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安陆城的姜府,她依旧宿在从前的那间屋子。
竹节屏风,漆木妆镜奁,陈设未变。他许是个极其念旧的人,只是这一次,彼此都没有去翻旧账。
屏风之后备好了沐浴的热汤,岁宁在热水中泡了许久,看着从鼻腔中流出的鲜血滴落在水里,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花,又在热气中蔓延、消散。
早就习惯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伸手试探了一下水温,提醒她道:“水冷了。”
她背过身去,下意识地想捂住肩上的那道丑陋的伤疤。
头上落下一条长绢,蒙住了她的眼睛,又系紧。
岁宁什么都看不见,只嗅到了身后清淡而醇香的酒气,宜城的九酝酒。
她任由着宋聿将她从温水中抱起,裹上深衣,在置有炭火的床榻旁,饶有耐心地替她绞干头发。
这段时日是如何照顾阿禾,此刻便如何在照顾她。
偶有水珠滴落在她的脖颈,炉中炭火噼里啪啦,唯独那个别扭的青年一言不发。岁宁猜想,他一定是背着她偷偷哭过了,怕那哭得通红的眼惹她笑话。
毕竟,她以前的确是个极其过分的人。
岁宁听见床帏落下的声音,床前的烛火依旧明亮,只有她看不清了。
淡淡的酒气靠近,他的唇如蜻蜓点水落在她的额头,自上而下,亲吻着她的眉眼、面颊与唇角。最后,他却是在那条狰狞可怖的伤疤上,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
察觉到她一阵寒栗,他说,“抱歉,原本不该喝酒的。”
“不妨事。”她顺从地回应,再没有调侃或是揶揄。
苍白面孔凌乱发丝,落在他眼中,是破碎与怜惜,也许算不上美好。上天没有给她一幅好皮囊,又叫现实苦难把她折磨得百孔千疮。所幸钟情于她的人,并不钟爱皮相。
回忆落在五年前的冬夜,那是预料之中他的喜欢,也是始料未及的深情。
那时的少年怎知,给予他一丝温情的人,过得比他还苦。所以哪怕心生怨怼,宋聿也不敢将那些坏情绪施加于她。
床前只留了一盏冥冥灭灭的灯,也如他此刻的情绪晦涩不明。
宋聿将那零落不堪的人揽在怀里,“很晚了,睡吧。”
夜半,胸中的血腥之气翻涌,岁宁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榻。
在安陆城,夜里没有给她掌灯的婢子。岁宁摸索着往前去,衣袖勾倒了香案上的博山炉,顾不得收拾,便在屏风后对着痰盂大口呕着血。
宽厚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
岁宁回头看着暖黄灯光下的人影,眼睛蓦地酸涩,她道:“你也看到了,我只有一副残躯能给你了。”
宋聿又给她倒了茶水漱口,问她道:“为何会成这副样子,不打算与我说说吗?”
其实他不敢主动问起,白日里一直等着她自己坦白。
相识相知本就不易,他怕再问下去,也不必相守了。
岁宁便将三月里所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
“陆氏这么对你,你还要帮着陆宣借粮?”
“交易罢了,你情我愿的事。”
宋聿又抱着她回到榻上,说道:“我明日会派兵运送粮草辎重,你……别再操劳这些了。”
岁宁固执道:“我还要回江夏去的。”
她至多只能停两天的药,若再不回去,怕是要身死安陆了。
他难免怨道:“我便知道,你今日一来,便又是在骗我。”
“江夏,只有陆宣一个人了……那些虚靡朝廷俸禄的世家子,烂透了。”岁宁把头埋在他的肩窝,轻声劝慰道,“须得有人站在他身侧,就像在柴桑时,我一直陪着你那样。”
“为什么非得是你?”宋聿听不进这些温言软语,“倘若你执意要去,我陪你去。”
你去?你去同陆宣吵架吗?
岁宁道:“你得回建康城去,有别的事要做。”
春夏秋冬,她只剩最后一季了。
或许待年轻的将军荡平了贼寇,心怀百姓的文臣肃清了朝野,无疆之休总会求得,可她已是蝉不知雪。
岁宁怕自己死得极不体面,于是只能想尽办法支开宋聿。
岁宁与他约定:“若是江夏城破,我与城中百姓一起赴死。若这次守了下来,我等你去江夏接我。”
“好。”
宋聿如何不晓,她的约定,从来不能作数的。
翌日,她跟随着辎重队伍,又骑着快马赶赴江夏了,像无依的风似的,不会在任何人的身侧长久地驻足。
她走后的第二日,宋聿也带着那几封密信,启程赶往建康。
陆氏盛极之时,宾客阗门,食客如云。眼下与王氏生了嫌隙,成了众矢之的,门可罗雀。
深秋了,天日微凉,偌大的陆府也略显清冷。
料谁也没想到,宋氏的人会在这时登门拜访,不是为落井下石,是为谈判而来。
仆从引着宋聿到临榆轩时,陆灵远正坐在凉亭中喝酒。见了来人,也懒得周全礼数,起身相迎,只敷衍地说了句:“坐吧。”
反正名声不复,他也不必再费尽心力维持那点贤名。
宋聿在他对面坐下,陆灵远便顺手给他倒了杯酒。
“多谢,只是我近来不饮酒了。”
“放心,我不会让你在我陆府出事,省得落人口实。”陆灵远又道,“宋公子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宋聿取出那一封密信展开,推到他面前,说道:“来与你换一样东西。”
陆灵远放下酒杯,潦草地扫了一眼信上的字迹,不由叹了口气。
藏书房里的把柄,到底还是被自家人偷了去。
良久,他平静道:“换什么?”
“解药。”
陆灵远忽然笑了:“你与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一样,都是感情用事之人。”
“金兰之谊,手足之情,便不算世人之情么?灵远君为家族谋利,为手足谋私,算不算感情用事?”宋聿不愿苟同他的观点,只道,“为何世人对一女子的偏私,在你眼中便是龌龊,上不得台面?”
这位利口可覆邦国的名士,此刻却没再出一言争论,只笑道:“在理。”
陆灵远放下信纸,慵懒地起身,一边慢行,一边悠悠道:“我以为你打算破釜沉舟,与陆氏不死不休,不曾想,还是为了个女子让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聿道,“不论是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