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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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内清幽,窗明几净。

    绿釉博山炉中点上了沉榆香,窗外鸣泉之声清冽。两人相对而坐,身前只摆着一盘棋。

    陆宣手中摆弄的几枚棋子,又“啪嗒”落入棋篓中。

    “上次没有酒便罢了,这次竟是连茶也无。”

    宋聿自然没给他几分好脸色,“你的人把城内搞得乌烟瘴气,还指望我以礼相待?”

    陆宣也不遑多让:“谁叫宋公子先把我耍了一通?”

    宋聿嗤笑道:“陆氏是后来者,能分得些残羹冷炙便不错了。”

    “不过——”他又道,“我倒是可以将宋氏在义阳分到利过让给你。”

    “那你此前在义阳所谋为何?”陆宣疑虑重重,究竟是你想不开,还是又欲戏耍于我?

    “如今我另有企图。”宋聿道,“倘若陆二公子愿意收下这份利,还请陆氏从此高抬贵手,放过岁宁。”

    陆宣微怔,少顷,放声大笑。

    “我说,你同我抢她作甚?难不成还指望她忠心耿耿替宋氏办事?”

    宋聿的视线从棋局上移开,转而打量着他的神情,此刻竟没有剑拔弩张,于是暗自松了口气。

    “不需要她为我谋划,只求她能远避这祸端,便足够了。”

    “你不了解她。”陆宣眉尾轻挑,笑道,“她和我一样,都是心高气傲的人,怎可能甘心屈居在你身后?”

    宋聿不愿苟同:“前不久,吴氏满门被灭。人有旦夕祸福,稍有根基的世家尚无法保全,更何况她,什么都没有,偏还有所图谋。”

    陆宣没给他答复,只说:“你这般谨慎退让,是留不住她的。”

    宋聿反问:“那么陆氏便留住了吗?”

    “嘁!”陆宣忍不住骂道,“我曾将权势富贵捧献于她,是她自己不识抬举!”

    “陆二公子好似并不知情。”宋聿眼中划过一丝笑意,顺势挑拨离间,“不若回去问问令兄,当初使的什么手段。”

    “什么意思?”对坐之人眉心拧成一团,怀疑与愤怒飘忽不定。

    “字面意思。”

    陆宣敛了神色,说道:“义阳承启东西,屏蔽中原,抛开货殖之利、关津之税不谈,地利已是得天独厚,你当真能舍?为了个随时都会背叛你的人,宋公子还真是会做买卖。”

    “利来利往,司空见惯。孰轻孰重,我分得清。”宋聿淡然言之。

    陆宣首肯,欣然投了子,“却之不恭,陆某承赐。”

    宋聿又道:“另外,陆二公子今日来安陆城这一遭,我外祖自会找陆尚书清算。”

    “莫急,肯定不止这一遭的。”陆宣却笑意诡谲,“江州一带,历来是扬州与荆州那些士族的必争之地。便看姜氏与宋氏,能不能守得住了。”

    “居其位,谋其政。便不劳你挂心了。”

    平日里互相阴阳的两人,今日交涉,竟破天荒地没有不欢而散。

    见他临行,宋聿又问:“陆二公子,可要再见一见她?”

    已然跨过门槛,陆宣的脚步忽地顿住,没了高高在上的气焰,反而有些苦涩与落寞,他道:“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不知好歹的人,还见她作甚?”

    陆宣的本意,是趁此番流寇作乱,将她抢回去。谁料她宁愿死,也要同陆氏撇清关系。

    真是良心都喂了狗,连个好赖也分不清。

    沉重的夜幕笼罩了一切,出城的一路上,只余几盏星稀的灯笼照明。

    夜行无火,人叹马嘶。

    九连枝扶桑树形铜灯上,点点灯火映得屋内明晃晃。

    岁宁坐在铜镜前,卸了钗环,散了发髻,如瀑的青丝散落在地。

    泠云侍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伤口,涂抹伤药。

    她唉声叹惋:“女郎落下这么多伤,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岁宁垂眸,望着镜中的人影,淡淡道:“留疤又有什么要紧?”

    泠云轻咬着唇,犹豫半晌,才又怯生生开口:“恐公子不喜。”

    “……”

    谁管他喜欢什么?

    岁宁梳着发的手忽地滞住,她透过镜子望着身后的泠云,本欲反驳她的话,临了却变成了轻声叹息。

    或许此时的泠云像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长久困于深深院宇,唯唯诺诺地讨主人欢心,靠着主人家心情舒畅时的悲悯与施舍,在这吃人食髓的世道里活下去。

    此刻若是劝她不必这般低声下气地讨好旁人,倒成了“何不食肉糜”。

    岁宁拢好衣衫,又细细梳着头发,同身后人道了句:“夜已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泠云走后,她又支起窗格,裹着厚实的裘氅在窗前坐了一宿,凉雾袭人,寒露沾衣。

    入夜后的庭院空旷而寂寥,她守着一点昏暗的烛火,等着长夜将明,好似要将前几年的回忆都翻尽。

    在宋府时的忍辱负重,与陆宣联手时的步步为营,在暗处搅弄着建康城的风云。

    门阀当道的时代,鲜少有下野之人能走到她如今的境遇。

    岁宁想,她从不后悔那个冬夜从宋府逃了出去,也不曾后悔弃他而去。

    可是,从她亲手杀了陶庚时起,一切都难以为继。

    她无意之中毁了陆氏长公子苦心孤诣设下的一场局,撞破了他的阴谋。

    没有家世,也没有权势,在足够的利益面前,她总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到头来,她唯一可以仰仗的,只剩故人的几分旧情。

    这一次,倒是真的没得选了。

    好不容易赶上个丰年,偏远一些的田地又被贼匪糟践一空,姜太守亦被陆宣的所作所为气病了,如今公务都落在了宋聿一人身上。

    田间有许多农人在捡拾遗穗,就连陷在淤泥里的谷穗都不漏下。

    岁宁缓步走在收割完的田地里,小心翼翼避开扎脚的稻秆,还是能看得出这里曾血流成河的痕迹。

    宋聿亦步亦趋跟随她,倒是应了此前之约,卸去繁忙的公务,亲自陪她到城郊来。

    不过,如今田间只余参差的稻穗了。

    城中暗流涌动,城外贼匪肆虐,不算太平。

    岁宁稔着田间遗落的稻穗,自顾自地说:“每逢灾年,北地的胡人缺少食粮,便要南下劫掠。若遇上丰年,趁着秋高马肥,厉兵秣马,便又有余力向外开疆拓土。”

    “从前,我跟随陆延生南下平叛,北上戍边。曾见过有下位者苦苦求生,有上位者对求生之人紧闭城门,有世家趁乱谋取利益,也有人为求平乱治世之法走遍了大半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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