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挽洲坐在榻上，再次环视了一遍四周，这里的铺陈简单的不像个闺阁，只一床一榻，一个柜笼，一个梳妆台，一座屏风，几点茶几花饰，连个桌椅帷幄帐幔都没有。
可不知为何，谢挽洲就是觉得这里的一切，比他的寝卧，更有家的味道。
谢挽洲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日头，夏日的微风熏他困意袭来，忍不住躺下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昏昏沉沉间，他觉得有些冷，不禁皱了皱眉头。
又过了片刻，那冷意陡然重起来，就像冰刀破开他的身体，又冷又疼又麻。
他睁了睁眼，眼皮子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
四周的冷意冻地他蜷缩成一团，抱着胳膊颤抖，他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咯吱打架的声音。
他张开嘴，想喊人，沙哑的声音喊出来的却是“朴叔”。
朴叔应了一声：“世子别怕，老仆在呢。”
他的眼睫急颤，半晌后，他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身上的寒意也越发的浓烈。
昏黄灯影中，他看见了还算年轻的朴叔。
朴叔掖了掖厚重的被褥，一边急声冲人喊：“炭盆！炭盆！再多烧几个炭盆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仆从们一会儿端进炭盆，一会儿端来热水，进进出出，慌慌张张，影影绰绰。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榻边的朴叔，动了动发紫的嘴皮：“阿娘还没来吗？”
朴叔欲言又止，满脸不忍。
他明白了，阿娘不会来的，他来兰陵两年了，阿娘连一封信都未曾给他写过，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阿娘为什么从不来看我？”
朴叔一如既往地安慰：“世子别急，殿下只是太忙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来看望世子的。”
“过不了多久……是多久？”他不死心的问。
朴叔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将掖的严严实实的被褥，又掖了一遍。
他惨笑：“我知道，她嫌我是个病秧子，嫌我没用，这才把我丢的远远的，她怎么可能会来看我……”
朴叔咬紧腮帮，老眼含泪，不敢看他。
他躺在榻上，双眼望着房顶的横梁，横梁上黑魆魆的，点再亮的灯都照不清楚上面。
“阿娘不要我了，可阿耶为何也不要我了？”他喃喃地问，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朴叔绷不住，转身背对着他。
他知道，朴叔又在偷偷地哭。
哎，他都没哭，这个老东西怎么这么爱哭，比他还没用。
仆人又送来了炭盆，朴叔的脸都烤红了，可他依旧觉得冷，冷的像快要死了一样。
也许，人死了，就是他这样的吧。
他除了还有呼吸，其实跟死人也没两样，还不如死了。
死了，也许他们还会来替自己收个尸……
那就死吧。
“谢挽洲……”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人在从遥远的地方呼唤他，他想死的心噗通跳了一下。
“谢挽洲，你醒醒，谢挽洲……”似廊下的铁马，随风潜入耳，一声一声叩着他的心房，心口处重新恢复了跳动。
额头上，有温暖柔软的掌心落下，只一丝温热，便将他冰冷的身体回转了过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浮尘于光里翩然起舞，少女清丽的容颜满满地映入眼帘。
焦急的，美丽的容颜。
“世子你醒了。”见他醒来，她极快极自然地改了口。
谢挽洲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不知为何，从初见时起，他就在她身上捕捉到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熟悉感，难道仅仅是因为这双神似的眉眼。
他的手忍不住伸向沈灼华的眼。
沈灼华看着即将触碰到自己的手，下意识往后避了避。
谢挽洲的手无着落地悬在那里。
“你做什么？”沈灼华问。
谢挽洲眨了眨眼，神志从梦中彻底苏醒过来。
他面色如常地收回手：“你额头上有灰。”
许是方才收拾屋子时落下的，沈灼华随手揩了一下，目光古怪地瞅着他：“你方才做噩梦了？”
方才谢挽洲整个人都蜷成一团，明明已入夏，他却冷的浑身打哆嗦，摸脉象又正常，就是叫不醒，吓了她一大跳。
谢挽洲淡淡“嗯”了一声，从榻上坐起。
“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扶你回去。”
谢挽洲又淡淡“嗯”了一声。
安置完谢挽洲，外面已是薄暮冥冥。
沈灼华站在廊下，伸了伸懒腰，看了一会儿小小黄在院子里追逐着小小洲，小小洲一如既往地昂着首不理它。
