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84章
    除了酒醉到将要昏睡之际,李洵极少露出这般苦涩的神情。

    他抬起头,视线徐徐拉远,望向宫墙之上遥不可及的天际。

    “先帝有三子,朕是从不被寄予希望的一个。先帝,朝臣,甚至连母亲和舅舅都懒得多看朕一眼。朕的兄长,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流着一半谢氏的血,也从未用正眼瞧过朕。朕的亲人中,唯有衍弟与朕感情最好。”

    李洵说着,不觉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幼时,朕与他同为庶子,常同进同出,先帝赏他的吃食,他总会捧来分给朕,朕也常从母亲殿里偷拿点心给他。”

    “太子勤勉,朕与阿衍兄弟二人常躲在棠梨宫的树下偷懒。阿衍调皮爱闹,一到梨花开时,就抱着树干摇啊摇啊,雪白的梨花落了满头,就笑嘻嘻地说是冬日到了。”

    宁晏礼眼睫微颤,双手指尖紧扣于膝上。

    “朕这兄弟三人,他最为年幼,但却最是聪慧。太子纵然勤学,却不及他三分,故而,他也是最受先帝宠爱的一个。”李洵望着天上流转的云,缓缓回忆。

    “现下朕做了皇帝,似乎也能明白,先帝大约早生了废长立幼的心思。若没有旧都之乱,今日这皇位上,朕坐不得,恐怕太子亦坐不得。”

    树影投在宁晏礼伤痕累累的背上,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命有定数,陛下何必自轻。”

    “但道却有因果。”李洵于石阶缓缓起身,“你既为云都人,可知彼时整座云都拼成血海,想保下的,是谁的性命?”

    宁晏礼咽下冲上喉咙的血气,轻道:“十六年前臣尚年幼,只想活命,并不懂陛下所言。”

    “十六年了。”李洵垂头盯在他苍白昳丽的脸上,“少时记忆已然模糊,阿衍的相貌朕都记不清了,但不知为何,朕却总觉得你像。”

    宁晏礼稍稍抬眸,对上李洵的视线,“陛下不是第一次这样说。”

    “阿衍怕疼。”李洵笑了笑:“你若非宦官,朕有时都会以为,你就是朕的衍弟。”

    漂浮着血腥的空气有一瞬间凝滞,宁晏礼扯动嘴角,也似一笑,“臣卑贱之躯,不敢与当年三皇子相提并论。”

    李洵看着他,半晌,眼底竟渐渐蕴红,“是啊,阿衍早就不在了。当年朕亲眼看见母亲与舅舅将他……朕若是……”

    听着李洵的略带哽咽的话语,宁晏礼心中一颤。

    他垂睫攥起手指,暗自倒吸了口气。

    背后的伤仿佛鞭笞着浑身每一根神经,汗水挂满睫羽,看着染血的落叶被风一抔一抔吹走,恍然间,他脑海中竟划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未及细想,耳畔便忽然响起强烈的嗡鸣——

    “陛下!边关传来捷报!”钱福激动地扬着尖细的嗓子,匆匆跨进昭阳殿,“陆衡将军率轻骑活捉了敌将,李慕凌那贼子出卖给魏人的一十三座城池,收复指日可待!”

    海棠树下,身披龙袍的男子身形单薄,声音虚弱,听不出喜怒:“大军距离云都……还有多远。”

    “收复了淮南一十三城,隔着淮水,就是云都了!”

    男子攥指成拳,苍白的手背因用力而突起青筋,“还隔着一道淮水……咳咳!”

    “陛下!”钱福急对两旁道:“快!快去请霍大人——”

    话音甫落,噗地一声,男子口中喷出大口污血,哗然染红了满地的黄叶。

    “陛下——”

    ……

    “陛下!陛下!”钱福的声音突然从宫门外传来,急促的眩晕中,宁晏礼只觉浑身骤然发冷,身体的知觉与体温正在急剧抽离。

    李洵听闻钱福的声音,眼神泛起凉意,抓起一根完整的荆条,对殿外寒声道:“朕已有言!若谁敢再劝,鞭加五十!”

    “陛下!”门外的钱福急忙解释:“并非此事!乃是边关!边关,镇北军来消息了!”

    李洵面色一滞:“边关?何事!”

    “军中事老奴不敢擅问!此刻霍老将军已在殿外,还请陛下准允老奴开门,请老将军进殿!”

    .

    “驾——驾——”

    “快!快让开!”

    一众影卫快马长鞭,于两侧开道,沿途的路人仓惶避让,还未及站稳,便有一驾马车飞驰而过。

    屠苏焦急地扬鞭,不断把马车赶得更快,想起方才宫门打开的刹那,不禁被风吹红了眼眶。

    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青鸾支撑着宁晏礼的上身,鬓发渐渐滴下汗水。

    随着周身不断升高的温度,宁晏礼的意识愈发模糊,浑然不知他已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了青鸾身上。

    青鸾勉力撑着,不敢擅动,视线随着宁晏礼后颈的鞭伤垂落,整片背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从颈到腰,伤口与七零八碎的衣料黏腻在一起,已分不出哪里是血,哪里是皮。

    她心下沉了沉,身不觉又将腰背拔高了些,好让他上身全然倚在自己怀里,不会因弓背而扯动伤口。

    “女史!”

