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不谙人事苦,任它风雨连绵,还是乱云飞渡,依旧从容流到了上元。
厉鬼不是什么守信的东西,但它怕疼,终归是在这天把身体交还给谢扶光,沉淀为这具躯壳深处的一道阴影。
难得拥有了完整又奢侈的一天,谢扶光把行程安排得很满。
她第一个去见了舒扬舟。
踏进舒扬舟的院落,回忆瞬间扑面。
庭院最中心的大树仍刻有他们幼年比武计分时画的正字,这棵大树如今也苍老了;
树下石桌于东西南北面各置一方石凳,前世她、舒扬舟、崔惊厄和卢笑绒就坐在这儿,度过了一段又一段闲散时光;
寝房的木门换过一次,好像是因为舒扬舟对她某个要求说了“没门”,她便当真把门卸走,路上没背稳摔坏了。
而今那道后来新安上的石门前,立着舒扬舟消瘦了许多的身影。
对上他视线的一霎,谢扶光下意识止了故作轻快的步伐。
从他目光里,她感到一种沉重,几乎将她压垮。
好在沉重只持续了一瞬,舒扬舟脸上很快绽开与她如出一辙的“真诚”笑容。
那天崔惊厄说完“她只是不打算回来了”,舒扬舟几乎暴起,发疯般就要朝谢扶光院落冲去。
犹记他当时口不择言:“你由着她胡闹,我不行,你崔惊厄没了她,还能再找无数爱侣,但我只这一个师妹,我必须得带她回来,别拦我!”
拉扯间,崔惊厄小臂的鲜血沿指尖滴下,汇入泥土。
刺目的鲜红让舒扬舟冷静了些。
他脱力瘫坐在地,伸出掌心接了一滴崔惊厄滴落的血。
“对不起。”
崔惊厄摇头。
“你决心陪她赴死了?”
崔惊厄颔首,又说:“别告诉她。”
同生同痛同死,这是他利用姻缘线做的小手脚,没让谢扶光知道。
“那我呢?我怎么办?”舒扬舟说着,眼泪应声顺脸颊一道道滑落,“前世她已经……已经死过一次了,是她拉我们回来的,这一次为什么还是她?怎么能还是她?”
“舒兄,纠结于此并无益处,她既决意如此,我们能做的,只有帮她,最起码,不要拖累她。”
因此今日见谢扶光,舒扬舟只对一切佯作不知,唯恐引她体内厉鬼警觉。
“师兄伤怎么样了?”想到这已是最后的相处,谢扶光反而情怯,半晌只挤出一句寒暄。
舒扬舟装出副气恼模样:“你也太不当心,竟着了那厉鬼的道,好在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那一刀。”
谢扶光难得没与他呛声,只笑着道了声:“宽和之人必得洪福高寿,师兄,你日后福气定大着呢。”
舒扬舟看着她,喉头梗塞,一时无法言语。
幸而谢扶光说话兴致也不甚高涨,只简单说了两句,便摊开一个小油布包:“今日上元,我特地带了些炸元宵。”
舒扬舟忍了满腹泪意,哪吃得下这东西,只推说等会儿要练剑,练完再吃。
谢扶光却道:“刚巧我们已许久没一起练武了,不如再过几招?”
时隔两世又许多年,师兄妹两人终于再度立于昔年老树下,却是华叶落尽,满枝萧条。
没有人开口商量,二人却都默契使出了少时对练常用的基础刀剑式,几十招转瞬即过,谢扶光有意放水,竟叫同样没什么战意的舒扬舟取胜。
“师兄,你可以在上面添一笔了。”谢扶光朝老树干扬一扬下巴。
“我不添,你让着我,瞧不起人。”舒扬舟背过身,生了大气似的赶人,“没事儿赶紧滚蛋,别扰我清修。”
直到今日他才觉出自己竟是个泪腺发达的人,再多一会儿他怕就绷不住了。
谢扶光嘿嘿一笑,用乐命在代表舒扬舟获胜的那一列,亲手为他添了笔战功。
“那师兄,我这就走了,”谢扶光嗓音微哑,语调却欢快得令人难过,“今日上元,我给你的元宵你一定记得吃!”
“回见!”
