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此生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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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崖沉默不语地看着一个小姑娘啃完了三个冷馒头,四个菜包子,喝了两碗米汤。

    他冷声问道:“吃好了吗?”

    阿采不好意思回答。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放下,打了一个饱嗝。

    拂崖于是收了碗,拿去后院井边刷干净。

    刷完的档口,阿采跟了出来,她小声问道:“大哥哥,你今后要怎么办?”

    “你要为爷爷报仇吗?”

    “爷爷说你的爹娘是被裕王害的,那你今后岂不是要对付——”

    话未说完,拂崖蓦地转头看她,眼神如刀冰凉。

    阿采其实还有许多话没说。她是在慈幼局长大的,她在那里常常挨饿、受罚,只有老监正待她好,她把老监正当成世上唯一的亲人。

    六七岁这个年纪,已经明白了许多事,知道世态炎凉,人心叵测。

    阿采想告诉拂崖,她不想回慈幼局了,她想为爷爷报仇。

    她想说,爷爷到最后关头都在保护她,她也恨那些害了爷爷的人——在这个其实还不太懂爱和恨的年纪。

    但拂崖的眼神让她不敢往下说。

    半晌,拂崖道:“跟你没关系。”

    言罢他打开后院的木门,冷目看着阿采。

    这就是在撵她走了。

    阿采委屈地扁了扁嘴,离开药铺,她回头看了一眼,拂崖已经把门掩上了。隔了一日再来,后院墙根下的狗洞也被拂崖堵上了。

    其实这之后,拂崖还见过阿采数回。

    他在药铺柜阁拣药,她躲在门板后朝里望,偶尔他去采买杂物,她藏在侧巷边偷偷看他。

    每每相遇,拂崖都对阿采视而不见。

    他其实知道她。

    老监正的事,他打听过许多,他知道阿采是慈幼局的一个孤儿,刚出生就被父母丢弃那种。

    所以她和他一样,在这世上都没有亲人。

    司天监的监正死了,朝廷彻查得紧,整个宣都风声鹤唳,杀手们于是蛰伏下来,镜中月除了几个常驻守卫,平日几乎没有人去,看上去就像一间寻常的酒楼。

    拂崖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老监正死前告诉他,在流光断劈开的时光中,他看到粮仓案案发前,裕王曾写信给户部,请户部暗改运粮的道路,把赈灾的粮食转卖关外。

    这封信被户部一名清廉的官员截获,官员携信出逃数年,也不知密信最后有没有落到裕王手中。

    镜中月有一间库房,当中放着许多官员的把柄,这些官员大多

    与裕王有勾结既有勾结这里头的东西除了证明官员有罪大约也能证明裕王有罪。

    拂崖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打算去库房里看看。

    所以大半个月后他回了一趟镜中月。

    镜中月的守卫看到他十分不快说:“近日风声紧你不知道无事不能来这里吗?”

    拂崖道:“我想问问近日有无差事可领?”

    守卫是个赌鬼闻言推己及人“缺银子?”

    他们这些亡命徒常年行走在刀尖之上所以总想要及时享乐沾上任何嗜好都不奇怪。

    守卫心领神会地笑了他上下打量拂崖一眼“这样你帮我守上一会儿我今日要是手气好赢了钱回来分你一成如何?”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拂崖自然应允。

    守卫于是叫上几个同伴离开了。拂崖一刻不停地去了库房用守卫给的铜匙开了门。

    库房里果然有不少东西官员贿赂裕王的珍宝、无数字画、许多封隐含暗语的密信。

    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都是无主之物密信上也不曾提到裕王皆不能证明裕王有罪。

    唯一有价值的就是镜中月的真实地契。

    拂崖也没有找到裕王与户部勾结的那封私函。

    他在库房中逗留得并不算久可很快外间就传来适才那名守卫的声音。

    守卫正在抱怨:“真是倒霉刚出门就碰上了薛深那厮他攀上了孟相之后在孟相和计先生面前告上一状我们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拂崖又听到另一个守卫骂道:“我就说这新来的臭小子不能信说好了帮我们守库房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说不定跟我们一样手痒去……咦库房的门怎么开了?”