    风不断掀起车帘,童让从宁府的方向策马而来,待至近前,他勒紧僵绳调转马头,马蹄扬起间,对青鸾急声禀道:“霍大人已在府中候着了!”

    “好!”青鸾回手探了探宁晏礼的鼻息,“大人呼吸还算平稳,只是伤处太多,身上热得厉害!”

    童让策马追在车厢旁,从怀中取出一瓷瓶,喊道:“这是护心丹,霍大人嘱咐,在路上一定要先喂大人服下,方能快些恢复意识!”

    说着,便将瓷瓶循掀起的窗幔丢了进去。

    青鸾腾出一只手抓住瓷瓶,两指拔出木塞,倒出一颗在手心。

    “大人?”

    她侧头唤了一声,没有应答。

    “大人?”

    青鸾稍稍调整姿势,让宁晏礼侧身倚在怀中,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他背后的伤口。

    宁晏礼深锁着眉,闭着双眼,鸦羽般的睫不时颤抖,仍未应声。

    青鸾想了想,把丹药沿着他干涸的薄唇,直接塞了进去。

    然而此时宁晏礼似乎已毫无意识,丹药含在口中,任青鸾如何仰起他的下颌,都做不出吞咽的动作。

    “女史!护心丹大人可服下了?”

    车厢外急促的马蹄声中,再度传来童让的声音。

    “……”

    青鸾垂眼看着宁晏礼,目光落在他唇间,犹豫片刻,突然伸手拽住窗幔,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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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水沿着后颈滑进背脊,沁入罗裙。

    大约是事由紧急,青鸾心跳略有些紊乱,待感觉到宁晏礼喉咙咽了一下,她顿了顿,猛地抬起头来。

    明明是情急之下为了救人,但却莫名生出一种偷了东西的鬼祟。

    青鸾深吸了口气,松开抓着窗幔的手,风顿时灌进车厢,扬起的窗幔外,童让伏身在马上,弯腰又问:“那药大人可服下了?”

    青鸾下意识错开视线,“已服下了。”

    “那就好,”童让放心地叹了口气,说道:“霍大人还说怕大人吞不下去,届时就得想别的法子了!”

    大约是宁晏礼身上太烫,青鸾只觉脸颊都跟着发热起来。直到捱回了宁府,众人谨慎地将宁晏礼挪进了寝殿,她才稍得喘息。

    屠苏童让架着把宁晏礼缓缓趴放在榻上。

    霍长玉的药匣早已摆好,待初步看了伤势,他嘱咐鸦青带人又出去卖上几味药材,而后拿起一把剪刀,在火上反复烧了几个来回。

    “别愣着了。”霍长玉握着剪刀,迅速道:“得先把黏在伤口上的衣裳挑开,你们谁来帮我一把?”

    看着那一片血肉模糊的背脊,殿内的影卫们沉寂了一霎。

    这伤若是在他们自己身上的倒好,但伤在自家大人身上,他们不忍心,也下不去这个手。

    站在门槛外的青鸾闻声想了想,少顷,迈入殿中,穿过众人,“我来。”

    霍长玉转头看向她,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但很快,那抹惊讶便消失不见。

    她给宁晏礼包扎的手法他是见过的,确是堪用。

    “你挑我剪。”他卷起衣袖,一边撩摆跪在榻边的软垫上,一边指挥道:“像这几处,下手要轻,但也不能太过犹豫。”

    青鸾咽了咽嗓子。

    应声时不知怎的头脑一热,眼下到了跟前,血腥弥漫,她心底也有些打怵。

    伤口与衣料纠缠得比方才在马车上时更深,有几处黏连的边缘甚至已经风干,这若下手挑开,怕是会当场扯下皮肉。

    霍长玉似乎察觉她的迟疑,掀起眼皮,皱眉道:“怎么?不敢?”

    “……”

    青鸾沉了口气,试着让自己回忆前世宁晏礼几次下的杀手。

    那些刀剑羽箭的伤,也差点断送她的性命,如此想来,眼前也没什么下不去手的。

    “有何不敢?”想到此处,青鸾果断挽起袖口,淡淡回道。

    她秉着呼吸,缓缓伸手,指尖一点点靠近伤口,几乎可以感受到宁晏礼周身散出的温度。

    心跳莫名加快,青鸾咬牙把心一横,就在这时,手臂却忽而被一只滚烫的手掌反手握住。

    “你要干什么?”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却仍带着威慑的声音响起。

    这让人能在一瞬间就回到寒冬腊月的语调,除了宁晏礼,还会有谁?

    青鸾眸光一颤,转头看向宁晏礼的脸,他也正在侧头看她,狭长的眼挑开一道虚弱的缝隙,瞳中倒映出她绯色的衣裙。

    “大人醒了!”青鸾惊讶道。

    宁晏礼仍看着她,眼里带着刚刚恢复意识的茫然,以及毫不掩饰的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