名女子,皇爷爷正是想问母亲是否知晓那名女子的存在,但在此之前,甚至是前一日,他亦未曾见过皇爷爷有过一丝异样。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日徐山的觐见,徐山作为御史,有直接面圣的机会,也是自那日之后,东宫接二连三出事,父亲越来越沉默,离家的时间愈来愈长。
江澧兰看着面前神色漠然的徐山,开口道:“明日蔡大人就要亲自审问徐大人,不知徐大人是否想清楚当年案情?”
徐山看着面前的年轻官员,道:“当年案情,卷宗里都写得很清楚,本官无话可说,倒是你,是替谁来向本官询问?”
江澧兰过来,并非就此想立刻从徐山口中问出当年那名女子的身世,徐山还未走到穷途末路,不会轻易吐露旧事。
听了对方的话,他徘徊几步,站在牢门前,盯着牢内,道:“徐大人刚正严明,遵纪守法,想来应当是对经手之事皆问心无愧,既是如此,不如对当年之事仔细想一想,或许有遗漏之处。”
徐山漠视,“我徐山办案,从来严丝合缝,绝无遗漏。”
江澧兰听罢,神色转冷,再次提醒道:“当年大人官职卑微,急于求成之下,难道就不会一叶障目?”
徐山听后,神色微变。
江澧兰见状,垂眸,双拳慢慢紧握,继续道:“况且此事牵扯已故太子,张南山案件与太子谋反仅仅间隔一年,如今朝中有人已将二者牵连一起,徐大人若想为自己脱罪,当对当年之事,事无巨细,上奏天听,至于是否有罪,自有君上定夺。”
徐山目视江澧兰,眼里似暗礁下的汹涌,不露声色。
江澧兰不再看徐山,转身离开地牢,他脚步沉稳,走出地牢数步后,顿住脚步,迎面吹来的秋风清凉舒爽,不似地牢下的阴暗潮湿,他仿佛池水里的鱼,跃出憋闷的池水,那股子藏在心底的郁气立刻随风吹散。
他早怀疑徐山或许徇私,但当真正见识到徐山的心虚,心里比想象还要愤懑,那人当年究竟是为了谁,弃家国不顾,孤注一掷?身为储君,本就该处处小心谨慎,他竟然亲自将把柄递交到别人的手中,母亲说得对,他当真以为他太子之位坐稳了吗!
江澧兰立在树荫下,朔日下月色暗淡,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无人看见他此刻的眼神比月色更暗淡。
直至温府护卫一路找来,立在不远处,拱手道:“郎君,少主邀您前去。”
江澧兰收拾好心情,对护卫颔首,然后一同离开刑部。
温府灯火通明,烛光照亮了整片安邑坊,马车转过弯,走进巷子里,在温府门前停下,江澧兰掀开车帘,正准备下车,倏一抬头,瞧见温沅芷立在府邸门前,清风微拂,晃动的灯笼,照耀出的火光透过薄纸,在她身上留下暖融融的朱色。
她拾级而下,已经都到马车前,她甚至朝他伸出手,要扶他下马车。
江澧兰浅浅一笑,眼里的冰寒此刻才算真正融化几分,抓住她的手,跨步而下,温声道:“怎么出来了?”
温沅芷和他一起进屋,道:“见你一直没到,出来看看。”
江澧兰嘴角上扬,问道:“用膳了吗?”
温沅芷:“没,等你呢。”
江澧兰蹙眉,“下次不可如此。”
温沅芷随意答道:“嗯。”
江澧兰就知道她没听进去,敷衍了事,但也不再多言,和她一起走进西苑,碧玉碧霞已将晚膳摆置食案,二人相对而坐,一同进食。
已至深夜,二人俱是饥肠辘辘,秉持食不言的规矩,很快用完这顿晚膳,然后碧玉碧霞将食案收拾干净,奉上牛乳羹。
温沅芷开始询问道:“徐山,和太子的事有关?”
江澧兰知她让自己深夜至此,定是要开口询问此事,直言道:“是。”
温沅芷纳闷了,疑惑地看着江澧兰。
江澧兰将牛乳羹饮尽,将陶宇成当初所说的张南山之事详细说出来,并且道:“他当年在外藏了一个女子,此女我自回京都便开始查,却一无所获,如今唯一的线索便是徐山,我听母亲的意思,那位女子曾经离开过京都一段时日,而后回来与他重逢,不知是何原因,大概是被徐山发现踪迹,徐山告知了皇爷爷。”
温沅芷震惊地睁大眼睛,太子养了外室?
江澧兰看着温沅芷,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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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肯信,但十多年过去,不得不信。
温沅芷一颗心狠狠地下沉,如果太子有外室,当年谋反事发后,应当有人提起这名女子才对,但为何没人提起?这名女子如今是否在世?
而且,既然是外室,必然有些手段,首先需要考虑的是是否留下私生子,太子的私生子,对朝堂的影响力会有多大,根本无法估计。
她真的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太子刷新了三观,竟藏了这么一出。
江澧兰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想,我现在就是要撬开徐山的嘴,让他将当年的事全部告诉我。”
温沅芷找回自己的声音,“确实该找,此事不宜声张,但徐山就知道那名女子的下落吗?”
江澧兰摇头,“应当不知,除了当初这件事,此人还算正派,即便是知道,恐怕也不会说出来。”
温沅芷眼神一压,果断道:“那就先从他口中知道那名女子的身份,你需要我怎么做?”
江澧兰见状,轻忽一笑,伸出手抚摸上她的头,她回府之后就散了乌发,摸在掌心,触感和她的心一样柔软。
他说道:“你知道,我方才我在来的路上,心里有多难过吗?”
温沅芷惊讶地看着江澧兰,他会难过?男主不是都很强大吗?
江澧兰扯动嘴角,道:“这世上,只有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黑黢黢的一片,那里只听得到夜晚的风声,他说道:“徐山当年向皇爷爷进言时,对他所说之事并无十分把握。”
他转头,看向温沅芷。
温沅芷同样回视他,一脸莫名。
江澧兰解释道:“徐山出身贫寒,入仕之初,在御史台多遭同僚打压,潜伏多年,功绩不显,却敢在没有确凿证据下,贸然向皇爷爷揭发父亲的私事,你相信这是他为人刚正?”
温沅芷一个机灵,“是有人给他暗示?”
江澧兰摇头。
温沅芷稍作一想便明白过来,徐山若是背后有人,不会至今仍是一名孤臣,给他暗示的人,不是先帝,便是高祖皇帝。
她担忧地看着江澧兰,若是先帝倒还好,若是高祖皇帝,最敬爱的皇祖父算计他的父亲,难怪江澧兰会神伤至此。
“你不要难过,高祖对你是真心疼爱。”
江澧兰轻声道:“嗯,我知道。”
温沅芷忽然重重呼出一口气,双眉紧锁地看着他,道:“你说你,心思这么细腻,不是给自己找难过吗?”
江澧兰看着她。
温沅芷离开坐席,走到他身后,抬手在他的双鬓处按住穴位,轻轻揉按,“逝者已矣,再猜测这些都已经无用,你既然决定查明真相,那就不要真相查明之前,半道神伤。”
“自古皇家多无情,你本来就知道这点,既然知道,就放好自己的位置,接受高祖,甚至是太子给你的无情。”
“不要问那么多的为什么,若是要问,不如问老天,为什么让你做皇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