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魏然的声音缓缓落地,殿内有片刻沉寂,但不少原本只是来凑数看个热闹的官员此时忽然变了脸色——
原本只是一场弹劾林魏然的朝会,成功与否与他们的利害相交不大。但林魏然这一番话,是切切实实地动了他们的利益,动了所有世族的利益。
若没了举荐,所有人都能参加科考,岂不是他们还要和那些蝼蚁一同考试做官?那他们世族的颜面何在?
所以几乎是片刻之后,就已经有人出声反驳,举荐制乃是太祖建朝时便留下的制度,怎可由他一个后生说废就废?
此乃大逆不道!
几乎全殿的人都在附和着。
混在人群的郑虔沉默片刻——其实他最初得以去东南平叛,挣下东南大将军郑家的这份家业,也是因为他出身淮南郑氏,与西北傅氏一样,都是赫赫有名的将门世族。
所以他最终也没有出声替林魏然说什么。
转瞬之间,原本还算站在林魏然这边的朝臣都变了脸色,不少老臣更是斥责着林魏然大逆不道口出狂言。
杨灵允坐在上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座椅边上镶嵌的明珠,一言不发。
小皇帝却忽然开口了:“举荐制度到底是太祖所留,妄然废除实有不妥。”
林魏然极快地改了口,言辞恳切:“陛下,既然如此,臣恳请陛下废除科考的一切限制,广纳天下有才之人。”
有了那番惊天地的废除举荐制之言再前,这一回林魏然受到了阻力明显小了不少——毕竟不少世家子弟都是靠举荐入朝为官。科举是近些年,也就是先帝朝时才渐渐流行起来的。
这场原本弹劾林魏然的朝会彻底变成了林魏然和小皇帝的主场,直至朝会结束,也再没人提起以王尚为首的御史台参奏林魏然一事,反而都转而私下议论林魏然到底是搭错了哪根弦,一个高门世族出身的贵公子,竟干出这等糊涂事。
实在是数典忘祖,大逆不道。
……
不过这些议论都传不到张氏耳中。
她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甚至还被林魏然抓到了漏洞反将一军,御史台的人对她的脸色自然算不上好,将人送到宣德门外的朱雀大街便阴着脸离开了。
张氏却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一把攥住了那御史的官袍:“大人,您说只要我指证林魏然,你就会还我孙子一个公道的!”
御史不耐烦地拨开她的手,微微眯了眯眼警告道:“本官几时说过?陈老太太,说话要讲证据。是你自己看见了长安县县丞与成百万勾结,也是你自己来御史台说县衙刑部沆瀣一气,本官是出于好心才帮你一把,谁知你竟胡言乱语欺瞒本官,如今还想攀扯本官?”
张氏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眼底的浑浊愈发深重,声音也变得沙哑:“是你们告诉我,与成百万勾结的就是林魏然,刑部尚书林魏然啊?”
朱雀大街素来热闹,如今又是天光大亮的时辰,人只多不少。就算两人并未进入大街,也已经有些路过的人对这一老一少投来好奇的目光。
御史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下离开的脚步,又转头对张氏微微笑了下:“陈老太太,是你说刑部不干净,刑部不干净,等同于林魏然这个刑部的头儿也不干净。”
“但是呢,”御史放缓声音,徐徐引诱,“你如今一拿不出证据,二又被姓林的抓到了你证词中的漏洞,所以要是没法扳倒姓林的,你是没法替你孙子伸冤的。”
他看着张氏眼底缓缓浮上的恨意,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他们御史台暂时是动不了林魏然,不过眼前这老太太若是做什么,与他们御史台可没有半分关系。
御史很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张老太太一人站在朱雀大街的牌匾下,苍老的脸上浮着浓烈的狠意,她颤颤巍巍地,很慢地,抬脚往前。
只是在经过一个巷子时,她又被人叫住了——“陈奶奶!”
巷子口站着个年轻女子,一身黑衣,面上最秾丽的便是那双上扬的凤眼,染着意外之色。
张氏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她,沙哑着嗓音问道:“你是谁?”
杨灵允咬唇笑了下:“陈奶奶,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扶苏的朋友啊,去年扶苏还向我借了五两银子呢。”
“扶苏……扶苏,”张氏似乎精神有些恍惚,念叨了两声眼底才变得清明了些,“你是扶苏的朋友,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灵允眼底闪过暗色,继而又道:“我这儿买点东西,没想到会碰到你……家中还好吧?扶苏走的时候还托我多照顾一下,只是当时扶苏沾了那杀人的罪……”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被张氏激烈地打断了——“我孙子没有杀人!他是被姓成的害了!”
杨灵允扬了扬眉,意外道:“可扶苏去刺杀成凌前还跟我说,是因为成凌害了荷华,而他也是帮凶之一,所以他才要当众刺杀啊?”
激动之下的人往往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张氏在杨灵允的言语刺激下快步上前,扬手扇了她一巴掌,愤怒道:“胡说八道!陈荷华是自尽,扶苏跟她的死有什么关系?”
她这一巴掌力气足,杨灵允偏了头,用舌尖轻轻顶了顶痛意蔓延的右脸,喉咙里忽然挤出一声低笑:“扶苏当真什么都没告诉你?”