    “赶紧瞧瞧

    拂崖躲在一个木架后屏息听着几个守卫的脚步声逼近。

    库房没有窗门也被掩上了他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找到事小但他身上还有流光断。

    拂崖太清楚镜中月的作风了他擅闯库房即便什么都不拿离开镜中月也一定会被搜身。

    倘若流光断这样的神物落入裕王手中一切都完了。

    几名守卫的脚步声逼近薛深也带人来了镜中月拂崖几乎被重重包围。

    他从袖囊中取出流光断盯着手中流转着微光的神物忽然他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守好它。

    守好它

    ,不仅仅因为老监正临终的交代,也不仅仅因为不可让神物落入歹人之手。

    这仿佛是一份跨越前世今生的使命,使命重逾千金,重逾此生性命。

    几乎没有犹豫,拂崖立刻做出了决定。

    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成为流光断的血鞘,但下定决心的一刻,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

    他把流光断抛至半空,然后闭上眼,卸下全身防备。

    又一副血躯对流光断敞开了大门,从前,神物都要再三权衡,以择其鞘。

    这一次它却没有迟疑,感知到拂崖的心念,它一刻不停地遁入拂崖的眉心。

    短匕入体,瞬间化为三尺青峰,无数锐芒混杂着血气在他的体内无声澎湃,拂崖来不及感受肉躯的变化,老监正告诉过他,流光断可以劈开空间,他于是挥手一斩,果不其然,眼前出现一道闪着微光的裂隙。

    这是拂崖第一次使用流光断,一点章法也没有。

    等他从裂隙中出来,才发现这里离镜中月并不远,被人看见,他还是会被怀疑。

    拂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往药铺赶,肉躯化鞘,身如被焚魂如被绞,根本不知该如何生熬,拂崖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离药铺不远的一个巷子中。

    闭目晕过去前,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朦胧的身影朝自己奔来。-

    拂崖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了。

    他就躺在自己的房中,身上的感受已缓解许多,只是每动一下,体内还是会有伤口被牵扯的疼痛。

    这是神物与血鞘相互磨合的过程。

    拂崖不知道,若是寻常人来做鞘,神物入体后,半个月不能起身,三个月后才能勉强行动,而他在短短两日间便能恢复至斯,乃是因为他是鸤鸠氏,他的魂在前生经受过灵气淬炼,无比强大。

    还有,他的灵台上,有溯荒。

    失了记忆的今生,拂崖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想到的只有他尚未完成的夙愿。

    他一下子坐起身,杀气腾腾,吓了一旁的小姑娘一跳。

    阿采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汤,动也不敢动,颤声喊道:“大哥哥……”

    拂崖冷目瞥她一眼:“出去。”

    拂崖不知道那日自己匆忙离开,会否引起镜中月的怀疑,会否牵连药铺善心的掌柜,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再度回了一趟镜中月。

    那日的守卫看到他,俨然不太高兴,却并不戒备,“你还有脸见我?那天要不是我赶回来,咱们都会没命。”

    说着,他上下打量拂崖一眼,“瞧不

    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顽疾。”

    有顽疾?

    拂崖没吭声。

    守卫接着道:“算了算了,看你也可怜,说犯病就犯病。既然病得这么重,那就随身带药,省得清货清到一半,半途离开。”

    拂崖听了这话,心中稍有揣测,他没说什么,“嗯”一声道:“多谢。”

    回到药铺,又跟药铺的掌柜打听,掌柜的道,“那日你病了,晕在附近街上,好在你妹妹跟人借了一辆牛车,把你送回来。”

    妹妹?

    拂崖想到那日自己晕过去前,朝自己奔过来的阿采。

    原来阿采把他送回来不久后,镜中月的守卫就找来了,阿采猜到他们是何人,编了一个拂崖身患顽疾的故事敷衍他们,她仰着头,一脸稚气,脆生生地问,“大哥哥说他货还没清理完,你们是为这事来找他的吗?要赔吗?我们没有多少银子。”

    谁会怀疑这样一个小小姑娘呢?

    左右库房里没有东西遗失,这些守卫擅离职守,做贼心虚,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拂崖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四处央求好心人送自己的哥哥回家。

    拂崖回到药铺,天已经很晚了。阿采缩成很小的一团,蹲在柴房门口等他,她一身脏兮兮的,头发也很乱,手背与脸上都有黑色的脏污,应该是为他煎药时,被碳火熏的。

    原来是她,帮自己渡过了这一劫。

    拂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阿采知道,大哥哥又要撵自己走了。

    她站起身,鼻头和眼眶委屈得发红,低着头,慢慢往外走,这时,她忽然听到拂崖道:“自己打水。”