舒扬舟待她走出数米才转身,望着她背影,不自觉又是泪流满面。
还与他说“回见”,臭师妹真是爱骗人。
惦记她最后的嘱咐,舒扬舟翻查起她带来的元宵,果然从两张油纸的夹层里抽出一张给卢笑绒的信,信纸已泛黄,显见已写了很久。
在厉鬼监视下寄信并不容易,事实上,谢扶光不敢打草惊蛇,那藏匿信纸的油纸早在厉鬼上身前即已备好,交给舒扬舟送出,她很放心。
离开舒扬舟的小院,谢扶光去找崔惊厄却未在他的客居寻见人,利用姻缘线感应着他大致方位,一路往山下走,果然在山脚看见了正负手等她的人。
知她右臂有伤,崔惊厄将拎的山楂糕换到左手,右手五指自然插进她左手指缝。
他什么都没问,只说:“走,去约会。”
渡业山远离凡人聚集之地,与山下闹市隔着不远的一段距离,两人都是修士,即便不乘小美人,御剑而行也能更快抵达,但谁都不想偷这个懒,他们以双足丈量过蜿蜒山道、崎岖小路,仔细地看这沿途山水与一路的人,说话不多,手却一直没松过。
待到月上柳梢,一程路终究走到尽头。
修界风波并未对凡人有太多影响,上元节依旧热闹,宝马雕车,玉壶光转,鱼龙戏舞,好一派繁华盛景。
即将步入这盛世画卷,谢扶光却回头,不无留恋望了眼身后的来时路。
视线收回时,正撞上一旁崔惊厄凝睇向她的眼眸。
他身后是火树银花,万千灯火照不亮他,只好黯了谢扶光的眉眼。
“那边在表演喷火。”不愿放任愁绪蔓延,谢扶光将两人强拽入快活氛围中。
街上拥挤依然,谢扶光挤在人群,一时恍惚回到了前世她与崔惊厄定情的那天。
只是时过境迁,她已成了戏中人。
上次没赶上听书的茶楼依然开着,断续几道抚尺音。
“且听老朽细细道来,这谢扶光三头六臂,心如蛇蝎,面似阎罗。因颜琅归来挡了她的上位路,她痛下杀手,不知使出什么手段,致颜琅溺毙水中。可怜那颜琅初初归来就惨遭迫害,明明初死,尸体竟似死去数日那般,全身溃烂……”
谢扶光牵崔惊厄进来,寻了个角落落座,对种种毁谤毫不在意,只作笑谈。
一旁有个年轻义士显然动气,大掌猛拍木座扶手,怒道:“此等妖女,合该诛之!怎还会有人拥护?”
说书人一捋稀疏山羊胡:“诚如这位壮士所言,这谢扶光乃妖女,妖术卓绝,善蛊惑,可操控人心啊。”
满堂哗然,谢扶光只从崔惊厄手里摸山楂糕吃,山楂糕酸甜可口,她满足地眯了眯眼。
那义士兀自义愤填膺,瞧见谢扶光听笑话似的悠哉模样,只觉甚不顺眼。
“这位姑娘,台上那位先生所言乃是关乎整个世间的大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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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可如此轻漫待之?”
谢扶光觉着他怪有意思,有意逗他:“那怎么样呢?我一个小老百姓还能去杀了那妖女不成?”
义士豪言壮语:“所谓‘柴多火旺,水涨船高’,我们这么多人团结起来,便是那妖女真的三头六臂,还会怕了她么?”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吉城,就是为了参加三日后她的登位大典。”
“你要在大典上杀她哦?”
“我……”说到这儿,少年难得有些气短,“我自知技艺不精,若找不到更多志同道合者,只怕要搭上性命。”
“但那又如何?”他仰起脖子,作出副引颈受戮的姿态,“便是死,也好过在她的操控下苟活,这点血性我还是有的!”
谢扶光笑嘻嘻竖了个大拇指给他,眯眼鼓励道:“那么就祝你顺利诛杀妖女咯~”
谢扶光是真的很高兴。
厉鬼操控人心,自以为能摆布众生,这些时日以来,它收下许多拥趸,将修界搅得风狂雨横,可那又如何?
上元佳节依旧热闹非凡,这前仆后继的天地间,也总有不甘为奴的人。
说书先生为博眼球,越说越扯淡,不多时竟扯到谢扶光以初生婴孩心脏为食,每日午夜都要吸干三名美少年精气……
听得没意思,两人离了茶楼。
吉城至北有片湖,湖面结着一层薄冰,湖岸光秃,尚未生出新草新叶,这会儿没什么人。
“我想去那上面走走。”谢扶光指着湖面。
“好,一起。”崔惊厄依旧没有阻止,只是相随。
踏在薄薄的冰面,能感到其下水流的柔软,脚下有轻轻酥酥的响动,天越来越暖,这冰真是要化了。
“我们可能会掉下去。”谢扶光说。
“嗯,”崔惊厄歪头看她,“那怎么样呢?不走了?”
“更要走了,”谢扶光想了想说,“如果没掉下去,岂不是很幸运?”
“嗯,幸运。”
崔惊厄没有问如果掉下去又怎么说,但她自己补上:“如果掉下去,就说明春天要到了。”
“嗯,总之都是好事。今后只有好事。”
谢扶光朝他笑了一下,一句话在肺腑间冲撞过无数次,又经喉头咽下千百回,终于到了个勉强能说的时机。
“崔惊厄,要是我不小心掉下去,往后我的好运就都传给你了,你得好好接着。”
所以,你得好好活。
崔惊厄这次却不“嗯”了。
哗啦啦几声响,他又从怀中摸出那串铜钱。
前世他死时铜钱散落一地,被器墓迷阵的器灵们拾去,又在通关后物归原主,历经好一番周折。
“来,我再给你算一卦,这铜钱可有来头,一定准的。”
每次让他来算,都是“乾为天”,谢扶光已能预料到结果。
但她还是装作一脸期待地等着。
铜钱背后不是机缘时运,而是他终于寻到契机得以宣之于口的祝福。
哪知这次却不是“乾为天”。
反正反反反反,第八卦,“水地比”。
“下坤上坎相叠,坤为地,坎为水,水附大地,地纳河海,相互依赖,亲密无间,”崔惊厄越说声音越小,靠她也愈近,“大小姐,它要我们相辅、相亲呢……”
尾音消弭于他骤然来袭的气息,浮冰之上,六枚铜钱映衬交颈相亲的一双影。
他们谁都没有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