她慢慢转头看张氏,幽黑的眼底带着被激怒的冷意和恶劣:“我本来也没想说,可您实在太过分了。”
张氏下意识退了一步,眉心的沟壑愈发明显——她想要离开。
不过杨灵允伸手攥住了她,轻笑一声:“扶苏为什么会死,我可比您更清楚。陈荷华在成凌的引诱下沾上了寒食,陈扶苏倾家荡产地供着她吸寒食,甚至不惜向我们这些朋友借钱。”
“本来吧,这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可您日日对陈荷华辱骂甚至殴打,逼死了陈荷华……”
“闭嘴!”张氏瞪大了眼,拼命地想挣开桎梏。
杨灵允五指用力,死死地攥住她那华贵精致衣裳的宽袖,残忍又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扶苏最疼爱荷华这个妹妹。可他最疼爱的妹妹,却因为他的疏忽被自己的奶奶逼死了。你说,扶苏该有多痛苦多绝望,才会选择与成凌同归于尽?”
天光照不进巷子,阴影笼罩住两人。
在张氏变得惊惧畏缩的眼神中,杨灵允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嘲讽:“所以啊,害死扶苏的不是成百万,不是县衙的官差,更不是刑部的官差。”
“是你呀,陈奶奶。”
杀人诛心,无异于此。
杨灵允缓缓松开了手,但张氏仿佛连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瞳浑浊,神色痛苦,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着什么。
杨灵允没听清,也懒得弯腰去听。她倚在巷墙上看张氏,艳绝的面孔上露出浓重到有些刻意的惆怅,还掺着一闪而过的阴冷——
“您也别想着去报复谁了,好好活着吧,别辜负了扶苏给您留下的那份家产。”
她转身离开巷子,回头看一眼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张氏,挑了挑眉,知道张氏刚刚被那御史激起的复仇之心估计已经消失殆尽了。
这样就不会再被人利用着刺向林魏然了。杨灵允满意地离开,再没管过身后人的死活。
先前在殿上,她没错过林魏然脸上一闪而过的惊鄂。
所以她更不高兴了——林魏然一心惦记着给这老太太一个交代,这老太太反手就给了林魏然一刀,如今还想再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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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行。
只是失策了,没想到老太太一把年纪,打人的手劲还真不小。
杨灵允又摸了摸余痛未消的脸颊,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檐匾边上站着一个出乎意外的人,与守着公主府大门的钱其平静对视。
“公主!”
“宣和。”
两道声线同时响起在杨灵允耳边。
杨灵允忽略了钱其对着林魏然虎视眈眈的态度,只问林魏然:“你怎么来了?”
“我看见杨言一个人回府,”林魏然快步上前,解释道,“我有些担心……”
杨灵允下意识想拉开与林魏然的距离:“担心什么?我有些事要处理……”
“你的脸怎么了?”林魏然死死地看着她的面孔,逼近几步,抬手时指尖微颤,“谁打你?”
钱其闻言连忙上前,见到杨灵允右脸上淡淡的红痕后连声告罪:“是属下失职!请公主降罪!”
杨灵允被这两人弄烦了,挥挥手抬脚进了公主府:“我出去处理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
林魏然紧随其后,然后扬手把钱其关在门外。
门外的钱其碰了一鼻子灰,大怒着就想进去找林魏然算账,被适时出现的幼荷好说歹说地劝下了。
门内的两人脸色各异,林魏然脸色沉沉,不知从哪翻出膏药想给杨灵允上药,却被杨灵允抬手制止了。
“一点小伤,”她摸摸鼻尖,“过会就看不见了,不用上药。”
公主府内的布景自是有人悉心照料,又逢初夏,草木葱茏,繁花似锦,是养眼的气派与悠然。
只是林魏然的神色没有沾染上府中的半分悠然,嘴唇紧抿着——好一会才开口:“你去见了张氏。”
他语气笃定。
杨灵允扬眉,倒也没否认:“你怎么知道?”
林魏然低声道:“你一下朝就不见身影,自然是去寻今日在殿中的人。但若是寻朝臣,你不会孤身前去,至少会带杨言或幼荷。”
“还有一点,殿中之人除了张氏,无人敢对长公主动手。”
“你是去告诉了张氏陈扶苏一案真正的来龙去脉。”
——就在昨夜,林魏然将他查案所得和自己的猜测尽数告诉了杨灵允,陈扶苏这一案已经差不多明了了。
只是就这样被人戳穿,杨灵允总觉得心底有几分尴尬。
她下意识摸摸鼻尖,又道:“你都猜到了,还这么紧张做甚?一个老人难不成还能对我怎么样?”
林魏然动了动喉咙,忽然抱住了她,下巴在她脸边轻轻蹭了蹭,轻声开口:“我……我只是有些担心。”
先前在朝中的一番唇枪舌战已经耗了他不少精力,如今他的克制已经所剩无几。加之这些日子杨灵允除了上朝便是跟他在一起,更助长了他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随着那些念头而来的,也是巨大的不安和恐慌——
陈荷华染上寒食最终寻死,而杨灵允四年前也被下过寒食。
杨灵允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背上微微颤抖的指尖,忽然抬眼看他:“其实我觉得陈荷华寻死,未必全是因为张氏的打骂。”
林魏然怔了片刻,没想到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寒食会吞噬一个人的意识,让人变得行尸走肉,但也会有偶尔的清明,”杨灵允轻声道,“陈荷华寻死的时候,正是陈扶苏穷途末路开始向外人借银子的时候。”
“或许她寻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被寒食毁了,不想再拖累旁人。”
在林魏然微怔的神色中,杨灵允轻轻笑了笑:“但我不是陈荷华,我熬过了寒食的折磨。我已经好了,不会消失,更不会寻死。”