    阿采一下回过头。

    拂崖道:“自己打水,把脸洗干净。

    他曾是知州家的少爷,而今家破人亡,流落异乡,身负血仇,依旧觉得一个人应该是洁净的。

    阿采呆了呆,她连忙“哦”一声,从井中打了满满一盆水,把自己清理干净,包括她这一头乱蓬蓬的发。

    她的头发太多了,洗干净后,青丝如缎如墨,厚重地垂下来,几乎能把她整个身躯包裹住,束发都头绳不小心弄断了,阿采仰头看着拂崖,无助地唤道:“大哥哥……”

    拂崖不会打理小姑娘的头发,他自己常年只束一个马尾,他记得阿采原本是扎一对羊角辫的。

    羊角辫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可太难了。

    拂崖沉默许久,摘下左手手腕的两根红绳,为阿采束了一对茂密的马尾。

    很后来

    ,阿采才知道这两根红绳,是拂崖的母亲留给他的,据说是从寺庙求来,可以保他平安。

    阿采也不知道拂崖为何会把这样珍贵的东西给自己,或许因为今日她帮了他,算是保了他平安。

    或许因为,他怜惜她跟他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总之这以后,阿采就跟拂崖生活在一起,大哥哥,彻底成为了她的哥哥。

    药铺的掌柜对此并无微词,他很喜欢拂崖,少年办事利落,手脚干净,还识字,能帮上他不少,小姑娘聪慧乖巧,声音脆生生的,一声“掌柜伯伯”能唤得人心里沾了蜜。

    拂崖在自己的柴房里做了一张小床,闲来无事时,他会教阿采认字念书。

    阿采大一点,略识得几个字时,好奇地问:“大哥哥,他们都唤你拂崖,你是姓拂吗?”

    拂崖摇了摇头:“不是,我姓岑。”

    大周的男子在及冠之年会给自己取字,拂崖很小的时候便想好了自己的字是什么,拂崖。

    这两个字,仿佛自出生的那日,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它越过前尘而来,前生的姓氏他忘了,他还记得自己的名,成了此生一个珍贵的,连自己堪不破的秘密。

    阿采再大一点,拂崖在柴房的中间挂了一道帘子。

    他说:“再过两年,你就不能和我同住一间屋子了。”

    阿采不解,她问:“为什么?”

    他不是她的哥哥吗?

    拂崖不答,他一向话少,许多事并不会做太多解释。

    因为得了流光断,这几年间,拂崖已经暗中取得了一些证据。镜中月的地契,裕王与孟相的手书,眼下都在他手中。

    阿采也知道大哥哥在做什么,她与他一样蛰伏在暗处,只待有朝一日能帮拂崖的父母伸冤,能为老监正报仇。

    但他们还缺少关键的,致命的证据。

    这一天,机会来了。

    镜中月是裕王手上最锋利的一柄刃,出即见血,这里的杀手差事很少,只要有差事,必定是大案要案。

    正因为是大案要案,每一次差事下来前,杀手们不会提前知道,他们只是“刀”,上位者用刀前,不会给刀透露风声,因为他们担心刀会割伤自己。

    这次的目标是户部的一名官员,官员携着一封密函潜逃数年,裕王百般追寻无果,只好把这事告诉了计先生,请计先生帮助自己。

    镜中月的人都知道,王府的客卿计先生,似乎会有一些邪术。

    计先生听闻此事,先是震怒,他

    质问裕王为何不早将此事告知,为何会遗漏如此重要的罪证。尔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发现这名官员目下躲在一间驿站。

    这一年的计先生还没走到轮回绝处,他本着尽量不干涉凡间诸事的原则,吩咐镜中月的杀手去处置这名官员,切记拿回他手中的密函。

    拂崖这几年已将流光断用得炉火纯青。

    同时,他也成为了镜中月最出色的一名杀手。

    他接到消息虽然匆忙,但他还是毫不意外地出现在驿站中,率先见到了那名手握私函的户部官员。

    听了拂崖的解释,官员纵然相信他,愿意把私函交给他,却也说道:“你眼下即便手握裕王的诸多罪证,单凭这些,很难让裕王伏法。

    “陛下病重,朝中手握重权的几名大臣都支持裕王,祁王仁善,继承储位谈何容易?

    “仅凭一封信,一桩旧案,想要扳倒裕王,根本痴心妄想,古往今来,只要大权在握,凭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根本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若非如此,我明明手握罪证,何必要在裕王的追杀下潜逃这么多年?

    官员最后道:“你眼下能做的只有等。

    等两个时机,一是裕王人心皆失,一是帝位另有人继。

    官员到:“很快了,陛下不是一个糊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