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了。”暖阁里传来懒懒的说话声。
日光照在少女的眉眼上,她换了只手托腮,眼瞅着手里的叶子牌,也不见有动作。
先前说话的妇人轻轻叫了声,“宋指挥使,你怎地这时候得空来?”
那少女牌也不打了,转身往后望去,却只见到赵熙在廊下逗着元宵,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回头一看,谢欣和姜月都在觑着自己笑,不由嗔道:“那家伙欠着我银子呢,最近一直躲着......”
谢欣放下叶子牌,道:“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两个的,心思都不在这里,左右我也困乏了,倒不如到外头逛逛。”
赵芙追在谢欣身后,道:“真的真的,宋旒仗着自己立了功,尾巴翘上了天,见了本宫竟也摆起架子来,看本宫怎么好好整治他!”
宋旒办事干净利落,一夜之间给孙二郎等与案情相关的嫌犯录了口供,又顺藤摸瓜将幕后主谋周游缉拿归案,一时名声大噪,更有传闻皇帝有意将其擢入御马监勇士营。
谢欣月份大了,外出走动不便,这几日都请姜月和赵芙来说话解闷。她洗耳恭听的样子,“那你说说,你要怎么整治他?”
赵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望见一侧的针线筐,“这小衫小袜做得真好啊。”
她本是想将话头引开,但看了两眼后忍不住将最上面的一双玲珑小巧的红袜拿了起来,往自己几个手指套了套,她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廊下的姜月喊了一声,“若岚你快来看,这么小,好可爱!”
姜月好像和元宵玩得起劲,脱不开身,只笑着瞥了一眼。
谢欣笑着取起一件小小的祥云围涎,“其实宫里早就备下了足够多的衣衫鞋袜了,但还是忍不住自己动手做。”
姜月听着,忽然想起自己也曾笨手笨脚地学过针线,不禁笑了笑,心里莫名又慌又燥,浑身不自在。
赵熙不挠元宵了,抬头问道:“母妃怎么不替我做?”
谢欣道:“自然也是有做的,你以前穿的虎头鞋上的图案,还是你父王亲手画的。”
赵熙奇怪道:“我怎么没看见呢?”
赵芙笑作一团,“那时候你还在皇嫂的肚子里,自然没看见。”
赵熙笑道:“原来是这样,可是我也没听到啊。”他望着姜月道:“我与妹妹说话,她也是听得到的。她高兴的时候还会踢我咧!”
姜月笑得有些勉强,转开了脸。
身后赵芙还在一件一件翻看着为新生儿做好的衣裳,时不时赞上一句,身边的仆妇和丫鬟都在说着吉祥话,又道:“王爷担心王妃会做坏了眼睛,若是让他知道又要心疼了。”
谢欣的语气听着有些无奈,道:“哪里有他说得这么严重......”
赵芙等人都吃吃地笑,笑得谢欣两颊飞红,赵芙道:“等孩子落地了,我要请大燕最好的工匠打造一副最精致的长命锁......”
合该是这样的,新生命的降临总是让人满心期待。然而满堂的欢笑与喜气却压得姜月呼吸不畅,这样欢乐的场景,她想到的却是那光秃秃的梅枝,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暖阁再暖,也暖不了她的心。她的手开始发冷,掌心攀附着的寒意又回来了,湿哒哒地一寸一寸往上蔓延,她嗅到了江水和白雾的气息。
“若岚姐姐,你怎么了?”赵熙忽然问。
姜月眨了眨眼,惊醒般捞紧了这缕温热,道:“昨夜没睡好。”
赵熙又叫了一声,“你的手好冰啊!”这下谢欣也听到了,问道:“可别冷着了,融雪的时候才是最冷的呢。”
赵熙往姜月的手心哈了一口气,小手一一拢着她的指尖,为她驱赶寒意,又道:“若岚姐姐要摸摸我的肚子吗?”
姜月怔了怔,“什么?”
“五皇叔说摸肚子可暖乎了。”
谢欣一时不知道该骂哪个,羞红了脸:“你这孩子!真是不成体统!”
赵熙见谢欣要生气了,嬉笑着拉了姜月往外头跑。
姜月握着那软软的小手,觉得自己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在手心跳跃的脉搏对她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刺激,就像有人将一枚刺缓缓推入了她的心脏,她禁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想:他是这样吗?想得越多,心口的胀痛愈发明显,这念头却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叫她的太阳穴隐隐刺痛起来。
“皇叔父!”赵熙惊喜地顿住脚步,向宫道另一端还穿着朝服的赵简挥了挥手,将刚揉好的雪球朝他抛去,发出了邀请。
姜月不想见到他,至少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他,只朝他福了福身,并不言语。
很礼貌很得体的行礼,合规到无可指摘。但赵简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他弯下了腰,在一众错愕的眼神中捧起一把雪,三两下压实成球,在赵熙的咋咋呼呼的叫声中,雪球急速向姜月的方向飞去。
姜月显然也没想到赵简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想要躲闪怕是迟了,闭着眼睛却发现没有预想的冰凉砸中,那雪球掠过姜月,哗一声精准无比砸到一人身上,细细碎碎的雪花沿着屋脊飘散下来。
宋嫣然从赵舒的怀里下来,跑到赵熙身边,悄声说道:“他在那里做什么呀?”
赵熙也压低声音回道:“书上说,登高望远是因为怀才不遇......又或者是悲风秋月?”
