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变形记
    江星的语气很轻,表情也很淡,李兰允却觉两颊羞愤欲烧。

    这些日子以来他究竟在寻求什么,连他自己都时常困顿,此刻却被江星轻飘飘一句点了出来。

    不过是个穷小子,他凭什么就以为看透了他?

    李兰允当然没有听进江星的话,他行事非但不曾改变,还更变本加厉,这天起他在心里植根了一个敌人。

    此后几个月时间,他时常有意无意观察这个敌人,他发现江星确然是个很不错的人,话本子里常写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江星一个出身贱民窝的贫穷少年,无权财也没什么太大能力,称不上“侠之大者”,但他很乐于助人,什么东家阿婆西家阿叔的事都喜欢揽,贱民窝里每有孩子受了欺侮,第一反应也都是找他出头。

    总结就是:勉强算个为友为邻的“侠之小者”。

    后来李兰允又偷偷观摩过两次他与旁人打架,发现这位“江小侠”将一把小木剑使得极好,比城中几个入宗门修习过的人还要好,如有灵脉,定是个习剑的好苗子。

    想到灵脉,李兰允心口愈堵,对江星的愤恨也不由又加深几分。

    与李兰允不谋而合,江星对他其实也别有关注。

    不似李兰允把这关注搞得偷偷摸摸,做贼一样,江星行事敞亮,李兰允可以深切感受到他的“关心”,具体表现在他无论办什么坏事,江星这混蛋总要插一脚。

    于是在他心中,江星的身份再度升级,从敌人变为心腹大患。

    李兰允和他的心腹大患就这样拉扯和博弈着,琐碎日子竟添了几分意思。

    他不得不承认,其实江星也有点好的地方,每每他做混蛋事,江星虽阻止得一次不落,却从未好为人师教他做人,往往阻止过后,事情就翻过去了,眼烦,但耳朵和心不烦。

    二人关系的和缓发生在两个月后的一天。

    那一天李少爷落难了。

    李兰允自诩毕生辉煌都爆发在投胎的一刻,其后漫长的小半生,都不过是守着那点辉煌的余烬过日子。

    他靠着爹娘的努力,过了锦衣玉食的十六年,从未想过那点“余烬”也会掉过头来对他露出獠牙,燃起野火燎原。

    李兰允三次灵脉移植不成,让李家落了笑柄,始终是最要面子的李家老爷的心头刺,他自诩上等血脉,怎么也不愿相信会生出这种废物。

    这天家门前路过一个云游道人,李老爷殷切请其上门,道人对着李兰允又是瞧又是嗅,还不时把那擀毡了的拂尘往他身上抽一道。

    李兰允畜生一样被打量着,既厌恶又觉羞耻,臭着脸狠狠瞪了那道人一眼。

    然后,堪称魔幻的事发生了。

    不知是不是小心眼的道人蓄意报复,他在跳了良久大神后,下了个很不负责的结论:

    他称现居李兰允壳子里的是夺舍之魂,真正的李家少爷早死了。

    李兰允怒极反笑,当即就要让爹娘赶人,一转眼话却哽在了喉咙里。

    遭受过铺天盖地指点的人总要敏感些,李兰允自三次灵脉移植失败后,培养了很好的察言观色能力,就在看向父母的那一眼里,他发现了一件更魔幻的事——这道人的疯话,从小捧他宠他到大的爹娘还真信了。

    当夜李兰允被赶出了李家。

    坊间流言风向转得很快,李家在踢出他这颗老鼠屎后,摘掉笑柄帽子,变成了痛失爱子的可怜家庭,而李兰允则从废物更加堕落为杀人犯,甚至有人报案让官兵来抓他。

    他其实很希望被抓走,至少牢房有吃有住,秋后问斩也就疼那一刀,还死得万众瞩目,总好过让他被打死、被唾沫星子淹死,死后尸身还要遭万人践踏,血肉成泥融进暮冬的雪里。

    可惜官府里坐的是个清汤大老爷,大老爷把报案的人教训了一顿,当庭宣判李兰允无罪。

    李兰允想死没死成。

    几个月后,李家父母又领进李家一个少年,那少年比李兰允小几岁,天生就长着灵脉,李家老爷逢人便称这是道人指引他找到的爱子转世,高调当众认亲,宴席大摆三天三夜。

    李兰允如往常无数个只敢待在阴影中的时刻一样,偷偷躲在暗处观了这场认亲礼,透过他生活十六年的李府门口悬挂的喜庆红绸,他想的是:

    李老爷有句话可说错了,苦劳力不是最廉价的东西,最廉价的长在人心里。

    然这已是后话,依照原本轨迹,他本不该有命活到观礼这天。

    但他遇见了江星。

    李兰允是个很敏感的人,他能敏锐察觉旁人每一丝敌意,也能感到江星对他毫无芥蒂。

    江星拉着他躲掉追着打他的人,将贫民窟中他那扇干净却破旧的草席,分给了他一半。

    若是李兰允平时,受到心腹大患如此照拂,多半会感到难为情,但这夜他心中落了层很厚的灰,暂时盖住了这点不自在。

    夜里李兰允趁江星熟睡偷偷爬起。

    隔壁做屠宰生意的阿叔今日刚丢了把生锈的铁刀,被他偷偷留意。

    他将那刀捡来,狠心咬牙,划过脖颈。

    片刻后,一道气声惨叫自他口中响起,铁刀锈得太厉害,一刀下去只破皮肉,未损喉管。

    很遗憾,他又没死成,还疼得不轻。

    其实没流多少血,但李兰允从小养得金贵,第一次挨打还是被江星揍的那回,一道不算多深的伤已足以令他眼眶湿润。

    李兰允心里气那破刀,正要回头跺上两脚,一转身却见江星正倚着门框抱臂看他。

    两人对视半晌,谁都没说话。

    江星回屋取了绷带与劣质伤药,他上药的动作并不温柔,李兰允险些疼厥过去,只觉经此一遭,自己怕是对死产生了阴影。

    “死过了,滋味不如何吧。”江星在他脖子上打了个很丑的结。

    李兰允以为他要嘲笑,猛地转头想递去一个凶恶眼神,可惜动作牵扯到伤口,眼神半道变了个龇牙咧嘴的调,顿时失了气势。

    幸好江星没看见。

    他始终垂着头,把那疼死人不偿命的破药粉和边角泛黄的旧纱布重新妥善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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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完这一切才说了句:“不想死了,就想想怎么活,今日的事以后别再做,伤药不便宜。”

    说完他就回去接着睡了。

    江星的声音和神色都还与初见时一样淡,稀释了李兰允满溢的悲愤。

    他坐在原地又出了小半个时辰的神,原想轰轰烈烈死去谱一曲悲壮挽歌的心逐渐被这冬夜晚风吹僵,于是他搓着手灰溜溜回了自己的一半草席。

    草席另一侧,早已“睡熟”的江星唇角展露一丝笑意。

    江星说让李兰允想想怎么活着,他确实想了,只可惜落难少爷脑仁的大小或许还不及一颗核桃,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最表层。

    “我决定跟着你,”翌日清晨,在江星起床打算出门做工时,李兰允叫住他,认真说,“没你在旁边,我可能会被打死。”

    江星略颔了颔首:“那你动作快些。”

    而事实上,没过几天,李兰允还是挨了打,就在他脱离江星,大着胆子独自去上茅房的时候。

    回去上药又是好一通疼和心疼。

    疼的是李兰允。

    心疼药和纱布的是江星。

    “李兰允,你也得出去做事,”给他上完药,江星幽幽道,“你真的很费钱。”

    李兰允就这么赤果果地被唯一肯收留他的人嫌弃了。

    这一霎所有委屈涌上心头,积淀出一个爆发。

    他声音突然大起来,还带着尖利的尾音:“我没有夺过舍!”

    江星转身的脚步一顿,却也只是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说:“没夺过,你也得出去做工。”

    李兰允:……

    说的是做工的事么?

    “我没做过错事,那他们凭什么打我?!”

    这回江星认真答了:“他们目的不在打你,而在填补自己心里的空缺,就像从前你也喜欢打人一样。”

    “所以当时我才说你方式选错了。”

    这一夜,李兰允的脑仁喜人地长到了核桃大小。

    他开始把“如何活着”当作一个深刻命题,认真地思考。

    有的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却毕生不得欢乐;也有人茅屋一座,草席一卷,即可乐天知命。

    这是为什么呢?

    隔日晨起,他顶着一对深夜思索后的黑眼圈,向江星询问这一困惑。

    对此,江星的回答是:“问题的解决不是靠想出来的,你不如动手去尝试,正好,你需要做工了。”

    从这天起,李兰允真的开始跟着江星一起做工,他体验了前半辈子没体验过的劳动,当然,也感受了后半辈子再也不想感受的辛苦。

    当晚,李兰允摊开满手水泡,一边面目扭曲地任由江星用针挑破后上药,一边眼皮子还不停打着架。

    药上完时,他人也基本睡撅过去了。

    迷迷糊糊听到江星问:“早上的问题,有感悟了么?”

    “今夜你能睡个好觉了。”

    开始做工的第一天,李兰允从前还是少爷时便深受其扰的失眠顽疾无药自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