静谧的小院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璀璨的霞光洒在屋脊上，为暮色里长安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谢挽洲坐在屋子里，看着暮色里倩影，凤目幽幽。
半个时辰后，沈灼华提着食盒走进谢挽洲房里。
“用膳了。”
谢挽洲看了一眼食盒，又瞥了一眼外面，问：“怎么不让我出去同他们一起用膳？”
“你的腿不方便。”沈灼华从食盒里端出饭菜一一摆好。
谢挽洲哂道：“是我的腿不方便，还是他们怕我？”
沈灼华看向他，无奈地抿起唇角：“是你想多了。”
谢挽洲又说：“那你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
沈灼华没说话，放完饭菜，提着食盒就出去了。
谢挽洲目送着沈灼华的背影，凤目黯淡下去，怔怔地望着门外发着呆。
片刻后，沈灼华提着食盒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帘。
谢挽洲眼一亮，坐直了些身体。
沈灼华沉默地将食盒里的饭菜取出来，摆放在食案上，坐下，抬眼。
“这下你满意了吧？”
谢挽洲抿紧嘴唇，笑着点了一下头。
沈灼华拾起筷子吃饭。
谢挽洲目光巡视了一眼食案的菜。
“怎么你跟前的菜同我跟前的不一样？”
“你跟前的菜是朴管家亲自送过来的。”朴管家心细如发，担心他们家世子吃不惯武陵患坊的粗茶淡饭。
谢挽洲伸手，将他跟前的菜调换到她面前。
沈灼华握着筷子，看向谢挽洲：“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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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这些菜我早吃腻了，想尝尝不一样的。”谢挽洲拿起筷子开始在那些菜里挑拣起来。
沈灼华耸了下眉，送上门的美味，不吃白不吃。
她毫不客气地将大鱼大肉往自己碗里放，大口大口地吃着，今天忙了一天，累的够呛。
谢挽洲挑了半天才夹了一根春笋送进嘴里嚼了嚼，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青。
沈灼华好整以暇地瞅着他笑：“是不是难以下口？”这个时节的春笋是老了些，还发苦，但胜在便宜，哑娘就多买了些。
谢挽洲本来慢慢地嚼着，听到她的话，腮帮子大动，一口将春笋咽下：“那你就太小瞧我了，我曾在兰陵吃过更糟糕的。”说着，又夹了一块春笋送进嘴里。似是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在生气，忙找补道，“我没说这个糟糕……”
“你去过兰陵？”沈灼华打断他。
谢挽洲愣了下，点头：“嗯，很小的时候去过。”
谢挽洲竟然也去过兰陵，那还真是巧了，她的外祖家就在兰陵，她小时候曾随阿娘在兰陵住过大半年，起因还是因为阿耶……
想到阿娘和阿耶，她就忍不住心情沉重，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谢挽洲像是生怕她不开心，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里送菜，鼓囊着腮帮说：“以后让他们别给我送饭，我就吃你们这里的饭。”
沈灼华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那些是你的人，要说自己说去，还有……”她用筷子敲了敲盘缘，“吃我家的饭要收钱。”
谢挽洲挑眉：“是不是房钱也要收？”
“这个当然。”
说话间，桂枝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神色怯懦地说：“大娘子，这个，是，是谢世子的药。”
桂枝许是被谢挽洲的身份给吓到了，说话结结巴巴的。
“搁这儿吧。”
桂枝放下药，转身就跑。
“你看，她怕我。”谢挽洲自嘲地勾了下唇。
桂枝胆子小，谢挽洲身份贵重，加上他又碰了那条带疠风毒的汗巾，桂枝怕他是应该的。
她本想解释一下，想想还是算了，越解释越欲盖弥彰。
谢挽洲忽然盯着她看起来：“好像……只有你不怕我。”他倾身凑到她跟前，鸦羽的长捷下，漆黑的眼珠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像一泓静夜里的清潭，“你对我，是不是不同于，一般的，病患？”
他的声线拖腔带调，几分调笑，几分蛊惑地钻进她的耳朵，落在她的心尖上。
鼻端，萦绕着的全是谢挽洲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
他离的太近了。
沈灼华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谢挽洲眼里的笑意渐浓。
妖孽一样。
沈灼华夹起一块炙鹿肉，迅速塞进谢挽洲嘴里。
“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谢挽洲叼着炙鹿肉，往后坐正，然后用筷子夹出嘴里的鹿肉看了一眼，挑了一下眉头。
沈灼华以为谢挽洲会将鹿肉扔了，谁知他竟又送回口中咬下一大口，目光挑衅地嚼起来。
沈灼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