宋嫣然不认可地摇头,见屋脊上的人望来,两个小孩吓得往姜月身后躲。
赵韫将目光从姜月身上收回,望向赵简,心中很是鄙夷:真是一贯的小肚鸡肠,不过是看了两眼......姜月是漂亮,身材也好,但是那双眼睛......啧啧,也就赵简这种怪人才会喜欢被人管束。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赵韫望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头来,缠着宋旒拌嘴的赵芙,心里默默划了个大大的叉:这样的不行,只适合宋旒这种聋子。
他又望向柔柔和赵诺说话的谢欣,心里又给了个否字:太寡淡了没意思,也就和赵诺这种无趣的人才合得来。
他的视线又转回姜月身上,想得却是另一个人,心道:她不是正好?会笑会叫也会骂人,长得好看哭得也好听。他定了主意,心中觉得畅快,又想道:不是说要请她进宫的吗?她说年后,年后是哪天?要不还是自己去找她好了,过完年找个时间把婚事办了,这事得赶在赵简前面。
他望着姜月,咧出一个笑,那笑被一个更大更结实的雪球砸碎。一个身影挡在姜月前边,赵韫浑身抖了一抖,竟然还有兴致舔了舔嘴角的雪屑。赵简冷眼看着绷紧下颌的赵韫,又掬起一捧雪。
赵韫纵身一跃,暗红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像一只大鹏一样落到地面,他抬起脸发出桀桀怪笑,吓得在场三个小孩乱跳起来。
御花园陷入一片混战,雪球乱飞,为避免伤及无辜,谢欣只能退居暖阁观战。
一柄青色油纸伞停在弯曲的游廊外,侍者朝那边望了望,又飞快地朝赵岚脸上看了一眼。赵岚知晓他暗示的意味,没有立即回应。
赵诺一边喊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面抽空拱起雪渣,还未揉成球便胡乱朝外扔洒出去。赵韫已经玩疯了,完全是无差别攻击,看见人就砸,砸完就跑,连小孩也不放过,宋嫣然被砸了两下,积了一汪眼泪。
赵舒及时将她抱了起来,和宋旒赵芙追着他报仇雪恨。赵简很少出手,但每次出手都是球无虚发,偏偏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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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的雪球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才能碰到他的身,将人气得牙痒痒的。
最后还是赵诺先败下阵来,叫嚷着手疼腰疼拉扯着两个小孩回暖阁。
赵韫是最后一个走进暖阁的,不客气地嗤笑道:“你叫赵简介绍点药方给你,年纪大了,该补补。”
赵熙好奇地问:“什么药方?父王和皇叔父要补什么?”
暖阁里又是乒乓哐啷一声响,带动着帘子也在轻轻晃动,可以看到来回快速跑动的鞋履。
“不要在这儿打!打烂东西你们要赔的!快将他们两个拉开!”赵诺牙疼地叫道,“诶?哪里来的白球?”
“啊!那是我儿子!赵韫你个混蛋扔我儿子!六弟宋旒快堵住他!”
游廊外的侍者心下焦急,忍不住开口催促,“殿下,咱们不过去吗?”明国公交代过要找姜月“聊一聊”的。
侍者甫一抬头,看到赵岚嘴角好像藏着笑意,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正偷瞄着,不妨落入赵岚一双黑漆般的瞳孔里,浸满冷意又带着点不屑,侍者慌忙垂下了头。
赵岚抬脚就走,侍者心方才一松,就看到赵岚换了个方向:“不去。”
“可是......”
赵岚走得又快又急,身后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了。
侍者看着赵岚前进的方向,认出这是去保和殿的路,心道:如今找人求情是次要,最重要是能在皇帝面前认个错,让龙颜息怒。心里这样想着,侍者的伞也举得高了些,快步追上赵岚的步伐。
入了夜,瑶月宫的寝殿一如既往地留了盏烛火。姜月洗漱完毕,坐在等下翻看着案卷。身后的窗留了条缝,风呜呜地吹着,寒意慢慢渗了进来。
姜月忽然想起,案子已经接近尾声,赵岚那边忙得焦头烂额,其实这两天赵简已经没有来的必要了。何况他也没有说自己会每天都来的。
姜月望向衣架空出位置的横梁和搭脑,视线在桌上两只绘有对称云纹的茶盏顿了顿,而后又回到木案上一大一小的两只砚台上。
她垂下眼,心道:习惯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她已经习惯等他了。
她起身将窗关好,吹熄了烛火,朝床榻走去。月光微凉,透过窗纸落到桌上,照得红漆拨浪鼓表面越发光滑,鼓面安静地迎着月光,仿佛等着人来将它敲响。
姜月不忍再看,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断续的鼓声传来,摇一阵,停一阵,而后鼓声慢慢变得顺畅,摇鼓的人似乎此前似乎没有什么经验,正在摸索门道。
姜月半撑起身子,捞起半片床幔,看到一个小孩背对着她,很认真地学着摇鼓。他比赵熙瘦多了,衣袖里空荡荡的。姜月认出他穿的是大夏小孩的服饰。
姜月问:“你是谁?”
小孩停下了动作,抬头朝两边望了望,似乎在辨别声音的方向,声音脆脆的,怯生生的,“我不知道我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小孩转过来半张脸,却被垂下的另一面床幔遮住了。
姜月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招手道:“你过来,叫我好好看看。”
那小孩动了,却是向前走去,离她越来越远了,姜月心中大恸,掀开被子去追,叫道:“别走!”
她脚下一空,似乎要坠下黑洞洞的深渊,但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
赵简似乎松了一口气,为她拭去鬓角的冷汗,轻声问道:“怎么了?”
姜月慢慢枕在赵简的臂弯里,泪珠连成了串从眼角悄悄滑落,她抱着他的腰,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来。
“赵简,我怀了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